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的时候和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决斗过一次。的的确确,直到现在仍有很多同学还在这样说。
提起决斗,很多人会很浪漫地想象——肯定是为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不,他们想错了,绝对不是,那场决斗与女人无关。说到底,我们是为了一种所谓的“尊严”或者说“面子”而进行决斗的。相反,我可爱的女朋友晓雯却在我决斗胜利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喜欢出人头地,也就是说喜欢比别人强,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正因为这样,那天晚上我的心情不是很愉快。连女朋友晓雯的情绪也被我感染了,我们从图书馆回宿舍楼时一路无话。晓雯到了女生宿舍楼后,没有像往日那样温柔地说Byebye,而是头也没回一下就轻风一样地走了。我一个人来到男生宿舍楼时,心情就更加坏了起来。这时候宿舍楼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我一度横着膀子走,很想和人(任何一个人)找茬干上一架。我打别人或者别人打我,都行。
有好几个人都让我撞得有些趔趄,可就是没人和我理论。也许他们都认为我喝醉了,不和我一般见识。我很顺利地就穿越了那么多的楼梯和那么长的走廊以及那么多的大活人回到自己的寝室,我很失望。
就在我无聊至极地往下脱硬板板的牛仔裤准备上床躺下时,外号叫“日本武士”的伊峰醉醺醺地进来了。
校足球队上周惨败之后,主力前锋伊峰的心情一直不好。伊锋在这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也就是说,他已经逞过一回威风了。记得昨天晚上我回来时小个子老五就说过,“伊峰又喝多了,挨个和大家闹,手没轻没重地往脸上摸,不喝酒好人一个,喝多了酒真他妈烦人啊。有劲儿你到足球场上用啊。操,足球场上咋就跟个阳痿似的呢。”
昨天我的心情远不像今天这样糟糕,我还半开玩笑地劝老五说,“酒喝多了的人心情肯定不好,同学嘛,犯不着和他计较。再说输球也不能全怪伊峰,咱校那个号称中场发动机的8号就像大脑失灵了似的,加上后卫也太弱了,上半场就让人家连灌三个球,前锋再牛×也不行。”
可是今天不同了,今天我似乎不会宽容任何人,哪怕是眼前这个就要耍酒疯的同学。我突然停下来像在等待着什么,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我要面对的是威武强壮的伊峰。
老五的床铺靠近门口,伊峰在老五的脸上划拉一把之后,竟径直向我走来。他的嘴里还发着醉调:“好哇,你小子也在,正好把昨天的补上。你以为你个子高我就怕你呀,就算你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也不好使。”伊峰平时话不多,喝多酒后话才多些,说着,伊峰笑嘻嘻地把一只手伸向我的脸。
如果是平时,我装着投降,摆出求饶的可怜状,伊峰舞扎两下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我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滚!”我有些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伊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我让你滚!”我又喊了一声。
伊峰定格一样望着我,表情凶恶。
“我—让—你—给—我—滚—出—去!”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伊峰趔趔歪歪地飞起一脚。
我一侧头,幸好他仅仅穿了双拖鞋。鞋底带着风声贴着我的脸皮擦过去。
我一下就出离愤怒了,我恶狠狠地盯住他说:“你让我把裤子穿上,咱们到外边去打!”
“好!”伊峰怒气冲天,却能顺从地退到寝室门外去。
也许我真的想打一架,我迅速地将脱了一半的牛仔裤重新穿好,躲过同学们的劝阻,谎称和他谈谈,很快就杀气腾腾地来到门外。
“我们到宿舍楼外面去!”我说。
伊峰没再出声,但我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也有一股杀气。
我们几乎是并排走在宿舍楼长长的走廊里,如刮过一阵大风。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卫正在锁门。是个很倔的老头,他并不知道我们出去干什么,但说啥也不肯让我们出去。
我们就马上来到二楼的一个水房,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跳出去。正当我们想问谁先跳时,我寝室的同学们赶来了。他们的到来就意味着我们的战争不得不中止。
“明天。”伊峰最后说。
“明天就明天。”我说。
回到寝室,大家劝我不要和伊峰一般见识,他毕竟喝酒了。
“他凭什么那么凶呢?”我仍在气头上。
“你不该说‘滚’字,伊峰最讨厌别人说他这个字。”老五说。
“让他滚又怎么样?怕骂他就别来挑衅。”我说。
“要不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也是他和我闹着玩,我说滚,笑嘻嘻的伊峰马上非常严肃地向我声明不要在他面前说‘滚’,并阐明‘滚’在他家乡是极其污辱人的话,好像比骂他是狗都难以接受。你当时说他时我就感到事情的不妙了。”老五说。
听了老五的解释,我对伊峰的行为理解了一些。但我表面上还是不想马上软下来。“骂他‘滚’是轻的,我还管他那么多。”我仍表现出愤愤不平,这很符合我爱虚荣的性格。
第二天是周五,上午是外语课,过得很忙乱,外语课全年级分甲、乙、丙3个等级9个班授课,又在不同的教学楼上课,我和伊峰一开始就没分在一个班,所以整个上午我们没有机会见面。
中午吃饭时,我在远处看见伊峰在另一个桌子上吃饭。
我想昨天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当时大家都要面子,又都在气头上。吃完饭我就走到伊峰那边,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后别闹了。是不是,哥们儿?”
伊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他平时总是这个样子。
直到我要走了,伊峰才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后来不是。”
“对,就算后来不是。”我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向食堂出口走去。
在路上,我碰上了晓雯。
晓雯问我:“下午去不去图书馆看书?”
我说:“我下午有事,你自己去吧,明天上午我到你宿舍找你,我请你去看一个大型展览。”
也许因为见到了晓雯,我的心情好多了,还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
我多想和晓雯一起到图书馆看书啊,但我只能一个人来到中文系教学楼里。多少天来,我的心一直不静,我想专心致志地把中国古典美学课上留的作业写完。那是一篇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关于“意境”的论文。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两个粗壮手指头轻轻地敲了我的书桌两下。
我顺着那两个手指头抬起头来,看见了表情严肃的伊峰。
接着,伊峰向外指了一下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了。
我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伊峰的意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钢笔和书本,就跟随着伊峰来到中文系大楼外面。
伊峰走在前面,我紧随在后面,我们始终保持着大约五六米的距离。
走过一大片花坛,走过一大片草坪,又走过几栋教学楼……我们就像一对有着共同目标的猎人,一前一后快速行进,很是默契。
伊峰翻过了校园高高的围墙,我也毫不示弱地跟着翻了过去。
伊峰躲过飞奔的汽车穿过城市最宽的那条马路,我也紧随其后……
没想到伊峰会又翻上城市那座著名的老虎公园更高的围墙,然后消失在高墙的那边。
我要是翻不过去可怎么办呢?就此输给伊峰吗?我突然觉得这和刚才那一系列行动都是我们之间较量的组成部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撑了我,竟也成功地一下就翻越了那高高的围墙(让我再翻我可绝对没有把握翻过来)。
伊峰终于在老虎公园深处的一片开阔地带停留下来。
“我们决斗。”伊峰终于说了我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决斗?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吧?我想说,但没说出来。
一向沉默寡言的伊峰竟非常认真地强调了三点注意事项,这让我始料不及。
伊峰指指地上的石头,然后又指指自己的小腹,“第一,无论任何情况发生,不允许用石头;第二,不许故意伤害对方要害;第三,决斗过程中不准停下来,直到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趴下,或者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跪地求饶。现在我们都有五分钟准备时间。”说完他旁若无人地走到一棵大树后撒了泡尿,然后很认真地将脚上的回力牌运动鞋的带子紧了又紧。
我开始时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后来就有些紧张,强壮的伊峰是有备而来呀,而我脚上穿的却是一双皮鞋。虽然我们的个头差不多,但我比他单薄得多,我能是他的对手吗?我心里真的一点儿底也没有。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因此而跪地求饶,只好硬着头皮准备接受伊峰的拳脚。
五分钟后,伊峰走过来,摆出一种要开始的架式。
“咱们俩无冤无仇,谈不上什么决斗。既然来了,那就摔一跤定胜负吧。”我尽力掩饰着内心深处的胆怯。
“少扯。”伊峰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能打得出手啊?要不你就打我几下得了。”我装出很大度的样子说。
“少扯。”伊峰说着开始进攻了。他似乎想激起我的愤怒,用他那踢足球的脚一脚踢在我屁股上,让我疼痛难忍。
“给你脸你不要是不是,****妈!”我用愤怒为自己壮胆,象征性极强地用脚还击之后,我们之间的战斗无法控制地展开了。
伊峰没有出声,只有我不断地叫骂。
因为没发现有人观看,我就觉得我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显得有些多余。
伊峰不愧为校队足球前锋,他一直不出声,功夫都表现在脚上,他的脚的确有力量,落到我身上的每一次都显得货真价实。
看来我根本不是伊峰的对手。面对他的强大攻势,我真的说不好我能坚持多久。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伊峰没有用全力。否则我的腿早就该断了。正在我想是否趴在地上求饶时,伊峰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抬起的脚又犹豫着放下了。低着头的我正好看见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孤注一掷的我一头向伊峰的小腹撞去……
强壮的伊峰竟被我这一下撞倒了。伊峰艰难地往起爬,已经从地上跪起来时,我冲上去胡乱地在他的头上一连打了许许多多下……
这时,跪在地上的伊峰连连摆手,示意我停下来。
我已经无法马上收住手,又惯性十足地打了几下才收住手。
伊峰的脸和鼻子上有一些血迹,表情万分痛苦。他输球输得最惨那次也没有这样过。似乎在说,我怎么这么无能啊?
望着极度痛苦的伊峰,本来不想说真话的我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真话:“是我故意撞了你的小腹,我犯规了,我认输。”
伊峰沉默着摇了摇头站了起来,他的小腹明显不那么疼了,但面部表情看上去还是那么痛苦。
我把同样意思的话又说了好几遍,伊峰一直沉默着。后来,他走到一棵大树旁坐下来,头一直仰视着远方。
过了好久,伊峰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可以走了。”
我没想到我就这样胜利了。其实我是故意的,但我没有再坚持。我说,“走吧,咱们还是一起回去吧?”
伊峰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们一起来的,还是一起回去好。”我说。
伊峰仍旧无声。
“哪怕我们一起走出门你一个人再回来也好,那是你自己来的了,就与我无关了。”我说。
过了许久,伊峰突然说,“既然你不走,我有一个请求,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谁也不要说出去,否则承担一切后果。你能保证吗?”
“这没问题,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了。咱们走?”伊峰能来求我,我真是很得意啊。
“好。你走吧,我一个人再坐一会。”伊峰平静了许多,但他的眼睛似乎一直看着远方。
“那我就先走了,我还有事。”我和伊峰实在无话可说,只好一个人先走了。
我的腿虽然有点儿瘸,但还是尽力走出了一些胜利者的姿势。
大约走出了几十米我才发现,我们并非没有观众。不远处的地沟里不时地伸出两个头来,目光是审视的,是两个挖土的南方民工。我想我们的一切他们可能都看到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加快了脚步。
我一个人就要走出公园时,还能看见远处的伊峰仍沮丧地坐在那棵老榆树下,依旧是一动不动地仰着头。虽然大家都叫伊峰日本武士,但我想伊峰不会因此怎么样吧。
我没再去写那个论文,下午余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宿舍里讲我和伊峰的事。我越讲越兴奋,一直讲到去食堂吃晚饭。为了衬托自己的伟大,我违背诺言,把公园里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了同学们。我不仅说我打败了伊峰,而且还说得很夸张。
我说,“我们在公园里决斗了好半天,后来我瞧准机会一脚踢到伊峰的‘老二’上,伊峰当时就向我跪地求饶了……”
我说,“战胜伊峰并不难,别看他是足球运动员……”
我还说,“伊峰已经向我保证了,今后不敢再来闹……”
总之,我向大家宣布我已经光荣地打败了伊峰。我因此而骄傲。
可是快乐之后我仍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时我是答应过伊峰我保证不说的,否则我要为后果承担责任。而在我炫耀自己的时候这些都被我疏忽了。
晚上,我还怀着胜利的喜悦把下午没写完的那篇美学论文写完了。
第二天上午很早我就来到女生宿舍找晓雯,我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晓雯时仍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
一见面,晓雯就关心地问我:“听说你昨天下午和伊峰到老虎公园打架去了?晚自习回来时我听说的,要不是太晚的话,我昨天晚上就去找你了,这是真事吗?”
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当然是真事了。”
“同学之间,怎么能这样呀?”晓雯不解地问。
“你们女生不懂,有些事是必须得靠武力解决的。”我仍在兴奋中。
那个大型展览真的很不错,我和晓雯看得很开心。一路上,我还把我和伊峰的事以更加能衬托我伟大的方式一遍遍地说给了晓雯。
回来的路上,就要进校园时,记得我还对晓雯说,“伊峰让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还说否则承担一切后果。”
正当我眉飞色舞地回过头来突出强调我的胜利时,晓雯却突然说:“没想到你会这样不讲信誉,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你说什么?”我不解地盯住晓雯。
“你后来不是答应过伊峰你不说的吗?”晓雯有些声嘶力竭。
“是、是啊。但我为什么不说呢?”我说。
“伊峰肯定会来找你的。”晓雯说。
“他来找我又如何?我怕他?”我气哄哄地说。
“你不怕他?你行,你是英雄行了吧?”晓雯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我就英雄了怎么样?少给我灭自己的志气,长别人的威风。”我火气十足。
“以后你的事我不再管!”晓雯气愤地走了。
“不管就不管!”我声嘶力竭地冲着她的背影喊。
等我意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已经晚了。伊峰于几天后一个醉酒的晚上找上门来了。醉酒的伊峰极不冷静地找来了他能找到的所有醉酒的哥们,他扬言要用木棒把我这个不信守诺言的人打死。
同学们费尽了口舌怎么劝也不行,伊峰那种武士精神完全支配了他。他挥舞着棒子冲在前面。
伊峰悲愤地哭喊着,“我没有退路了,我们只是先死后死的问题!”
“有啥呀?不就是死吗?我怕你呀?”当着同学们的面,我表面上逞能,实际上为了逃过这一劫,我多么想立刻跪地求饶啊!
我还是被好心的同学们推回寝室里。
“我们死定了!”伊峰和他的打手们向寝室里涌着。
这时,躲在寝室里的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最后瑟瑟发抖的我同意给伊峰道歉也无济于事了。
传话的同学说伊峰什么也不想听了。
关键时刻,晓雯来了。
美丽的晓雯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向高傲的她竟在男生宿舍昏暗的走廊里给眼睛都红了的伊峰跪下了。
伊峰也许被眼前这个美丽女孩的义举感动了,已经冲到门口的他恶狠狠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就扔下了手中的棒子。
谁也不会想到,伊峰竟真的因此带着他的武士们走了。大家过了好久才确信这是真的,才渐渐散去。
再有两个月我们就毕业了,伊峰没要毕业证。他于第二天就彻底地告别了大学校园。说,“人都这样了,那毕业证要不要还有啥用呢?”
晓雯救了我,只是看在我们曾经是恋人的面上。在之后的两个月里她没有再和我来往过。
大学毕业后不久,漂亮的晓雯就嫁给了中文系公认的那个最老实最平淡的男生,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据说他们一直过得很好。
据说伊峰去了中国北方一个最边远的地方当小学体育老师去了。大家要搞同学会,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够联系上他。
十几年过去了,大学时代的很多事都渐渐淡化了,但我似乎对那日公园决斗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我想我很有必要告诉大家那天公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