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说,赵心玉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为不露出马脚,赛罕今日定要饮上许多碗,以表对“兄长”的“不舍之情”,可若不清醒了,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两个人岂不是无法脱身?因此自己万不可饮酒,若真发生些情况,也好及时提醒赛罕。
其实,她的酒量也是不小的,只是不惯喝草原的烈性马奶酒罢了,又加上女子的矜持,旁的人便以为她是不懂酒的。她自己也想着:如今已是大元的公主,那马奶酒虽是不大习惯,也要慢慢适应了。
再说眼前。赵心玉也无心去饮什么菊花温酒,只用菊花泡了壶茶,暖暖地抱在手里,看着赛罕与杨思推杯换盏。
杨思叹道:“兄弟,本想再多留你们几日的,你我兄弟相识一场也是不易。可你说怕家乡人挂念,我也不便多留了。哥哥与你说实话:近日我这里事情也多得很,怕是无暇照顾你二人。忽必烈要打进来啦!此人强如虎壮如牛,他手下的人,漫说是大将,就是士兵,也是个个骁勇善战。蒙古人不好惹,可我又怎能做败军之将?操练还是要操练的,只是这心里的苦,可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只有加紧操练,不能动摇军心啊!”说罢,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说句不当说的话,”赛罕不动声色地,“如何不降了?免受这苦……”
没等他说完,杨思“咚”地一声将酒碗砸在桌子上,气道:“我杨思虽是无能,平日里也好吃酒闹事,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算愚死,也决计不投降于那些野蛮的蒙古人!”说罢抓过酒坛子来喝着。
赛罕同赵心玉都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想着话虽和他自己说的一样:好吃酒闹事,不过这心倒是值得赞赏,只是愚忠的话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出了皇宫,百姓才是头上之天,南宋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又何谈民心?
“兄长也不必如此烦恼,”赛罕淡淡地说着:今日便离开了,不可多言,只管吃好喝好便行了。想着,便不再言语,只是吃着酒。
而赵心玉也是有心事的:若图那此时来了临安,而自己与赛罕就要离开了,岂非空跑一趟?可又实在是想见着他,不过一见着,说不准又会因蒙古人的豪放不羁和中原人的纤巧细致而产生不快……
这倒是矛盾了。
想着,人儿的柳眉已然拧成了个疙瘩。
赛罕因正与杨思吃着酒,也就没甚注意人儿的表情,只当她是冷了,故此才抱着茶壶取暖,心下里便更想着速速离开这个地方,好生地照顾人儿一番。
三人正各怀心事地吃着酒,偏巧老天不让几人消停,只听得门外一声大喊“小二,怎地客人来了也不见招呼?”随即一个人影如风般地闪了进来,一拉几人对面的桌子,问道:“有没有人?”说罢也不容几人回答,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此人正是图那。
赵心玉心中的不快顿时一扫而光,狂喜冲去了多日未见的苦楚,不禁有些喜形于色,直直地看着对方,险些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流露出的喜悦无以言表,双手绞在一处不停地揉搓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赛罕可是不愿见到这个人的,自然也就冷静许多,抬眼道:“不过来了个粗人,小妹看他做甚?”说着将酒碗递到赵心玉唇边,“若是觉得此人搅了我们吃酒的兴致,我去把他赶跑就是了。”
“不,不……”
赵心玉讷讷地答着,虽慢慢坐下来,眼睛可还看着图那,不舍的样子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对图那的情谊。
图那又何尝不是如此!方才正是见了赵心玉在这里,才要进来,却发现还有赛罕在旁边,更有个宋军统领装扮的人,又见酒席丰盛,料想是饯别之酒,就想着二人既要离开了,也别多事,只是这赛罕叫他着实看不顺眼,就想要戏耍对方一番,也顺路探探那个宋军统领的虚实,便进来故意坐到几个人旁边。
店小二自然不知道这些,见他五大三粗的,只当他是饭量大,饿得紧了,便颠颠地跑来,哈腰笑道:“客官用点什么饭食……”
图那抓起筷笼里的一双筷子,“啪”地一下往桌子上一戳:“二斤牛肉,二斤白酒!休要拿病马的肉哄我!若让我觉出你这酒里兑水了,我非但不与你酒钱,还要将你这店砸个干净!”
“是!是!客官您放心,放心……”
店小二战战兢兢地去了,心里虽在想着“这是哪里来的野人”,却也被那双嵌入桌面的筷子唬得不行,心想在这乱世之中,还是少惹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为好。
赛罕依旧皱着眉,慢慢放下酒碗来,心想着怎地来得这般不是时候,若不将脱身之事稍作变动,怕会露出破绽来。
“这街上也飞了老聒,声音还不小!”杨思冷笑着,却对赛罕说话,“贤弟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赛罕笑道:“聒噪哪里都有的,兄长大可不必为了这个生气。若气出个好歹,叫我这个做兄弟的如何是好?聒噪之音,我们只当没有听到便好。”
赵心玉眼珠一转,也对杨思说道:“杨统领,现在天已入冬了,冷的地方自然不适合鸟儿居住,于是它们便要飞到暖和一些的地方,老聒、麻雀这些平凡的鸟儿都来了,聒噪之音自然不小。不过像杨统领这样的大鹏鸟,就算不飞到暖和的地方,也是能长久的。”
“哈哈哈哈……还是妹子你会说话!大鹏之鸟……妹子你过奖了啊!哈哈哈哈……”
杨思听得眉开眼笑,以为对方对自己敬仰之极,说出这“大鹏”、“麻雀”的话来也不足为奇,他本就自恃是个忠勇之将,此番更是得意了。他这里笑得开心,心智却不甚细密,原来他只道赵心玉的话儿好听,却不料对方的这番话是说与图那听的,而图那也早已反应过来:“入冬”既为南宋的江山,“暖和一些的地方”既为大元,“老聒”、“麻雀”喻为南宋的百姓。
——“老聒”、“麻雀”都到了暖和的地方,“大鹏”却固执地不为所动。
——杨思不是个可用之人,所以不必对他客气。
“小二!小二!”图那想着要引起杨思注意,便只有“闹事”这一办法可行,也合当他与韩忱鹳待得久了,这演戏的功夫委实长了些儿。
“爷,您吩咐!”店小二忙不迭地跑了过来,生怕惹恼了他。
“‘吩咐’什么!”图那不依不饶地,怒道,“酒肉都不是现成的么!怎地让我等了这么久!难不成要现杀一头牛不成!那酿酒的粮食想必也是现种的罢!”
店小二赔笑道:“爷,瞧您说的,您才要了这些……”
“你敢说爷爷我是‘要’的!”图那可算抓住了对方的话柄,“啪”地将筷笼摔在地上,顺手将对方拎了起来,冷笑道,“你看爷爷像是个要饭的么?”
店小二吓得腿都哆嗦起来,连忙摆手:“不像不像!爷,小的也没那么说……”
“难不成是那样想的!”图那说着将对方摔到地上,左右看了一下,径直走到杨思这桌,抓起一大块肉来,扔到店小二跟前,“我看,你这里的肉都是病死马的肉!临安将领无能,将士个个都像花柳街去多了的病秧子,人都如此,马自然死得更多,还不把那些马宰了赏赐你们?哎,说不定……”说着指了指周围的几桌,“这里连人肉也是有的!”
“放屁!”杨思果然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哪里来的鸟人,敢在天子脚下嚼舌头,不怕断了他的根!”
“噗……”图那笑了出来,“天子脚下?你在临安城里还找的出小皇帝么?如今他自身难保,哪里还能管得你们!”说着转向赛罕,挑衅似的扬了扬浓眉,“爷最看不惯的便是那些抢了他人妻女的登徒浪子,这些人才要断了根的!整日东街走西街逛的人,有什么本事?”
赛罕冷笑道:“若能抢走他人妻女,也算得这个人有些手段,只是那些连自己妻女都看不住的人,难道就是有本事的?”
“杨统领,这个人搅了咱们吃酒的兴致,你还不让他吃些苦头么?”恐图那和赛罕二人打将起来,赵心玉连忙圆场,也知杨思根本不是图那的对手,才如此说道。
“好!”杨思大大咧咧地挽起袖子来,乜斜着图那,“既然妹子这么说了,我就拿这小子练练手儿!”
因连日来心急如焚地往这里赶来,图那一路上也没见些新奇的事情,才来了这里,本想着能与心上的人儿相聚,不料见赛罕竟距赵心玉如此之近,心中正是不快,总觉着手痒痒,可巧杨思又听了话儿出头了,这下子可算有了替死鬼,又从方才赵心玉的话中听出大可不必对杨思客气,便更是放心,顿了顿,用两根手指夹起桌上的一根筷子,懒懒地一指杨思:“你敢说这店里不卖病马肉和人肉么?”
“老子这便告诉你!”
杨思也被他逗得急了,“噌”地抽出刀来,一把掀翻桌子就砍了过去。图那见此人的动作便知他武功不甚好,也就是统领罢了,若是到了蒙古人这里,怕也只能做个士兵。心下里便觉得好笑,遂闪身躲过这一刀,用手里的筷子轻轻往对方的腋窝处一点,只这一下,杨思顿时觉得全身僵硬,愣愣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罢了,罢了……”图那故意大声叹气道,“这鸟人也能当临安城的统领,看来南宋亡国不远啦!”边说边叹着气往外走。
这里打起来时,守在店外的杨思带来的一些士兵就已注意到了,只是未得到命令,不敢贸然帮忙,若落个“多事”的罪过也不是好受的。这会子见上属竟被“鸟人”点在原地,也绷不住了,纷纷冲进店里,将图那团团围住。
图那无所谓地将众人扫视了一圈:“还要打么?”说着回身看赛罕,“你不帮帮忙么?”
这一句可是提醒了杨思,这厮连忙向赛罕叫道:“兄弟!好兄弟!快教训了这个人!哥哥若是输了,于你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快些……”
赛罕笑道:“兄长放心,我定是要教训了这个人的,只是这里太过狭小,若杀他个鲜血四溅,搅了胃口,怕今后也不能到这里来吃酒了。其实,漫说是我,就是小妹,也能教训了他!”说着像是故意做给图那看似的,拉起赵心玉的手,柔声道,“我们走罢?”
赵心玉轻轻挣开他的手,掩口而笑:“到哪里去啊?”
赛罕看着她的眼神无比温柔:“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杨思可是急了:“不管我了么……”
赵心玉及时打断他的话,顺手拿起一直放在身边的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杨统领,我们这便去教训了那人,回来后咱们继续吃酒!”说罢来到图那旁边,装作不认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倒是个英雄的样子……”说着出去了。
心中本就思念多日,这会子人儿又从身边走过,嗅着如空谷幽兰般的香气,图那早已按捺不住,想要将这缕幽香揽入怀中,便忙忙地追了出去,懒得再看赛罕一眼。
“兄长稍候,我去去就来!”赛罕说着也抓起行李,追着二人出去了。
“你们拿走行李做甚!难不成现在就走了么!”杨思急得直叫,“快快帮我把穴道解开!回来!回来……”
图那等人上了马,直奔城外而去。马儿一路狂奔,直到了城外的林子方才停下。
“下来罢,”图那来到赵心玉的马前,伸出手去,温柔得似暖炉一般。
赵心玉夸张地打了个冷颤:“你怎地这样说话?”
图那笑道:“这里没人了,才要这样说的,你不晓得这些日子我险些儿害了相思病么!”说着揽住她的腰,轻柔地将人儿抱了下来。
二人虽未言明心中情感,然多日未见,甚是思念,此时已不用说话,两双含情的眼睛相似,个中情感,便是头脑空空之人也能看得明白!
“若我快些,抱她下马的便是我了!”赛罕来到二人旁边,不客气地和图那说着,“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事?”
图那微微一笑:“你打不赢我的。”
“你……”
“你人是不错,可性子要改一改了!”赵心玉有些不满地看着图那。
方才还处在温情之中,这会子情况似乎发生了逆转。
图那脑袋一歪:“为什么?”
赵心玉气道:“我不知你是心中所想,还是原本就如此高傲!这种关头,你们居然还要打架!你若忍了……”说着转向赛罕,“你也不说那话,还不是相安无事么!我不知父汗为何偏偏派你们两个来,莫非觉得一路打架有趣!”说着拉过自己的马来,以漂亮的身姿跃了上去,“反正临安之行也结束了,罢了,我自己回襄阳去!”说着就要打马。
图那见状,一个箭步上去,一把薅住马鞍子,马儿惊得向后猛然退了一大步,赵心玉也险些跌下马来。
人儿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这是做甚!”
图那顿了顿,笑容又爬上脸来:“我错了!”
“……小女子可承受不起!”赵心玉故意怪声说着,又看向远处的赛罕,“你错了么?”
赛罕笑道:“我错在不该说出让你生气的话。而他却是错上加错:一错,不该让你生气;二错,他不该抓住马鞍,你若摔下来了……”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会让她受伤了?”
图那忿忿地说着,稍稍挪了一下,让出侧面来,赛罕这才看到对方的一只脚正踏在马鞍的脚踏上,若赵心玉跌下来,也是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赛罕一声冷哼:“如此说来,你还是有功的了?”
“功过相抵!”图那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将双手伸向马上的人儿,“还不下来么?你若是现在就要回襄阳,我便同你一起!时刻都能见着你,我才能安心!”说着就要上马。
“不了不了……”赵心玉赶忙下得马来,“知道自己错了便行。你们两个都不要吵架了,要不然我回去与父汗说了,你们谁也别想出来!”
图那孩子般地向她作了个揖,笑得像花朵一般:“谨遵公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