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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妈第一次骂街,没冲我爸,冲我哥刁北。那时我妈我爸两地生活,在我爸印象中,我妈喊破嗓子诗朗诵时,声音也只相当于别人正常说话。

有些孩子闹饭闹觉,不哄不行。我哥刁北不这样,吃得泼辣,睡得痛快,在他那里,我妈会唱的催眠曲派不上用场。但寂寂长夜,母子相依,不为儿子做点什么,我妈觉得是个欠缺。她就唱催眠曲,我哥刁北不需要她也唱,好像在催自己的眠:“好妈妈,让我去,跟着队伍插红旗,插到那,台湾去,才能解我心头恨……”

这是首儿歌,被谱了曲,流行一时,我哥刁北那个时代,成千上万的母亲唱着它哄孩子睡觉,成千上万的孩子听着它入眠做梦。我和我妹刁星的时代,是我哥刁北那时代的延伸,睡觉前,听的是我妈的新催眠曲,但气势与老催眠曲一脉相承:“蒋匪帮逃到台湾岛,地痞流氓狗强盗,特务警察毒又狠,贪官污吏赛牛毛……”阿斗和小璐小时候,时代变了,幼儿园更名幼稚园了。幼稚园正是台湾的说法。还有一些时髦的说法,像皮草、管道、国族、愿景……流行大陆前也为台湾专有。阿斗和小璐在幼稚园听的催眠曲,比我妈的催眠曲柔软:“阿里山,日月潭,同胞骨肉要团圆……”我妈问阿斗和小璐,你不打他,他肯团圆吗?阿斗和小璐答不上来,他们不关心团不团圆,只关心小虎队:奶/姥,打台湾可别伤着小虎队呀。小虎队是个歌唱组合,几个男孩子,个个比女孩儿长得秀气。这种二尾子的东西,不值一打。我妈赦免了小虎队的帅哥。

“大宝怎么还不睡呀,眼睛又睁开了?”本来我哥刁北已经睡了,我妈反复的哼唱又把他唱醒了。

“妈妈,我也想恨,使劲恨,可我怎么恨不起来呀?”原来,我哥刁北感到了困惑,他把他的困惑表达了出来。

“恨?恨什么?”我妈倒忘了她刚唱过什么。“噢——”她又想起来了,“也不是谁都恨,不能恨姥姥,不能恨爸爸妈妈,不恨中国人只恨台湾人。”

“你不是说,台湾也是中国吗?”

“哦,对对,台湾也是中国,但他们是国民党的中国,我们要恨国民党。”

“为什么要恨国民党呢?”

“国民党欺压老百姓呀,让咱老百姓受苦受难当牛做马呀……嗐,让你恨你就恨,反正国民党不是好东西。你这孩子怎么问题那么多呢?你这问题要是在外边提,你知道是什么性质吗……”

我妈忽然抬高声音,吵了起来。我哥刁北没和她吵,不会吵也不敢吵。我妈是自己和自己吵。她借题发挥,上挂下连,从******一直骂到医院里一个丈夫去了台湾的女护士。她称******为“蒋该死”,把她的护士同事叫作“丧家犬的姨太太”。我哥刁北先还哄我妈,后来害怕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一对小拳头抽搐在胸前,小脸紫胀得如同猪肝,一副又急又气又无奈的样子:“妈妈,对不起妈妈,我怎么还是不恨哪……”

我姥从另间屋子走了过来,搂住我哥刁北轻拍他肩背,哼出的催眠曲没有唱词。

“他个孩子懂什么恨!”她埋怨我妈。然后又轻声对我哥刁北说,“宝贝呀,那你就说你也恨了……”

我妈劝我哥刁北别恨我爸。当然,别恨不是目的,她是希望我哥刁北与我爸主动讲和。“他是个老犟眼子,你主动点,别和他一般见识。”说这话时,我妈激动地抖动着手里的报纸,好像那报纸是只筛子,里边藏着她丈夫和儿子和解的密码,只要她抖得到位,那密码就会被筛选出来。那报纸上,没有密码,只记录着一个年龄大于我爸的“老犟眼子”死不认输的临终遗言:“如果你们想枪毙我,尽可以枪毙,但是,我决不承认你们这个法庭。”如此大义凛然的人,官衔自然也大于我爸。他叫尼古拉·齐奥塞斯库,死前是罗马尼亚的最高统治者。报纸上除了报道文章,还有照片和一些数据统计。从照片上看,齐奥塞斯库的居所是辉煌的宫殿也是坚固的堡垒,从数据统计上看,协助齐奥塞斯库统治他的人民的党政军主要领导中,有三十多人是他家族成员。可即使这样,曾为他服务多年的军队还是倒戈了,攻陷了他的宫殿与堡垒,控制住了他那些大权在握的家族成员,组成临时军事法庭,审判并且杀死了他。和他一起被处决的,是他妻子埃列娜,从容的埃列娜在丈夫的临终遗言出口之前,已抢先说了自己的临终遗言:“我们希望死在同一时间地点,用不着这些暴徒怜悯。”

“从根本上说,女人比男人坚强和决绝。”刚才母子议论这张报纸时,我哥刁北这么评价,我妈没反驳。“没准齐奥塞斯库先想求饶来着,可见埃列娜那么从容,他才大义凛然。”我哥刁北继续分析,这回我妈则说不能。

“连齐奥塞斯库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个小人物,自然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妈把话头又绕回来。随着年龄增大,她话多了。“所以,你爸从来没真正怪过你,他一直说,你倒霉,那不是你犯了错误自己找事儿,那是命。他不是心里没数的人,对你,他把关心藏心里了,和你较劲,只是对你后来不考大学,有点恨铁不成钢。三个孩子里,他从来都觉得你潜质最好,最对他心思——他喜欢天生有目标的人,他说你爱学习爱读书的那股劲儿,你对哲学对政治的那股热情,就是天生的。他总拿你和那个搞了上千项发明的爱迪生比,他说爱迪生是天生的发明家,你不让他搞发明,也许他非常普通,可只要你允许他搞,他就会成为最有价值的人。他说你是生不逢时,否则你就是个哲学上政治学上的爱迪生。他说他最能理解你心中的苦。他认为,大部分人,包括他自己和刁斗刁星,我就更甭说了,都属于干什么都行听凭客观条件摆布的被动者,是齿轮螺钉万金油,这种人活命比你这种人容易,但很难活出境界。他说他们单位的年轻人,为评职称,又是找人替考外语又是找人替写论文的,不光没学术品格,连做人的品格都没有了。可你,虽然是个连正经工作都没有的初中生,却能一点功利心都没有地读书学习,这就是品格,就是境界……”

“哎呀妈呀你这嘴抹蜜啦,都要把我吹上天了。好了我得走了,不陪你聊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你爸的看法。”

“哈,我知道你意思妈,谢谢他对我高看好几眼。”

“啊,这就好,这就好……我做饭去,一会你爸就回来了,你俩好好聊聊。”

“妈,我走,我不愿意见他。”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恨他吗?”

“是不恨呀。人性的弱点不是用来恨的,恨也没用,这我一点也没撒谎。可我没说我瞧得起他。妈,他是个让我瞧不起的人,跟他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瞧不起你!”潘秋菊喊。

“你可以瞧不起我,但你得瞧得起国家机器!”我哥刁北喊。

在此之前,他们争论半天了。那争论起先还心平气和,发展到大喊大叫,用潘秋菊的话说,是她没想到,我哥刁北懦弱也罢了,还那么自私。是我哥刁北说她幼稚引起来的。你想想呀,**********来了。潘秋菊打出了国际牌。我哥刁北嗤之以鼻。幼稚!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来了又怎么了?你让我想什么?你以为**********是美国扔到广岛的原子弹吗?你以为一个苏联人能当中国的救世主吗?其实,把**********一抛出来,潘秋菊就觉得味道变了,她的话已没了力量,我哥刁北说她幼稚,她也就忍了。可忍了脾气没忍住话,她紧跟着又抛出一句名言,中国名言,惹来我哥刁北进一步的嘲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潘秋菊说。的确,这不光是她嘴上的口号,她贴身的衣袋里,还装着她咬破手指写的血书,她做好了用生命践行她的责任的准备。此前我哥刁北看过她遗书。我哥刁北不想伤她,可也没忍住话,继续用“幼稚”表达态度。潘秋菊啊潘秋菊,你居然幼稚成了这样?这种自欺欺人的漂亮话也能当真?好,我不否认,这话漂亮,鼓舞人心,可它只能在理论上站得住脚呀。你想想,实践中,任人宰割的匹夫们,就是你我,对自身都无力负责,又怎么能负天下的责。说天下兴亡大人物有责我倒同意——不,那也不同意。刘少奇大人物吧,还不跟你我一样,连自己的责都负不起来。天下兴亡,只能皇帝负责,天下是皇帝的不是匹夫的。我这里也有句名言,就是个外国皇帝说的:我死之后,哪管天下洪水滔滔。你肯定听过。这话说的非常无耻,非常不负责任,可它表达的意思,正应该是匹夫的心声。一般来讲,一个皇帝级的大人物不操心天下——即使是他身后的天下,是不对的,就好像教师不操心学生走出校门后是否坑蒙拐骗,医生不顾及病人离开医院后是否旧病复发一样不对。皇帝的责任是治理天下,把天下治好了,争取在他死后,天下也能平安无事,至少让惯性保持若干时日的平安无事。而他声言不管身后之事,其实就是对身前之事也懒得尽责。但我们把这话移到百姓臣民身上呢,移到自己身上呢,我看把它当座右铭,倒能帮我们心地坦然不生是非,能活得正常。百姓臣民的责任是什么?还是那句话,是任人宰割,我们与皇帝的责任范畴不同,自然不必管洪水滔滔……

“刁北我没想到你是个这么自私的王八蛋,和那个该死的皇帝一样卑鄙无耻!”

“行,你说什么都行。但你必须记住秋菊,国家机器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我只希望你不要非理性地意气用事,而应该理性地认识一切——明白啥叫认识吗?你认识了绵羊就可以搂它玩一阵,可认识了老虎,你就应该宁可绕远也不与它同行。认识不是你一见面就知道我是刁北,知道我曾经当过******好像大义凛然宁死不屈似的,而是要像我自己认识的那样,知道我还胆小怕事,我谁也不敢反对,我被捧到**********者的尊贵位置上——假设这个名分也像君主赏赐的封号那么尊贵的话——完全是这个滑稽的社会在乱点鸳鸯谱。秋菊,我是过来人,我希望你听我的。书本上的名词解释条文定义,那是字眼,是词汇,是文字游戏,现实中的枪杆子以及在枪杆子下呻吟的血肉,那才是政权,才是政治,才是国家。我们只有正确认识国家机器是什么东西和怎么回事,正视它并区分开它应该和可能和想要发挥的作用,才有资格去摆布自己与它的关系……”

“照你这么说,无数为真理而死为正义捐躯的仁人志士就毫无价值了?”

“他们的精神价值永恒。”

“行为呢?行为没价值?”

“秋菊,时代不同,环境不同,许多东西不能这么简单地比附,生硬地对照……靠侥幸心理和青春期冲动去面对社会问题,说白了吧,那也是投机,不是政治投机也是社会形象的投机。别以为法不责众就……”

“你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谭嗣同也是投机?闻一多也是投机?江姐也是投机?”

“不说他们,只说你。你明天立刻去黑龙江,躲开这个是非之地。要知道,法的确很难责众,但总要责几个倒霉蛋冤死鬼,我不想让你倒霉让你冤死……”

“我不用你管!我瞧不起你!别以为我跟你上床了就得听你的……”

“你瞧不起我我也要管,你没跟我上床我也爱你!”

想必潘秋菊知道,不知道也感觉得出,“爱”这字眼出自我哥刁北之口,其分量已重不可估。她哭了,哭倒在还很生疏的我哥刁北怀里。此前他们已做过爱。吵架是一场别样的休息。他们又有了力量,再度做爱,然后一起去黑龙江,做爱外加游山玩水——当然,此时,他们都不知道,十几小时后,他们会结伴踏上去黑龙江的旅程。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哥刁北的确救了潘秋菊,至少挽救了她政治生命——至于是否也挽救了她的肉体生命,无法验证。再后来,潘秋菊给好朋友介绍我哥刁北时,戏称他为再生父母。他是不老得像我父母?我哥刁北没那么老相。私下里她也问过我哥刁北,对我你几乎没有了解,怎么能一下爱上我呢?我哥刁北想了半天,说,一见钟情嘛,又说,是直觉、顿悟那些东西在发挥作用。潘秋菊撇撇嘴,哼,大忽悠,东北人都是******。

情急之中,我姥“忽悠”警察的一句前言,结出了倪家人攀亲的后果。但我哥刁北与倪可心真“爱”上了,在另一种意义上“一见钟情”了,又让倪家人和我姥觉得顺利的可疑。在他们看来,这门亲事该有些波折,至少在以有个性著称的我哥刁北那里,有可能要多费口舌。却没有。把倪可心塞给我哥刁北,倪家人的想法非常简单,他们确信我哥刁北这个书生,不会欺负媳妇,而我哥刁北的外地背景,倒更好,能帮倪可心顺势离开北京这块伤心地,免得被邻居们的唾沫淹死。让我哥刁北抓住倪可心,我姥的想法则稍多一些。一方面,她对倪可心知根知底,相信有情有义的倪可心是她的最佳接班人,能把我哥刁北一生的吃喝拉撒都照顾好——插句后话,我姥对倪可心的信任对错各半:倪可心的确有情有义,可她几乎没管过我哥刁北的吃喝拉撒;另方面呢,我姥考虑的是“根”的问题,她希望,我哥刁北能尽快有后,然后不论过多少年,她的后代都能名正言顺地活在北京——再插句后话,我姥的希望又落空一半:我哥刁北倒很快有后了,可那后,却名正言顺地活在了东京。自打我哥刁北决定放弃高考,我姥对我哥刁北失去的北京户口越来越惋惜,她后悔我爸给我哥刁北迁户口时她阻挠不力。倪家提亲这件事的出现,让她觉得,这是天意又给了我哥刁北一线生机。她认为,我哥刁北娶了北京姑娘,与北京的纠葛就不会断,即使那是个更愿意去沈阳生活的北京姑娘,只要她信守承诺,不把北京户口换成沈阳户口,她生的孩子就还属于北京,还是天子脚下的臣民——中国户籍管理制度规定:新生儿户籍随从母亲。也正因为这样,倪可心怀孕后,我姥就一手操纵了倪可心名字的近距离迁徙,让它出现在了她的户口本上。几个月后,这户口本上,果然又生生不息地多了个刁婵,我姥比自己长命百岁了还觉得幸福。美中不足的是,这户口本上没有男人。当时,我哥刁北一答应下这门亲事,我姥就有些过分地,鼓励倪可心尽快睡到我哥刁北床上,他们婚事办完以后,我姥见没有把倪可心留在北京的可能,就拼命驱赶我哥刁北也去沈阳。她恨不得我哥刁北能有当初我爸在我妈身上施展的才华。我哥刁北不肯离开我姥,为此祖孙俩都半红脸了。幸好,离开北京前,倪可心的月经二十多天没来,一查,怀孕了,我姥才允许这对新婚夫妇天各一方。

“同性恋的人,还真能怀孕呀?”

我哥刁北送倪可心上火车时,半是惊喜半是遗憾地问了一句。他这个博览群书的人,确实对同性恋女人是否能怀孕有些疑惑,决定与倪可心结婚后,他还找过相关的书,但所得结论囫囵半片。我哥刁北倒也知道,怀孕生孩子有着怎样的基本原理,他的问话,遗憾的成分大于惊喜。某种意义上,我哥刁北是为生孩子和倪可心结成夫妻的,而另一种意义上,他娶倪可心,也怀有一种别样的期待:同性恋女人与男人做爱时没有兴趣不会投入,怀孕的几率便会很小。我哥刁北并不真想生什么孩子。

“那有啥不能,没听说吗,动物园的猴子把女饲养员强奸了,那饲养员还生了个人不人猴不猴的孩子呢。”怀有身孕的倪可心,竟出奇的兴奋。我哥刁北想不好她是因为怀孕了就可以躲到沈阳兴奋呢,还是真为即将当母亲感到兴奋。倪可心倒说她喜欢孩子。

倪可心是唯一能看透我哥刁北心思的人。我哥刁北娶她,是为我姥娶的,一是不想拂我姥的意,再一个,也是更主要的,是为身患癌症的我姥“冲喜”。“刁北呀,咱爷俩说句家里话吧,”有一天,我哥刁北与他未来的岳父下完象棋,未来的岳父拉他谈话,“我也多年受党教育,倒不至于迷信地认为结婚冲喜就能医好你姥的病。可你看书多,懂心理学,你要遂了你姥的心,她一高兴,没准就能多挺个三年五载。”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哥刁北把倪可心留在了自己床上,并接着与未来岳父谈话的茬,与倪可心又谈起了话。

“你真的,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

“真的。”

“那我们在一起……”

“我会对你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们这样,你讨厌吗?”

“我不讨厌你刁北,真的,我有点,怎么说呢,有点讨厌这事儿,不是讨厌你这人。没关系刁北,有也行……”

“我实在不太懂可心,别人都是男女凑一块高兴,你为什么不这样……”

“对不起。”

“你听我说,我没埋怨你的意思,我和你已经这样了,就说明我对你没有意见。我只是实事求是,是真不懂,就好像不懂许多科学的原理一样。但你我既然要做夫妻,就得做这种事儿,就得生个孩子,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有。我做。我生。”

“那我先给你道个歉吧,没办法……”

“你别这么说刁北,该我道歉。”

“还有件事,我不是童男了,我有过女人。”

“你有过——”倪可心惊讶地钻出被单,****着身子。“哦,我没想怪你。”她意识到自己一丝未挂,又钻回被单。她不钻回去,我哥刁北也看不清什么,屋子里黑的一团模糊。我哥刁北能感觉到,倪可心的惊讶,的确只是惊讶,并不是对他有过女人表示气愤。她太了解我哥刁北了,他可不是倪可强那样的花心萝卜,虽然也老大不小了,可除了看书写字蹲大牢,他没机会接触女人。“你开玩笑逗我吧——没关系,我不计较,我也,有过别人……”

“真的。那女人,年龄比我大,我过去喜欢她,现在还喜欢……”

“你是想,还和她来往?”

“如果找得到她,她也没变心的话,我是想这样。”

“我没明白刁北,什么叫,找得到?”

“我和她,早失去联系了,现在她在哪我都不知道。我跟你提她的意思是,也许一辈子我都找不到她,但我可能会一辈子心里有她,把她当我的另一个妻子。”

“你这,刁北你也,太有意思了,把个没影儿的人,当妻子?”

“也可以这么说。但她有影儿,在我心里。”

“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用你做什么。我们结婚成家了,对你我就要好,要负责任,我请你相信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欺负你。我现在把心里的秘密说给你,就是不想瞒你什么,希望你知道,我心里不可能光有你,还得给另一个女人留块地方。”

“那你和她要是再见面了,她还喜欢你也没家的话,你就和我离婚吗?”

“这……这我倒没想过,不过很可能不会,至少我轻易不会和你离婚。我说不好可心。其实我不认为两个人好就得结婚,我对婚姻也没好感,我更愿意没有约束地独往独来。但我们既然在一起了,我得尊重既成事实。”

“有你这话,我能好受点。你放心,她要是来和你好,我不反对,我睁眼闭眼。”倪可心冷静地翻了个身,给我哥刁北一个后背。“另外我也表个态度,我即使再遇到个吴忠艳那样让我喜欢的人,也不会影响我对你好。”

“还有一点可心。”

“唔?”

“我可能,很可能,我还有个……”

“刁北,你是不想说你沈阳的爸妈不是亲爸妈,你亲爸妈在美国呢,是百万富翁,或者在台湾呢,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

我哥刁北一时语塞,他看不透倪可心是在怄气还是没有了交流的兴致。他试探地去摸倪可心后背,上下划拉,像寻找什么,然后把她翻过来,放平,一边再次爬到她身上,一边嘟嘟哝哝地说对不起。****时,他极度亢奋,高声喊着学青学青。是在心里喊的,嘴里发出的字音含糊不清。倪可心好像睡着了,关闭了耳朵,如果我哥刁北的吐字发音比葛兰夏青播新闻还清楚,她也不一定能听得到。

南汀劳教所的经历是种资质,它允许我哥刁北给纪学青当逃亡导师:绝不能回青岛;不应该与家人联系;宁可当乞丐流浪汉,也不能被他们抓住!

纪学青身体已复原了,她要走,要回青岛爸妈身边。我姥诚恳地挽留她,说你就躲这儿吧,有我和刁北吃的就饿不着你。三个人里,倒是年龄最小的我哥刁北最为理智,他说不是能不能吃饱的事儿,而是安全,如果咱家没有我这刚出局子的人,学青姐留下啥问题没有;可有了我,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第一个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天天查户口,你躲得开吗?我敢说,学青姐你们家,现在也成他们查户口的重点目标了。纪学青同意我哥刁北的判断,她记下了聊城乡下的一个地址。那是我姥提供的避难所。十多年前,和我姥一道当营业员的一个祖籍聊城的山东妇女,因为孩子多吃不饱饭,主动回乡务农去了,前几年大串连,那女人在女儿的陪同下,坐免费火车来过北京,在明星胡同住了几天。

“哈,姥呀,我要一说我是你娘家外甥女,可就比刁北大一辈儿了。”压抑的饭桌上,纪学青活跃着气氛叫,“刁北,喊我老姨!”

可这时,一直以成熟男人面目面对两个女人的我哥刁北,忽然哭了,不是啜泣,而是号啕。“你要没事儿,你要平安,叫你姨姥姥我也干哪……”

纪学青忙上前哄我哥刁北。“嗨嗨嗨小外甥,不哭了姨没事儿,姨是带福的人哪……”

屋里的气氛没得到活跃,更压抑了。

这是纪学青住进明星胡同的第五天。此前的几天,三个人都尽量不说扫兴的事,尤其我姥下班以后。我哥刁北是晚于纪学青两天回明星胡同的,他一回来,我姥就说,学青肯定没事了,她是带福的人,她一来,就把刁北“带”出来了。顺这话茬,我姥还说了另一句话,说纪学青有“旺夫相”,她说,学青要不是大学生,我就求你给我当外孙子媳妇了,娶了你的男人呀,一辈子都能逢凶化吉。纪学青红着脸说,姥你看你,我比刁北大那么多呢。我姥说,那怕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呀。纪学青说,不是三,都快六岁了。这时候,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我哥刁北忽然冒出一句:那就抱两块金砖。

他们是买完去聊城的预售车票,抱到一起的。车票是倒计时的启动装置。从家往车站走时,他们还抢着说话。我哥刁北说列宁,他说列宁是个幽默的人,读书时,读黑格尔,或费尔巴哈,或普列汉诺夫那些人时,为表示轻蔑,常在他们文字旁边写出带音节效果的笑声作为批注:“哈!”“哈!哈!”“哈哈哈!”纪学青说勃朗特三姐妹,说她们的天赋与早夭,说老大的《简爱》老二的《呼啸山庄》,她都读的原版。他们觉得话没说够,就进售票处了。可从车站往家走的路上,他们没话了。我哥刁北让纪学青讲讲英语的流变,莎士比亚的英语与柯南·道尔的英语有什么不同;纪学青让我哥刁北讲讲卢梭,说他真把他的“妈妈”华伦夫人变成了情人吗?后来又真把自己的几个孩子都送进了孤儿院?他们的问与答都三心二意,都三言两语,后来就光走路不说话了。是回家后,坐了片刻,摆弄车票的纪学青忽然哭了。她哭声不小,好像在接续前一天晚饭时我哥刁北的哭。也像前一天晚饭时纪学青哄我哥刁北一样,这回,我哥刁北哄纪学青:哎哎哎学青姐呀,我以为你只会傻乎乎地笑呢,原来也会哭呀……悲伤和欢乐一样,都容易导致身体接触。他们就不知不觉抱到一起,接触了身体。纪学青说刁北我离不开你,她吻了他,双唇紧扣,两舌交缠;我哥刁北说学青我舍不得你,他省略了“姐”的后缀,又挤出了“喜欢”和“爱”这样的字眼。他们的双手开始了摸索,摸索对方,身体的所有部位都获得了解放,最充分的解放。纪学青说刁北,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明天,你会笑话我吗?会瞧不起我吗?我哥刁北说有的一定会有明天的,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纪学青说那我们就提前过春天吧,这样春天不来的话,我们也算有过春天。我哥刁北说只要我们相爱,我们的冬天也是春天,从现在起,我们这辈子都是春天……这是两个对性生活一无所知的人的首次结合。平素像男人一样泼辣的纪学青,这时完全瘫软了,在我哥刁北不得要领的忙碌中,她不能提供丝毫建设性帮助。她是女人。有过十六个月劳教所生活的我哥刁北,自以为对性有所了解,他相信,他丰富的间接经验,比许多人单一的直接经验都有价值。他是男人,他得当仁不让地带领纪学青深入幸福的中心。但性生活不是理性设计,而是具体操作中的感觉与参悟。当纪学青一丝不挂地完全呈现时,我哥刁北懵了。他觉得自己非常自卑。他唇上尚无一根绒毛,他肋骨细劈柴一样根根突显,他颤抖的双手,苍白的皮肤,因摘去眼镜而模糊的视线,包括十九岁这样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都显得荒谬而又可笑。好在他的****争气,昂首挺立,锲而不舍,留住了他的信心和冲动。他生涩、笨拙、慌里慌张、误打误撞,于一两分钟后,才把间接经验派上用场。你起来一下起来一下,蹲下,控一控,洗一洗;你疼吗?出血了;你上次例假什么时候来的,我算算安全期;对不起学青,我忍不住了,我太快了……

这天中午,他们饭都没吃,一直到晚上,就那么挤在我哥刁北的单人床上。这天晚上,他们没事人一样,还是纪学青与我姥睡大床,我哥刁北睡自己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姥上班一走,可能我姥还没走出四十三号院的门洞子呢,他们就又搂到了一起。从买票回来到第二天晚上去火车站,共三十二小时,其中十二小时因我姥在家他们装得没事人一样,其他二十小时,除了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他们的肉体总贴在一起,至少有一个部分贴在一起,比如拉着手或搂着脖子。二十小时里他们做爱八次,前一天是半天,三次,后一天是一天,五次。除了第一次的一两分钟让我哥刁北沮丧并羞愧,此后的七次,我哥刁北挥洒自如。他说谢谢你学青,谢谢你让我不再自卑。纪学青也这么说了,她说刁北我更应该谢谢你,你把我变成了真正的女人,我死也甘心……我哥刁北去堵纪学青嘴,他不让她说死。他们就不说死,说活,不光说眼前艰难的活,还说未来从容的活,自由的活,幸福的活,相伴终生不离不弃的活,以及与他们快乐的活相伴而来的新生命的活。他们经由对避孕措施的讨论,言及到了新生命的出现以及他们将不同于今天的必然美好的明天。他们像绝大部分人一样,天然地认为明天必然美好于今天。他们并未为“美好”设置过标准,更没考虑到“美好”像任何事物一样,也会变动和转化。

“我太想给你生个孩子了刁北,”纪学青拿着我哥刁北的手在她肚子上摩挲,好像那里真有一粒种子正准备发芽,“你觉得,要是现在怀孕,我会怀貂蝉还是刁民?”

“貂蝉还是刁民”,其意思,就是女孩还是男孩。这几天,他们聊天时,除了说局势,说读过的书,说英语问题或哲学问题,也涉及了别的,比如,恋爱婚姻。你想找个啥样的对象?纪学青作为老大姐,这样提问并不为过。而我哥刁北,则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就找你这样的,聪明、快活、豪爽。有了我姥关于“旺夫相”和“抱金砖”的说法,我哥刁北也什么都敢说了。这时纪学青会红一下脸,再轻轻打一下我哥刁北。那你喜欢,男孩女孩呀?纪学青不就此改变话题。哈,自己的孩子,男女都喜欢,我哥刁北好像早有准备,男孩刁民,女孩貂蝉,名我都取好了。纪学青就笑,啥?刁民?她说,没准上户口都通不过,让革命下一代叫这样的名,那哪行呀。貂蝉恐怕也不行的,“馋”,这个音就不好,又和父母姓氏都不一致——你这“刁”就够稀罕了,再上哪找姓“貂”的女人当老婆呀?还有,貂蝉可是个,古代的,妓女……可现在,他们成了彼此的男人和女人,也许生儿育女,还真就不再是缥缈的事。纪学青接受了我哥刁北早已在心中酝酿过的两个名字,她说她喜欢这两个名字的突兀与乖戾。

“会的学青,你会成为我们孩子的妈妈,”我哥刁北说,“但现在你可千万别怀孕呀。等以后咱俩结婚了,一下就怀两个孕,一胎就生俩孩子,一个貂蝉一个刁民……”

如果没有倪可心和刁婵母女,我姥留的积蓄,加上爸妈资助,足够我哥刁北坐吃山空。他物质欲望极低,能吃饭穿暖又有书看,就挺满足。可结婚了,有孩子了,我哥刁北需求再低,也得考虑工作问题。丈夫和父亲,首先是机器,还得是永动机,然后才是血肉、筋骨、性格、思想。倪可心倒生性散淡,毫无挑剔,既安于你读书来我刺绣的简朴生活,也有办法把个三口之家的寒酸日子过得暖暖烘烘。给我哥刁北带来压力,并激发出他责任感或逃避心的,是岳父岳母。

“别说你还穷人,就算富人,也得干点啥呀。挣不挣钱是一回事儿,关键是叫个人就不能闲着,要不挺高个个子秧子似的在家晃荡,还不憋出病来?”现在岳母胸前的两只大乳房已经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更大的乳房,它们随着她的走动欢呼雀跃,不是上下跳,而是左右摇,让人看去头晕目眩。她腿脚勤快,一趟趟地往来于自己家和我哥刁北家,我哥刁北眼里充满了她横向摆动的乳房。

“你看人家陈景润,住六平方米斗室,媳妇都娶不起,还为四个现代化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你那些书,你那满脑袋学问,到底对国家有没有用呀?”现在岳父是个早衰的老头,反应迟缓,行动笨拙,以往擅长的雄辩已演变为絮絮叨叨。声音不如过去洪亮,下棋得我哥刁北让他车马炮。晚上,他常把我哥刁北叫去陪他喝酒。饭桌摆在床上,两人各把一边床沿,最好的下酒菜是猪头肉或鸡杂碎。岳父总是边喝酒边看《北京晚报》,同时对各种大事小情发表不着边际的议论,等喝晕了看困了说乏了,便顺势一趟,发出鼾声。

“你看人家孙罗锅,哈个老腰还蹬三轮呢,陈瞎子也去前门卖大碗茶了。”

“人生的路还是越走越宽广嘛,咱可不能学潘晓,不能那么消极悲观。”

倒也没吵没闹,都能心平气和,但生活在这样的聒噪之中,我哥刁北难以忍受。他们住的太近了。那时候,大部分人家还没电视,大部分人还不习惯独处。随着岳父岳母的旁敲侧击,倒也有肉蛋米面,一起来到我哥刁北身边。那些肉蛋米面是玻璃碴子,吃进去能把五脏六腑剐开划破。我哥刁北不是不想养家糊口,但没有北京户口,能欣赏他学识的单位没法用他,而岳父岳母推荐的活,背包扛袋蹬三轮什么的,他又无法接受。“刁北呀,只有肮脏的灵魂,没有低贱的工作,作为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们应该尽快把被******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可你什么都不做怎么夺呢?”在岳父岳母之外,连早已出嫁的倪可竞都不断赶来谆谆教诲。倪可心让我哥刁北别在乎她爸她妈和她姐姐,“权当他们放屁呢,甭搭理他们。”这点我哥刁北倒能做到,对倪家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不在乎。如果也有一件倪家的事让他挂在心上,那就是,小时候,他领倪可心回家那回,摸了岳母****的男人是哪个邻居呢?

恰好这时,在沈阳,我爸分到了北陵小区的那处房子,还通过关系,为我哥刁北准备了工作。计有三份,供他挑选。我爸还说,如果觉得备选的三份工作不够理想,过来后再找也有可能。“你要还有高考的打算,我举双手赞成,而且我活一天就会供你一天,”我爸在给我哥刁北的信里这样写到,“也许考本科年龄大了,但我打听了,直接考研究生也允许的。”我哥刁北接受了爸妈的前一个建议,来沈阳工作;对他们的后一个建议,他以与我妹刁星开玩笑的方式,间接答复了我爸我妈:“我现在再去大学的话,只想直接上讲台当教授,可现在的大学,有这么开明吗?”一般来讲,我哥刁北开玩笑也很少这样口出狂言。

倪可心没带刁婵与我哥刁北同来沈阳。她不愿意再度离京。这个时候,距她当初嫁我哥刁北的那个时候已过去两年。两年足以让天地翻覆,让她的,明星胡同的,以及全中国人的想法和见识、生活态度和兴趣指向、道德意识和价值观念,都发生巨变。她在北京的生活又如鱼得水了,她舍不得家乡。倪可心不愿同往,我哥刁北乐得轻松,有个安身之所他已满足。他后半生的独居生活由此开始。

“你不是为生计生活生存去沈阳的,”潘秋菊后来说,“我看明白了,也听别人说了。”

“那为什么?”我哥刁北敏感地反驳潘秋菊,“你别听别人瞎说,现在议论我的人根本都没有认识我的,谁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当时许多大学里,包括社会上,又出现不少类似你当年‘乱翻书’那种学习小组,那种地下团体,他们需要你这样的人,他们找你,甚至,有的还肯给你提供生活费。你是为了躲开他们。”

“不对不对,我就是为了房子和工作去沈阳的。”

“刁北,我知道现在还有人找你,是有海外背景的,都找到我头上了。”

我哥刁北说不出话,脸有些白。

“没征求你意见,我就替你挡驾了。我说我们快结婚了,我不许我的男人再操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我们要安安生生地过小市民的日子。”

我哥刁北抽动一下喉头,慢慢把潘秋菊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秋菊,我一直以为,你早就瞧不起我这个小市民了。”

我爸得到北陵小区那处房子,有点偶然。

整个****里,他历经数番起落,几次得意几次失意,****结束算总账时,恰好是他失意的时候——毛远新打算用他又不用了,这能证明,当权者是压制他的。他失意的日子与算总账的日子紧紧相挨,失意遮蔽了他的得意。作为小小的政治角色,我爸永远如履薄冰,我哥刁北对他的行为特点做分析时说过,他那是以对家人和属下的粗蛮暴虐,掩盖和排遣不确定的权力系统带给他的恐惧与焦虑。算总账时,最初,作为“三种人”的候选者,他又陷入了当年走五七道路时那种绝望的境地。“三种人”是拨乱反正时期的流行称谓,与过去的“黑五类”等封号一样,系政治命名,指造反派、黑笔杆子、卖身投靠的当权派。本来,有个不喜欢我爸的领导已放出口风,说我爸是“三种人”里的黑笔杆子,要整垮他。可上边有个更大的领导,也不喜欢那不喜欢我爸的领导,说那领导是“三种人”,是“三种人”里卖身投靠的当权派。我爸命不该绝,那不喜欢他的领导在将他定为“三种人”前,自己先把“三种人”的帽子戴到了头上。接下来,更大的领导为证明那不喜欢我爸的领导估计错了一切,就给了我爸好的定性,说我爸不是黑笔杆子,而是受“三种人”迫害的好干部。这么着,我爸不但没成“三种人”,还步步高升,当上了舆论监督局副局长,具体好处就是,虽然单位里许多职工连住处都没有,他却能在已有的住处外,又得到一处三十三平米的一居室住房,使我哥刁北在沈阳有了自己的巢穴。那阵子,我家人共同经历了悲喜交集,一忽压抑,一忽欣悦,很像现在晚晴炒的股票。当时我家人都以为,那个救了我爸的更大的领导,一定与我爸有什么旧情,很瞧得起他,我们为我爸能得到那样一个大领导的赏识感到惊讶,甚至骄傲。我爸一直语焉不详。许久之后,我们才知道,那更大的领导不认识我爸,更谈不上是否瞧得起他,他救我爸,证明的只是我爸命好。如果那不喜欢我爸的领导喜欢我爸,更大的领导整那领导时,我爸必然跟着倒霉,别说补一处新住房了,原来的住房能否保住,工职和职务能否保住,会不会被送去蹲几天监狱,都得另说。

我哥刁北来沈阳后,像领导选择让谁当“三种人”一样,从容地选择三份备份工作:两份机关办事员的活,一份出版社校对员的活。前两者都在大衙门口,工作轻松地位高,转正机会大;后者更对我哥刁北心思。两者收入都差不多。他选择了后者。“出版社有书。”这是他的理由。但这只是表面理由。机关有许多空闲时间,不影响读书,而校对,经常面对的恰恰是烂书,久而久之,都会倒掉读好书的胃口。我哥刁北的真实理由,是他不想太多地受惠于爸妈。前两份工作是我爸找的,后一份工作是胡晓娜给的。这时的胡晓娜,在出版社当党委书记。

知道了我哥刁北的真实理由,胡晓娜再三说我哥刁北个性像她,是说他直言不讳,怎么想就怎么说的脾气像她。胡晓娜的确是心直口快的豪爽之人,几次和我爸我妈说到对自己女婿的不满意时,都会提到我哥刁北:要是刁北佳佳都没结婚,他们才是匹配的一对。她的潜台词是:两个孩子分别离婚走到一起算了。

“你这孩子,总跟爸妈生分。”胡晓娜欣赏我哥刁北的直率,但不同意他的说法。“我是他俩共同的朋友,我找的工作,还不也等于他俩找的?”

“不,我觉得您也是我的朋友,”我哥刁北说,“您是作为长辈朋友,帮我取过名后,又帮我找份工作。反正在这件事上,我只领您胡阿姨的情。”

“净说外道话,跟你胡阿姨还啥领不领情的。”

“跟谁都得领情呀。饮水必须思源嘛,如果可能,知恩还必须图报呢……”对胡晓娜,我哥刁北话到嘴边留了一半,而对我和我妹刁星,他直言不讳的特点更为鲜明。他认为,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这对一个负责任的人来说,是沉重的压力。所以,除非你是个欠债不还也能心地坦然的臭无赖,只要你还讲究尊严,活在世间,就要尽量少欠人情。如果欠了,还上还好,可有时候,你没能力回报他人,就会让自己非常被动。我哥刁北进一步认为,如果一定要欠人情,最好不欠那种持续绵延的亲人之情,而是欠非亲人的情;非亲人的情一般可以物化,相对好还。“您想想胡阿姨,就我爸我妈生我一回这个大情,我是怎么还都还不上的,现在这么大了,还凡事都让他们操心,以后呀,他们还不得成我的君王,哈,就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了,不光死,死了还得感恩戴德……”

“你呀刁北,歪理总一套套的。那你不欠他们欠我的,就有能耐还啦?我倒想听听,我的情你想咋还我呢?”

“嘿嘿,嘿嘿。您看您说的胡阿姨……”

胡晓娜一看我哥刁北发窘,更来劲了。她和我爸,都长于欣赏别人窘迫的样子。“说呀说呀,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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