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偷偷回到皇后那儿，把今日所见简单讲述一番。
皇后眉头一蹙，微微摇头，“这事奇了，以姿色论，杨岫云和庄環皆为首选，杨岫云春色上面固然有些不矜持，但庄環冷若冰霜又似乎不合情理，更何况你刚才说她略露漫不经心之态，这就更加值得琢磨了。小顺子，她二人的家世查得如何？”
小顺子上前一步说，“回禀娘娘，庄環和杨岫云的家世竟然惊人地相似，两人均是罪臣之后，而且均获罪于王梁成一案。”
皇后稍作回忆，“王梁成？就是半年前因为收受贿赂被削职罢官的王梁成吗？”
“正是。王梁成在受审时，供出当时任职提典刑狱司的庄兆瑾和任职录史官的杨莫青也与此行贿受贿案件有关，并提供账簿一册，但是行贿人在入狱的第一晚就撞墙死了，账簿的真假未能证实，所以此案就成了悬案，一直未能解决。由于当时的案件牵涉的人数众多，影响极差，皇上最终还是将两位大人削职罢官，但是却保留了庄環和杨岫云的选秀资格。”
“胡闹！”皇后闻言怒目圆睁，“自古以来罪臣之女只可入尚宫局为婢，怎能以秀女的身份入宫！秀女身份是何人负责核查，立刻传召。”
“是。”小顺子得令二话不说跑出去。
纸鸢若有所思地说，“父亲沦为罪臣，女儿入宫侍君，娘娘，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
“替父报仇。”我不知不觉就说出这四个字，事后方才惊觉自己再度失言了。
皇后尖锐的目光瞬间刺透我的心脏，如同冰做的利刃，让我又冷又痛，渐渐地，冰冷的剑锋融化成暖暖的流水，渗透进我的每一寸骨骼，温柔地将我逐渐吞噬。“选秀资格非她们所能决定，王梁成的案子，皇上也并未深究其罪，替父报仇的说法未免过于严重了，但是，若能顺水推舟，借着皇上的宠爱，替父翻案，重归政坛，倒是个不错的想法。”皇后沉吟片刻，“哼，既然这样，本宫不介意帮她们一把。”皇后说完，见我还跪着，示意让我起身，走到我跟前，“你又提醒了本宫一次，看来你的八字，跟这个皇宫，还挺匹配的。”皇后又靠近我一点，“除了本宫点过名的三位秀女，还有谁，是本宫看漏了的？”
皇后的话如同一阵冷风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木佳子三个字在喉咙里堵塞着。要把她供出来吗，也许她真的就像大家看见的那样，是个善良的女孩，何必因为我毫无边际的猜测将她推入危险的境地。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皇后的眼睛，“回皇后娘娘的话，没有。”
皇后死盯着我的眼睛，我感觉眼睛发算发涩，却始终不敢眨一下，生怕露出逃避的怯意。
皇后的左边嘴角微微一抽，“没有就好。”我听出她在怀疑我，但我不愿意改口。
这时，一位年轻的小公公被小顺子拎着领子拽进屋来，小公公趔趄着扑倒在皇后面前，磕头如捣蒜般使劲，“奴才……奴才福顺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娘娘万福。”小顺子撇撇嘴，挥着拂尘站在他身后，眼睛不屑地看向别处。
“这奴才瞅着眼生啊，”皇后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福顺，“可是刚刚进宫的？”
“奴才……”福顺颤巍巍地不敢说。
小顺子提起腿朝福顺屁股上给了一脚，“结巴什么，快回娘娘的话。”
“奴才，奴才是十岁进的宫，如今算来也有整整十五年了。”福顺赶紧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噢……”皇后略显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已经进宫十五年，比本宫在宫里的日子还长，平平安安，无风无浪，掰着手指头算得门清啊，”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突然神色一变，拍案喝到，“连老祖宗的规矩也忘了，这十五年本宫看你是嫌命长了！”
福顺闻言身体猛地一缩，顿时汗如雨下，磕头求饶，“奴才该死。奴才不知办错了什么，只求娘娘让奴才死得明白。”
“不知办错了什么，”皇后怒目圆睁，“杨岫云和庄環都是罪臣之女，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奴才……奴才知道。”福顺边说边擦着额头的汗。
“知道？知道你还把她二人留名在册，你简直找死！”皇后随手抓起案头的镇纸朝福顺砸去。
福顺抱着脑袋赶紧扑到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哭喊着说，“娘娘，奴才冤枉，奴才冤枉，要将她二人留名在册的并非奴才，而是，而是……”
“是谁？”皇后追问。
“奴才，奴才不敢说……”
“那就拖出去杖毙！”皇后一甩袖，小顺子就上来拖人。
还没等小顺子的手碰到自己，福顺就吓得嚷嚷起来，“奴才说，奴才说……是，是皇上……”
我闻言一惊，看向皇后，她早已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胡说八道！”
福顺见话已说开，干脆大着胆子全抖了出来，“奴才不敢胡说，原本奴才已将二人的名字删去，可是名册交给卓公公不到两天，卓公公就让奴才再把删去的名字加上，说只要不是欺君叛国之罪，罪臣之女也可候选，奴才也觉得奇怪，就问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万一主子知道了怪罪下来如何担待，谁知卓公公说，这就是主子的意思，还能怪罪谁去，奴才问是哪位主子的意思，卓公公就指了指天，这难道还不是万岁爷的意思吗？”
皇后听着听着，神色复杂起来，踱步几个来回后，忽然冷笑一声，“你认准了本宫不敢找皇上对质去，这才把皇上搬出来做挡箭牌是不是，你的胆子，倒是大得能补天了。”
福顺扑通一声扑倒在皇后脚下，“娘娘千万相信奴才，就是借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造万岁爷的谣，卓公公确实是这么跟奴才说的，奴才不敢作假。”福顺咚咚磕起响头来。
“哼，你别以为一句皇上的意思就能把本宫唬弄过去，这秀女名册从来不经皇上的手，杨岫云和庄環又不曾进过宫，皇上与她们可说是素昧平生，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原本上过名册，又凭什么破例追着你要人？”
“这……”福顺哆嗦着，说不上来。
皇后盯着福顺片刻，看着他颤抖的背脊，脸愈发冷下来，绕过他走到绣着牡丹的屏风前，抚摸着紫红色的花瓣，轻描淡写地说，“传本宫旨意，奴才福顺违规在先，欺君在后，赐杖毙，五服之内，连坐。”
“遵旨。”小顺子高声说着，让人进来把福顺架走。
“娘娘饶命，”福顺双腿蹬着使劲挣扎，哭嚎着，“奴才，奴才知道一件事，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皇后眼睛一亮，“都先住手！”听到皇后的喝令，内侍们松开手，福顺整个人松垮下来，边喘粗气边擦汗。皇后微微颔首，居高临下地看着福顺，“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是……”福顺沙哑的嗓子发出急促的声音，“王梁成案结束后，杨岫云和庄環就该随父亲搬出官宅，另觅住所，奴才复核秀女身份之时，查得庄環暂居其乳母家中，倒是合情合理，可那杨岫云，竟是在一位宫中显贵的府邸中居住，不知这其中是不是……”
皇后眉尖一耸，“宫中显贵？是谁？”
福顺突然有些害怕，打磨着牙齿说，“是……安国郡主。”
我心中猛然一惊，回头去看皇后，她早已紧咬嘴唇，拳头攥得恨不得把指甲嵌进肉里。许久，她的拳头渐渐松开，僵硬的面孔也恢复了柔和，聚拢在眉间的阴霾也一点点散去。“你回去吧，今日本宫传召你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奴才明白，奴才遵旨。”福顺见皇后放他走，千恩万谢地磕了头，匆匆离去。
皇后见他走远，一脚将旁边的椅凳踹翻在地，发出很大的声响，顿时风度仪态全失，“万淑宁这个贱人，什么都要跟本宫对着干吗！本宫在宫里的光芒，她要抢，本宫自小的姐妹，她要抢，本宫的夫君，她要抢，现在连本宫看中的人，她也要抢，难道她进宫来就是跟本宫争抢的吗！武夫之女，外作端庄，骨子里尽是野蛮霸道的本性！”
纸鸢走到皇后身边，“娘娘，现在怎么办？明日就是复选，这个杨岫云貌似已经和郡主结成了同盟，恐怕日后对娘娘不利啊。”
“不如……”小顺子伸手做了个刀斩的姿势，“一劳永逸，免除后患。”
我顿时心惊肉跳，小顺子竟然也赤裸裸地狠毒起来，若是将来倚靠皇后的势力权冠后宫，就太可怕了。
皇后没有说话，转而看向我，“西樵，你觉得小顺子的主意如何？”
“奴婢觉得不妥，”我大着胆子说，“杨岫云特准候选，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是真的知道她也好，是被安国郡主巧言蒙蔽也罢，至少她的存在已经足够在后宫引起不小的波澜，若闹开去，定会有人吃不完兜着走，也说不定安国郡主正等着拿皇后的短，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成为郡主手中的把柄，何况究竟杨岫云与郡主的关系如何，谁也不能确定，现在就急于处置，并非上策。”
皇后明眸一动，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又想护着谁？”
我抬头无辜地看着她，“奴婢没有……”
“行了，”皇后打断我，“杨岫云不是一般的宫婢，本宫也决不会轻举妄动。不过，杨岫云竟然居住在万淑宁的府邸之中，两人的关系必然亲厚，即便过去不亲，如今也难说了。”皇后说着又看向我，“你不是说，杨岫云面露悦色，沾沾自喜吗，没准就是万淑宁给了她什么承诺，她自感得宠在望，喜形于色了。”
“这么沉不住气，郡主这次可算是所托非人了。”纸鸢有些幸灾乐祸，忽然又神色一正，“那个庄環有没有问题，她也是罪臣之女。”
“这就要问西樵了，”皇后过来拉起我的手，我的手冰凉，皇后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内心的微弱恐惧，用力握住我的手，“你替本宫好好盯着杨岫云和庄環，尤其是杨岫云，要是发现她和万淑宁那边的人有什么勾勾搭搭的，即刻来回禀本宫，可别再像上次那样，又迟了一步。”皇后的话音越说越重，我也感觉心口如同压了块大石头，越来越重。
“奴婢自会用心，只是储芳阁人多口杂，奴婢的身份，那些老宫人都是知道的，只怕流言难止，那些别有用心的秀女难保对奴婢抱有戒心，未肯交心。”
“谁要你交心了？”小顺子撇撇嘴说，“这里是皇宫，别说你是皇后的人，就算是平常的一名宫人，那些心有盘算的秀女也不会跟你说真话，再说就你这点心眼，没套出话来，说不定就把咱们娘娘给卖了，还是闭上嘴的好。你呀，就远远地看着，谁跟谁要好，谁跟谁不和，谁跟谁勾勾搭搭，谁在宫里有人帮衬。那些偷偷见面的，打架拌嘴的，行为鬼祟的，不用走到跟前就能看出端倪来。还有啊，别再想着能跟谁交心，像纪双木这样的好姐妹，一个就够我们头疼了。”
皇后看看我，“就照小顺子说的办吧。多看少说，莫生事端，本宫，不想落人口实。”
我点头称是，随后服侍皇后睡下，返回储芳阁。
复选过后，储芳阁中的人少了大半。按惯例，复选落第的秀女，均赐予淑女的名份，分派到各个妃嫔的宫中居住。若能有幸被皇上看中，再另行册封。时间匆匆而过，明日就是殿选之期，我却一无所获。皇后已数日没有传召我，想是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我忽然觉得，可能我会永远呆在储芳阁，再没有回去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