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友权
哪里才是网络文学研究的“阿里阿德涅彩线”?
网络文学超乎想象的快速崛起,覆盖的是网络文化空间,改变的却是整个文坛格局和中国文学生态。凭着“技术丛林”和“山野草根”两把大刀开路,短短十几年间,网络文学终于以“另类”的面孔和“海量”的作品确证了自己的文学在场性和文化新锐性。
时至今日,随着网络对文学市场份额的强力扩张,以及人们对这一文学关注度和认知力的提升,特别是与传统主流文学互动交流的增多,网络文学在赢得技术权力话语的同时,自身发展中的困惑和矛盾也日渐凸显。譬如:
——网络文学生产一直存在的“高产”与“低质”“速成”与“速朽”“大跃进”与“泡沫化”“人气堆”与“快餐性”之间的矛盾,它们渊源何在又如何化解?
——网络文学是技术与艺术的“合谋”,但技术的“霸权性”与艺术的“边缘化”带来的文学“父根”与“母体”的“审祖式”追问,该怎样摆脱其间张力关系的失衡与失依,进而有效根治这一文学因“技术依赖症”而剑走偏锋的病灶?
——时下大型文学网站的“全版权”经营、产业链商业模式、以读者为中心的市场导向,让文化资本的利润增值成为支撑文学发展的引擎,但市场化、产业化对艺术审美的遮蔽,加剧了网络文学的去文学性和非审美化,如此语境,文学生产该如何处理好网络市场与文学审美的悖论?
——网络文学对文学惯例和创作体制的“格式化”僭越,悄然置换了传统文学的逻辑原点,造成了传媒载体对文学传统的断裂与失范,这时候,网络文学的逻各斯命意何在?它还要不要重新律成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模式以调适传统与创新的矛盾?
——还有,网络文学所依凭的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和消费社会的大众文化语境,导致文学诗性品质的娱乐化脱冕,但新媒体图文语像的艺术祛魅和数字化技术灵境中的诗性复魅所由形成的解构与建构并生的辩证过程,能否为网络文学提供电子诗意的返魅路径?
应该说,近年来我国网络文学理论批评界一直在思考并试图回答上述问题,只不过思考的角度不同,切入的研究路径各异,对解读网络文学的理论有效性也颇为不同——
有的把传统文论学理简单套用到网络文学身上,用中外经典的文艺理论概念、范畴和理论模式,实施“六经注我”或“我注六经”式的疏瀹与反思,急于构建网络文学的理论体系,让这只本该黄昏时高飞的“密涅瓦的猫头鹰”【1】在黎明时便折翅起飞,结果不仅对实际的网络文学现象体认有“隔”,也于这一新兴文学的理论开启无补,导致网络文学研究的“聚焦失准”与凌空蹈虚。
另一种是技术分析模式。这类研究者的眼中只有“网络”没有“文学”,或只有“技术文学”没有“人文文学”。他们没有把这一文学看作是人类文学审美的一个历史节点,或文学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一种特定类型,而是将其仅仅视为传媒载体中的一项内容,或技术之树结下的文化果实,认为技术传媒和信息工具才是它与传统文学的本质区别,于是用技术的眼光和工具理性来分析网络文学现象。由于缺失人文审美的致思维度和价值立场,其对网络文学的理论言说往往会变成技术分析的文化读本,或新名词术语的“集束式轰炸”,结果是文学人看不懂,技术人不屑于看,于实际的理论批评建设意义甚微。
当然,还有先入为主的“断言式”和即兴点评的“感悟式”评说。前者多出现在不懂网络或者很少上网阅读的“银发学人”中,他们常常会武断地以为,文学创作如春蚕吐丝,非呕心沥血不可为,而网络乃玩家“灌水”之地,如马路边的一块木板,谁都可以上去信手涂鸦,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或者简单地认为网络无非就是一种传播的载体和工具,就像龟甲竹简、布帛纸张也曾是承载作品的工具一样,它不会改变文学的性质,因而断定,根本就没有什么“网络文学”,不值得为之置喙饶舌。后者常出自网友之口和传媒评论,这类话语能够有感而发,目击意达,直指本性,三言两语,即兴评点,有时也能搔到痒处,戳到痛处,或机智俏皮,或犀利泼辣,倒也开心解颐,生津止渴。只不过有时难免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或文不对理,持而无据,甚或脱口而出,不切肯綮,姑妄说之,不负责任。
于是,网络文学的“理论江湖”可谓群伦并起,理路纷呈,涉足者不啻走入迷宫,莫辨路向。作为一种学术研究、理论建设,总有其持论的起点和逻辑的支点,相对于传统的文论“大厦”,网络文学研究才刚刚起步,而与云蒸霞蔚的网络文学创作相比,其理论批评更是远远落伍不辨后尘。那么,今日的网络文学研究该以哪里为肇端、怎样寻求突破,或者说,哪里才是走出网络文学研究迷宫的那条“阿里阿德涅彩线”【2】呢?
窃以为,“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也许可以作为打开网络文学迷宫的一把锁钥,从这里或许可以破解诸多难题,找到那条引导我们走出迷宫的“彩线”。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正如研究任何问题一样,我们研究网络文学的出发点和立足点都必须以实践为基,从对象出发,进而全面了解和认识对象,找出问题症结,发现蕴含的规律,提出解决问题的可能之道,或构建切中实际的观念范式,而不能先入为主,生搬硬套,东向而望,不见西墙,或如刘勰所说:“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3】面对异军突起的网络文学,我们当然需要有亚里士多德、康德和黑格尔赋予的理论底气,也摆不脱孔子、刘勰和王国维的丰厚积淀,中外历史上所有的文论资源均应该吸纳传承,因为它们许多都依然有效。不过,我们能做的第一步,却应该并只能从对象的实际出发,以研究的本体为据,于网络文学研究者而言便是点击网站,阅读作品,下足新批评派所倡导的“closereading”(经细读)工夫,了解和把握网络文学的生产方式、作品形态、传播载体和接受方式,以及功能结构与意义蕴含等。特别是对时下的类型化写作与阅读市场细分的相互催生,文学网站经营的全版权商业模式构建,网络写手的创作方式与生存状态,文学读者群欣赏趣味选择和消费市场的竞争格局,文化资本的新媒体寻租、产业运作和盈利手段,以及数字技术带来的文学与影视、游戏、动漫、视频影像等多媒体兼容的微妙关联,还有三网融合、自媒体和信息增值方式对网络文学的生产与消费的影响等等,更是文学“扩容”、版图“越界”带给我们的新课题,尤其需要网络学人切入现场,明察深思,做一个网络文学的“局内人”。这样才有可能赢得对它有效言说的话语权,才不至于使自己的理论批评成为隔岸观火、隔靴搔痒或隔空取物之论。可见,“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虽说简单,却很重要,实为我们了解网络文学、研究网络文学绕不过去的一道“铁门槛”。
正是基于这样的学术动机,我们中南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团队在陆续出版了《网络文学教授论丛》(2004)、《文艺学前沿丛书》(2005)、《网络文学新视野丛书》(2008)和《新媒体文学丛书》(2011)等4套丛书之后,又策划了这套《网络文学100丛书》。本丛书共有7部,它们分别是欧阳友权的《网络文学评论100》、曾繁亭的《网络文学名篇100》、欧阳文风的《网络文学大事件100》、禹建湘的《网络文学关键词100》、聂茂的《名作家博客100》、聂庆璞的《网络写手100》和纪海龙的《网络文学网站100》。这些选题看似简单、平实而波普可辨,实则是研究网络文学的入门之功和基元之论。我们试图通过对这些网络文学前沿和基础问题的梳理与评辨,实现“广撷资源,夯实基础,明辨学理”的学术构想,并且与我们正在进行中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网络文学文献数据库建设”形成协调、互补和相互印证之势。这套丛书的作者都是我们网络文学研究基地的学术骨干,大家携手同心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可谓“累,并快乐着”。作为丛书主编,我对他们的学识水平和敬业与协作精神均报以深深的感佩!
新生的网络文学还是“小荷初露”,对它的理论研究也才千里始足,任重而道远。从2004年出版第一套理论丛书至今,我们中南大学文学院网络文学研究团队在这一领域筚路蓝缕、荷戟远征已逾十年。无论“十年一觉扬州梦”,抑或“江湖夜雨十年灯”,过去的都将留给历史,笔下的都在书写今天,而过去和今天都将托付于未来。就让这套丛书为我们的十年耕耘献上一份小礼并画上一个稍感宽慰的句号吧。
2013年10月12日于中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是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栖落在她身边的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这只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就可以看见整个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可以追寻其他鸟儿在白天自由翱翔的足迹。黑格尔用这一比喻意在说明,哲学是一种反思活动,是一种沉思的理性,而“反思”是“对认识的认识”,“对思想的思想”,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如果把“认识”和“思想”比喻为鸟儿在旭日东升或艳阳当空的蓝天中翱翔,“反思”当然就只能是在薄暮降临时悄然起飞。
【2】”阿里阿德涅彩线”来源自古希腊神话,常用来比喻走出迷宫的方法和路径,解决复杂问题的线索。
【3】刘勰:《文心雕龙·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