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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群众艺术(1)

市群众艺术馆是个清水衙门。一天说没事又有点儿事,有事又没啥大事。像评职称这种事就算是大事了。别看平时闲谈中职称稀松点儿事,可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睛就立刻变红了。用群众艺术馆文学创作辅导干部阎无忌的话说,群众艺术馆是个“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鬼地方,这话有时也不过分。

星期一是群众艺术馆人员到位最齐全的日子,人们闲散完周末,到周一有事无事总要来馆里转上一转,这样才像仍是个群众艺术馆人。加上几天前二楼半的小黑板上就白字黑底地写出通知下周一上午8∶30分召开全馆职工职称年度评定工作会议,望全馆同志务必到会。所以这个周一群众艺术馆的人显得更加齐全,连平时不太打照面儿的老弱病残们也都早早地来了。

许家逸毕业于美术学院油画系,一晃在群众艺术馆美术辅导部干了十年。这些年虽没辅导出来几个像样的学生,但自己在油画创作上却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美展并在国内获奖。按理说,许家逸去年就应该评上副高职称,最后他却出人预料地让给了同部要退休的老于。老于为在退休之前把副高弄到手,非常露骨地一直跟许家逸争到黔驴技穷的地步。许家逸最后能让给老于,与老于自己认为的顽强争取毫无关系,百分之百出于许家逸对那代人的恻隐之心——那代人中的一些人没有机会读到更多的书,但却跟头把式地创建了群众艺术馆并苦劳大于功劳地干了一辈子。所以对许家逸来说,这次评上副高如囊中取物,评上很正常。许家逸觉得参加会的实质意义不是很大,只要在投票之前赶到就不碍事。选谁不选谁许家逸几乎去年就定下来了,来早来晚仅仅是个态度问题。也没比平时紧张多少,和往日一样送儿子上学,回来时为节省伍角钱还等了大公汽,大公汽好堵车,至使许家逸迟到了二十分钟。虽说许家逸心里很在意这个副高职称,但对这次评定本身显然未引起足够重视。

在市场经济很活跃的当代中国,职称已不被更多的人看重,看重职称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极少数人,这极少数人还鱼目混珠地分为两种——一种是腹中空空的假文化人,自从他们阴差阳错地混进文化圈之日起就陷入尴尬境地,又不具备跳槽的能力,只得硬撑门面;一种是比较来说纯正到家的文化人,把职称当作社会对自己的承认,较劲的时候难免据理力争。说时下什么都“毛”,尤其职称“毛”得厉害,评上评不上能咋的?话虽这样说,可真就没评上时,熟头巴脑的到一起就又有的说,这么“毛”还没整上,不“毛”呢?许家逸就是一路带想不想,说重视又不太重视,说不太重视又挺重视的心理状态来到群众艺术馆五楼会议室的。

许家逸进来时,李馆长正巧说到副高职称。“……经过再三争取,上面最终给咱们馆三个指标,这次咱们馆申报副高的有五位同志,看来竞争还是相当激烈的……”

许家逸仍不觉得事情像李馆长面部表情那样严峻,他就拎着一把折叠椅,随便找个空地方坐下来。

李馆长传达完文件,再次强调副高竞争激烈时,坐在许家逸前边的阎无忌回过头来说:“操,就你们副高还有点评职称的味道,激烈个****:激烈,就那几个人不是明摆着吗?够就上,不够就坚决不能上。非得像我们中级那样,三个人申报,给四个指标?那是不激烈吗?是****没劲!”

接着,李馆长让办公室宁主任讲一讲具体评定步骤。

宁主任年年搞这项工作,显得轻车熟路,说:“先由参加本年度职称评聘的同志宣读业务汇报和业绩材料,然后进行无记名投票式民主推选,馆里综合推选结果再报到上级主管部门。咱这就开始?”宁主任问李馆长。

“开始吧。”李馆长看看旁边的孙书记(兼副馆长)和葛副馆长。

孙书记和葛副馆长都点头,“开始吧。”

“那就开始了,”宁主任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叠纸,“咱们和以往一样,初级先读,然后是中、高级。咱以姓氏笔划为序,我念到名的同志到台上来读。”

“王宏!冯雪做准备……”

群众艺术馆人很熟悉的、象征意味很浓的宣读开始了。

其实,参加投票的人心中早已有数,一个单位的人,谁啥样谁不清楚。大多数人是无奈地等着漫长的宣读之后在推荐表中划上圈好完事大吉。

宣读之前,阎无忌已在地上扔了好几个烟头。轮到他时,他并未拿事先准备好的那厚厚一叠业绩材料,只是信口草草地说了几篇最具说服力的小说发在何处、选在何处又获何奖。

阎无忌的简短发言导致大仙等人齐声喝采:“这样就对了,捞点儿干的,一个鸡蛋比一筐鸡粪值钱……”

“这才叫鸡蛋壳揩屁股——嘁里喀喳。”大仙等人的话引起一大片笑声,使昏昏欲睡的群众艺术馆人精神了一会儿。

阎无忌回来后接着扔烟头,显得更加无所事事,先是和大仙谈一会周易,说不过大仙就抻着懒腰和许家逸分析副高的最后人选。

许家逸也正没意思,就抻着脖子表示合作。

“副高三个指标,你占一个不用说了。哥们给你分析分析另外那两个人选。”无聊的环境竟使阎无忌在他一向不感兴趣的事上显得津津乐道,大有平时谈论重大足球比赛哪队能小组出线的意味。

“还用分析,大刘和老金呗,我以为你要发表啥高见呢。”许家逸不无失望地说。

“事情要这么简单还叫群众艺术馆了,看来张兄你还是不太了解群众艺术馆。”阎无忌诡秘地微笑一下,“张兄你说的可能是投票推选的结果。”

“投票推选的结果不就得了?这还说啥了。”许家逸说。

“群众艺术馆的职称有几回是百分之百按投票推选的结果定的?群众艺术馆的事不办出点儿怪味来还叫群众艺术馆吗?”阎无忌说。

“大刘去年仅次于我,这几年没少培养声乐人才,去年年底又得个文化部群星一等奖,人家比我大五岁呢,整好了能排在我之前,这回评上副高有问题?”许家逸说。

“那老金呢?”阎无忌极认真的样子。

“老金咋的老金,虽说不出特别好,可也说不出特别不好。搞群众文化研究的再有水平也难显山露水,老金大半辈子扑在群众文化研究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年年都参加省里的群众文化理论研讨会,虽说得那些荣誉证书档次一般,但也是获得了省级奖励。再不济老金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呀!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小子凭什么不让人家当副高?”许家逸把伸出的脖子收了回来。

“错了,你全说错了。”阎无忌盯着许家逸的眼睛平静异常地说。“另外那两个人选恰恰是你淘汰那两位。副高的最后结果将是——许家逸、孔春苑和穆大海。”

“扯!你这纯属逆向思维。就算是逆向思维,也没你这种逆法的。”许家逸连连摇头,大有不屑一议的意思。

阎无忌没有接着许家逸的话说,沉默了半天,声音极低却很重地说,“结果肯定是这样的,我也不过是五分钟之前才突然真正理解了李馆长所说的‘激烈’。”

这时,业绩宣读全部结束,宁主任开始由前往后给大家发推荐表,人们相对显得混乱。

“你根据啥下这个结论?”看着阎无忌认真的样子,许家逸问。

拿到表之后,两人飞快填完就交回了宁主任手里。宁主任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快就填完了,别把不该选的选上。”

阎无忌也半开玩笑地说:“群众艺术馆总是先民主后集中,民主时整错了集中时也能找回来。”

宁主任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

阎无忌并没忘刚才的话茬,他把许家逸拉到会议室最后边的小桌子旁,他也许用嗓子眼儿说话压得太难受了,声音比方才高多了:“孔春苑和李馆长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她孔春苑为什么要从经济效益那么好的市歌舞剧院来你带死不活的群众艺术馆?孔春苑的老公做大买卖,人家不缺钱花,来群众艺术馆干啥,只有她自己知道。据我所知,是当年李馆长在文化局当科长时把孔春苑从县城调到市歌舞团的,孔春苑也是到歌舞团后才有机会嫁给现在这个老公的,受人滴水之恩,不该涌泉相报?报答归报答,孔春苑也并非没自己的想法,没见她这些年什么证书都往手里划拉?也许她就坚信‘量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实现质的飞越’。别看孔春苑平时不声不响、不争不要小绵羊一样,大家都不把她当对手,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换了你是李馆长,在家庭不是很和睦的情况下,千载难逢地遇上一位比自己年轻十五岁且温柔多情的漂亮女人,你会如何?李馆长可是个一向讲原则的人,就算孔春苑有借光的意思,他也不会违背原则的。孔春苑来群众艺术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看李馆长什么时候明显关照过孔春苑?”许家逸说。

“今年。今年是五十九周岁的李馆长在群众艺术馆行使权力的最后一个年头。如果他今年不把孔春苑的副高职称问题解决了,孔春苑这种既无学历又无突出业绩的人在群众艺术馆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机会了,除非她腆着×脸再把下一任馆长伺侯高兴——孔春苑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李馆长但凡讲点儿哥们儿意思的话,或者如张兄所说是个讲原则的人,临走就更应该帮孔春苑一把,这比他死守晚节要于情于理。”阎无忌十分认真。

“我觉得李馆长不会那么做的。既然说到这里了,不妨再谈谈你为啥说穆大海能评上副高?”许家逸一向很佩服阎无忌的洞察力,而且两个人平时说话也很投机,闲着没事,唠啥也都是唠。

“市群众艺术馆去年为了以文养文和郊区英雄乡搞了个合作赔个老×朝天你没忘吧?”阎无忌点上一支烟说。

“后来说是让几个农民给骗了,群众艺术馆赔进去十多万。不过,后来不是又把十万元的窟窿给堵上了吗?”许家逸说。

“去年年底市群众艺术馆每个职工发了500块钱的奖金,有这回事儿吧?”阎无忌呈沉思状。

“的确有这么回事。”许家逸说。

“这些钱都是穆大海挣的。”阎无忌突然加重语气说。

“穆大海挣钱跟评职称有啥关系?他挣来钱是打着群众艺术馆的旗号,再说事后也给他不少的回扣奖励呀?”许家逸有些急了。

“关系大了。穆大海电大毕业,虽说吹打弹拉,什么都能武扎两下,但属喇喇蛄的——样样通样样松。不论水平还是业绩,都绝对与副高职称无缘。但他要想在群众艺术馆混下去真就得有个职称。他办班也好,搞比赛也好,有职称和没职称能一样吗?自己什么水平,他穆大海心知肚明,他不靠这个靠啥?据说群众艺术馆今年的奖金也指望着他呢。”阎无忌很有底气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时,李馆长宣布散会,不公开唱票了,馆里将根据群众推选和平时表现在一周后拿出评定结果。

“咋样?肯定是那么回事了,不妨咱们就等着瞧。”阎无忌第一个站起身来,好像突然兴致全无,随着人流往外走去……

大仙所在的美术二部与有电话的办公室是对门,加上大仙联合人,人们没事都愿意往这凑。群众艺术馆男男女女的,荤故事真不少。尤其是大仙、阎无忌等人,常到下边文化馆、文化站走动,耳濡目染,带回来又能添枝加叶地二度创作,大仙以含蓄著称,阎无忌以直朴见长。两个人常能把女同志搞得面红耳赤跃跃欲试,把男同志搞得哄堂大笑蠢蠢欲动……时间长了,美术二部就被“农村俱乐部”代替了。

散会后,很多人和往日一样凑到“农村俱乐部”来,侃了一阵,有人开始张罗中午谁该请客。也有人提议让大仙算一算,在座的谁能评上职称谁请。

大仙虽五十出头的人了,但总活泼乐观地混在青年人堆儿里。大仙悟性极高,不仅国画以独特著称,手相看得也堪称一绝。他从不参与群众艺术馆的职称评聘,像职称能玷污了他的才学。但他又能有滋有味地看别人评职称,另外还有很多事也让人感觉他超脱如仙,故得外号——大仙。

有人问大仙这回谁能评上,谁不能评上。

“群众艺术馆的事我可拿不准。”大仙摇晃着脑袋。

“许家逸肯定是一个了,我也肯定差不多,还谁?”站在一边的阎无忌说。

“我肯定是被请那伙儿的了,好事儿,中午饭有了。”这时,穆大海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你小子正该请客,妥了,今天中午有人安排了。”阎无忌走过去没轻没重地搂住穆大海的脖子,挫践小猫小狗一样把身材不高的穆大海悠来荡去。

穆大海边挣脱边说,“今天可不是吃大户,今天这饭是有名目的。别人不敢说,许家逸请客不会冤枉吧。”

“哪就家逸请吧。”一直没说话的大刘说。

“张哥,请就请呗,职称问题给提前落实了还不是好事儿,让啥呀?”王宏等小年轻的跟着起哄。

时近中午,大家肚子也叫了,不想再耽误时间,就都盯住许家逸。

“那就这么的,咱就一个一个来,今天头号种子选手许家逸先请,明天再找二号种子选手。”阎无忌惯用体育术语说话。

许家逸无奈,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了一下,别说,今天兜里还真带点儿钱。“不过,话可说明白,在座的很多人都有请客的资格,大伙都饿了,我就先请吧。”

大家鱼贯出门时,在走廊里碰上李馆长、孙书记、葛副馆长和办公室宁主任。他们显然要到楼下食堂进简单的工作餐。“领导走啊,许家逸请客。”有人喊。

“这个时候馆长咱可不敢请,别让人说咱们拉拢评委。”许家逸半开玩笑地说。

“我可不是评委,这酒我得喝。”宁主任一向爱好掺和各种酒局儿,一溜小跑过来。

“你们打算去哪?我给馆长们订完饭菜就去。”

“老地方。”许家逸不太欢迎一喝就多的宁主任,但又不好拒绝,就把话说得挺含糊。

宁主任没好意思再细问,半真半假地点头儿:“啊,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先走,一会儿我去。”

“少喝点儿酒,别误了下午的正常工作。”李馆长叮嘱了一句。

“群众艺术馆有个****毛正常工作。”下楼时,阎无忌声音不小地说。

来到楼下食堂时,李馆长吩咐宁主任:“咱们今天有工作,安排个说话方便的地方吧。”

宁主任心领神会,把三位领导让到食堂为数不多的一个单间里。迅速要了可口的四菜一汤和啤酒,还为女同志孙书记要了两听可乐。

馆长们一面说“咱们简单点儿”一面坐下来。

“年年评职称都是挠头的事儿,今年副高这块儿最棘手。”四人围坐桌旁等着上菜的时候,李馆长开始了工作话题。

“这几个人还真都具备条件,别看孔春苑没那几位学历高,可人家业绩多,那证书就造一摞子。评职称,还真就不能只看学历,更得看看实际工作能力呀。孔春苑这些年没少辅导学生,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起早贪黑修完了电大,逢年过节还帮助机关企业编排舞蹈。社会反响确实不错,晚报上了半版专访呢。”葛副馆长是个攻于心计的人。李馆长马上就要退了,以后由谁来接任,局里肯定要征求前任馆长的意见,这个时候葛副馆长绝对不能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错误。

孔春苑那半版专访,长脑袋的人都能分析出肯定有背景。但此时葛副馆长硬说成是社会的认可。孙书记心里骂葛副馆长猾头,嘴上却毫无办法。她也不能当着李馆长的面说孔春苑不行,只好说:“说得也是呀,穆大海的情况不也差不多吗。市场经济时代,虽说群众艺术馆作为事业单位由上面全额拨款,可哪个月不紧张?紧紧巴巴发完工资,连个旅差费都没了。光说要重视培养群众艺术馆艺术品位高的干部,要真都像老金、许家逸那样的,群众艺术馆还真办不下去。去年穆大海为群众艺术馆挣多少钱,为群众艺术馆解决了多大难题,省内调整那级工资给同志们补发了,十多万元的大窟窿给堵上了,年底还发了奖金……说句心里话,作为主管财务的副馆长,我有时真的发自内心地感激穆大海同志。”孙书记停顿了一下,像似调整情绪,接着又说:“穆大海正张罗搞全省规模的电子琴学习班呢,办好了还能为馆里创些效益。副高职称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我看今年馆里是不是关照关照这位同志?”

“穆大海可远远不够副高,有个函授大学的文凭不假,可他一点业绩也没有呀。他要评上那些同志能服吗?”葛副馆长说。

孙书记想说孔春苑实际上还不如穆大海呢,但没法说。想了半天说:“电大和函大评职称都好使,群众艺术馆是面向群众文化的,其实对专业性的要求不是很强,真就不是梵高、巴尔扎克那种艺术大师呆的地方。穆大海办班教学,对社会的贡献也是不小的。”

葛副馆长见孙书记总是话里话外将穆大海与孔春苑暗比,再争下去李馆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只好妥协,“穆大海不够是不够,但这两年确实为馆里做了突出贡献,实在不行,做做群众工作吧。”

“老金早一年晚一年倒可以做工作,只是大刘和许家逸这儿不太好办,要再多个指标嘛。”一直没太说话的李馆长像很尊重两位副馆长的意见,接着两人余下的话茬说。

“许家逸还比大刘多三票呢。”三位馆长都不出声时,宁主任不失时机地说。

三位馆长仍不出声,宁主任开始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成熟,话说得欠考虑,孔春苑和穆大海才每人两票啊!宁主任浑身不自在,好在这时菜上来了,宁主任话题一转,开始品酒评菜……

“大刘去年年底得那个群星奖盖的是文化部的章吧?”孙书记说她爱吃渍菜粉儿又吃了一口渍菜粉儿之后问。

“是盖的文化部的章,还带个挺大个国徽呢。”宁主任高兴时说话总是让人觉着他在有文化和没文化之间。

“正经是政府奖呢。”李馆长说。

“声乐的奖怎么个评法我不太了解,我搞美术出身的我知道美术的奖可是不容易得的。那谁,小许、许家逸的油画近几年在省内外可没少得奖啊,省级一等奖得好几个了。作品经常在国家级刊物《美术》上选登,年轻有为,有目共睹的,这次再不评上可真说不过去了。”葛副馆长一直对孙书记比他大几岁就排在他之前有想法,很看不惯群众艺术馆的论资排辈。尤其在老馆长要退,上面正考察物色馆长人选时,有专业特长的葛副馆长很少和没啥专业特长的孙书记保持一致。

“省、部级虽是同级,但部级要比省级好一些。部长有时就能管省长嘛。”李馆长又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地说。

“大刘这人爱打抱不平,条件不够他不争,条件够了他是必争的。据说他哥哥和他性格一样,就是因为工作问题和领导干起来了,最后失手把领导打死了,叛了个无期,到现在还在监狱里押着呢。我就担心大刘这次评不上要闹情绪。”孙书记说。

“评职称咱不能只考虑个人情绪,论业绩大刘可确实比不过许家逸,大刘得那个一等奖实际上是他教的学生得的,他得的只不过是个辅导奖;许家逸的奖可都是自己创作作品得的,在都是金奖的情况下,那含金量可不一样啊!再说,大刘只是这一回,许家逸可是经常性的。”葛副馆长这回说话针对性明显了。

“小葛,咱们这是研究工作,你对我个人有成见也不能表现在工作上,你还男子汉呢。”孙书记表面上像开玩笑,说的却是心里话。

“孙姐,你看你把话说哪去了,我这不也是为了工作嘛。职称这事一直是群众艺术馆很敏感的事,整不好容易犯说道,咱不得前前后后都想到嘛。”葛副馆长一脸的委屈。

“我和许家逸也没冤没仇,我只是觉得小许还年轻,才三十几岁,以后晋级的机会多着呢,大刘可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孙书记说。

“许家逸大前年报破格副高就合乎条件,由于群众艺术馆论资排辈的思想太严重,说人家太年轻,硬是没给往上报,我看咱们的思想真该转变转变了。”葛副馆长这话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中午的工作主要是以孙、葛为中心展开的,李馆长只是在无关痛痒的时候插上几嘴。最难受的要数宁主任,爱喝酒爱说话的宁主任说了一句自我感觉不太地道的话之后就处处陪着小心,酒也没喝出滋味倒引出了馋虫。

眼瞅着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了,孙书记和葛副馆长仍然谁也没说服谁。李馆长极具总结意味地说:“我看咱们还是走群众路线,他们俩还是谁的票数多谁上吧。这样,副高的人选也就基本明确了,也就是说馆班子最后综合上报的副高人选是许家逸、孔春苑和穆大海。看谁还有没有不同意见?”李馆长环视左右。

“行,就这样吧。”孙书记说。

“就得这样了,行了。”葛副馆长说。

“回去谁也别先透露出去,等初级、中级和正高的人选都最后敲定后,下周一开会统一公布。”李馆长边说边站起来,四个人就从食堂里走出来。

宁主任上楼后发现中午张罗喝酒那些人都不在,心说:“操,这帮小子。”就又跑下楼来直奔群众艺术馆人最常去的“狗肉王”。

“狗肉王”里没有市群众艺术馆的人,老板娘露着挺大个****坐在门口奶超生儿子,猛抬头发现了宁主任,就一把薅住:“有客不往这儿整往哪整?”

宁主任尴尬着笑:“今天、今天不是那么个情况,这不是吗,这么个事儿……”

老板娘极有分寸地掐了宁主任大腿一把:“看你敢把客人往别人家领!”宁主任才得以从老板娘手里挣出来。

凑酒局儿这种事宁主任不太容易灰心,附近的酒店就挨家看……

宁主任在荣达大酒店找到那帮人时,酒正喝到高潮。

大家见宁主任来了,纷纷起来让坐。许家逸虽然有点儿烦宁主任,但人家既然找上来了,做东儿的也得显得热情些,忙解释:“大伙儿一出来吃饭就是狗肉汤,今天要换换样儿。快坐下快坐下,再上几个热菜,咱们接着喝。”

“可别麻烦了,我吃完饭了,就是来和大家凑凑热闹。”宁主任客套道。

只有阎无忌不动声色,悄悄地又启开一瓶白酒,用一只啤酒杯斟满,推到宁主任眼皮底下。

宁主任面带难色:“这,这不扯吗?喝这些还了得。”拿起杯子就要往大家的小酒杯里匀。

阎无忌从宁主任手里把酒杯夺过来,重新放回他眼皮底下,仍不动声色。

宁主任平时就有点惧阎无忌,这时阎无忌又喝得脸红脖子粗,宁主任只好不再推让:“好好,今天我算栽这儿了,认了。”其实宁主任是有酒量的,阎无忌给他倒这么多酒他心里并不反感。

见宁主任接受了那杯酒,阎无忌才半开玩笑道:“操,还有这样的鸟人,喝酒不带他吧,他还生气;给他酒喝呢,他又不喝了。你们说宁主任像不像中国历史上那种被叫做‘养汉老婆’的玩艺儿,当了****还老想立个牌坊。”

“太像了!差点儿就是啦!”大仙等人喊。然后人们没好声地大笑,要求宁主任喝酒。

“我就服这些搞文学的,糟践人没边儿没沿儿。我认输了,我来晚了我认罚,我喝酒还不行嘛。”宁主任极会自我解嘲,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酒就喝得越来越热烈,每个人基本都是超常发挥了。

喝到一定程度,有人问宁主任职称的事。

宁主任的表情一下变得牛×起来,多年来酒桌上积下的毛病就都弄出来了,之乎者也了半天,又大摇其头:“这是机密,这种场合能随便谈吗?”

“老宁,那不是机密,那是个****。你说对不对?”阎无忌用明显的醉调说。

“你说是啥就是啥,谁有你厉害呀。”宁主任虽然也喝多了,但他还是惧阎无忌。

大仙也喝潮了,就拎着啤酒瓶子绕过来,要求和宁主任单抠。

宁主任说:“喝酒我要怕你大仙,我办公室主任这么多年就白当了。”

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干。大仙这人平时清高得很,几乎不怎么和宁主任这样的人来往。不管是喝多了也好,没喝多也好,今天大仙能主动要求单喝,宁主任已觉得相当有面子了。

两个人喝得快且多,一会儿就小腹吃紧,双双奔卫生间而去。

路上,大仙说:“我越喝越觉得许家逸今天这东儿做得不太把握似的。”

“你是说许家逸的职称不一定评上啊?”宁主任用一种近于诡秘的眼神盯着大仙。

“我看够呛。”大仙摇晃着脑袋。

“我看差不多。”宁主任故作随便状。

“真不把握。不行今天这客还是我请吧。别让小许事后觉着窝囊。”大仙仍摇晃着脑袋。

“基本差不多吧,没啥大问题。”宁主任虽喝了不少酒,但李馆长最后的嘱咐还没忘,就又含含糊糊地说。

“我最相信我的直觉,这账不能让许家逸结,咱们快回去。”大仙说着就来拉摇摇晃晃的宁主任。

“中午刚定的,我不赶你!你大仙的感觉就都准?再说,要不我能来?你还大仙呢,也不分析分析眼前这事儿。”宁主任一着急,竟把中午的事说出来了。

“这么说,那就是大刘没评上?”大仙眼睛瞪溜圆。

宁主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忙“嘘”了一下,“这暂时可不能说出去,领导知道了不好。不过,大仙,我还真得佩服你,你怎么能断定许家逸评上了他大刘就一定评不上?群众艺术馆的事儿你咋看那么透?再就是他妈阎无忌那小子,看事儿总是入木三分的。说实在的,咱们馆我就服你们俩。”

“我没啥可佩服的,不过是瞎猜而已,阎无忌可是个人才。”大仙说。

大仙和宁主任回来时,大刘正撕撕扒扒地和许家逸争着付酒钱。就听见大刘骂骂咧咧地嚷:“今天没人让我请客,就是觉得我这次职称不把握。老子他妈咋的,今天老子提前请了,我看谁敢不让我当副高?!”

“大刘你别这样大刘,谁也没说你评不上。我做了半天东儿,最后咋能让你结账呢,那成啥事了。”许家逸坚持要由自己付钱。

“家逸,咱哥俩没说的,你比我强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能评上我也能评上,你就给我一次享受自信的机会,行不?”大刘带着醉腔说。

许家逸犹豫时,阎无忌上去拉住大刘,“刘哥,还是让家逸来算,这个事儿一开始就是这么定的。”

大刘还是强烈要求由他来,五百元钱都掏出来了。

宁主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刘,你赶紧把钱揣起来,今天这事你听我的。”

大刘像听不懂宁主任的话,仍栽栽歪歪坚持付酒钱。

宁主任就说,“大刘!看来我真得说句到家的话不可了,这么跟你说吧,明年这个时候再喝你酒行不行?”

宁主任这句话竟异常地见效,大刘定格一样僵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宁主任。

阎无忌上前扶住大刘,“操,都****喝多了,走吧。”

大刘在市群众艺术馆的走廊里醉声醉气地喊了半下午,“操!吹牛×!今年副高职称没有我刘永胜试试……”

晚上五点半许家逸才酒劲儿未醒地回到家。一进门,老婆于玲就劈头盖脸地问,“孩子你也不接,让你给孩子买个小车,你买几天了?”

许家逸自觉理亏,弄出一脸愚蠢的笑容,不想跟老婆理论,就厚着脸往里走。不料,于玲伸出手来,“把钱给我,明天我买去!”

许家逸无奈,兜里掏不出钱来就得实话实说,“那钱让我花了,中午请同志喝酒了。”

于玲勃然大怒,“啥?!你再说一遍,你是大款儿呀,你说请客就请客!”

照说于玲也是美术系毕业,当了这么多年话剧团的舞台美术设计,应该对文化界这种既穷又酸的“哥儿几个小酌”有所理解,可自从话剧团70%开资这几年以来,于玲却变得和家庭妇女差不多了。

许家逸早已炼就了对付于玲的一种耐心,就说,“今天可不同往常,今天这客请得光荣,是这么回事儿……”许家逸就把一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好几年前就说能评上,到现在也没看你挣回那副高职称的钱来。这事都是领导说得算,你总请那些人有用吗?你别总给我来这套,把钱给我拿回来!”于玲还是不依不饶。

“群众都不选你,你也白扯。再说,同志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毕竟大家还看得起咱,说明咱做得还行。”许家逸说。

“拉倒吧!反正孩子的车你得给买回来!”于玲的声音高昂而无理。

这时,门铃响了。许家逸回手把门打开,进来的是大舅哥。

“我在门口听半天了,你们可别吵了,也不怕让邻居听了见笑,不就是要给我大外甥买台小车吗?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大舅哥把门关上后一边说一边从钱夹里拿出四张百元钞票。就买叫”好孩子“的那种名牌儿,百货大楼有卖的,388元一台。”

许家逸连说,“不用不用。”

可于玲还是把钱接到手里。说,“这是给他大外甥的,也不是给你我的。儿子,快过来谢大舅。”

儿子就从里屋跑出来谢了大舅。

大舅哥中文系毕业,在杂志社干了十多年编辑也没整出啥名堂,三年前和领导干了一仗就下海搞起了建筑装饰买卖。家里人都说他胡闹,可他却发了起来。人富了,说话难免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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