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这顿饭吃的极为安静，但在旁侍候的弟子皆觉得，虽然安静，但并不压抑，也就大着胆子多抬头看了两眼。柳随心还是那张冷脸，目光却隐含柔情看着莫小瑶。莫小瑶低头不语，吃的很是淡然。
饭毕，毒公子命人送来了套茶具。银杯银盏，在烛光下很是妖娆夺目，上面的纹路是株株夜昙，迷离流连。见庄主不发话，送来茶具的弟子就将东西递到了莫小瑶面前，莫小瑶伸手刚要那个杯子来把玩，就被柳随心一把拉起。
“带你去个地方。”不由分说，拉她出门。
踏出院子，莫小瑶才笑盈盈的停住步子，任柳随心怎么拉也拉不动，索性两个人都站定。月光之下，那张向来冰冷的脸上，有那么一丝无奈。
“索灯栏的住处在别院。他死了之后，那座院子也就没人去过了。”他淡淡的说道。
“怎么，先庄主那有美酒夜光杯？你要送我？”莫小瑶轻笑。
柳随心皱了皱眉，四目相视很久，半晌，才说道：“于我而言，你只是莫小瑶。曾经是正派名门的莫女侠。如今，是我要护在手心的莫小瑶。万毒山庄与过去相比，多有大变。若说唯一还保有原样的，只有那座独院了。相信你也熟悉，多少也会安心些。今夜先带你去看看，如果喜欢，明日就搬过去吧。”
莫小瑶低头轻笑，说道：“你早就知道了。”
柳随心皱了皱眉，声音颇为无奈，却依旧冷清道：“我说过，于我而言，你只是莫小瑶。”
莫小瑶冷笑抬头，看着他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去买我卷宗，今日又查我身世！”
“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他声音清清冷冷，“一个月前，一封请帖遍布武林，它确实随了我的心意，可对你确是诸多不利。我容不下对你有一丝一毫不利的人，容不得这些魑魅魍魉，你可知道，那帖子桃花湛香，甚是华丽。此时他又时时前来，我当然会疑他。难道因此，我就要被你疑心吗！”
莫小瑶觉得好笑，问道：“是他？”
柳随心不再多言，负手走在了前面。
索灯栏的品味，一向是极好的。
十三年前莫小瑶刚刚入墨玉山庄，二公子陈山文见她长得十分可爱，却总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心生怜惜，加上她天生瘦弱，出了很多方子给他调补。莫小瑶自然与他亲近些。二公子善医药毒术，经常会来万毒山庄做客。那时，莫小瑶经常跟在他身后。
那年盛夏，满池荷花，清雅芬芳，美的乱人眼。
莫小瑶自入墨玉山庄，就一直跟在陈山文身边，二公子的院落，养马养兔子养老虎。皆是为了制毒而养，她一直以为，医者毒师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哪来的这么好看的小丫头？”
莫小瑶正发呆，见荷花丛中，一人负手立于小船之上，徐徐向他们而来。
那是莫小瑶第一次见到索灯栏。
莫小瑶一直都觉得，一个醉心于美景的人，毒术自然是比不过她二哥的。所以莫小瑶也并未搭理他，只是稍稍的，向陈山文的身后靠了靠。牵着的手也略略攥紧了些。这是莫小瑶第一次主动对陈山文示好。一想到这些日子来的照顾有了回应，二公子顿时得意至极，大声笑了起来。
“山文兄难道是来耍宝的。”索灯栏略有不满，对着陈山文责难道。
“哪里哪里，你要知道，我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性子实在冷的很，谁也不与亲近。墨老爷子虽命我调养她身子，可这小丫头，却是一句话都没与我说过，今日难得……难得跟我亲近一回，心里自然高兴。”陈山文说着，已经抱起了莫小瑶。
月光之下，那是个极为好看的男人。
十年前，她的二哥陈山文，还会抱着他在月下笑，还那么年轻，笑纹浅浅的，很是柔和。
后来的事情，出乎意料。索灯栏不知是出于庄主的自尊心，还是真心喜欢莫小瑶，三天两头的就把她往万毒山庄请。
二公子陈山文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师妹，自然不愿意给。所以每次来，都是他们二人争着对莫小瑶好。
后来有一天，正巧二公子接了帖子出门办事，索灯栏就亲自把莫小瑶接了过来。
那日夏风闷热，满园的荷花开的正好。莫小瑶有心要摘一朵，怎料手太短，差点跌落在池塘里。幸亏索灯栏发现的及时，一把将她捞了回来。索灯栏大怒，莫小瑶第一次见到他生气，冰冷而压抑，满园的侍从跪了一地。自那日起满园的侍从，她再也没有见过。
那天，他柔声将莫小瑶抱在怀里。看着怀中的人儿好好的。才放下心来说道：“我的女儿，她也像你这样大，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你这样调皮，会不会一不小心掉进水里。”
莫小瑶抬头，对上索灯栏那担忧慈爱的眼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耳边还有那低压的爱抚声：“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
莫小瑶抓紧了他的衣衫，她多想告诉他，其实她不怕，她一点都不怕。只是说不出为什么就哭了。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开心。原来开心是会哭的。
她没有父亲，若是她有，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也如此待她。
会不会这样轻声哄着，会不会日日为她的顽皮而担忧。
夜风寒凉，吹醒了莫小瑶的回忆，人早已经到了这熟悉的院落。
初冬时节，自然没有那荷花丛丛，但那只小船，终于露出了它的身影。那时候，莫小瑶总是问“那船呢？”
索灯栏会抱起他，说：“你要是找到，就送给你。”
“我又不会划船，要它干什么。”虽这样说，莫小瑶还是睁得大大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遍荷花丛，荷花茂密，船影无处寻，“我要是找到了，你就要把这一池子的荷花送给我。”
如今她终于找到了。
故人早已不在。
莫小瑶笑了笑，温热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我从不知道，你竟然这样爱哭。”柳随心皱了皱眉，宽厚的手掌擦过泪滴。
“我也不知道。”莫小瑶笑道，“也许这几日没了刀光剑影，突生了点女儿心思吧。”
柳随心冰凉淡定的眸子里，似有繁星闪烁。
第二日莫小瑶就搬入了已故庄主的故居别院。对于故居别院不再成为禁苑，庄内自然欢喜，可一听是莫小瑶反客为主，众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声讨谩骂。
反正莫小瑶已经把妖名坐实，自然不会介意再多这条罪状，心情大好的整理院子。
暗香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有一窝的话憋在心头。
“看你这样子，好端端的一张小脸，都愁圆了。”莫小瑶笑道。
暗香看着主子倚在荷花亭，只挑了两个平日里伺候的去扫府内的蜘蛛网，很是着急，问道：“小姐，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你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怎么还坐得住！”
莫小瑶手中的银盏在日光下灼人眼，她转着杯子，笑了笑道：“怎么坐不住，他都坐得住，我又怎么能先起身。”
暗香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跟六公子怄气呢，可还不是便宜了外面那群嘴巴贱的！”
莫小瑶闻言，抬起头来，轻声笑道：“怎么，你是要替我去教训他们，还是替六公子去立威？”
暗香的脸一下就白了：“小姐。”
莫小瑶不再去看她，笑着起了身子，从荷花亭里下到船上，暗香随在身后，划了船只，向岸上靠去。
那只桃花盏，她拆也没拆就让今早登门的疏星送了回去。疏星作为她的侍卫，跟了她三年，三年后她离开墨玉山庄，疏星就跟了老七。十年，虽说对旧主有情谊，可新主十年照拂，也不是说散就能散的。
疏星来的时候，殷切的眼神中，还有着明明的防备与敌意。
疏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跟在莫小瑶身后。莫小瑶今日显然兴致极高，拉着三人一起在院子里搭了柴火烤鸡烤兔子。
“小姐，六公子没收，回来的时候属下没办法，就先放在七公子那了。”疏星边翻肉边说道。
一地的鸡毛兔皮，池塘边已经是殷红一片，暗香正添枯柴。
“嗯，老七心思玲珑的很，在他那儿倒是个好去处。”莫小瑶不以为然，找了个太阳好的地方暖身子。
“七公子说，小姐是要回山庄了。”疏星不喜绕弯子，直接说道，“疏星想知道，小姐是想怎么回去。是踏着十二位师兄师姐的血回去，还是以十三小姐的身份回去。”
“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么？”莫小瑶侧头轻笑问道。
疏星将烧烤塞给暗香，站起身来，十年不见，他比起当年更是高了不少，都能挡下一片阳光了：“疏星只想问小姐，真的一定要手足相残吗？”
莫小瑶笑了：“这个问题，三年前，我也想问。”
蹲在一片烧烤的暗香眼泪已经熄出了点点烟雾，疏星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就没有什么能改变小姐心意的吗？”
笑容淡去，黑眸无波，莫小瑶看着他，他投下的这片阴影更是为这无波黑眸增添几分戾气：“心，是这么容易能变的东西么？”
“疏星！”
男子黑衣一甩，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暗香起身要去追，却被莫小瑶斜了一眼，将手上的烧烤交给莫小瑶，这才一个闪身，没了踪迹。
莫小瑶也不再去管两个人，悻悻的站起身，想着自己已经多久没烤过野味了，也不知道拷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夹在火上的小鸡已经开始流油，又翻了两翻，觉得或许此时还是叫来阿丑比较好，正想着，院外一声轻笑，紫色的衣角已经映入眼帘。柳随念矮了身，接过莫小瑶手中烤了大半的鸡，将他那琥珀色的扇子向莫小瑶怀里一塞。熟练的烤了起来。
“有些日子没见你在眼前晃了。”莫小瑶把玩着那扇子说道。
“莫姐姐是想我了？”柳随念轻轻一笑，水蓝色的眸子就要荡漾开水波。
莫小瑶看了眼站在院子门口一身粉衣的沉香，冷面持剑，真不知道这对主仆是怎么过的。平日里可有话说。
“沉香比起莫姐姐的疏星暗香虽然话少了些，可却令人放心的多。”柳随念只是稍稍看了她一眼，已然知道她心中的腹诽。
“那既然这样，我们换换如何？”莫小瑶笑道，“我把暗香给你，你将沉香让给我。”
柳随念一愣，显然没料到莫小瑶突如其来的要求，笑了笑道：“我是没什么，只是沉香与莫姐姐向来脾气有些不合……”
“她又不经常开口，合不合又有什么关系。”莫小瑶打断了他。
柳随念笑了笑，水蓝色的眸子盯着这双黑眸看了许久，才说道：“既然这样，今日起，沉香就跟着莫姐姐了。不过我也不缺什么人，暗香姑娘还是……”
“说了是换。”莫小瑶不容他开口，已经笑着朝沉香招手了。
论武功，就凭刚刚暗香在院子里一闪就没了的身法，估计也是高于沉香很多的。莫小瑶又不是傻子，总不会没事跟自己换护卫。
柳随念叹了口气，说道：“莫姐姐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随念认输了。”
莫小瑶笑了笑道：“毒公子果然好聪明，你我倒是什么事情都能想到一起去。”
“我就当莫姐姐的话是赞美收下了。”柳随念淡淡的笑笑。
“这些日子查到了些什么？”莫小瑶向火边又凑了凑。
火舌乱舞，险些灼了柳随念那紫色的衣袖。他似是无察觉一般，极为平常在火舌下卷起了衣袖，白玉般的手指，竟没有灼烧分毫：“哥哥让我去查请帖一事。此事虽然是由墨玉山庄六公子所起，可发派帖子的，并不是墨玉山庄。”
一夜之间，武林皆知，这样的事情只有万福林才做得到。昨夜莫小瑶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我不明白，莫姐姐何时跟墨玉山庄连了手，一心要嫁进我万毒山庄。”柳随念的话里，有了一丝苍凉的自嘲。
“不是我。”莫小瑶冷冷的说道。
很多事情猜到和被人告知，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猜到只要不去证实，就可以永远骗自己。
然而一旦被证实，连欺骗都不能的感觉，只剩下苍凉和愤怒。
柳随念闻言，淡淡一笑，轻松了不少道：“我就知道不会是莫姐姐。我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想，莫姐姐一定不知情。”
“你连夜回来，就是为了向我证实这件事？”莫小瑶好笑的看着他。
“莫姐姐说笑了，怎么就知道我是连夜回来的。”随随念死不承认。
“雾寒霜重，你衣袖都是湿的，这衣衫你穿了几天了？不是连夜归来，难不成还是刚刚从池塘里捞上来？好端端的一张美人脸，眼下的青黛倒是让你成熟了几岁。”莫小瑶笑道。
柳随念被她点破，也不再否认，只是笑了笑道：“既然不是莫姐姐，那想来这次万福林所做定然和莫姐姐有了嫌隙，今日回来时，听了个或真或假的消息：‘万福林主昨日夜里病重过世了。’想来万福林向来行踪诡异，传出这样的消息也无从证实，不过无风不起浪，万福林出了什么事情是必然的了。”
“你说什么？”莫小瑶反应不能。
“莫姐姐？”柳随念从未见过莫小瑶失神至此，脸色苍白至极，十指紧紧的抓住柳随念的胳膊，仿佛要捏碎了他一样。
“她死了？”莫小瑶问道。
“此事只是传言，还未有定论。”柳随念赶忙说道。
莫小瑶由他扶着站起身来，手上的力气渐渐松懈了，缓缓的放开柳随念的袖子，背过身去仰面朝天。
阳光灿烂，正是冬日好时节。
“这不是传闻，她真的死了。”
缓缓的，这句话带着一丝颤抖，却透着无尽的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