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元明两代的沉寂,词在明清之际摆脱柔靡,出现了中兴气象。朱彝尊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钜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词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犹不得志时者所宜寄情焉耳。”(《曝书亭集》卷四十《红盐词序》)
清词中兴先指清词创作而言。清初词坛流派纷纭,词人辈出,作品丰富,仅顺、康两朝就逾二千家,词作五万余首,风格各异。陈子龙首开清词创作的帷幕,以“婉畅浓逸”为宗,推崇五代北宋词,其《湘真词》抒写抗清复命之志和黍离之悲,一变词纤柔靡曼的脂粉气,“上接风骚,得倚声之正”。遗民词则以王夫之、屈大均、释澹归等为代表,或抗清复明理想,或咏不仕二主气节,或寄托无力回天的悲愤,鼓荡起向现实靠拢的词风。清初,出现了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派、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和独树一帜的满族词人纳兰性德。中叶,张惠言创“常州词派”,倡言寄托,影响至晚清。
清词中兴又指清代词学发达,在词论上颇有成就,以朱彝尊、张惠言为突出。清词中兴还指对词学遗产的保存。朱彝尊选唐宋金元五百家为《词综》一书,万树《词律》、毛奇龄《西河词话》、徐釚《词苑丛谈》、周济《宋四家词》,以及晚清王鹏远汇刻《花间集》与宋元诸家词为《四印斋所刻词》、朱祖谋校刻唐宋金元词为《姜村丛书》、况周颐《蕙风词话》等,均名重一时,为词的研究提供了条件。
陈维崧和《迦陵词》
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宜兴(今江苏宜兴)人。其父陈贞慧,为明末复社四公子之一,明亡隐居。陈维崧少有才名,补诸生。入清后出游四方,晚年举博学鸿儒科,授检讨。他学识渊博,性情豪迈,兼以过人的才情,学苏、辛作豪壮语,创阳羡派,颇多家国之感,使豪放词大放异彩。有《迦陵词》三十卷,凡一千六百余首,居古今词人之冠。
陈维崧对词的贡献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尊崇词体。他以词比肩“经”、“史”,摒弃“小道”和“艳科”的传统观念,继承《诗经》和新乐府精神,敢于反映明末清初的国事,有“词史”之称。《夏初临·本意,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尉迟杯·许月度新自金陵归》等,眷恋故国,悲悼明朝灭亡;《贺新郎·纤夫词》、《八声甘州·客有言西江近事者》等,记赋役征丁、兵燹破坏之苦;《南乡子·江南杂咏》等,写苛捐杂税、自然灾害,抒写民生疾苦,冲破“诗庄词媚”的畛域,对词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其次,陈维崧学识鸿富,才气纵横,长调小令兼擅,且“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白雨斋词话》)。他用过的词调计四百六十种,词作达一千六百余首,皆为历代所罕见。在风格上学习苏、辛,尤近于辛弃疾,高语豪歌,雄浑苍凉。特别要指出的是,前人多用长调词表现豪放的情怀,陈维崧则长短并用,尤能以小令出之而不使人觉其粗率。如《好事近》:“我来怀古对西风,歇马小亭侧。惆怅共谁倾盖,只野花相识。”《点绛唇》:“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驿口,黄叶中原走。”均以寥寥数语表现开阔宏大而复杂的怀古情绪。
其三,陈维崧的词风兼苏、辛、周、秦之长而自成一家。其源出于辛弃疾,比辛词更抑郁悲哀;他效法苏轼,却无苏词的洒脱旷达,感伤故国之情在悲愤苦涩里盘旋,如《夏初临·本意》中“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恨积,金谷人稀”,“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将“山市成围”之景纳入一片悲悼家国的阴影之中,令人黯然神伤。《醉落魂·咏鹰》则抒发壮志难酬的悲壮情怀,性情更为突出:“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刻画出雄鹰睥睨一切的雄姿,而词人欲搏击人间“狐兔”,却难以奋飞,苦闷感慨而词气激越。以豪迈之笔出悲愤之情,是其突出的风格特征。
迦陵词也有清真雅正、旖旎婉转的秦、柳风调,展现出作者的才力出众,不为形式所限的特点。另外,他的佳作以抒写身世、吊古感怀和送飘泊江湖艺人的部分为多,如《贺新郎纤夫词》,以同情人民的态度,描绘了统治者在战争时期强虏船夫、破坏生产的暴行,写出丁男病妇忍痛告别、祈求平安归家的惨状。《贺新郎赠苏昆生》则悲歌慷慨,借苏昆生的境遇诉知己,哀沦落,寓故国之思,沉郁激宕。陈维崧也有不少应酬之作,以及内容消极的作品,或技巧失之于粗豪,或内涵缺乏必要的含蓄,则是其缺点。
陈维崧在唐宋之后异军突起,成为清词的一面旗帜,集万树、蒋景祁、史唯园、陈维岳等大批阳羡词人,为清词中兴作出了重要贡献。
与陈维崧风格近似的阳羡词人有任绳隗、徐喈凤、万树等。
朱彝尊和浙西词派
朱彝尊名列“国朝六家”诗人之一,但他尤长于词,有《江湖载酒集》等词集四种。作为浙西词派的开创者,朱彝尊与李良年、李符、沈皞日、沈岸登、龚翔麟号称“浙西六家”,和陈维崧并称“朱陈”,两人曾合刻一集,名《朱陈村词》。朱彝尊执掌词坛牛耳,开清新词风的新格局。
朱彝尊论词标榜南宋,尊崇姜夔、张炎清雅丽密的词风,自述“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解佩令·自题词集》)。他还与汪森辑录《词综》,推衍词学宗趣和主张,形成“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的传统。在清朝步入盛世之时,提倡词“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紫云词序》)的功能,投合了文人学子由悲凉意绪转入安于逸乐的心态,也适应歌咏升平的需要,故天下向风,席卷南北。
朱彝尊的词重字句声律,风格细致绵密,精巧隽永,音节圆转浏亮;内容多怀古、言情、咏物之作。他的情词尤独具风韵而为世称颂。他的情词婉转细腻,真挚感人,其小令清丽空灵,十分精致。如《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此词忆旧日情事,笔调婉丽,不伤于缠绵,又不流于浅露,一丝淡淡的哀愁若隐若现,空灵轻雅,是他的代表作。况周颐《蕙风词话》云:“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可见前人对它的推重。《高阳台》(“桥影流虹”)、《无闷·雨夜》(“密雨垂丝”)、《城头月》(“别离偏比相逢易”)及《鹊桥仙·十一月八日》等,皆感情真挚,圆转流美。
他的怀古咏物之作“托旨遥深”,多与感慨明亡有关。因功力深厚,语言精炼,表达委曲,显得深沉含蕴,凝炼浑厚。如《卖花声·雨花台》,充溢着江山依旧,人事全非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