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记载于史书上的只言片语，一页篇章，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不管他此生多么传奇，到最后，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纸。
这张纸，在北国若金，早已经画上句号。纸上的人，是本土最富盛名的十公主，古银国现任国君的亲妹妹，彤云公主。
十八年前，作为和亲公主，远嫁若金国。而后一年，病逝宫中。然北国若金狼子野心，反咬一口，说是彤云公主行刺君王，君王仁慈，囚于冷宫，只问古银国君给个说法，谁知道，这说法还没到，那一代公主早已经香消玉殒。
自此，两国嫌隙愈甚，边疆战火不断。
如果说，冲发一怒为红颜，死了那么多将士，两国也僵持了十七年，为了一个女人，是不是太过儿戏？
然古银国将士深感昔日公主恩德，当时听闻公主死讯，帝王还未发话，将领早已提刀欲上战场。
这个女人，一直活在古银国的历史中。纵使远嫁，纵然客死他乡，虽死犹生。
莫小瑶最讨厌皇家事，即便如此，这位公主却是她永远都逃不掉的命运。十七年前她死在一页史书上。
十七年后，她在万福林一片竹海中沉睡不起。
这是她的娘亲，即便亲情寡淡，她依旧是她的娘亲。
这一夜的风，吹的彻骨寒凉。
莫小瑶倚在船上，低头看着池中一潭清月。心中谈不上喜悲，谈不上郁结，只是空了。狠狠的空了一块。空的这一块，让自己的身子很轻松。
她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就想到，若是万福林没有落在她的手中，那关于她的传闻满天飞，自此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她容身之处。
十七年前，或许她还可以作为一国公主。然而十七年的岁月，边疆再也不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公主而战，而是为了一国的尊严，为了死去的将士，为了帝王的雄图霸业，为了他日史书，君王血蹄踏下的万里河山。
这一点，脚下的古银，与北方的若金，是一致的。
公主之死只是个缘由，寻个理由，就是他们开拓疆土的力气。又怎么会容得下这个不明不白的小公主。
莫小瑶死在社稷，生在江湖。
黑色深眸中寒凉一笑，池少玉并没有来回禀林主过世一事。她等了他三个时辰，已经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于莫小瑶而言，无法相信任何人只因为这个充满委屈的身世。
池少玉明明知道，还是以此威胁她，逼她进了万毒山庄的门。
这笔账，是时候该算一算了。
足尖轻点，人已经飞落在岸上，蓝色的衣衫迎风起舞，月下的剑花犹如散落的花瓣，飘然若仙。
“谁？”剑光一山，直直划破夜幕。
没有人的庭院里，忽而听得几声火花碰撞，剑已出鞘，泠泠剑光，肃杀的寒气。来人步子极轻，若不是莫小瑶刚刚起了杀心，正要提剑前去万福林，也不会察觉这四周的异动。
也好，几日没活动过筋骨，就来拿来暖暖身。
二十余招过后，来人明显渐渐收了攻势。本就是莫小瑶攻，来人守的对招，如今变得更是莫小瑶招招杀机，那人连连退让。
“想逃？”莫小瑶冷笑一声，腰间忽然寒光一闪，一柄软剑在夜空之中发出清脆悠扬的回荡之声，剑光如蛇，招招绝杀。
“瑶儿？”声音如水，温润清和。
黑衣黑影，眉眼如画。
莫小瑶闻声想要收了剑，却因剑招已出，无可为。正要自损一份功力毁去这一招，来人俊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恼怒，低声道：“你疯了。”说着，长剑一扬，卷了莫小瑶的软剑。
早就知道东方霄武功卓绝，刚刚当真是关心则乱了，不过只是墨玉剑，怎么就能伤了他呢。莫小瑶冷笑一声，重心不稳，向后跌了几步，背后一阵清冷的竹叶香气，整个人落入了这个怀抱。
“怎么样？伤到没有？”东方霄面色凝重，将她放端正，好好的看着她。
莫小瑶闭上眼，轻笑一声，紧紧的抓着他胸前的衣料不放开。
“怎么了？”东方霄问道。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柔和。好像从来就没有冰冷的时候，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会放松了防备？
莫小瑶笑自己没用，可又感激眼前的人是他。
越笑越想哭，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被他紧紧的搂在怀中，这么温暖，这么近。她试着伸手抓紧他的后背，只觉得他的臂膀又多了一份力气，将她搂的更紧了。
这样就好。
这样一下就好。
月凉如水，佳人在怀。安静的池水中还映着天上一轮上弦月，月影相对，自然成双。
“他欺负你了？”东方霄的声音有一丝愠怒。
莫小瑶闻言，笑了笑，看着月下他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容，确实不像会生气的样子。
“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东方霄叹了口气，又将她揽入怀中。
“我娘她死了。”沉默许久，她淡淡的说道。
月光之下，东方霄的面容略有迟疑，却也没说什么，将她领进了屋子。
屋中亮了烛火，屋内的陈设还是索灯栏当年习惯的模样。东方霄松开她的手。犹自看她倚在黒木荷叶雕的长椅上。
“东方公子看笑话了。此时此刻你一定在想，我自幼无父无母，哪来的什么娘亲，她又怎么就死了。”莫小瑶自嘲的笑道。
东方霄盯着她，久久的想在她的眼中看出点什么，可她低着头，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身体发肤，都是来自父母，你自然会有爹娘。你要是说没有，那就是妖了。”东方霄淡淡的回道。
莫小瑶似是听了什么好玩的话，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人：“难道东方公子一路至此，没有听到莫小瑶早已经妖名满天下了么？”
“瑶儿。”东方霄上前一步，眼中有怜惜。
“我娘，是万福林林主。六岁之前，我师承墨玉山庄，是已故墨先生第十三位嫡传弟子。也是墨玉剑传人。我从没有认过我娘，也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弃师门。这个妖字，确实也配得起我。”莫小瑶冷笑道。
“瑶儿，看着我。”东方霄命令道。
“夜深了。东方公子还是请吧。”莫小瑶冷言逐客。
“抬起头来看着我。”东方霄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他本以为莫小瑶会挣扎开，却没想到她根本没用力，整个人就这样被他从长椅上带了起来。
“满意了？”莫小瑶抬起头，看着他。
东方霄看着这双平日里笑意满满，似假非真的眸子，心中一痛，柔声道：“你娘她是怎么死的。”
莫小瑶扯了个笑意，像是在笑她，确是在笑自己，笑够了一把甩开他，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有十年没见过她了！就连我三年前昏迷了七天七夜，整个落峰派都找疯了，她也没派出一个人去找我，在她心里面，我死了最好！我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如了她的意，随了她的愿。”莫小瑶叹了口气，强作镇定，“可惜，我天生就不是个极尽孝道的子女。我没随她的意，也逆了墨玉山庄的愿，”她踮起脚尖，贴到东方霄的耳畔，低声细语，“我活的好好的。”
东方霄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你后悔了？”
“没有！”莫小瑶断言反驳道。
“那你这是在闹什么？”他的声音冷冷的，正如那一轮上弦月。
一言惊醒，莫小瑶的眸子这才有了往日似笑非笑，真真假假笑意盎然的神色，她定定的看着东方霄，看了许久，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这个人，又像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本就不是个和煦的人，纵使他声音如春风，也抵不过他内心拒人于千里。刚刚冷冷清清的声音，才正适合他。
“你在想什么？”东方霄松开她的手，立在一旁。
莫小瑶笑了笑，径自坐了下来，取了茶杯，斟了杯茶水：“想起你与阿丑，有些感慨。”
东方霄眉间略有不悦，却又有一丝急迫想要探知，上前一步也坐了下来，问道：“想到了什么？”
“你总是问我在想什么，想到了什么、他总是问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到底相信什么。你们两个人，着实有意思。”莫小瑶抬起头，眼中的笑意带着一丝明显的挑衅，“东方霄，容貌俊朗，温雅和煦。柳随心，寒眸冷眉，说起话来，也不及东方公子好听，暖人。”
东方霄抬了抬眼，无波的深眸中从心底泛出一丝不安。
“我总觉得阿丑冷颜，实在难以接近。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却觉得，昔日的小师叔，如今的东方公子，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看不透。”莫小瑶抬起头来，笑的正浓。
“你喜欢上他了？”东方霄听到自己冷冷的强压的怒气。
莫小瑶一笑，不否认也不回答：“那东方公子当日放我出落峰派，有几分是真情，几分利用？”
“你到底想说什么？”东方霄不喜欢她绕圈子。
“没什么。恕我眼拙，分不出掌门与东方公子，是演一出苦肉计，还是东方公子真的与师门决裂。”莫小瑶笑了笑道，“我想了很久，起初是担心，后来就是怎么想都不明白。落峰派何等谨慎，怎么就让卓云飞找到了你。还能带着负伤的你离开？”
“即便如此，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关心你并非是假的。”东方霄的声音依旧温和，而莫小瑶，却只听得到心寒。
“东方霄，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莫小瑶又一次自嘲的笑了。
东方霄温雅不便的脸色，有些凝滞。
“我刚刚见你来，真的是很高兴。突然觉得很累，终于找到了依靠。”莫小瑶看着他，“可是你一把将我拉起来，左手上的伤，想来是很疼吧。疼的有淡淡竹香。”
东方霄皱了皱眉，所有的话道了嘴边，只剩下两个字：“瑶儿。”
“我娘她是怎么病重，又是怎么死的？”莫小瑶看着他，问道，“如今回想起来，东方公子身上的竹香也有半个月了。上次落峰派一别，你拉过我时，我还以为是公子身上香囊的味道。可是今日一袭黑衣装扮，简洁如是，不知何处能挂一个香囊。”
窗外，远远的望着，有灯笼的光火，这个时辰，大约是疏星暗香快要回来了。
莫小瑶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许久才问了句：“万福林的泣雨竹，东方公子还喜欢么？”
“瑶儿，你听我说……”东方霄还未说完，莫小瑶已经站起身，一手搭在他的任脉上。
“我信你对我有情，我也信你昔日护我助我皆是发自真心。可是我莫小瑶受不起一丝一毫的隐瞒和欺骗，社稷我不懂，江湖太险恶。这是泣雨竹竹汁的解药。服药之后，以艾叶水熏蒸，逼出毒液。你中毒已经有些时日，伤损的经脉还要去劳烦卓公子了。”莫小瑶松开他的脉，淡淡一笑，“今日，你我就算两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