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鱼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通过渲染南京名胜的凄凉冷落,怀抱故国之思,感叹历代兴亡,“如此江山”的哀痛刻骨铭心,“声可裂竹”。这首词精警有力,最能体现其才情和风格。而《满江红·吴大帝》怀吴国孙权独据江南的旧事,书写其“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的英雄业绩,和“叹六朝割据,后来谁来”的感叹,寄托了对南明王朝不能保据东南,一载即亡的惋息之情。
生当易代之际,秉持不世才情,他也有不得用世的苦闷,集中体现在他的《解佩令》中: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尽。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贾岛《剑客》诗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语意稍直,仍不失含蓄。而朱词犹出之以蕴籍,也可见其词学张炎和有所寄托的特点。
受朱彝尊的影响,浙西词派以清空醇雅、蕴藉空灵为创作标准,要求词无轻薄浮秽、浓艳媚俗之弊,并力戒陈辞滥调,要独具机杼。形式上则要求字句工丽,声韵和谐,格律严正。但因在字句声律上过分用工夫,重形式轻内容,也造成浙西词派“意旨枯寂”之病。
纳兰性德及其他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出身贵族世家。康熙十五年进士,授三等侍卫,迁一等。为人谨慎,轻财仗义,避谈世事。有词集《饮水集》、《侧帽集》,汇为《纳兰词》。纳兰论词须有比兴,且主情,宗南唐二主,尤重后主。他认为“《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实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而有之,更饶烟水迷离之致”(《渌水亭杂记》)。其词“得南唐二主之遗”,享有大名,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纳兰词多写离情别绪、闲愁哀怨;长于小令,清淡朴素,不重雕饰,是一代婉约名家。周之琦称其词“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王国维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其爱情词低回悠渺,执著缠绵,有《相见欢》“落花如梦凄迷”,《蝶恋花》“眼底风光留不住”等。纳兰与原配卢氏伉俪情深,而因他须护驾扈从,轮值宫廷,不免以忍受别离相思的痛苦。孰料婚后三年,卢氏死于难产,遂为爱妻写下多首悼亡词。纳兰词标出悼亡的有七阙,未标题目而意近追恋亡妇、怀念旧情的有三四十首。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等,一字一咽,极哀怨之致,也见情操纯正,可与苏轼《江城子·记梦》相比,有“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的效果。如《南乡子》: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孤寂的午夜,刻骨的相思,迷茫的梦境,饮泣风雨的檐铃,“纯用性灵,纤尘不染”
(《蕙风词话》),对亡妻的恋情表露无遗。写相思亦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如《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直抒因眼前景物引起的相思之情。再如《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事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吾辈在。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纳兰词真挚自然,婉丽清新,善用白描,不事矫饰,如行云流水,词风疏而不密,纯任感情倾泻,为清词中兴奠定了基础。王国维《人间词话》评纳兰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甚为精当。况周颐甚至认为他是“国初第一词人”(《蕙风词话》)。
张惠言和常州词派
乾隆后期,浙派词之流弊日显,意旨枯寂,且入萎靡、琐屑一路,为世所诟。嘉庆年间,张惠言的常州词派起而救之,影响直至民初,是浙西词派之后的词坛主流。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武进(今江苏武进)人。嘉庆四年进士,官编修。通《周易》、《礼记》;工散文,与恽敬同为阳湖文派之首。有《茗柯文集》与《茗柯词》。在词学方面,辑有《词选》一书,选录唐、五代、宋词凡44家116首,对常州词派形成,以及清词风格的变化有很大影响。
张惠言所撰《词选》序,成为常州词派的理论纲领。他以儒家“诗教”为论词的基础,其大旨有三点:一是尊词体。以为词应表达“闲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已之情”,具有“低回要眇”的风格,应与正统诗赋之流处于同等地位。二是崇比兴。他把“意内而言外”视为词体的本质特征,认为应以比兴寄托手法入手,提高词的立意和格调。三是宗婉约,鄙弃豪放和俚俗风格。他评价历代词家,以温庭筠为“深美闳约”,为“正声”;而力斥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四家。以上这些观点,都是针对浙派末流的“淫词”、“游词”和“鄙词”弊端而发的(见金应珪《词选后序》),都是有的放矢。
张词风格沉郁,因深有寄托而意旨隐晦,故耐人寻味,所谓“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乎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箧中词》卷三评)。如《木兰花慢·杨花》:
尽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此词以白描法写杨花的行止、情态,形神毕现,尤以“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为警句。全词名为咏物,实是咏怀,作者借杨花抒写了自己漂零、凄凉、清寒的身世、疏狂的情性和落寞不得志的感伤,实是寒士写照,也是自我写照。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首也很有名,尤以第五首为人称道,词云:长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只要心不枯寂,慎独以待,“生意总欣然”,虽有“士不遇”之慨,但要旨是自振不颓,清操自守,以劝勉学子。
常州词派由张惠言开山,至周济发扬光大,蔚为宗派。周济承继张惠言词论,且更臻完备。他以艺术审美眼光推尊词体,突出词的“史”性以及与时代盛衰相关的政治感慨;并从创作与接受角度上,提倡“意内言外”、“微言大义”,并阐明“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的创作宗旨,即有寄托才能深入,唯“不出”才能含蓄委婉,借微言而存大义;在词体源流上,他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为门径,使学周、吴为时尚,既纠正浙西词派浅滑甜熟之弊,也使常州词派风靡开来,成为晚清词坛的主流。但周济的创作与理论有所脱节,在他的《味隽斋词》中,咏物之作如《渡江云·杨花》含而不露,温丽婉秀,还耐人寻味;大多数作品则过于强调寄托和不露痕迹,遂晦涩难懂。吴梅批评说:“止庵自作词,亦有寄旨,唯能入而不能出耳。如《夜飞鹊》之‘海棠’,《金明池》之“荷花”,虽有寄意,而词涉隐晦,如索枯谜。”(《词学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