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珍噘嘴:“那是因为你变化太大了嘛,而且还是白头发。”
“这叫银发,而且哪里大了!只是外形变了而已,气息没变啊!”
千珍:“……”
敢情在银晢心里,所有人都应该跟他一样,有个无所不能的鼻子。
银晢将他们被群妖围攻之事告知千珍,并义正辞严地指出这是魔族的诡计。而赵天佑被围困他们的赤血魔打伤,因中妖毒至今昏迷不醒。千珍沉默半晌后,找来了一直在大堂等候的君奇。
自是互看不顺眼,一见面就险些动起手来。千珍费尽唇舌才让暴脾气的银晢冷静下来,再然后,就冷场了。
屋里有张八仙桌,君奇和银晢对面而座,不动声色地,饮茶。
偶尔同时猛地抬头“深情”对望一会儿,房间的压力飞速上升。
千珍不知所措:“你们,先替佑哥哥解毒,再继续,好不好?”
银晢挑眉,瞪向君奇:“攻击我们的赤血魔似乎是他魔君的手下!”
君奇冷笑:“在下以为以银晢尊使之力,定能令周身之人全身而退!”
银晢拍桌:“你这是在挑衅吗?!”
君奇摇头:“仅是感慨而已!”
千珍急得快哭了:“你们俩别闹了,佑哥哥他等不了的!”
“六界之外的药我已经试过了。”银晢别扭地转过头,“最多只能抑制他身上的毒性,想彻底清除还差得远。”
“赤血魔虽是我的手下,但并非直属于我。他魔力并不高,厉害的也只是这妖毒,可是他已经被银晢使者所杀。我们魔界中人向来互不亲近,害人多过救人,所以解药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君奇看到千珍惨白的脸色,忽道,“天界兜率宫的太上老君炼有一味可解百毒的祛毒丹,可能会有效。”
“我,我带了!祛毒丹……”千珍急忙掏出袖里乾坤袋变大后把里面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全倒在床头,开始翻找。由于太过急切,不小心将其中一个青花瓷瓶碰到了地上。
银晢一语不发地看了半晌,抬脚,开门,走掉了。
君奇苦笑一声,俯身将那个滚到脚边的药瓶捡起来,刚想返还却突然眉头一皱。将木塞拔下,凑到鼻翼下嗅了嗅,眉头锁得更深。他瞥一眼正在给赵天佑喂药的千珍,不动声色地将瓶子收起来,转身离开。
银晢刚在自己房间坐稳,就听见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到对面的人后,当机立断关门。那人却快他一步挡住其中一扇门板,淡淡道:“你以为我想找你吗?”
银晢挑眉,目光落在君奇格在门板上的手上。
君奇的另一只手递进来一个小瓷瓶:“这是千珍的东西。”
银晢顺手打开门,接过瓶子嗅了一下,当下脸色大变:“这是?!”
“升天散。”君奇平静地看着他,眼底冷意溢出,“她已服食很久了,以你的能力应该早就察觉到她的呼吸在变缓了,为何时至今日仍不知真相。你是不相信她会做出来吗,银晢,你果真是不够了解她!”
“怎么可能,那个丫头。那么胆小,那个怕死……怎么可能!”银晢攥紧拳头,“怪不得,怪不得大半年的时间都在看些稀奇古怪的炼药书,怪不得偷偷跑去仙草园禁地!怪不得躲在兜率天宫不准任何人靠近,她……”
银晢不顾君奇阻拦,怒气冲冲地推开房门,吓得床边的千珍看过来:“银晢……你,这是怎么了?”
“千珍,这是你的!”银晢一把将东西塞进她手里,恨恨道,“你真是!你真的是……千珍,你如果不是女人,我一定揍你!”
她默默握住手里的药瓶,抬头看着银晢,许久,突然淡淡一笑:“银晢,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谢谢你担心我。”
“我!”正要破口大骂她一顿的银晢怔住,“你……”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对。父皇母后自幼宠我,哥哥姐姐和仙子们疼我,长辈们怜我。”千珍低下头,把脸埋进阴影里,“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所有人骄纵着,我怎么可能沾不到一点坏毛病。其实我知道的,我目中无人、骄横又自私。我做事从来不顾虑他人的感受,我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身份尊贵,是天界最受宠的三公主啊。”
银晢静静地看着她的头顶,听她闷声闷腔的低诉。
“我明白,其实这只是一个梦,在我十七岁那年被彻底打破了。”千珍的声线里带着丝丝颤意,敲在人心头涩涩的苦,“什么都不是了……我可以不要他们给我的一切,可以忘记他们对我的好,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命偿还他们……可是这些坏毛病,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我习惯了的,我改不掉的!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就不可以让我自私一次呢!”
“为什么不可以自私呢!”她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目,猛地扯住银晢前胸的衣襟,嚎啕大哭,“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只是想死得有尊严些!为什么不可以呢!”
“千珍……”
银晢托住她虚软的身体,搂进怀里,轻轻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膀上。
“银晢,你怎么能明白,你怎么能知道我心里到底有多苦!我一想到全天下都只是一个骗局时,我就恨不得……恨不得立刻去死!我的全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
千珍,千珍……
对不起。银晢搂得更紧了些,任她在自己怀里放肆地哭泣。真的对不起,他一直以为千珍这般有朝气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皓婴的事而受打击,可他忘了,她当时只是个孩子。她目中无人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受天下欺骗的可怜孩子。
门外的君奇默默转身,离去。
哭声渐止,哽咽不止。
“银晢,我知道我很自私,明明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来,明明知道这是个害人匪浅的泥潭,却仍把佑哥哥拉进来。”千珍靠在银晢胸前,眼泪无声地坠落,砸在银晢扶着她的手背上,“可是……我放不开。当知道全世界都在背弃我,只有他还站在我身边时,我如何能舍弃这仅有的温暖。我放不开,真的放不开……”
“等他伤好了,我就让他回人界。我不会再害他了,我想他好好地生活……即使看不到,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可以了……”
沉默许久的银晢淡淡开口,声音自头顶传来:“你如果真想救他,就先把七色馨兰的药性从你身体里去除。因为轩珺琦说,祛毒丹不一定能救赵天佑,所以只剩下一个方法,换血。将你体内三分之二的血过给他,以你仙躯重造血液。”
千珍闭上眼睛,任泪水滚落,点头。
轩珺琦处理完魔族事务之后,去了别院。
这别院是他在人外人界最中意的房子之一,就位于诺亦城东面的城郊。这别院北面环水,环境清幽,最适合修心养性了。他这段时间很忙,所以别院一直空置着。考虑到赵天佑的身体情况,他便将几人请到了这里。
他到的时候,千珍刚巧从赵天佑的房间里出来,对他礼貌地笑笑。
便问道:“赵公子,还没醒吗?”
千珍眸光一黯,点点头:“还是没有意识。”
轩珺琦沉默半晌,道:“抱歉,都是在下的错。如果我不让群魔去唯独赵公子和银晢使者,赵公子也不会中毒。”
千珍摇摇头:“如果不是你,我们还没有让佑哥哥静养的地方。”
两人边聊边走,一直到了院子里的小凉亭。
小童已经适时地奉上茶,知趣地下去了。
自从来到人外人界之后,千珍就变得沉默寡言,往日的活泼似乎完全失去。
静默了会,轩珺琦掏出一个瓷瓶推到千珍跟前,道:“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之后赵公子还是醒不过来的话,就只剩下换血这一条路了。”轩珺琦见她看过来,解释道,“这个午夜魔兰,可以很快地解除七色馨兰的药性,只是过程很痛苦,我不知你能否忍受。”
千珍将药瓶握进掌心,瓷器的冰凉直渗进心底。
“能的。”
轩珺琦拿起杯子,目光飘向远处,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一个吞咽的声音。
“我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因为自从我们相遇以后,似乎一直是他在帮我。明明我是神仙的,却让他一个凡人不停地为我付出……”
他转头时,那女子已经昏倒在桌边。茶杯也被碰翻,浅绿色的水缓缓漫延,就像她脸上的泪痕。
他将那女子拦腰抱起,感受着她浅浅的呼吸和淡淡的体温。
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如此的温暖和安心。
银晢正巧从回来,见状忍不住皱眉:“她怎么了?”
“因为太过疼痛,所以昏睡过去而已。”
轩珺琦言罢也不多说,径自将她抱进房间。
三日已经过去,赵天佑仍未苏醒。毒性已抑制不住了,既然药石无用,便只能用换血这个办法了。千珍在君奇的帮助下,以午夜魔兰之毒将体内七色馨兰的药性尽数去除,万事俱备。
而血魔在知悉赵天佑的身世,并且看到魔君与他们这几天的相处后,料定轩珺琦将来必定不会维护自己,悄然出逃。魔君冷眼旁观,未理会他。
君奇在别院周围布下阵法,并在房间外面设好结界后,方与银晢一同进屋,落锁。
赵天佑仍然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千珍坐在一旁痴痴地望着他。铜制的香炉里燃着安魂香,烟气袅袅。听到落锁的声音,她转头看到君奇和掌心托着绿也的银晢:“为什么绿也……”
“绿也有万年法力,有它在一旁守着,我放心。”
君奇暗自苦笑,银晢这家伙对他还真是不肯轻易相信啊。
“嗯。”千珍未多想,点点头,便又转向赵天佑。曾是江湖上一代新秀的翩翩少侠,如今又是武林中恶人闻名丧胆的剑神,却这般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银晢递过来一颗药丸:“这是活血丹,可以减轻失血过多的痛楚。”
千珍没有立刻接过,应该说是毫无动作。许久,连一旁的君奇也忍不住看过来时,才听到她空荡荡的话语:“……佑哥哥他如果没有遇到我就好了,他就不会受伤不会痛……他在人界走自己的路,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他会有一个像音儿姐姐一样美丽温柔、为爱不悔的妻子。如果,如果没有遇到我……”
“他肯定会很幸福……”
君奇和银晢沉默地看着她浸满悲伤的侧脸。
“所以等他醒了后,你们就送他回人界吧……”许久的许久,千珍带着颤音的话传来,“你让他就当做,从没遇到过我……今生今世,再不想见;甚至,你们如果他愿意,就替他抹去记忆……”
千珍咽下丹药,慢慢地平躺在赵天佑身侧。右手紧紧攥着他冰凉的左手,真好,佑哥哥的掌心是温暖的。君奇切开赵天佑的右腕,以真气牵引血液流到地上的铜盆里。
赵天佑的脸色越来越惨白。
两个人的手,十指交缠,像是要以这种姿态,到地老天荒。
直到君奇和银晢互相点了下头,拉开他们交握的手,各执起一只。然后是银晢轻柔的声音:“千珍,会痛,你忍一下。”
她无力地松开手指,疲惫地闭上眼,含泪点头。
“佑哥哥……”
清楚地感觉到手腕被切开,伤口朝下放在赵天佑刚被切开的左腕上。伤口甫一交叠,她便立刻听到学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的声音。一滴一滴,一汩一汩。
听着那细小的声音,千珍突然很开心。明明很痛,却止不住地快乐;明明很开心,却止不住地想哭。泪水顺着眼角不停地涌出。流入发丛,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么清晰地泪痕。
佑哥哥,我是不是从未对你说过,我喜欢你呢。
我想你幸福,所以只能远离你。
今生今世,万里荣华。没有我的世界,你会更美满。
一切都会变好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这么堵得慌。
她想起初次见面,那少年风度翩翩,白衣翻飞,一时间被迷了眼……
她想起灵山途中,那少年长臂舒展,怀抱温暖,一时间便丢了心……
她想起离别时分,那少年气息轻浅,眉宇不舍,一时间便心暖……
她记起久别重逢,那男子长身而立,执手相看,一时间不能自己的泪流满面……
她记起月华清冷,那男子久久不语,忽而轻言,一时间那句话击中心底最柔软……
她记起那时门庭,他独坐不语,忧思难耐,一时间便忍不住讨他最重的诺言……
她记起……
她记起……
她在那男子铭刻入心的容颜里,陷入深深的沉眠……
“佑哥哥,佑哥哥,好想……在一起……”
谁都不曾发现,赵天佑的眼角,亦闪过光圈,滚落颊边。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东风破开冬日的寒冷,微薰的阳光渐渐变暖,春天的来临,昭示着又过了一年。
赵天佑推开窗子,温和的风迎面扫进来。他看一眼楼下满园已经结上花苞的桃树,转身走到墙边的床前。赵天佑拧干布巾,动作轻柔的替床上的千珍净面。
千珍,已经昏睡一年了。
她体内的血早在半年前就已靠药物补充完毕,淤毒也清了。一切都很正常,她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自己不肯醒来,不愿面对这真实的世界,因为这世界于她而言,除了残酷便是寒冷。她在自己编织的温暖春光里,沉醉不能自拔。
赵天佑一直记得自己昏睡时,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话,他听得到千珍在哭在不停地流着泪,他知道千珍心里的苦,却安慰不了她。如果能早一些醒来的话,珍儿就不会这样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
醒来之后,只调理半个月身体就恢复了。银晢说他的体质已经变了,由于接受了千珍的仙血,他已成为半仙之体,虽无仙力却已长生不死。银晢将千珍昏迷前的话告之于他,但是否回去看他个人的意思。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在随银晢修习剑法和仙术,以期杀死血魔。
赵天佑回过神,将布巾放到床头,抬手拂开她额前的一丝头发。
珍儿啊珍儿,一年四季,天地万物轮番兴亡,有开有败,有槁有荣,生生不息。它们都在春天苏醒了,你怎么就醒不了呢?
一年了啊珍儿,你睡了这么久不闷吗?你这么活泼的人怎么受得了?
你怎么忍心让我心急如焚地守着你,却见不到你的笑颜?
春天又到了,你不知道外面的花开得有多热闹。
桌子上放着的,是赵天佑昨夜翻阅的佛经《金刚经》,风吹起,一页页真谛忽闪而过。待到风止,恰好朝上的那页上写着这样四句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教禅师智慧高深,佛法无边。红尘俗事,一切万物,如梦幻泡影,作如是观。我们永远做不到这样。三千世界,紫陌红尘,沉浸其中是我心甘情愿。
为情所困,苦又如何?甜亦怎样?
我不悔。
房间投进来一些奇怪的影子,在地面摇摇晃晃。赵天佑剑眉微蹙,抬头看向外面,铺天盖地的蓝色物体缓缓飞过。心下大惊,急忙掩上窗。从正门跑出去,刚到楼下就看到君奇和银晢正在回廊里,目光一致地望着天空。
天地突然间变得不真实,手掌大小的蓝色绒状花朵密密麻麻地缓缓飘落,地上像是落了一层蓝色的云朵。刚长出嫩芽或开出花的枝桠上挂满了蓝色的云团,阳光细细地洒下来。幽蓝静谧,似真似幻。
“天蓝色,手掌般大小的绒团状花朵,轻盈柔软,随风漂泊,终生无依,沾肤即没。”银晢盯着甫一落到掌心便化为无形的蓝色花朵,突然露出笑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君奇和赵天佑一起看向他。
“这就是七色花之一的,蓝色花种随风飏!”银晢狂喜,看向两人解释道,“随风飏乃七色花中最无定性的花,可遇不可求。它常年随风飘散,永无定处,行踪几乎不可寻觅,没想到今天竟然自己现身了!”
君奇看他:“那接下来怎么办?千珍姑娘她……”
“不用千珍出马。七色花皆有灵性,它们原本为人,之所以化身成花只是因心有执念,若能替它们完成心愿,它们自会结成花种。”银晢眼神坚定,“现在要做的是,找到花王截住它!”
三人互视点头,倏然化成三道光奔向漫天花雨中。
半空之上,万千花团簇拥中,那闪光的一处分外显眼。
不顾一切,漂泊天涯,只想天地之大与你相依。
身死亦不肯转世,化身为花也要寻你……
你在何处,你可知这天地之大,没有你,我只是浮萍无根……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在银晢等人靠近光团时传入心中。那是一个女子的低喃,空寂又无奈的声音频频回响。几人对视一眼,拦在光团之前。半空之上,银晢率先踏出一步,拱手道:“还请随风杨花主现身。”
正在行进的光团骤然顿住,停了片刻后忽而开始慢慢扩大,最后凝聚成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她眉浅唇淡,精致的脸微微低下,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女子……蓝惜。”
几人一愣。
“此处不胜寒,各位且与蓝惜一起回归地面吧。”言罢,那女子素手一挥,半空中的几人俱已消失。再次出现是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女子正站在距离几人不远的地方。
“蓝惜有礼了。”那女子盈盈施了一礼,静静看着他们,“你们既然是专程来找我的,便一定就是替我还愿之人。”
几人忽视一眼,点点头,赵天佑道:“你的愿望是……”
“我要找一个人。”
银晢看了珺琦一眼,他点点头,对那女子道:“人外人界我倒是很熟悉,眼线到处都有,不知姑娘要找的是什么人?”
“那人,他叫杨飞云。”
“几位可愿静下心来,听惜儿讲那一段陈年往事。那该是,几千年前的一段旧事了……”
蓝惜出生在蓝家鼎盛时期,家人生得娇弱便为其取名蓝惜,取了“珍爱、相惜”之意。蓝家世代住在诺亦城城郊,跟杨家对门。蓝家与杨家世代交好,杨世伯家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独子,唤名杨飞云。
飞云,听说是取了飞冲云霄的美意,这孩子将来定会一鸣惊人,成才承德。
蓝惜不以为意,觉得长辈们真是太迷信了。
蓝惜记事后,第一次跟杨飞云见面是在五岁那年。她也是被家人娇宠惯了的,那日被躲在暗处的杨飞云泼了一身的脏水,还跌了个跟头摔破了手掌。她当下就觉得,杨家这个小少爷,不过是个只会捉弄女孩的小屁孩子罢了!
哭号着跑回家跟父母告状,当晚那小子就被扬世伯揪着耳朵押到自己面前,被呵斥着道歉。
她不依不饶,那孩子最后喊道:“你哭什么,大不了我把自己赔给你!”
两家大人都被逗乐了,只有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这个坏小孩,怎么那么不要脸!
杨飞云的父亲与祖父皆为剑客出身,都曾是江湖上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所以杨飞云便立志要成为像他们那样人人敬仰的大侠。蓝惜自小到大听他讲这些话不下万遍,耳朵都快磨出茧了,仍未见他将那套什么杨家剑法发扬光大,对此更是嗤之以鼻。
“惜儿你等着,等我成了大侠,一定娶你作大侠夫人!”
年方及笈的少女,被他这句话逗得羞红了脸,嗔怪他瞎说什么。她仍记得那时夕阳将落,余晖透过窗落在那少年信誓旦旦的脸上。青衣翻飞,美好的剪影便刻入了少女的心。
她是终于理解了那句话,飞云,飞冲云霄。
终于到了适婚的年龄,两人要成亲了,却并不是因为杨飞云成了大侠来迎娶她,而是那青梅竹马的情意被双方家长当成了男女之情。
蓝惜没有半分的不愿,是了,她爱上了杨飞云。自那少年许诺的那日,她的心便沦陷了,她心甘情愿。
成亲之日,她欢天喜地的在闺房里等他。杨飞云却没有来,来的只是他留书出走的消息。他说,不成名,不娶妻。
凤冠跌碎,霞帔委地。她呆呆地,连眼泪也忘了流。
她不顾一切地逃离家,收拾了细软去找他。可她终究只是深闺里的小女子,怎知这江湖人间险恶,遇上歹人被抢了财物不说,还命丧刀下。
她跪倒在自己的尸身旁,失声痛哭。这些年这么多委屈的泪水,却是在死了后才流出来。原来鬼魂也是有眼泪的,只不过不是跌进尘埃,而是消散于空气里。从此之后,她在这时间没有意思存在的气息了。
可是死了又如何?死了也要找到他,哪怕阴阳相隔,也想看他最后一眼。她逃开鬼差的追捕,狼狈地漂泊于人间。流浪了多久也不知,直到遇见那个人。
他说他是为了制作一种封印而来,他想用这世上执念最深的六个魂来作他的种子钥匙,以执念为花,功德圆满结成种。他说她历经许久,魂魄已满是疮痍,若肯化作他的花,便可能继续留在人间且有后人助她,否则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她点头,花的形态和颜色由自己选择。于是这世间便有了叫做随风飏的花,只为那叫杨飞云的男子。
你不是要把自己陪给我吗?现在我同意了,你怎么又不守诺言,你的劣性怎么就改不了。
杨飞云,杨飞云……她将那男子的名印入心、刻进魂,终生不弃,却遍寻不见。
她至死也想见他。
君奇的别院里,几人围坐在后院中的一方石桌前,蓝惜也同在此处饮茶。赵天佑回房去照看千珍,独独银晢不知去向。
蓝惜犹豫片刻,看向君奇:“银晢使者他方才……”
“他方才在请教我关于地府的问题,因为我毕竟是一族之长,也曾与阴界众神打交道。”君奇看到蓝惜寻问的眼神,不禁笑道,“他问我,十殿阎罗里谁最好欺负。那家伙怕麻烦,专喜欢挑软柿子捏。”
蓝惜惊道:“魔君的意思是……”
君奇的笑容更大:“他只是去借阅一下生死簿和轮回册。”
蓝惜:“……”
时间不长,银晢很快便回来了。面前的银光渐渐凝聚成人形,蓝惜起身紧张的看着他。
“生死簿上记载杨飞云死在你去世五年后,因为意外坠崖。但轮回簿上没有他的记载,朱笔判官说……”银晢盯着蓝惜,一字一顿,“他因心有执念,不肯投胎,在与鬼差打斗时化身为戾鬼了!”
“他此刻便在蓝杨两家的废墟中,想见他,便随我来。”
诺亦城东,两栋破旧的房子前。这也算不得是房子了,到处残垣断壁,仅能认出一个形状来。但房子大门上两个门匾虽暗淡无光,却整齐地挂着。依稀能辨出那上面的字来:杨家、蓝宅。
门匾下,那个满头垢发,青衣褴褛的人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他周身泛着黑气,竟害得方圆一里之内寸草不生。那黑气是戾气,他是一只戾鬼。他不停地在发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仔细听,能辨出是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名字。
蓝惜,惜儿……
这情景映入眼中,蓝惜的心就是一阵揪痛。眼眶微热,眼泪便扑簌而下。她抬手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飞云,飞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你的执念便是我,所以才化成戾鬼。
君奇等人的脚步停在五丈开外,那戾鬼身上浓重的戾气迫得他们再难前行。在他们错愕的目光里,蓝惜一步一步向前靠近。
“蓝惜姑娘请止步,杨飞云的戾气太重,若再向前,你会被灼伤的!”
“多谢银晢使者提醒,多谢各位这两日的帮助,蓝惜永记于心。今生无缘回报,就此拜别。”她转身向他们深深揖了一礼后,淡然一笑,再无半分犹豫地向杨飞云走去。那笑容里不止是感激和欢喜,更多的是释然。
三人俱在那一笑中沉默下来。
单薄的衣裳已在戾气之中燃烧起来,她不管不顾,将那人的头托起。厉鬼混浊的眼在看到她时,瞬间清明。他颤抖的指尖触到她的脸:“惜儿,惜儿,是你……”
“是我。飞云,你等很久了吗?对不起……”她把头埋进那男子的颈窝,泪水砸在地上,溅不起半点尘埃,“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不信,我不信……我天南地北不停地找你,我以为悬崖边的衣料是你的,就想下去找你,可是山崖塌了……”杨飞云止不住的颤抖,“我醒来后,那些长相奇怪的人说我死了,要带我去地府……我不信,我还没找人惜儿怎么会死……我,我打伤了他们,跑了好久才到家,可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什么人也没了……可是,惜儿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一直等,一直等……”
飞云,飞云……她搂得更紧,全不在乎身体正在发出蓝色的火焰,杨飞云环住她,低喃:“惜儿,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不做大侠也要娶你,惜儿,我爱你……”
“嗯……”那两个相拥的人渐渐化作幽蓝的光,一粒一粒消散,终于不见。漫天光芒里,幽蓝的圆形物体落入赵天佑掌心。满地的随风飏如遭霜打,一瞬间全部枯萎,化作尘埃。
这些年,我寻他,他寻我,兜兜转转,竟消耗了几千年时光……
我为他死,他为我死。阴阳两隔,却互不相知。我化作花,他成戾鬼,走了这么多冤枉路……
还好,我们终于再见。还好,只要相爱,一切都还不晚。
“珍儿,七色花种之一,随风飏的种子,我们替你找到了。”赵天佑指尖捏着一颗浑圆的如羊脂般光滑的淡蓝珠子,静静看着仍在昏睡的千珍,“它的花很美,可惜它昨天从窗外飞过,你都不肯睁开眼睛看一下,你这个小懒猪。”
他微笑,捏捏她的鼻子。将种子放到她的掌心,合住,仍旧交握放回胸前。
“每棵花都有各自的故事,我把昨日听到的关于随风飏的故事告诉你。珍儿,你可要听仔细啊。”
温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屋间萦绕。
屋外园中,桃花一夜之间全开,在春光里灼灼其华。
九天之上,凌霄殿内。
太上老君低头站在正中,天后自御座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三千棵七色馨兰……全用你的炉子炼成了升天散?!”
太上老君惶恐地低着头:“是……”
天后声音微颤:“药性相冲,此刻昏迷不醒?!”
“是……”
“啊!”天后哀号一声,几乎昏厥,莲香急忙上前扶住。大殿内众仙见状,齐齐下跪:“请娘娘保重身体。”
“保重?如何保重?!”天后心痛欲裂,悲愤地指着跪了一地的众神仙,“你们的天香公主就快死了,你们巴不得吧!珍儿,我的女儿,你们谁曾关心过她的命,谁在乎她!”
“汐蓉!”天帝心烦地捂着额头,喝斥,“你休要乱发脾气!”
“我乱发脾气?哈哈……”天后大笑,笑声压抑不住阵阵苦涩,眼泪滚落,“难道不是事实吗?!三千年前,你和他们一样,不都逼我杀掉她吗!朗煦啊朗煦,你果然是六界之主啊,以你的万民为重!”
“母后,不必如此难过。”
平缓的声音自殿外传来,一袭明黄衣衫的华袍青年走进殿中。星尊轻轻扶起天后:“母后放心。珍儿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不再受七色馨兰的毒害了。只因尚有心结,故而至今昏迷不醒。”
众仙齐齐行礼:“大皇子。”
天界的大皇子,拥有神隐之称的星尊殿下,却并未理会他们。
依旧温和地面对天后:“我知道母亲怕知道珍儿受苦,所以一直不愿去在意她的消息。母亲放心,我会立刻去凡间,让珍儿放下心结,尽快醒来。”
“阁下何人?还请报上名来。”赵天佑举剑平胸,目光警惕地望着突然出现在房中的华装男子,第一反应便是将仍躺在床榻上的千珍护在身后。
那人似乎对他的动作很满意,俊秀的脸上有浅淡淡的笑意:“在下星尊,是你身后那人的……大哥。”
“珍儿的……兄长?”赵天佑愕然。半晌后缓缓收剑,拱手道,“失礼了。”
星尊摇头:“赵公子御敌之时仍将家妹护在身后,可见是个多么重情可靠之人,是家妹有福。人之一世,难得有情人相伴身侧。珍儿生性倔强又顽固,若得赵公子倾心,是她之幸;若不得,也是不能勉强。”
“在下要施法唤醒她,请赵公子暂且回避。”
赵天佑怔怔地走出房间,关上门。才转身,便看到银晢和君奇正与一个不认识的女子走过来。
那女子生得温婉端庄,话语更是平和:“臣妾颖雪,屋中之人正是我夫君。几位不必担心,夫君自小疼爱珍儿,是真心真意地喜欢这个妹妹,定可将她救醒。”
赵天佑默默地点下头,而后对银晢道:“血魔此刻当真是在人界?”
银晢看了君奇一眼,点头。
“我想好了,我回人界去,不必你们相送,我有这个能力了……”他转头看着房间,“等珍儿醒来,照顾好她。”
屋内。
星尊坐在床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千珍,叹息:“珍儿,你真是个傻孩子。就算全天下都在欺骗你,你也该相信母亲啊。你可知母后在皓婴死前就怀了你,却为何在三千年后才生下你……母后为了你,为了让你活下来,不惜与整个天界乃至六界为敌。珍儿,你怎么忍心以命相搏,你怎么能让母亲为你伤心难过……”
他将手覆在千珍额上,掌心有淡淡的银光溢出:“已经逝去的记忆本不该再翻出来,可若能令你放下心结,也罢……”
沉睡的千珍眼前,突然闪过一幅幅画面。那些是她从来都不知,却看一眼听一句便心痛如绞的往事。她从来都不知,原来还有这么多她没有被告知的过往。
她看到瑶池寝殿里母后欣喜地摸着小腹,在听到“天帝之女,我之共生”时,瞬间惨白了脸。
她看到母后恨恨地打翻天帝端来的药碗后,再不回头。
她看到母后不顾一切地逃离天界,却跌落在南天门外。她甩开天帝伸来的手,靠在星尊和莲香身上痛哭不止。
她不忍再看,却听到无数仙家齐声进谏:“求天帝赐死尚未出世的三公主,还天下万名太平盛世!”母后声音用冰冷地回应:“这孩子是我身上的血和肉,想让她死,我必陪她!”
母后声嘶力竭地哭喊:“朗煦!我与你几千年夫妻感情,你竟忍心为了你的天下大业害死我们的孩子!你是一个好皇帝,却永远不是一个好父亲!”星尊哥哥和莲香姐姐平静道:“父皇,您若要三妹死,母亲定会随她而去,我们若是失去母亲,也不会活。届时,您失去的将是三个儿女!”
终于有人道:“先将小公主封印三千年,待到有万全之策时再解开……”
千珍抬起头,擦干满脸的泪水,向着黑暗中那唯一的光源奔去。
屋内干净整洁,空无一人。床榻上,那已经沉睡一年多的女子忽地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她撑着身子坐起,将屋子打量一遍后,掀开薄被下了地。推开门,走进满院的春光里。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温暖明媚。
她眨了眨茫然的双眼,缓缓低走出去。不知不觉间,竟到了后院的桃花园里。一夜之间,满园的桃花都开了。春风和煦,鸟语花香。千珍抚摸着近在颊边的那株桃花,想起一句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眼底瞬间变得温和。
目光远去,却在看到那一点时再也挪不开。她想笑,却如何也勾不起嘴角来。泪水滑出眼眶,在微醺的春风里,无声地四溅。
灼灼的桃花树下,赵天佑一袭白衣胜雪,微笑看她。
原来一切都还在,原来什么都未改变。
千珍忍不住哽咽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千珍与赵天佑对面坐在石桌前。
千珍低着头,低声道:“对不起,佑哥哥。其实在睡梦里,你们的话我都听得到,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是,就是不想醒来。我……”
“没关系。”赵天佑打断她,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温暖她才从冰窟升出的心,“只要醒来就好,谁也不会怪珍儿,珍儿只是偶尔任性一次罢了。所以,不要再自责。”
她轻轻点头,而后看向赵天佑,清澈的眼底有淡淡的哀伤:“我醒来后,佑哥哥不在身边。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答应过你永不离奇的,赵天佑一言九鼎,更不会背弃自己的誓言。”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我回人界,只为杀血魔报多年的灭门之仇。自此后,我再无牵挂,只与你天涯厮守。”
她笑得发自肺腑。赵天佑摸着她的脸,记起离开前星尊的那番话。
他舍弃高贵的身份,只以一个兄长的姿态将妹妹委托于赵天佑;说的毫不勉强,却令赵天佑瞬间明白自己的心,如何也不能再放下千珍。
“佑哥哥。”千珍的声音唤回赵天佑已飘远的神智。回神就看到千珍拿出来一颗淡蓝的浑圆珠子,随口问:“什么事?”
千珍犹豫地开口:“蓝惜姑娘和杨飞云……他们……”
“嗯。”赵天佑点头,“他们魂飞魄散了。杨飞云化身戾鬼多年,魂魄早已耗损过度,全靠一个信念才能存活至今。与蓝惜想见后,便再也支持不下去,被自身的戾气反噬。蓝惜不想他孤独,便与他一起葬身火焰了。”
“三千年的寻觅……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赵天佑看到她黯淡下来的脸,忍不住道:“可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两人俱在这句话后沉默下来,只余风声鸟鸣。
星尊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城西别院,后院桃花园中。
赵天佑不知去向,颖雪站在不远处。星尊和千珍对面而立。
千珍犹豫半晌,道:“星尊哥哥,你要回去了吗?”
“嗯。”星尊温和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走进一步,摸摸千珍的头,眼中尽是宠溺,“你已醒来,我该回去向母后说一声,让她宽心。还有莲香和流星,多少人为你挂心呢。”
“对不起……”千珍鼻子一酸,“这次是珍儿任性了……”
“傻丫头。”星尊叹息一声,将她拥进怀里,“跟哥哥说什么对不起,只要你以后记着,还有许多人在心疼着你,切勿再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千珍点头。待了片刻后,闷闷的声音传来:“星尊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永远不想再回天界了,所以……”
星尊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良久,扶起她的头。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后,无奈地叹息道:“我知道了,也罢。待此事过后,我会跟父皇协商,向全天下宣布,世上再无天香公主,圣恩宫废黜。”
“谢谢星尊哥哥。”
“但是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还有母后和其他人,我们会永远是的亲人。好了,我该走了。”星尊退后,走到颖雪跟前,携起她的手,身形逐渐淡去,“珍儿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