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平安镇还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平安镇人就点上本镇产的那种昏暗的黄蜡。那时盛行各种学习材料,很多单位的学习材料就是在这种昏暗的黄蜡下宣读的。
小学教师方淑贤下班时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出乎预料的是,十一岁的女儿已经把饭做好了。方老师想,女儿长大了。
十一岁的女儿正哄着弟弟不让黄蜡流泪。方老师心情逐渐好起来地看了他们一眼,一边做着鸡蛋甩袖汤。
“燕儿呀,中秋节了,你替妈去大姨家看看吧。”方老师一边从锅里往出端饭一边吩咐女儿。
“嗯——行吧。”女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从大姨家回来时乘车的人特别多,女孩费了好多的周折总算挤上了火车,还幸运地找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女孩很高兴,想,和来时一样,坐六站就到家了。
火车走走停停,到第四站已近晚上十点钟。女孩晚上没吃饭,开始一阵阵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到第五站的时候,女孩不断地用唾沫将眼皮弄湿,以使自己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会儿吧,眼看就要到家了。她强撑着麻木的眼皮一遍遍说给自己听。
恍惚中,火车重重地抖了一下,把女孩从睡梦中惊醒,她以为这回到站了,可是火车分明是在启动呀!
女孩紧张地感觉了一会儿,火车越来越快起来。她越发紧张了,拿好东西跑向乘务室,“阿姨,我得在平安镇下车。”十一岁的女孩羔羊一样站在乘务员面前。
乘务员样子很不高兴,“谁知道你是不是有意坐过站,耍这种把戏的乡下人可多着呢。”
“我,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真的,我真的是睡着了,我家就住在平安镇呀,求求你了,阿姨。”女孩下意识地用手揉着眼睛。
“既然你不是那种人,那我就让你下一站下车。”乘务员似乎很宽容地说。
“阿姨,我得下车。”女孩又不知所措地用嗓子眼儿说。
“就算下站让你下车也得等火车停下来呀。”乘务员关上了乘务室的门。
女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无一丝困意。她把纤细的脖颈抻得很长,慌乱地东张西望……
漫长的期待之后,火车终于又停下来。
火车里比较亮,往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女孩下车后的几分钟内没看清什么。直到火车开走了,女孩才万分恐惧地发现:夜色中,长长的火车上只下来她一个人,这一站不过是个叫什么程降所的荒原小站!
“不,我不下车了!别把我一个人扔下呀!”女孩呼唤着远去的火车。
然而火车的轰鸣声湮没了她的声音。
夜风习习,渐行渐远的车轮声更增添了荒郊野外的阴森。
女孩一时连哭都不会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在风中打着旋儿,毫无回响地遁入空野……
开始时,哭声还体现出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后来,哭声就越来越显得空洞而无意义。女孩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这种无助的感觉。哭,原来什么也不是啊!
女孩透过朦胧泪眼,发现远方一点依稀可见的灯光。她就一边哭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辽远的灯光摸去。
女孩一度想到狼,实在弄不清萦绕耳边的是风声还是狼叫?她一边疾走一边惊慌地左顾右盼。她一路磕磕绊绊,很像一片被风卷着的干叶……不知又是第几阵风过,女孩感到一丝凉意,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已什么时候尿湿了。
越往前走,那灯光越辽远似的。这时,女孩已适应了一些黑暗的环境,借助星光能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是能看到比看不到还可怕,视野内竟是茫茫一片灰色草浪,灰色草浪不停地起伏摇滚,藏着一切可怕的东西。
女孩不敢再往前走,可停下来回头看时,身后比眼前更可怕。前面遥远处毕竟有一线闪闪烁烁跳跳跃跃的灯光啊!
女孩手里仍死死地攥着那个装有一斤猪肉和二斤豆芽儿的绿书包,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军挎,上面还印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红字呢。东西都好好的,一样也没少。女孩有些使命感似的,像平时男孩子那样将书包斜挎在身上,迈开颤动的小腿,重新走向那灯光……
女孩终于安全地走近了灯光。这才看清楚,那是用“刺滚儿”围成的巨大草场,空荡的草场中央歪立着一根木杆,木杆上拴着一只昏暗的灯泡,正在风中晃当。女孩惊恐地站在“刺滚儿”旁,一时没了主意。
直到听到一声真正的怪叫之后,女孩才意外地发现那个小屋——在草场东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她不顾一切地从“刺滚儿”的缝隙中钻进去,铁刺刺进了皮肉。她没感觉到疼,只是看到胳膊上留下一条条血丝。女孩拼命地向小屋跑去……
到了小房门前,女孩竭力止住自己紧张的喘息。正要敲门时,听到里面传出雷一样的粗重的呼噜声。女孩颤抖的小手定格样停在半空中。
女孩像一只失群的雏鸡,彳亍在房檐底下,最终也没敢叫门。后来,女孩就依在门旁坐下。如果狼什么的来了再叫门吧。女孩子胆怯地想着,眼睛一直在不停地四下打量,身体也一直不停地抖动着……直到天亮。
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女孩终于盼来了朦胧的曙光。可是随着曙光的到来,她又多了另一种担心。等屋里的男人出来,万一他是个坏人呢?女孩又是一阵紧张。突然她有了个聪明的想法:不就坐过一站吗?只要沿铁路线往回走一站地,不就能到家了吗?
女孩来到铁轨旁,可是无论如何判断不出往哪边走是回家的路。她知道有太阳的那边是东边,大姨家在东边,可眼前的铁轨却是南北方向。长长的铁轨上,女孩来回走着,试图找到下车时硌了自己脚那块石头。找到那块石头,就能辨别出方向。女孩想。
女孩的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那块石头。最后她押宝似的选择了向南。这时,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女孩迎着阳光走,就像昨夜走向飘摇的灯光一样。
女孩一边走一边想,白天不会有狼,白天不会有的……她走出大约十里地的时候,碰上两个去上坟的中年妇女,两个中年妇女证实了她选择的方向没错。
女孩是在走出二十里路后遇上狼的。
女孩觉得肚子有些饿,她从书包里捏出几根豆芽吃了,没当事似的,又想到路边找找有没有“黑天天”。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那微弱但又声嘶力竭的喊叫:“小孩呀,快躲一躲呀,狼来了!”
女孩循声望见几百米外一个车夫正把大鞭甩得噼啪乱响,呼喊的就是他。接着她也看见一只与田野同色的大狼波浪一样向她飞奔而来……
女孩一时愣住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别无选择地跑下路基,钻进距离最近的那片茂盛草丛。
女孩刚趴下,那只狼就耸立在铁轨上了。透过草的缝隙,她能清晰地数到那只狼的胡须。她感到心跳得都要把她从地上弹起来了。
狼在铁轨上嗅了几下,就一路低垂着头向女孩栖身的这片草丛移来……
女孩紧张极了,她想再爬起来跑,可是腿抖得像面条儿。
正在这个时候,一股巨大的旋风奇迹般地从狼和女孩之间徘徊刮过。女孩觉得那风像要把她连同草丛一起拔走,狼也被刮得高扬着头原地打转转。
狼似乎因旋风而失去了线索。风过之后,狼又重新回到铁轨上,和先前一样又嗅了嗅,然后沿着女孩走过的铁路线狂奔而去……
没等狼跑开太远,女孩就惊惧地从那片草丛中站起来,她还望见了狼那条粗大的尾巴在奔跑中向后硬板板地飘着。此时,女孩什么也不会思考了,她连继续趴在草丛里等狼跑得更远些,在更安全的时候再站起来都不会了。当然,她更不会再次跑上铁轨。求生的第一信号支配着女孩背对着狼没命地奔逃……
狼竟真的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上一眼。也没听见女孩最初连续跌倒的声音。
女孩追上那辆马车时,瘦若干柴的车夫还惊悸地向后张望着,那表情似乎在问:“狼呢?!那么大个狼没跑过你这个小丫头儿?我以为这下完了呢,快上车来吧。”
女孩没有上车,也没有回答车夫,而是继续向前奔跑。
车夫则很狠命地打马,边追赶着女孩,边继续不停地回头张望……
女孩跑到家时,全家人正在吃午饭,弟弟迎过来,“带回什么好吃的了吗?”说着就从姐姐手里抢过军挎。“啥也没有。”军挎很快就被失望的孩子丢在墙角。
“正好赶上吃饭。”方老师给女儿盛上一碗饭。“快吃吧,一会凉了。”
女孩就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女孩说:“我碰上狼了。”
“是吗,你大姨家挺好的?”母亲问。
女孩说:“那狼可真吓人啊。”
“你大姨夫最近没出门,也在家?”母亲问。
“我差点儿让狼给吃喽,多亏……”女孩说。
“对了,布票带回来了吗?”母亲突然想起她最关心的事。
女孩默默地把带回的布票交到母亲手里。
也许由于又渴又饿的缘故,女孩觉得今天的饭菜格外香。
第二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