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正活得有滋有味道的时候,比如正打着高尔夫球,或正跟情人幽会,或是正蜷曲在沙发上喝酒听音乐,或是正泡着热水澡,或刚把对手打下去,你正踌躇满志,突然被宣布,你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你会怎么样?你是不是会顿然瘫倒,也许你又会马上挣扎起来,想到自己就要撒手的那么多东西。你割舍不下,不甘心。你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东西全都应该属于你的了,即使不是你的,你也坚信你如果没死,就 将会属于你。你不顾一切,像个强盗。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一路呼喊,像一辆急救车。你有这个特权,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一路狂抢,见什么都抢。可要命的却是你怎么也抓不过来。抓了这个,丢了那个,你仍然两手空空。于是你又会像不懂事的小孩那样耍起赖来。你哀求:等一等,等一等!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可是,生命还是像细软的丝巾,从你手中滑走了。
约翰?麦克维恩跟我这样讲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电影将要散场时的情景。照明灯亮 了,放映厅乱了,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像暮色中扑愣愣飞起的乌鸦。到处都是活动椅座 翘起的声音,甚至,放映员索性把片尾喀嚓一断。走到外面,空气凄凄的,腥腥的,好像痛哭过后擤着鼻子。约翰?麦克维恩是不是这样感悟到了活着的意义?五十年前,他曾参加过朝鲜战争,他有一次遭到了夜袭。death!他说。我们称作"死"的,他们叫作"death"。四面楚歌,缴枪不杀连天。虽然他平时很清楚死神随时都可能降临,可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会死。
你会后悔自己平时为什么要奢谈死!那其实不过是明知不会死的矫情。他说。
后来呢?我问。
后来,当然缴枪不杀喽!
投降了啊。我笑了。一个美国兵,贪生怕死,发着抖,乖乖把枪举过头顶。我从小 就在战争影片里看到这样的情形。可我没料到他居然也笑了起来。还笑得很爽朗。他并 不以投降为耻。在他的内心是不是有着比耻辱更坚实的东西?他活下来了,而且他们回 国了,仍然受到了祖国的拥抱。而当年从同一战场归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却被责问:你当时怎么不去死?
咱中国历来有视死如归的传统。比干拼死谏皇帝,屈原自沉示清白,窦娥死而鸣冤 仇。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毛泽东说:"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 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每当想到这,我总有一种对自己命运的惴惴不安。什么时候要轮到我被献祭出去?我好像一只笼子里的鸡,汤已烧开,刀已备好,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只无情的手伸进来。
我什么时候死?
(约翰?麦克维恩,世界《财富》论坛50强SHALE公司总裁。)
讨公道农家父子法院自尽 (《南方周末》1999年1月29日) 袁印博、董翠侠夫妇是陕西省兴平市南位镇固显村农民,家里六口人,七八亩地, 生计艰难。1996年3月,他们承包了西安现代农业综合开发总公司种植五场的43 ?7亩土地。承包合同约定,这片土地由他们"自由种植,自产自销,自负盈亏"。
他们以2900元现金和场方所欠他们的2878元欠账交清了第一期的承包费5 785元后,得以进地耕种。在收割了一批玉米杆之后,他们又种植了20亩萝卜、1 0亩大白菜和10亩大葱,后又全部套种了小麦。他们住在租来的简陋土房里日夜操劳 ,常啃干馒头,喝生冷水,精耕细作,尽心呵护,蔬菜长势喜人,眼看丰收在望。
1996年11月19日,他们和所请民工一起拔了5亩地的萝卜。又大又白的萝 卜小山般堆在地里,煞是叫人艳羡。
第二天早上,他们请了8个民工,满心喜悦地上地继续收获。当他们来到地口,见 农场副队长王保尔和警卫刘少山挡住了那条通往地里的唯一道路。说种植五场场长蒲渭 滨叫袁印博去一趟,去了后才准进地收获。袁印博去找蒲渭滨。蒲渭滨一见他来,骑上 摩托车驶向农场派出所。袁印博到派出所大门口等着。蒲渭滨不理睬,又驶向总厂办公 室。袁印博又到总厂大门口等。蒲渭滨仍不理睬袁印博,出来开着摩托车乱转。袁印博 被戏耍了两个小时以后,仍然拦截不住,便又叫妻子,到厂部西边桥上等着。看见蒲渭 滨回家了,他们赶紧追到他家里。蒲渭滨大发雷霆,说:"你们种谁家的地呢,也不打声 招呼!"原来是因为他们收获了没给蒲渭滨送礼。蒲渭滨先说他们承包费没交够,而后又 说那块地已承包给别人了,如果他们想包,每亩地交450元(合同约定,每亩承包费 按地块和时期分别为140元、50元及180元)。
袁印博说:"我们有合同,合同还 没到期呢。"蒲渭滨说:"合同是一张废纸,我说了算!" 22日下午,王保尔等二三十人拿着麻袋,推着架子车,抢收蔬菜。袁印博夫妇无 力制止。那20亩萝卜和10亩白菜,后经法庭审理确认,按当时市价,共值8?56 万元。一场辛苦付诸东流,反欠着一屁股债,夫妇俩悲愤莫名。他们拿着合同到西安市 未央区法院咨询,法院告诉他们合同是有效的,他们可以起诉。1996年11月25 日,他们向未央区法院张家堡法庭提起诉讼。一年零五个月之后的1998年4月16 日,法院终于作出一审判决,判被告西安现代农业综合开发总公司种植五场赔偿原告袁 印博蔬菜损失79066?05元。种植五场不服,上诉至西安市中院。蒲渭滨拿着判 决书叫:"姓袁的,你休想拿到一分钱,这八万多块钱我全都花到法院,也不会到你手里 !"并称其有亲戚在西安市司法部门工作。
7月7日,西安中院发出裁定书,以原判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而撤销判决,发回重 审。
9月23日,未央区法院再审该案。按照民事诉讼法规定,组成合议庭的审判长和 审判员应出庭审理,对法庭审理活动负责。但是奇怪的是,这一天合议庭成员中只有审 判长冯霁一人出庭审理,两名审判员仅由他念念名字而已。
庭审作出判决:"原、被告双方所签订之承包土地合同为有效合同"。"原告拖欠应交付给被告的承包费,被告有权向原告催要,而且无证据证明其承包地里的蔬菜系被告收获"。判决如下:一、驳回原告袁印博之诉讼请求;二、原告袁印博给付被告终止五场承包费等共计7830?25元;三、一审及二审诉讼费共1万余元由原告承担。
所谓"拖欠承包费",即1995年秋,他们承包了种植五场的10亩地,数月后将 种植的玉米杆卖给种植五场,种植五场以没有钱为由一直拖欠付款,后来说他们承包一 块地,欠款抵冲一部分承包款。于是,他们东拉西借,凑了余额,交到种植五场,并和 种植五场签订了承包合同。种植五场一直没有给他们那笔欠款的任何凭据。而蒲渭滨等 人在法庭上则彻底否认那笔欠款的存在。
因此法院对此不予认可。原告代理车晓岗律师认为,即使如此,也不影响被告对民 事侵权行为承担赔偿责任,因为它和拖欠承包费存在于两种法律关系中。
车晓岗律师认为,即使没有人站出来证明那些萝卜白菜是蒲渭滨派人收获,也不影响被 告对其强行阻止原告收获自己所种蔬菜而造成的损失负全部责任。
在袁印博及父亲死在未央区法院之后,1998年10月25日,袁印博的继承人 董翠侠及袁俊峰就该案向未央区法院申诉,该院受理后没有开庭审理,于1998年1 2月23日书面驳回申诉,维持原判。
袁印博和董翠侠一次又一次前往未央区法院,给法官下跪,求他们主持公道。他们 跪在一位副院长面前,这位副院长说:"你官司打输了,在这哭哭啼啼干啥,现在按判决执行,你该拿的钱一分也不少,没钱了折家产,没家产就关人!"并把他们强行推出门外。
他们的确没有任何家产了。两年来,为了打这场官司,他们卖掉了耕牛,卖光了口 粮。夫妇俩的精力全都花在了这上面,几乎没有什么收入。他们十多次跪倒在冯霁法官 面前,冯霁说他们干扰公务,要拘留他们,并说:"实话给你说,你的官司永远也赢不了!" 他们每一次到未央区法院都遭到一个高个头、大脸盘的人的毒打。此人将袁印博摔 倒在地,提起来再摔倒,再提起来再摔倒,如此反复,并多次揪着袁印博的领口,将他 往墙壁猛撞头部,直致其倒地不醒人事。
1998年10月14日,他们夫妇俩又在法院遭到了毒打。15日,他们又到法 院鸣冤。老父亲袁凤林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因年老体弱,上不了二楼,就在一楼楼 梯处等候。他们夫妇俩来到冯霁面前,冯霁放下茶杯,站起来说:"你的官司永远也赢不了,如果打赢,你把我冯霁拿枪打了!"袁印博说:"冯法官,你不是判我死刑吗?"冯法官说:"那我也没办法。"袁印博从身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农药喝下。
老父亲见儿子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抬下来,知道出事了,跪在楼梯口,双手用力地 拍打着地面,昏倒在地,几天后不治身亡。
命案一出,三秦震惊。陕西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省委书记李建国主持召开了专题 会议,要求有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查清此案原由,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死了,就能申冤了,就能声张正义了。我们的生命如草芥。
因为活着是如此之轻,死是如此之重,死了,就得大张旗鼓。丧车堵塞交通,招摇 过市,一路撒纸钱,放鞭炮,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交警居然一下子打了蔫,视而不见 ,不阻拦,不罚款,不扣证......人家死了嘛!死了就有理,死是最大的理。
我从小在描红簿上描字:死,总给我雄赳赳的感觉。汉字它有脸啊!比如"笑",就是开颜笑的脸,"哭",就是哭泣的脸。根据"斯蒂芬假说",在一种文字的原始形态中,世界的一切,包括它的滋味、色彩和特质,都已包含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