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尊哥哥,再见……”千珍一直看着清光消失在天空,才不舍地收回视线,刚转身便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依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安心地闭上眼。
“佑哥哥,珍儿以后什么都不是了。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法术又差,脾气也坏,你还要我吗?”
“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东风暖暖的吹着,桃花纷纷而落,打着旋儿停在那相拥的两人周围、发梢和衣角。阳光温暖,鸟语花香。这暮春时刻,竟美好如斯。
珍儿,是我的话,应该可以让你不再难过吧,我会尽全力守护你的。
“珍儿,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说过?”
“什么?”
“我爱你。”
“我听见了。”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话。
总算已经太平无事了,由于这次所有人都元气大伤,所以之后就留在别院里调养生息。直到魔族中人传来七色花的消息。极南之地的辰星城有一种奇异的绿色花朵,银晢听罢,细细打听后断定其为七色花之一的翠绸语,是以来找千珍定夺。
千珍当下决定立刻动身前往。
君奇似乎早已了然,马匹和行囊已命人为他们打点妥当,并且亲自送他们出城,这一送就是十几里。眼见诺亦城已经没了影子,轩珺琦才终于停下。
十里长亭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千珍对轩珺琦再次道谢后,跳上马背稳住身体,突然转身对君奇道:“抱歉,我此刻已失去三公主身份,与天界谈判之事只能作罢,不过星尊哥哥会替你们与天界周旋的,他的话比我管用。若日后有其他我能帮上忙,我定会义不容辞。”
马匹嘶鸣一声,追上前面的赵天佑和银晢,绝尘而去。
君奇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苦笑。
千珍,你聪慧机敏,却怎么始终察觉不了,其实我,自相遇那日便对你动心了。爱上你,该是在踏青过后吧。只可惜,你眼中只有赵天佑,旁的人都入不了。
你忽视的又何止是我?连银晢那个混蛋,也是一样。
我们之间处处针锋相对,也来源于情敌的那份直觉。可我羡慕他,无论如何,他都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我有我的责任,而你,我只能永埋心底。
再尊贵的身份,再强大的能力又如何。爱上不爱自己的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徒然。
千珍,如果你最开始遇见的是我,借你肩膀依靠的也是我,那么现在与你并肩而立的,会不会也是我?
哪里会有什么如果,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也罢,便暗中护得你周全就好。
魔君潇洒的转身,再不回头。
自离开诺亦城后,千珍等人并未施展法术直奔辰星城。许是这段时间太过沉闷,想趁此机会放松,便一路策马飞奔,遇上有趣的地方就多加逗留。这些日子,银晢一直是以人形在活动的。
虽然有玩有闹,赶路的进度却也不慢。一个月后,他们已接近了人外人界的中心地带。
是日,风轻云淡。他们路过一处群山,打着马慢悠悠地行在山间小路上。千珍无聊地游目四顾,当看到骑马在前面开路的银晢后,玩心大起,脱口道:“银晢,你怎么都不变回原形了呢?”
银晢偏头睨她一眼,便回过头去:“我乐意!”
千珍不怕死地继续道:“啊,我知道了!银晢,你一定是思春了,想骗小姑娘!怪不得你会变成这副自以为很潇洒的样子!”
银晢的脸黑了一片,声音阴沉:“你有空想这个,不如想想为何这座山我们走了两个时辰都绕不出去!”
话音才落,三匹马先后停了下来。千珍瞪着银晢:“难道……迷路了……居然会迷路……”
银晢的脸更黑了,在赵天佑叹息的目光里逃到另一边。
才走两步,突然大喊:“千珍,快过来!”
走到银晢身边,发现他正对着脚边一朵紫色的花欣喜若狂:“看这个,深紫色,花径半人高,花开五瓣,晶莹剔透如玉石雕琢而成。有香淡淡的气,其香味有令人暂时失忆的功效。它就是七色花之一,传说中由妖魂化成的玉紫陌!”
千珍呆呆地看着它:“你就是因为它才迷路的吗?”
银晢未理会她:“找出玉紫陌聚集之地,花王一定就在那里。”
寻着零星开着的几朵玉紫陌,几人一直走到了山中深处。那一大片耀眼的深紫色闯入眼中时,千珍只觉得如置幻境。紫色的海洋中,片片透明的花瓣在阳光下,明媚而美好。
半人多高的花杆突然晃动起来,一个身着白衫的男子钻出。银哲与赵天佑立时将千珍护在身后。那面若冰霜的男子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径自离去。
“白狐成精,修行尚在四千年以上。”银晢收回视线,“还好没有找麻烦,否则非常棘手。”一转身,却看到千珍仍呆呆地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你怎么了?”
“他……”千珍满眼陶醉,“他长得好漂亮啊!”
一记爆栗敲上她的头,银晢大吼:“都说了是狐狸精了!”
拨开密集的花丛,他们走到玉紫陌花丛的深处,银晢朗声道:“请玉紫陌花主现身,我们有事相说。”
破碎的光团自地底游出,缓缓凝聚在几人眼前。浅紫色的衣裙,模样有些恍惚,身形亦是在摇曳。那淡雅的女子轻轻施礼:“小妖紫颜,有礼了。”她忽地浅浅一笑,“这几千年来,你们第一次能看见我的人。”
“你的魂魄……”千珍诧异,“为何残缺不全?”
那女子的笑意尽散,哀伤渐露,“你们既然专程来找我,便一定是替我还愿的人了。”
千珍点头:“那么……”
“我的愿望是,让一个人彻底忘记我。”
她是山中修炼不过五百年的草,这种草平凡又少见,连名字都没有,惟开一朵星星浅淡的紫色小花。
那天风和日丽,在遍地的杂草中间,她缓缓地化出人形。轻轻睁开眼睛,她以一个婴儿的姿势跪卧在地上。才站起来,还未来得及被修炼有成的喜悦包围,一袭白影便霸道地闯入眼中。
不远处的枯树上,那男子懒懒地靠着树干。见她看过来,稍稍愣住。只瞬间,嘴角便带上一抹戏谑的笑意。
紫颜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那叫白璃的妖异男子衣袂翩翩,在漫天的草香里一步步向她走来。他停在距她两步远处,挑挑眉:“新修炼成精的花草妖精啊?”带着寻问却笃定的语气。
你刚才不是有看到吗。她本想反驳,却乖顺地点点头。
他又问:“有名字么?”
她看着男子精致妖媚的脸,怔怔地摇头。
“那就叫紫颜吧,反正就是紫色的。”他说完,转身便向前走,不多时停了下来,又转头不耐烦地看着她,“喂,跟上啊!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跟班了,我可是这山上最厉害的妖怪。啊,对了,我叫白璃。”
白璃。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望着那妖精潇洒的背影,心蓦地欢喜起来。其实当跟班,也不错啊。
后来的后来紫颜才知道,白璃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因为眼若琉璃而自名白璃;他之所以是这山上最厉害的妖怪,是因为这山上只有他一只妖;他那日收紫颜为跟班,是因为他觉得两只妖在一起不会寂寞。
白璃虽然有时会捉弄她,对她却是极好的。他教她法术、教她做人、教她快乐。她只觉得,两只妖在一起,果然不会寂寞啊。
有一天白璃因事外出,他临行前特别叮嘱紫颜不要乱跑。紫颜认真地答应,一整天都坐在木屋前等他。
可谁知,这一别,竟成永决。
凡天地万物妄图得道而并非神仙者,皆为逆天而行。若要逆天,必遭天劫,亦称天雷劫。
白璃离开的那夜,便是紫颜的天劫。
她也想活下来,她也想等白璃回来。可是天不饶她。谁能知道上天对她这样一个从未有过劣迹的小妖这样苛刻,轰雷滚滚,一刻不停地霹向她。她狼狈地一路逃跑,也不知究竟跑了多远,跑了多久。
最后,一记雷电,在她心口炸开。疼痛迅速蔓延,她睁不开眼。混乱的脑海里仅剩四个字:魂、飞、魄、散!
白璃白璃,你去了哪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刻,你怎么不在身边。
可她又看到了这世界,却看不见自己。她只剩一魂两魄,连影像也做不出。然后她看见了匆匆赶回的白璃,从她身体里穿过。她跟着他,看着他漫山遍野地寻她,肝肠寸断。
白璃看到了被雷电烧毁的木屋和她残留的衣料。那男子,那霸道又温柔的男子,竟不可自抑地大哭出声。
他漫山遍野地喊:“紫颜,你这个混丫头,你怎么笨得连闪电都避不开!你真是,丢我白璃的脸!”
慢慢地,竟成呜咽:“我知道你将有天劫才去找破解之法……我找到了,你怎么,不等我呢……”
“我喜欢你啊……第一次见到,我就爱上你了啊……”
她站在他身后,哭得心碎欲裂,他却听不到。白璃白璃,我也爱你啊。
她固执地守在他身边,见他****憔悴,她终于再不忍心。白璃,爱我令你这般痛苦的话,便忘了我吧。
然后她遇上一个可以看见她的怪人,那人说他为制作一种封印而来,他要用这世上最执著的魂作他的种子。若她答应,便可继续留在世上且有后人助她,否则永为游魂,直至散尽。
她点头,花的形态和颜色由自己选,于是这世间有了名为玉紫陌的花,带着淡香惹人忘尘。
既不能相守,便相忘。红尘不识,与君陌路。
花丛深处,几人仍旧在交谈。
银晢看向紫颜:“你口中的白璃,便是今日从此处离去的那只狐妖?”
“正是。”紫颜点点头,眼底哀伤更盛,“此处乃我当年修炼之地,自我死后,他便****到此,不言不语地守着。玉紫陌的香气能令人忘忧,却对他无效。”
银晢撇嘴:“这种香气对千年以上的大妖怪都没用!”
“你的愿望,并不是要他忘记你……”从头到尾一直沉默地千珍突然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对吧?”
紫颜一愣,摇摇头低声道:“我已经没有资格……去许这么奢侈的愿望了。”
“紫颜。”
充满了思念和忧伤的声音。千珍看到紫颜望着自己身后,泪水滚滚而下。她诧然回首,却见不久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正紧紧盯着前方的幻影,一步一步走过去。
“真的是你?!”他像要确认般,抬手抚上她的脸。指尖却在触上的刹那,穿了过去!
“我已经死了,灰飞烟灭得仅剩一魂两魄,连鬼差也收不去。你看,即便你千年修行少有敌手却仍是触碰不到我。”在他瞪大的眼中,紫颜凄楚地一笑,“那人给了我两次制作幻象的机会,但我不敢见你,我怕见了,你便再也舍不下……白璃,我只能求助他人,让你忘了我……”
“若是能忘,三千年早该忘了!”白璃攥紧拳头,双目通红,“你倒也干脆,不见便不见,见了就让人去忘记你。我从前竟不知,紫颜你倒有这般铁石心肠!”
“我守了你三千年,看你为我痛苦了三千年。白璃!”她痛苦地闭上眼,泪如雨下,“你让我怎么能不去铁石心肠!”
“紫颜……”他想拥抱她,亲吻她,却都成徒然。
“你们不必如此,其实我可以帮你们的……”被晾在一边的千珍,轻声打断他们,“我知道一个上古复生术,可令灰飞烟灭之人重生。”
所有的视线都聚到她身上,银晢瞪着她:“上古复生术,要消耗多少法力你知道吗!就凭你现在这样,你不知道你的法术已被七色馨兰和午夜魔兰耗得所剩无几了吗!你逞什么能!”
“确实我不可能……”千珍看他,摊开手心,“还好有它。”
血宝。
银晢仍旧瞪她:“她的魂魄和躯体灰飞烟灭,这茫茫天地、广阔六界,你要何处去搜回,一个血宝哪里堪用!”
“那个制作封印之人,并非没有良心的。”千珍指向天空,“他已在此山设了结界,将所有灰烬拦截在内,所以我们才会迷路的。”
银晢再瞪:“……”
一切迎仞而解。众人退后,护在千珍周围。
她祭起手中宝石,抛向半空。血色宝石红光大盛,覆盖整个山头!同一时间,红光所及之处,便有淡淡的荧光聚集而来。大片大片的光在千珍前方汇集成形。紫颜身不由己地被吸引了进去。双方甫一汇合,那团光便真正化作人形。血宝收敛光芒,跌入千珍手中。
她睁开眼睛,定定看向白璃,一字一顿:“我回来了。”
白璃盯着她半晌,忽地伸手将她扯入怀里:“紫颜……”
紫颜紧紧抱住她,一滴泪水悄然滚落。那泪水凝在半空,突然紫光大盛,化成一颗羊脂玉球,落进千珍手心。所有的玉紫陌发出荧光点点,缓缓消失。所过之处,只余满地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可爱美丽。
通往辰星城的大道上,一辆通体碧绿无人驾驭的奇怪马车欢快地飞奔着。
马车内。千珍靠在车壁上,接过赵天佑不停递来的丹药,一声不响地吞下。即使表现得这般乖巧听话,还是架不住对面射来的“灼热”视线。
“法力虚耗过度,哼哼……”银晢狠狠盯着连续咽下十颗药丸才算完的千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十颗回神丹就补得回来了!补回来才怪!”
千珍无言地再抓来一把默默咽了下去。
“一万颗也补不回来!”
“……”千珍缩缩脑袋,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再缩你也变不成绿也!”
马车配合地震了一下,将赵天佑刚刚倒好的水晃得溅出,全泼到了千珍衣服上。赵天佑认命地叹口气,替她擦掉水渍,重新倒了一杯。马车再次一震,结果可想而知。千珍觉得很委屈。
车子停下来以后,银晢率先下去。他遥遥望了前方的城池一眼,便招呼另外两人下车。马车晃了两晃,缓缓变小,最后变回绿也的模样爬回银晢的衣袖。
千珍是抱着水壶下来的,她不等银晢开口,便就着壶嘴一股脑全灌了下去,打了个饱嗝将空壶仍到地上才回过头问道:“什么事?”
银晢:“……”他是打算要喝水的!
银晢淡淡道:“该走了。”
“马呢?”千珍疑惑地问赵天佑,“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天佑看着银晢薄怒的背影,低声道:“紫颜姑娘复生后来向你道谢时,你突然昏厥。银晢给你诊的脉,断定你是法力虚耗过度。怕你途中吃不消,便将马匹留在了紫颜姑娘处而换乘马车。”末了,认真地道,“珍儿,你以后应该多听一些银晢的劝告,真的有益无害,他也是真心关心你的。”
千珍记起她施法前银晢的那三瞪,后怕地咽了咽口水,点头。
他们进入辰星城后,在约好的地方见到了魔族中人,那人将他们带到城西一幢宅院前便离去了。
城西地方偏僻,道路却是四通八达。这里的别院全是富贵人家闲置的,均是清静雅致。而千珍等人此刻正站在其中最是夺目的一幢,周围零星地开着一些碧绿的花,后门尤为居多。
“碧绿色,花开四瓣,且柔软狭长向四周下垂。没错了,这个就是七色花之一的翠绸语。”银晢仔细地观察完,与千珍和赵天佑互视点头,穿墙直奔后院。
果不其然,满院子碧绿的花朵。和风拂过,花瓣微微晃动,相互摩挲间如情人间的低语。银晢对着空落的院落一拱手:“请翠绸语花主现身。”
清光四溢,花海正中央,一袭蓝衫的俊朗青年面带微笑缓缓走到近前,亦行拱手礼:“在下韩钰。”
韩家是辰星城第一大商业世家,是商界一股不可阻挡的强大势力。他姓韩名钰,乃韩家长子,自小便被当成韩家继承人来培养。
除学习文赋和经商外,他还不停地被耳提面命,将来定要将韩家更加发扬光大,以期扳倒一直与韩家势力相当却由来不和的舒家。他对此嗤之以鼻。
春日湖边,韩钰俯身拾起一方巾帕,急忙唤住前方不远处的失主。那女子闻声停下,步履轻盈,走至近前,盈盈一笑:“小女子舒静雅,多谢公子。”
一笑倾他心,韩钰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笑的温婉的女子。
舒静雅见他呆楞楞地望着自己,不禁掩嘴偷笑,暗想这人真是可爱,所以当他不自觉提出一同出游时,便轻轻点头,道出一个好字。
当天夜里,韩家大少爷的书僮和近侍犯了难,少爷都已经试了大半夜衣裳了,到底何时才能让人去睡觉啊啊啊!
而次日。
当初究竟是为何要答应与他同游的?舒静雅边跺着石阶泄愤边仰头哀怨地看一眼没有尽头的山路和前面那个轻松的背影。这个呆子,他是怎么想到请一个姑娘家爬山的!
不用心走路只顾腹诽的后果便是崴了脚,痛的一步路也走不了。舒静雅歪坐在石头上,郁闷得直想揍人。
韩钰折回,无奈地摇摇头,在她面前蹲下。俯身背起她,没有半句怨言。
舒静雅第一次离男人这样近,近到可以听见那人如鼓的心跳。他步伐沉稳,肩背温厚,带她到山顶一览众山小,带他到凉亭避雨,带她体会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那是舒静雅第一次觉得,其实爬山也挺美好的。
他们不问身份、不问地位,却顺理成章地相爱了。
一个月后的商行大会,是商界每年的惯例。而最后的经商辩合,则是重中之重。由抽签选出辩题和争辩双方,然后上台决一胜负。当大会主事者念出两个竹笺上的名字后,底下一片喧哗。
今年的正反双方是:韩公子钰、舒家静雅。
每日念着对方的名字千百遍,怎就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舒静雅和韩钰心中憋闷苦涩,互视着走上台去,坐定。
那一次的辩合,是近些年来少有的平局。
舒静雅只是苦笑,这人在商场上哪有一点呆样,精明得无人能及啊。
再之后数日未见,好容易得来对方的消息,却均是要与别的世家联姻。舒静雅失魂落魄了一上午后,终于收到韩钰遣人偷偷送来的字条。她颤巍巍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明夜子时,城北石桥,与卿同赴天涯游。
她次日一早起来便偷偷收拾了细软,忐忑地等到月上枝头,宿鸟归巢。
夜凉如水,她在桥上等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那男子仍未到。她绝望地滑坐在地,眼眶胀热,却掉不出一滴泪。
闻讯赶来的家人将她抬回去。父亲怒斥:这世上怎有你这般傻的人!那韩家小子不过是在骗你,你就这么容易上当!
韩钰都听说了,他知道她呆呆地任人梳妆好送上花轿,嫁与了张家少爷。
三天之后,舒静雅抑郁而终。
她死去也不肯转世,固执地守在奈何桥边。她要一个答案,她想听他解释。可是那个人啊,十年百年过去了,你为何始终不曾出现。
韩钰还知道,她终是死了心,带着满腔怨气坠入轮回。她的怨气凝在心头,化成一朵血红的梅花印,午夜梦回之时常常灼痛她的心。
情深不寿,她的每一世,皆因此而短命。
她的怨是因他而起,那也该他去化解。他化作不能行动不能言语的花,只开在她生前走过的土地上,只想借助风的轻抚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一句我爱你。
城东沈家大院的门墙上贴着一张招贤榜:独女沈盈盈身染顽疾,多方求医不治,若有能治愈小女者,愿奉万金以致谢。
而此时,在沈家小姐的闺房里。银晢坐在床外,隔着一层纱帐装模作样地给里面昏睡不醒的女子号脉。不多会时间,他向等在一旁的千珍和赵天佑使了个眼色。千珍立刻会意,赶紧对等在旁边的沈员外夫妇道:“老爷夫人,银晢神医要给沈小姐治病了,不方便闲杂人在侧,还请两位出去等候。”
沈员外夫妇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女儿,才一一走出去。待他们离开后,千珍和赵天佑一左一右地把纱帐挂起来,露出了里面有着倾城之容却面色惨淡的女子。银晢站起来,摊开手掌念起咒语,一道光自他掌心流下汇成一个人影。正是韩钰。
银晢看他一步步走向床沿,便道:“她便是舒静雅的转世,沈盈盈。”
那男子跌坐在床边,望着她与前生无异的面孔,心绪万千。良久,他抬手覆上她的额,缓缓道:“静雅,对不起,只因我便令你受如此多的罪。今日,韩钰将欠你的一并还了,你……你别再怨恨了。”
他叹息一声。
随着那人的温和的声音,沉睡的女子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静雅,那夜城北石桥之约,我本是要去的。可谁知,我二弟贪图家财在我行至后院时想了结我的命。他的匕首刺入我的心,我因心脏较常人偏右侥幸活了下来……
“但我也醒不来了。二弟花重金请来一个术士将我的魂魄封在了一件瓷器上。静雅,我并非骗你,也不是故意把你一个丢下,我是逃不了……
“后来那瓷器被人无意间打碎,我逃出来后才知道这世上已过千年,没有韩家也没有舒家了……我寻你许久,连鬼差也打问,他们却说我已沦为孤魂游鬼如何也不愿理我。静雅,你后来的遭遇也是一位高人所述,我知道愧对你……
“我将一切与你讲明,你便不要再怨恨韩钰了。韩钰别无他求,只愿日后乃至生生世世,你都要幸福……”
当那男子的最后一句话吐尽,周身开始泛起淡淡清光,只在瞬间便消散于无踪,散于空气,唯在床沿留下一颗淡绿色的羊脂玉球。
睡梦中的沈盈盈泪落不止、心痛如绞,挣扎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如何也醒不来。
沈员外夫妇进屋时,已不见那几位“高人”,只有沈盈盈半卧在床头,对他们安慰地一笑。她伏在父母怀里,听着激动不已的父母絮叨着。
仿佛病愈后一切都未变,只有沈盈盈自己知道,她胸口那颗自出生便长着的血红梅花记消失了,也将病痛一并带走。只是,心底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也无从得知。
浮尘一梦,相忘也罢。
小巧的凝脂般光滑的珠子,在千珍掌心发出淡绿色的光芒。千珍无力地靠在车壁上,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摇晃。
车帘被掀开,千珍被光线晃得眯起眼,看着来人在身边坐下:“佑哥哥。”
赵天佑应了一声,随后道:“珍儿,我知道你在为韩钰的事内疚,你是想令他复生的。可是珍儿,”他转头看着千珍的眼睛,“他已故去三千年,这世界已容不下他。他肯留到现在,也只是为了化解舒静雅的怨气。如今他宿愿已偿,去掉这份执念,灰飞烟灭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归宿。因为……即便能够活下来,此生也不会再遇见刻骨入魂的爱。”
千珍眼波一震,她看着赵天佑冷静却温柔的双眼,缓缓地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佑哥哥,其实,我有些讨厌那个制作封印的人了。”千珍靠在赵天佑肩膀上道,“他以威逼利诱的手段使那些魂魄们为他守护种子,让他们白白浪费了几千年光阴。若是没有人动用这个封印,他们岂不是要再等下去。我甚至,都有些感谢皓婴的诅咒了。”
赵天佑轻轻摸摸他的脑袋,并不说话。
沉默许久,千珍抬头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应该是西北方向的若墟古城,也是魔族中人带来的消息。”
千珍点点头,问道:“银晢呢?”
“他啊……”赵天佑有些失笑,无奈地道,“他比你还在意这件事,说是赶车,其实是想在外面散散心吧。”
绿也的速度与它的本尊完全不符,一奔跑起来比寻常马车要快上三四倍。因此只半个月,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
所谓古城,便是荒弃已久的废城。而眼前这座长满奇花异草、仅能认出一个大致轮廓的石堆就是传说中的若墟古城。
银晢让绿也变回本尊,钻进自己的袖子里,自己照旧在前引路。荒草凄凄,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柱香。
一大片浅黄色不期然地撞进眼中。
银晢俯身,看着脚边的花:“高约一尺,无叶。花开两瓣,浅黄色,如静立花端的蝴蝶。”言罢起身,看向其他人,“就是它了,七色花之一的幻梦蝶舞。”
仿佛印证他的话,狂风扫过,万千花瓣飘飞。花散尽,一袭灰衣的儒雅身影悄然出现。他弯腰作揖:“小生林逸卿。”
“这地方许久没有人烟了,几位一到,我便察觉了。
“几位既然专程到此,便一定是替小生还愿之人。”
他姓林名逸卿,字子辰,乃是一介寒窗书生。****苦读圣贤书,满腹经纶才华却无人识。他自幼父母双亡,亲戚也不肯收养他,一时间生活穷困潦倒,只能以卖字画为生。
那****如往常般在街边摆下摊位,边看书边敬候生意。然而当地的恶霸无故生事,非要收他“保护费”。他一个穷书生,连一日三餐都勉强应付,何来这些多余的钱财。被那群人围在墙角,拳脚相加。
就在意识混沌之际,他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住手!”
迷离的眼穿过重重人海,停在那个黄色的身影上。她站在人群最外层,不怒而威,柳眉微蹙,朱唇半点,不施脂粉,尽是女中豪杰的气场。
得救了吧,他安心地昏了过去。
醒来后,林逸卿就成了城主家的园丁。从照顾过他的小丫头口中得知,那天救他的女子,正是任城主的独女七七小姐。任七七小姐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一份差事,但是否答应还随他自便。
他留了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单单是为了生活,更因为,那双他这一辈子里见过的最清亮的眼睛。
任城主对这个女儿甚是疼爱,她说一城主决不讲二,让往东绝不往西。据说七七小姐降生后,城主欢喜得头脑一片空白连名字也做不了主,最后还是城主夫人以她出生之日为七夕而取的名。
林逸卿一边浇花,一边想着从丫鬟口中得来的消息。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人,刚抬头想道歉却被那女子制止了。他一愣,不是任七七是谁。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近旁的花架上憩了一只蝶,停了片刻后倏地振翅飞走了。他忍不住打趣道:“没想到七七小姐也是个,喜花爱蝶的妙人。”
任七七从他的表情看出些端倪,大咧咧一笑:“你是在想我不过是个爹娘宠坏了的深闺娇小姐吧,呵呵……”她忽地停住笑,正经地道,“你错了!我喜欢蝴蝶并非它美,而是它的精神。”
“我观察过的,这个小东西啊在成蝶之前是一种很丑陋的虫子。它不在乎世人眼光,一直地努力努力,最后,破茧成蝶!”任七七看向他的眸光下是深深的坚定,下巴一抬,“我会像它们一样的!总有一天,我会证明!”
他被那女子自信而坚定的眼神震撼到,一颗心砰然不止。他没想到那女子的话真的有实现的一天。
时局不稳,整个人外人界几乎都在打仗。这座城池也不例外,最受难的自然是百姓。城中无将军,任七七便代替年老的父亲披甲上阵,指挥千军万马,保疆卫民。她用事实证明自己并非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是英雄,是巾帼,更胜须眉!
他看到她在大军中穿梭,鼓舞士气,受万人拥戴,第一次痛恨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用尽全力守护着城池,却仍是敌不过凶狠的外人,城破之后,林逸卿再也没有见到任七七。乱军中,他被流矢射杀。
林逸卿不得不承认,他早已爱上那女子了。可是,他知道配不上她,所以刻意将这份感情压在了灵魂里。现在他死了,那汹涌的爱意便再也压不住。
那云泥之别的身份,让他刻意想要一个门当户对的来世。所以他答应那人的条件,化身成花,守在她曾保卫的土地上,只等那有缘人前来。
圆他千年梦。
“那么你的愿望是……”千珍看着他,“与她结一世姻缘?”
谁知林逸卿竟摇了摇头:“几千年前,我的心愿的确的这个,但现在……”他淡然一笑,“我已别无所求。”
千珍诧异:“这是为何?”
“这几千年的时光,我独自在人间徘徊。”林逸卿淡淡一笑,感慨道,“这些年来,我看尽人间冷暖,看透世事情缘,也参破了紫陌红尘。对于那一世的执念,我早已放开。”
“姻缘这东西,最是不能强求。命中注定终须有,纵使生死亦不能失;命里若无,但使寻遍天涯也未尝得见。”
银晢只是看着他,只语不道,赵天佑亦然。
千珍不解地问:“既是如此,你为何还留在此处?”
“子辰虽非圣人贤者,但信守承诺的道理还是懂的。我留在此处,为的是将它交与你们……”
话音未落时,林逸卿周身泛起淡淡光芒,霎时化作万点星光,散于蓝天。唯剩下一颗碧色的凝脂玉珠飘落千珍掌心。满地的幻梦蝶舞剧烈地晃动起来,突然齐齐展翅冲向天宇,又在恍惚间消散与无形。
为何……能够这般坦然的面对死亡,为何……
千珍抿唇,她握紧手心那颗珠子,突然间不可抑制的心痛起来。
事后银晢去地府查了轮回册,但任七七的命运早已终止,再无记录。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已羽化成仙了。
原来,他们真的没有缘分了。
一个登天成仙,一个魂飞魄散。
云泥之别,相忘也罢。
荒草凄凄,春风晚渡,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笼罩着若墟古城的遗址,染红一地的花草和树木。千珍披着被映成金黄的发,安静地坐在断垣上,仰头望着湛蓝天空。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恍若未闻。
银晢没好气地瞪她:“喂,该启程了!”
这人,明明在关心,可就是不肯好好说话。赵天佑无奈地看了别扭的银晢一眼,低头看对千珍道:“魔族中人传来消息,最后一颗七色花种子在西方觅龙山,我们现下要尽快赶过去。”
千珍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起身:“好。”
绿也已经变成马车的样子,就在不远处的大路上等着。
千珍走在前面,赵天佑和银晢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忍不住面面相觑。这样沉默了一路,等到了马车边时,那女子才突然叫住他们。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和:“银晢,佑哥哥,我知道你们在担心我会胡思乱想、自暴自弃。你们放心,我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赵天佑怔忪:“珍儿……”
千珍道:“我没有自怨自艾,我知道这些事都会过去,虽然很对不起林公子他们。我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所以只能在心底默默感谢。”
风吹过,杂草随风而动,空地之上已没有半个人影。
觅龙山,人外人界极西之地,坐落于邢阳城以西三百里处。此山极为荒凉,山地之间鬼气森森,寸草不生。方圆百里之内杳无人烟。
千珍等人听魔族人说了大致情况后,决定先在百里外的一个镇上休整修整。三日之后,才前往觅龙山。
果然如魔族中人所说,这觅龙山山极为荒凉,而且山头之上总是笼罩着一片奇怪黑云,令此地更显阴森恐怖。
他们在山上找了整整一天,才在一处断崖下发现墨玳花。那悬崖之下,阴森至极,腐气弥漫,但那大片的黑色花朵仍散发着淡淡清香,为自己保住一片净土。墨玳花高不过半尺,碧叶黑花,形态不佳却独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其幽香阵阵,故又名墨香。
银晢向花丛拱手道:“我等特地来此,还请墨玳花花主现身。”
一股透明的奇怪灰色气体自花朵之上浮起,慢慢在几人面前凝聚成形。面前的女子一袭白裳,眉目清雅但是脸色苍白,周身莹白却围着一圈浅淡的黑雾,看起来诡异而模糊。
千珍犹豫地看着她,疑惑道:“你的魂,被污染了……”
那女子闻言,模糊的脸上闪过一丝沉痛:“诸位法力高深,应该注意到此山上空黑气盘旋,此气与我周身黑气同出一辙,皆是常人所看不见的魔气。因为这觅龙山,本就是一座魔窟。”
“魔……窟?!”千珍诧异地瞪大眼,“你到底是谁?这座山又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眼中带着悲戚,声音低沉:“我是纪秋思,本是觅龙山天宇门门主的独生女儿,后来我门派被住在这觅龙山的另一侧失去心智的大魔头摧毁,此山之所以沦为今时模样,全拜他所赐。”
银晢等人俱是一惊,他们方才为找墨玳花几乎走遍半个山头,但只差另半侧,若不小心与那魔头遭遇,还不知是何局面。
“那么……”千珍心有余悸地回过神,“你有什么心愿?”
“替我……”纪秋思惨淡地一笑,“除了那魔头吧。”
觅龙山是人外人界灵气最盛之地,此山之上有一个名为天宇的门派,是人外人界第一大修真门派。纪秋思作为新任门主之女,自是从小生活于此,受灵气熏陶,受万般宠爱。
她长着一张圆滚滚的粉嘟嘟的小脸,不论是谁看到了都会忍不住捏两把,夸奖几声好可爱。偏偏就是有人不知趣,居然敢厌恶她。
对,不是讨厌,是厌恶!
纪秋思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岳铭瑄的情景。
那****刚练完功,被师姐带着回房间,在路过大堂时,看到三师伯领着一个小男孩进去。她好奇地追上去,奶声奶气地问:“三师伯,他是谁啊?”
三师伯本来凝重的脸在看到他后稍稍缓和,摸摸她的脑袋,道:“我们天宇门新来的小师弟。”
她点点头,却注意到那孩子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眼中是厌恶和鄙夷。
纪秋思一直都很奇怪,明明那么可爱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不苟言笑,甚至总是用仇恨的眼光盯着父亲和师伯师叔们呢?这么讨厌的孩子,为什么爹爹他们还对他那么好呢?心底的不服气越来越重,她终于忍不住跑到那人的居所偷偷观察“敌情”去了,若是能料到因此而引发的事,她宁愿这辈子都未曾去过。
纪秋思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把剑法耍的如此行云流水,犹如谪仙,她张大嘴巴,连口水也忘了收回来。
自此后,她就开始缠着他,理由是他功夫好能指点自己。她不管不顾他眼底是憎恶,一缠就是十二年。七八岁的纪秋思不明白可己的心思,可十七八岁的纪秋思却是懂了。是了,她喜欢这个人。不,是爱。
纪秋思爱上了岳铭瑄,忘了他眼底的仇恨和来历不明的身份。
她以为就算他不喜欢自己,不肯接受自己,但时间和真诚定能打动他的。可是,二师伯的死让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念想。
二师伯是被人用利刃砍下头颅致死的,手法干净利落,父亲他们查了许久也未找到真凶,最后只能定义为妖魔寻仇。二师伯出殡那日,她亲眼看到岳铭瑄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