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文化馆的内部刊物《群众文化》发行量虽小,但并不影响全省各地文化馆、文化站的“论文”从四面八方寄来。《群众文化》的主编由上面领导兼任,领导大多数时间忙于行政事务工作,无暇字斟句酌地看稿子。这样一来,干具体活儿的编辑——老赵就既是三孙子,又是绝对的权威了。
老赵一向为人忠厚,后来就当上编辑部的主任了。但当了主任的老赵也和当年干一般编辑时一样,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老赵唯一的毛病就是天生好喝点儿小酒儿。所以,下边人送文章来时找他喝酒,只要他能安排开,基本上不拒绝。“好事儿啊,喝酒不是好事儿吗?”老赵欣然前往时也从不扭捏做作。
如果喝完酒回来时发现稿子实在太差的话,老赵也不后悔,那就不发,也没啥;老赵就怕那种有点东西又没啥大意思的稿子,他就得花一至两个晚上来修理。老赵很认真,有时,老赵几乎就是为人家重写一个,直到发出来才算了事。
时间长了,下边人也摸着老赵的脾气了,不管什么稿子都给老赵拿来。碰上老赵心情好,他就能帮着改改,缺稿时没准儿就能给用上。下面人也想开了,发了算拣着,不发也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请老赵喝顿小酒吗?再说,自己也跟着喝了,也高兴了,真的没啥。
同事们有时看见老赵汗淋淋地趴在桌子上改稿子,就很同情,“老赵,你这是图个啥?有的酒啊,干脆就别喝了,这是何苦呢!”
老赵就很慢条斯理开着玩笑说:“这酒可不能不喝,这酒要是不喝了,那还有群众文化了吗?”他有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酒也不能白喝,这酒要是白喝了,不喝出点儿友谊来,以后的群众文化工作还咋做?”
听着是玩笑话,可一细想,老赵说的也有些道理,甚至可以说精辟。搞群众文化,苦巴苦业的,没啥油水又不挣钱,还不图个乐呵?不都是人吗?
也许是因为老赵平时太老实的缘故,酒喝多的时候,老赵就常常有点走板儿,就多多少少表现出一些毛病来。比如,说点儿脏话啦,和那几个已经没啥姿色的妇女开几句玩笑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老赵也开始注意克服他的毛病,就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多喝。
实在的老赵还是经常喝多。中午喝多酒从外面回来的老赵,就神仙一样走在省文化馆并不宽敞的走廊里。由于脚底下发飘,就东一下西一下地画龙——这时省文化馆的整个走廊就都是老赵的了。
有一次,老赵酒后开门最为经典:老赵个头儿不高,钥匙用一条不太长但很油亮的枪纲拴在裤带上。办公室的钥匙孔稍高些,平时老赵脚后跟一抬,钥匙准确入孔,没问题,开门是很轻松的事。这天老赵酒真的喝多了,想和平时一样去开门,可开了好半天,就是无法把钥匙插到锁孔里去。看着老赵摇摇晃晃,后脚跟一抬一抬地开门,管收发的胖姐腰都笑弯了,就把很多人叫出来看。有人就喊:“老赵你干啥呢,开个门赶配牛费劲了?”老赵则旁若无人的样子,脚后跟又抬了无数次,最后总算把门打开了。还一边往里走一边叨咕:“世上无难事,啥事你都急不得,你得坚持到底,这不就成了。”
玩笑归玩笑,但老赵酒后开门还是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赵真的没啥太出众的地方,但老赵总是有让人一想就笑的绝活儿。
阳光是平安县文化馆的调研部主任,研究群众文化理论、写群众文化论文是他的本职工作。但他却酷爱文学,挺倔一个人。一般上边来人,阳光不太当回事儿。但他喜欢老赵,说老赵是省文化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中的一个。所以,他每次和老赵见面都要好好地喝上一顿酒,唠上一些最真心的话。
据说阳光写的稿子老赵从来不用改。用老赵的话说,“阳光写群众文化的稿子就像玩似的。”在发稿这个问题上,一开始就不是阳光求老赵。如果老赵想要点品位和文彩,有时又不凑手,老赵就得打电话求阳光。互相欣赏,清清白白。阳光来省里由老赵请酒,老赵去平安由阳光安排。老赵和阳光的关系就是这么个关系。
这年7月,全省群众文化工作会议在平安县召开。会议结束了,各路大小领导都坐飞机的坐飞机、坐小车的坐小车地走了。省里来的人中只有老赵是个兵,兵有兵的待遇,老赵要等第二天晚上的火车回省城。
正赶上第二天是星期天,中午喝完酒没啥事儿,阳光就陪着老赵在平安县县城乱转悠。也没啥买的,后来,阳光就在一家商店买了一双很好的旅游鞋,说给孩子穿。
从那家商店出来后,阳光就拎着一双旅游鞋和老赵在平安县的暴土扬尘里又走了一会儿。看着老赵汗涔涔的样子,阳光就感觉有些对不住老赵似的。心想,平安县真的没啥好看的,要山没山,要水没水的。要说风景,就是这几年不断增多的洗头房子。可阳光总不能带老赵去找小姐吧?天可真热,一对这么要好的朋友都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他们又坚持枯走了一节街,阳光终于想起了一开始就想着的事儿。
“老赵啊,我看还是找个小馆子喝酒去吧。”阳光一只手扇子一样遮挡着热辣辣太阳说。
“还喝?不刚喝完吗?”老赵说。
“不喝干啥呀?”阳光说。
“可也真是没啥干的,那就喝吧。”这几天老赵没少喝酒,酒量不错的老赵也有些扛不住了。但真的实在没啥干的呀。好歹还有个阳光陪着,要不更完了。听阳光这么一说,老赵也只好同意。
于是他们就来到路边一个叫“东来顺”的狗肉馆。
“天热,咱们就不喝白酒了,就喝点儿冰镇啤酒吧。”阳光说。
“听你的,其实啥酒都不行了。”老赵无可奈何的样子。
阳光是酒喝得越多越客气那种人。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阳光说,“这些年老赵没少帮忙,中级职称也评上了,又当上了主任,多亏老赵在《群众文化》上给发那么多论文。下边就认这个,光发小说还真不行。”
老赵就说:“你文章写得好,在《群众文化》上发表是很正常的事,是应该的。按理说,我该感谢你支持我工作才是。”
哥俩越说越近,越说越真诚。
开始时,老赵还是一口一口地喝。说:“还要坐一宿火车呢,我就少喝点吧。”
一向好客的阳光怎么会同意老赵少喝,就说:“喝多了也没事,上车一觉睡到天亮,一睁眼睛就到省城了,那样不是更好吗?来,喝吧,喝一杯少一杯了,你还以为啥呢。”
后来俩人就越喝越高兴,就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干杯。
两个人整整喝了一下午。菜没吃多少,却喝了一箱多啤酒。
“全省文化系统,咱们俩是最好的哥们儿。”老赵说。
“咱们俩不知为啥?就对脾气,真就没说的。”阳光说。
“咱们俩可是君子之交哇,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谊,最他妈纯洁。”老赵说。
“现在像咱们俩这样的友谊不多了,都他妈……互相利用。”阳光说。
“操,别人都不行,咱们之间的友谊才叫地久……天……天长……”这话谁说的就分不清了。
阳光扶着老赵往出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距火车开车还有三十分钟。
老赵喝多了,一路上就没有想象的那样顺利……最后,阳光是把老赵背上火车的。
好在老赵买的是下铺,湿透了衬衣的阳光总算把老赵弄到床铺上去了。老赵沉沉的身子一挨床铺,就像受伤的游子找到了家,马上就呼噜呼噜大睡起来。
阳光坐在老赵旁边喘了会粗气,一直不太放心的样子。后来他就破例找来列车员为老赵提前办好了换票手续,还再三请求关照。这样老赵就不会被中途打扰,安安静静地睡到天亮。办好了这一切,阳光才在开车前的一分钟下了火车,又在站台上看着火车徐徐启动,蜗牛一样驶出平安站……
老赵是睡到后半夜口里实在渴得受不了了才醒来的。醒来后,老赵就发现床铺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旅游鞋,还用一个白塑料袋包裹着。“这个阳光啊,君子之交,还送一双旅游鞋干啥?我还以为是给他自己儿子买的呢,怎么给我留下了?这小子。”老赵心里说着,拿起那双旅游鞋在手上掂了一下就扔到枕头边上去了。这么大,我能穿吗?我儿子脚大点,也够呛。老赵一边喝水一边瞄那双不错的旅游鞋。心想,阳光一直挺倔个人,也会办这种事了。这是谁跟谁呀。老赵把水喝完就又躺下睡觉了。
再一觉醒来时,列车播音室就在播早间新闻了。
这时,中铺的一个青年人要下来,一只脚踩着老赵的床边,一只脚悬在空中找鞋。
老赵以为他马上就会下来,歪着身子等。
可青年人一直悬着,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不起,找不着鞋了。”
“啥样的鞋?”老赵也帮着四下里瞧。
“就是一双运动鞋。不好意思,谢谢大叔。”青年人说。
“是不是过路的人给踢到床铺下面去了?”老赵还撅着瘦屁股分别钻到两侧的床铺下面找了半天。“没有啊。这车上还有偷鞋的损贼?”老赵真心实意地为青年人着急。
“唉呀,真不好意思,大叔麻烦您了。”这时,青年人已经从中铺上下来了,翘着脚坐在老赵的床铺上:“大叔,我先借光坐一会儿。”
“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客气个啥。鞋都没了,坐吧坐吧。”老赵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关切地说。
这时,青年人发现了老赵枕头边上用塑料袋装着的那双旅游鞋,就说:“大叔,我那双和你这双真还差不多。”
“你看是不是这双?”老赵此时也拿不准这双鞋到底是不是阳光送的了,就心里不是十分有底气地问。
“不不不,大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有点儿像,像不等于是。别说像,世上一模一样的东西还多得是呢。”青年人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我可真拿不准,要是你的,可就再好不过了。这种事可用不着客气。”老赵很实在地说。
“那哪能呢?大叔,您是误会了。您的就是您的,我的鞋一定是让人穿走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的鞋就是类似您这样的。您的鞋是新的,而我的鞋毕竟是穿过的,绝对是不一样的。它们像是有点儿像,但不可能是同一双啊。再说,就凭大叔您这为人……我年轻是年轻,但好人坏人我还是能看出来的。”青年人很费劲地解释着。
“我没误会你,我说的是真心话。”老赵说。
“大叔,让我怎么说呢?请您也相信我的为人。自己的鞋丢了,就赖人家的,那我成啥人了。如果那样,我的鞋就更该丢!”青年人都要急了。
老赵把那双旅游鞋拿起来,“生活中的蹊跷事多着呢,我是说……”
老赵还没说完,青年人就一把抢过那双鞋扔回原处,面红耳赤地说:“大叔,我求求您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行了吧?”青年人说着站起来,深深地给老赵鞠了一躬。
老赵直到这时才敢肯定这双旅游鞋确实是阳光送的。心里就越来越踏实起来了,就安慰身边这个青年人:“别着急,没准儿是谁穿错了呢?也许一会儿就给送回来了。大热的天,谁还能偷双旅游鞋?”
“我想也是呢。”青年人倒是个很乐观的人。
后来,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有人穿错了鞋,青年人就试探着表达了另外一种意思。转弯抹角了半天,仍非常胆怯的样子:“大叔,您,您这双鞋多少钱买的?实在不行,您卖给我行不?”
老赵一时真的感到无奈极了,“小伙子,说句到家话,这鞋还真不是我买的。要是我自己买的,别说卖给你,我早就给你了。还用你问?不就一双鞋吗?但这双鞋是我的一个好朋友送给我或者我、我儿子的。”
“啊啊,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青年人很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你别着急,我会帮你想办法。大家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老赵说。
底气越来越足的老赵还把自己和一个叫阳光的男人之间十几年的友谊讲给了青年人听。老赵说,“朋友之间送礼物这还是第一次,阳光肯定是怕我不要才来这一手的。”老赵还一五一十地把阳光怎么买的鞋,两个人怎么喝的酒都讲给了青年人听。青年人后来就听出一脸崇敬来,连说:“这年头儿,不容易,不容易。”还和老赵互相留了联系电话。说:“丢双运动鞋,结识个好大叔。也值了!”
又到一站了,有人上下车。老赵就觉得每个下车的人都很可疑,就警犬一样留心着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老赵真想出奇制胜般地帮着青年人把那个可恨的贼揪出来。
邻坐的一位老大娘也为青年人鸣不平:“依我看啊,这鞋准是让人拿走了。可真是啥人都有,现在这人咋都这么缺德呀?”
“就是就是。”旁边还有几个人也跟着附和。这时谁不说话谁就像个嫌疑人似的。
老赵一度很想把阳光送给自己的旅游鞋转送给这个青年人。可话几次到嘴边又几次被咽了回去。不论如何,这也是阳光的一片心意呀。这哪里是一双简单的旅游鞋呀?这可是阳光的友谊呀!给了这个青年人,以后还拿什么做纪念。
再有一站就到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省城了,青年人的运动鞋已彻底没有了被送回来的可能。青年人就多少表现出一些焦虑。
老赵毕竟是老赵。这时还是很大方地说话了,“虽然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礼物,但毕竟是一双鞋。我咋也不能让你光着脚下车呀。你就穿去吧,谁穿不是穿呢?这一路咱们也成朋友了。”老赵对这个青年人印象不错。
青年人说啥也不肯穿,说:“这鞋我可不能穿。没事儿,我脚上还有棉线袜子呢。再说大热的天,地下也不凉,出站台就有商店了,买双拖鞋也能回家。谢谢您了大叔。”
列车终于到达终点站了。伴着一曲欢送乐,老赵扶着青年人下了火车。背着一双新旅游鞋的老赵挽着一个只穿一双白袜子的男青年。刚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青年人的白袜底已经是黑的了。这样的奇特景象让过往的旅客们叹为观止。
老赵陪着青年人来到最近的一家商店,真的买到了一双拖鞋。
穿上拖鞋的青年人在马路对面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以后,老赵才和他挥手告别……
以后的几年里,虽然老赵和阳光见面的机会不少,但老赵也没好和他提旅游鞋的事。直到又一年春天,已经当上平安县文化馆馆长的阳光来省里开会。酒桌上,阳光说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送过礼时,老赵才半开玩笑地和他耳语道:“阳光啊,话可别说得太绝。那年你送我那双旅游鞋也太大了,家里人谁也穿不了,到现在还好好的呢。不行你还是拿回去给你儿子穿吧?”
没想到阳光却满脸疑惑地大声说:“旅游鞋?什么旅游鞋?我才没送你什么旅游鞋呢。老赵,哥们我还用给你送礼?真是的。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咱从来没有那么多旅游鞋,要有,我还留着自己穿呢。”
阳光从来不和老赵开玩笑,越是这样,老赵就越是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酒没喝完,老赵就说家里有事,得先走一步。
老赵回家就到处翻几年前的电话簿,终于翻出了那个青年人留下的电话号码。然后老赵就打通了那个电话,老赵在电话里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并要把旅游鞋还给青年人。
青年人则老朋友一样在电话的另一头说:“是您呀大叔,旅游鞋?我都忘了。不用还了,做个纪念吧。”像早有心理准备。
老赵说:“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为啥不找我要啊?”
青年人笑笑说,“其实那天你扶我走下火车不久我就无意中发现了那个熟悉标志,那是我女朋友绣上去的。那天我也因离别而喝多了酒,怕我弄脏了,是她为我把鞋脱下并装进塑料袋里的。”
“怎么会是这样?”老赵喃喃着。
“大叔,在我看出是自己的鞋后,我多么想要回来呀!那是我女朋友的心呀!但我突然觉得那样做不太好,我并不认识你,但我不想伤害你,不知为什么。事后,我女朋友问我那双鞋哪里去了?我就把这件事讲给了她,她也说我做得很对。她现在已经是我媳妇啦!”青年人很幸福的口气。
电话这边的老赵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久,他竟孩子一样哭了……
很长一段时间,老赵就像做下了毛病,常常主动和大家提这件事。最后总是说:“事情也不能全怪我,那毕竟是阳光的友谊呀……”
事后的老赵还是老赵,每天按时上班下班,编《群众文化》。不过经费紧了,老赵很少到下边出差了,但老赵仍然能时常和下边来的人喝点儿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