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们的民族和他们的文学与欧洲的风格是不同的,这也可以从他对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令人匪夷所思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来,他认为“此书是最能证明在解决人类受压迫的问题上,俄国人比西方世界的人更有能力的铁证”。但是,他的小说中所表现的人类受压迫的问题,不管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没有在小说或是现实中得到解决。我们所能真正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勾画的俄国中学到的东西,是他可以分散在各个细节和一些相当普通的事物上的沟通能力与激情,就像我们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中所看到的那样。他在英美国家中被广为知晓,也是在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之后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可能开始是因为他激烈的民族主义使他被挡在国界之外,但是最后,还是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人文主义取得了胜利,至少是在那些有智慧的人和所属国家那里取得了胜利。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成为了一位为世界所认可的19世纪文学大师了。
俄国的小说家们把世界的担子都扛在了他们的肩膀上,至于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他们的艺术创作,我们就不敢多言了。只要他们为人坚强,艺术作品高贵、真诚就足够了。当托尔斯泰于1910年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位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学家了。如果他仅仅是一位小说家的话,他就不会广为世界所推崇了;但是,如果他又不是一个小说家的话,他作为社会改革家和争取自由的旗手的作用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了。世界上有许多文学家用他们的笔——他们的青春和他们的思想——做武器,勇敢地加入到非文学领域的纷争上去,像英国著名诗人弥尔顿和法国著名大文豪雨果。
有些人因为他们的“志向”而贡献了他们所有的精力,或是因此而时常耽误他们艺术的创作;另一些人弃文从军,像拜伦。托尔斯泰具有第一流的创作力,他不像很多作家一样,否认和压抑自己的艺术创作,认为艺术的创作是跟自己更崇高的事业丝毫不相干的。而在这方面,恐怕在世界文坛上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了。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从自己的小说和故事中发现他的创作天赋之前,这些所谓的崇高事业并没有占据他的心灵。青年时期他是一位保守的贵族并且当过兵,只是因为外界环境的限制而保守,并非本质上就保守。他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经历为他的《萨波斯托伯尔》以及其他一些以战争为背景的故事提供了素材。他自己声称,所有他的主人公的品质都是真实,一点不带虚假的英雄主义和感伤文学的矫揉造作。
他所描写的战争真实可靠,是什么样子就写什么样子,战争在他的笔下是可怕而又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普通人只能沦为它的牺牲品。当时他还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或是社会宣传家,事实上,沙皇还曾下命令,把他从危险地区调离呢!即便在他的文学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对人和事的兴趣还是比对文学的兴趣高——这也是他不竭的能量的来源。他花了很多时间在他的乡村庄园里,教育那些村野儿童和改善农民的生活。在做所有社会活动的同时,他还写下两部巨著,分别是《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
《战争与和平》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反映拿破仑战争时期,俄国社会生活和历史的一部史诗。它的涉及面极其宽广,它包含了许多部小说结合在一起才能向我们展示的内容;所有人物的活动都有着一定的社会及历史背景,而且他们都是以个人身份活动的人;所有构成本书主要线索的四大家族的成员也都是一些个人。托尔斯泰有一种刻画人物的非凡天赋,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栩栩如生的;他的描述能力以及捕捉场景的能力也很强,在他的笔下,不管是烽烟滚滚的战场,还是富丽豪华的莫斯科贵族家庭,都能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他的叙事手法有些堆积和复杂,这也是因为在他的书中,有太多交织在一起的,关系到不同人利益的线索。因此,他本能的采用了一种后来他为之称道的手法——从来都不硬给一个故事强加一种结局,而是让它们自然而然的发展。他的所谓“自然主义”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他天性的一种自然流露。他看事物不仅从表面上来看,而且也通过他的想象力去挖掘其深层次的东西。
可能《战争与和平》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太长了,以至于显得有些松散无形。而在《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他就没有再采取那样恢宏的视角,而是更为集中在了某一点上。安娜的悲剧也如同世界上任何伟大的悲剧一样,都是无法避免的。
她的性格和她所处的环境最终把她引向了坟墓,这就像一条注定要流入瀑布的河流一样。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离开了她的丈夫——一个尽管刻板但却正直的模范丈夫,来到她的情人——一个外表冠冕堂皇而内心黑暗的浑蛋那里。最后,因为她的情人厌倦了她,而她又抛弃了那个原本属于她的社会,她自己也成为了孤家寡人。她最终得到了惩罚,并不是因为什么抽象的善恶法则,而是因为她的道德被破坏后的悔罪。在生活中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她只能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与安娜和她的情人之间燃烧的激情相比,故事的一条辅助线索是列文和吉蒂平静的家庭生活。书中对这部分的描写看起来可能与悲剧的主题不相干,但是,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列文代表了托尔斯泰,他与迷一般的生活抗争,以及最后在宗教神秘主义中寻找到了安慰,这些都是托尔斯泰的思想所经历过的。托尔斯泰将自己的剩余时间都用来发展和扩充他对论理学、宗教学、政府管理以及艺术方面的研究。因此,屠格涅夫曾经说,托尔斯泰的造诣是“在当今欧洲文学界无人能比”的,但是屠格涅夫也认为托尔斯泰不专心于文学创作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是在托尔斯泰看来,最不可饶恕的罪过之一,就是只醉心于他已经成为大师的文学!在他的《艺术是什么》一书中,他把包括他的小说在内的,几乎所有我们推崇的著作都视为垃圾之作。当他70岁高龄的时候,他又拾笔写下了一本小说,即《复活》。但是,他的动机并非是为了给艺术界增加一件瑰宝,而是纯属为了解决实际问题——为了帮助当时正在受迫害的、基督教派的一个分支而筹钱。托尔斯泰一生视钱财为粪土,但是,却乐意为那些需要它的人去募捐。整本书虽然充满了道德目的,但是,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和场景真实性的描写丝毫不逊于当年。看来这次他身上的艺术之魂又一次占领了先机,也报了多年不被重视的一箭之仇。
托尔斯泰的宗教观念虽然深深地扎根在他的灵魂之中,但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他认为仅仅靠耶稣的教义就足够了,不需要推崇神职人员的权威性和把神学搞的那么复杂。东正教会害怕他的影响力,而把他逐出了教会并且封禁了他的书。他的宗教信仰很自然的就把他引到了不抵抗与和平的无政府主义上来了。如果他只是一个无名的穷人,那么他早就被投进监狱或是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但是,他是文学领域的无冕之王,其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当时的沙皇;如果政府对他进行任何处治的话,那么当时整个欧洲就会爆发一场革命。所以,当权者选择了去迫害他那些没什么影响力的追随者,这也一直苦恼着托尔斯泰本人。他能在1914年革命爆发之前去世,也许应该是件幸事。
托尔斯泰的主要作品都被翻译成了英文,有些还有便宜的简装版。最好的译本应该是阿尔玛·莫德翻译的。他不仅翻译了托尔斯泰的数卷本的巨著,而且还写下了两卷本的《托尔斯泰传记》。通过他的描述,读者可能会对托尔斯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感兴趣,甚至包括他某个时期因为某种兴趣而搁浅了他的创作事业。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动性,使他书中的每一页都那么逼真。
俄罗斯批评界流传这样一种观点,说那些伟大的文学前辈们有条斗篷,或者是斗篷舒适的一角搭在了契柯夫的肩膀上。契柯夫是一位短篇小说家、剧作家和乡村医生。因此,文学对于他来说,至少是短暂生涯中的一种娱乐手段,或是生活的一个小插曲。随着托尔斯泰变的越来越严谨,他开始认为契柯夫不懂哲学。但是,他还是很喜欢他这个人和他的短篇小说以及戏剧作品。契柯夫以一种看似毫无艺术可言的艺术形式,描绘了他所看到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有趣的幽默逸事。他的文风异常朴实。他的故事尽管描写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却都真实可靠。当然,契柯夫因此也丢弃了俄国人视若珍宝的一些观念。
要想领略到他的幽默,我们可以欣赏他的《小人物》,此书是对虚荣女性的一种温和的嘲讽,读起来让人觉得幽默十足。他最杰出的戏剧作品是《樱桃园》,说它是一部奇怪的作品,是因为在令人伤感的背景之中又融入了一种淡淡地诙谐。“悲剧幽默感”——这还是文学史上从没有达到过的境界,而契柯夫却做到了。他的短篇故事是如此的简洁、精练,以至于有些激情洋溢的批评家曾把他与莫泊桑作比较,其实这样是不对的。当一种流派的影响力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的时候,跟随大潮流是有趣的;但是,如果硬要把那些从没有听过彼此大名的作家拿来比较就很无聊了。契柯夫可能就在一点上与莫泊桑相似:那就是他们的短篇小说都写的很好。
马克西姆·高尔基在近代俄国文学史上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重要地位。在俄国文坛有些贵族出身的作家同情农奴,像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另外还有更多出身高贵的俄罗斯人,因为解放农奴的事业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而马克西姆·高尔基(他自己这么称呼自己,高尔基在俄语里是“苦难”的意思)出身于农奴和工人家庭。不管是在小说还是自传体书籍之中,他的主人公永远是他本人,一个出生在黑暗之中却不停地追逐光明的人。但他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因为他的战斗精神太激烈,以至于他的每一页书中都充斥着他对革命的宣传。但是,如果你深入阅读他的作品,还是可以发现像《母亲》这样感人肺腑的佳作的。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他产生了对俄国以外的世界的好奇心,因此,他也成为了可能是英语世界里最有名望的当代俄国作家。
与高尔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得烈耶夫,他是一位持怀疑论的学者,不与生活抗争,而是试图去理解生活。因此他的世界里也充满着怀疑和幻灭。他的短篇小说《七个被绞死的人》和《赤色讥笑》,语调强烈的让人觉得可怕,戏剧作品如《人的一生》和《被鞭笞的人》都是充满着悲观厌世的象征主义(借用一下这个逐渐被淘汰的词)风格的。这种悲天悯人即便对受苦受难的俄国人来说,也显得过于凄凉了。据说他的戏剧《人的一生》在彼得格勒(也可能是今天的列宁格勒)上演,因为气氛过于阴郁而使很多看过它的学生自杀。如果真的如此,这部戏剧的威力就不可小觑了。当然,或许是因为当时俄国学生的心理太过脆弱造成的。
很多现在仍然健在或是刚刚去世的俄国作家也都属于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但是,这部分的涉及面究竟有多广就没有确切的答案了。库普林天生的幽默感可以与契柯夫相比,而他在短篇小说方面的造诣和他稍长些的小说《决斗》,英语读者们都可以找到令他们满意的译本。阿特哲巴舍夫是一个鬼才,他的作品《萨妮娜》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具有真实性,但是他至少还写过一部值得推荐的作品——一个好人在一个野蛮未开化的世界里败落的故事——《伊凡·兰德之死》。
柯罗连科也应该因为一本书而永垂史册,这就是《森林絮语》,它是一部感伤小说,但至少是一本任何一个健在的、有视觉的人都应该视为珍宝的书。但是,我们却不能找出一些至今仍然健在,又很有发展前途的作家,因为即便是以我们有限的视野去寻遍包括法国、英国、德国和美国在内的任何国家,我们也仅仅只能找出不超过10人的作家可以在一个世纪之后仍然留名。近一个世纪以来,俄国一直是一个政治经济复杂的国家,特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有很多经济学家都离开莫斯科来到西方,甚至在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把俄罗斯民族称为一个文明开化的民族还是一些蛮夷之流。但是与此同时,俄罗斯的文学、音乐、舞蹈和舞台表演技巧却都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