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人书看的日子让我过得幸福而快乐。遗憾的是，校门口老太太的书摊上的小人书两年不到就被我看了个遍。每次当我驻足书摊前，企图在那里能发现一两本新书时，结果却总是让我失望。也许是失望的次数多了，老太太起了怜悯心，有一次把我拉到她家里，指着满架的书对我说：“这些书你想看什么都随你挑，条件是你不能弄脏弄坏了，拿去时是怎样还给我时还应该是怎样。”我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她的要求也一一答应了。当然，最后忘不了要给她租书费，那标价一块五的书就给她一角五分钱。那些书也多是一块多钱一本的书。我从老太太书架上选了一本《红楼梦》。我最初看上它是因为我喜欢那里面的美人图。这样，刚过十岁的我就捧起了大部头，开始看起了四大名著。
犹记得我看的《红楼梦》是一套四本的，而且还都是繁体字，这让我理解起来很坚难。我连蒙带猜地看完了全书，还不知道书中的“夯”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翻新华字典才知道。
我有时候捧了书在屋后的草地上读，阿黄也就一声不吭地陪我坐在草地上。看了几本书的我变得不知应该说是深沉少言还是沉默寡言，反正是说话少了，跟伙伴们一起打闹也少了。书看累了，就仰天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白云舒卷自如，望着辽阔的蓝天胡思乱想。阿黄似乎也传染了我的沉默，坐在旁边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不知它在想着什么。左邻右舍的人对我议论纷纷，说这孩子的脑瓜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幸好我每次考试捧回的都是一百分，才解除了他们的顾虑。
小学快毕业时，许多年纪比我还小的一起上学的伙伴们都在放学后给队里放牛挣工分了。一天，队长上我家来对我爸爸妈妈说，也该让我挣工分去，不然到年终队里分红时我家就要成超支户了。可以让我就干些轻巧的活儿，如放牛、给队上养猪场打猪草等都可以。我爸爸妈妈异口同声地拒绝了，他们说我还小，过一阵子再说。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命运是与生带来的。因为就在我不得不上山挣工分那一年，农村实行分田到户的责任制，这样，我比我周围的伙伴们要幸运，因为我逃脱了枯燥繁重的农活，上山挖地下田撒大粪这样又苦又累的活我从未干过。分田到户后，我爸爸妈妈只要我好好读书，农活从不让我插手。
小学毕业时，一同毕业的伙伴有一半都辍学了，同他们的父母一道走上了最直接的劳动致富路。我家的一个亲戚有远见之明，想办法把我转学到了城里的第四中学读书，不让我在乡里简陋的中学学习，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第四中学比我们的村小学还要远，我得穿过大半个水稻田垄，经过三个柑橘园才能到达。因为远，所以花在路上的时间比以前要多。我必须比以前提早二十分钟出发才不会迟到。这样，我就不能与村里的小伙伴们一同上学了。在漫长而孤单的求学路上，我越走越远。初中毕业时我又考上了我们县的一中，那是一所省重点中学，我们村的人都说进了那里就等于是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门。一中离我家最远，在那一片杂交水稻田垄的尽头。我得穿过整片田垄和五个柑橘园才能到达。到后来，我第一个走出田垄，考上了城里的大学，已不是站在我们村口就能望得到的地方了。
读中学时，每天，那一条田间小道往往是我最早踏过的。记忆中，那时的四季是很分明的：春有淅沥春雨和雨后落英缤纷的桃花与李花瓣铺满村口小路；夏有晴朗夜空和白天里转眼就来的阵雨与雨后鲜艳美妙的彩虹；秋日里的天空最蓝也最高，是最好观赏白云与朝霞、晚霞的时候，也是经常可以看到“露似珍珠月似弓”的时候；冬天里的雪最多最厚也最白，冬天也是那宽阔的田垄一年中最寂静的时节。
上了中学以后，老师几乎是天天都在讲台上一脸凝重地教导我们：“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被老师的这一恐吓影响至深，不得不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中，在那里奋力遨游，唯恐自己不进则退。这样一来，我与阿黄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尽管如此，阿黄依旧义不容辞地每天陪我上下学，像我的一个小卫士。只是随着我在那条小路上越走越远，我的书包也越来越沉，已不是阿黄的脖子所能承受得起的了。轻装上阵的阿黄显得无比高兴和轻松，经常在路上调皮地一蹦一跳。四月芳菲天时，柑橘园里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如点点繁星般的小白花，从橘园经过时，但闻花香浓郁扑鼻，几乎令人眩晕。阿黄似乎更喜欢这繁花盛开的橘园，每次经过时都要到园子里去蹓一圈，出来时身上就落满了星星点点的花瓣，煞是可爱。
深秋时节的清晨，霜寒露也重，小路旁的禾叶上结满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阿黄就在我前面走着，替我把道边上的露珠儿碰落，自己身上却被露水淋湿，而我却能一身干爽地走到学校。阿黄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为我付出着，而我却是个并不知足的人，相反，有时做得有点霸道。
有一次放学以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出校门，在校外的一棵树下等阿黄与我一起回家。平时，要不就是阿黄早已在那儿等我了，要不就是只要我站在那儿，用不了两分钟，我就会看见阿黄欢快地向我跑过来，仿佛它有千里眼，知道我在等它了。可是这一次却让我等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才看见它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它身后三五步远，还跟着一只漂亮的母狗。我一下子就来气了，心想：阿黄肯定是贪玩去了，才忘了每天到这儿来接我的必修课。我更讨厌那只让我家阿黄迟到的母狗。我捡起地上的石子向它们一顿乱砸，那只母狗飞快地逃跑了。阿黄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眉顺眼，垂着尾巴，怏怏地走在前面。看着它低垂着脑袋缓缓地走着的背影，我忽然发觉阿黄有点老了。
阿黄是有点老了，接下来的几天我故意不理它，但我却在偷偷地注意它。我发觉阿黄脑袋上的毛有点凌乱，眼睛也没以前那么乌黑明亮，还有点混浊，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它的眼角还沾有黄白不清的眼屎。怎么看都觉得阿黄显出苍老了。我在心里默算着阿黄来我家的年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不知不觉中，阿黄竟然来我家有十一个年头了。这十一个年头里，阿黄始终像一个最忠诚的伙伴伴随我左右，像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伴我走在这条蜿蜒曲折的田间小道上。
在第十二个年头的冬天里，老天仿佛也有先知，知道阿黄去日不远。因为那一个冬季老天总是阴沉着脸，一副悲痛难忍的样子。那一年，小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脚踏下去，那雪足足可以掩到膝盖处。
下大雪之前，其实还下了一场小雪，那雪只到脚背那么深。那时候，阿黄还照样可以在雪地上蹦两蹦。冬天的田野空旷而寂寥，没有了春夏之际的繁华绿意和秋天稻谷沉甸甸的金黄，冬天的田野有一丝萧条的况味。在灰暗的天穹下，田野上三三两两的稻草垛和隔三差五立在田野中电线杆下的吸蛾灯在凛冽寒风中倍显孤独。阿黄在我前面走着，脚步明显不再如以前那么轻巧有力了。那如白梅花般精致的脚印也出现得不再那么轻快。我想，阿黄的确老了，像一个老人，它应该在家休息了。明天我一定不再让它出来了。
当阿黄陪我到离学校还有一箭之遥时，我叫阿黄回去。可是，它却一反往常，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坚持陪我走到校门口才罢休。我始终未曾料到，这是阿黄最后一次陪我上学。
中午时分，天空下起了大雪，那雪花像片片树叶一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小城很快就被厚厚的雪掩盖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到学校放学时，雪小了一些。我走出学校，没有看到阿黄的身影，我想可能是雪太大了，阿黄不来了。
我只有独自一人走回去。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单独走完这条穿越整个田垄的田间小道。伫立田野中央，只见世间万物都似静止了一般，村庄、房屋、树木等等，都似在白雪的怀抱中沉睡过去。天地间只有一个小小的我在默默地行走着，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侵袭着我，让我生出莫名的恐惧。一样的路，因为没有阿黄相伴，这一次在我脚下却是那么的漫长。
我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阿黄。爸爸妈妈听我说没见了阿黄，就觉得奇怪，他们说，当学校里放学的钟声一响，他们就看见阿黄朝村外走去，肯定是去接我了。我们学校那时有一口很大的铁钟，专门有一个敲钟的老人，那钟在老人熟练而有节奏的敲击下，发出的是悦耳悠扬的“当……当……当……”，这声音能传出去很远很远，全城的人都能听得见。难怪阿黄每天能准时去接我，原来也听到了这钟声。
这么说阿黄是去接我了。
天擦黑时，阿黄没有回来。
半夜了，我起身到阿黄的窝里去看了，窝里冰凉的，还是没有它的踪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起来到屋前屋后找遍了，还是没见阿黄的踪影。
我终于明白，阿黄是真的不再回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万分，眼泪止不住要流下来。
第二天，上学时间到了，我不习惯一个人踏上那条曾经有阿黄相伴的田间小道，那里有太多关于我和阿黄的回忆，它会让我伤心、让我流泪。我磨磨蹭蹭，始终不愿走出家门。
那一天，我跟爸爸妈妈提出我要去学校住宿的要求，并以辍学相要挟。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为了避开那条小路，我从村口的另一个方向走出去，搭车绕小城走了一个“U”字形才到达我们的学校。因为绕了弯路，那一天，我自上学以来第一次迟到了。
从此以后，因为没有阿黄相伴，我再也不愿去走那条小路。我那忠肝义胆的阿黄，像个小卫士一样的阿黄，陪伴了我几乎所有的读书时光，却没能坚持到最后的几个月，看我走出小山村走进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