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就是吃死人饭的,给人操办丧仪。我们家总是走马灯似的来陌生人,或是电话。我爹拿钢笔写了广告卡,插在各村、各镇、城市街区单元房的门缝里,上面写:红白喜事一条龙专业服务公司地址。后来有电话了。后来又有传呼了。我爹有传呼时,这卡片就变成铅字的了,就像结婚请帖一样漂亮。
我爹长得相貌堂堂,国字脸,红红的,像关公。这脸相本来是要做大官的,却做了这样神神鬼鬼的事!奶奶活着时总是这么叹息。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对爹做这生意不满意。
爹总是坐着抽着烟给人讲生意,也分给人家烟抽。客户很少讨价还价的,若觉得价格高了,他们就找个托辞溜走。偶尔有个不识好歹的开口讨价,我爹就马上站了起来,挺着笔直的腰杆说:你是求把事办清楚了呢,还是求省钱?
他们就不吭气了。
我爹从不肯让人讨价还价,说是这样会搞贱了他的招牌,就像满街的大路货。也几乎没有人执意要在这种事上吝啬的,再穷的,也要办个起码礼数。好像他们的钱首先是用在死上。我爹拿东家的钱,就三头六臂大干起来。我爹他真有三头六臂呢。别瞧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破破人造革北京包,里面装着一些笔、纸、绳头,就三下五除二把丧家的房子布置得花枝招展了。当然花的是东家的钱。东家从衣袋里一张一张地掏出钱,数给我爹。我爹要多少,他们就给多少,买!其实那些东西没有一样是有用的,有用的只是说明我爹把事情办得很到位,他该拿这么多酬金。当然对丧家也有用,他有了排场,就有了丧事气氛了。把碗摔破到门口去,把香案占到人家家门口去,让鞭炮炸得四处不得安宁。燃烛烧纸,烧得乌烟瘴气,没有人敢说一声不的。来客站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送来的礼敬--毛毯、被单、银烛、糕仔封......红红绿绿,重重叠叠。来人送了礼敬,就大大方方在一旁玩,等吃,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像来聚会。多年没见面的熟人现在见面了。要不是有人死了,也许还没机会见面呢。互相递明片,留联络方式。还没送葬,就有人在约吃丧酒时赛酒量了,打赌,发誓要把对方灌醉。
谁都来了。愿意来的来,不愿意来的,也得来。叫你来就得来。我爹凶巴巴撕着白布做丧带,哧地一块,哧地一块。若有谁敢不来,什么没有时间,有事情,没办法来,我爹就又哧地一撕布,一声脆。
不是我们一定要你来,是为你自己讨吉利。往后不平安了可不怨我们!爹说。
爹说"我们"。我不知道爹怎么忽然变成跟东家一家人了。爹的话比东家的千泡唾沫要有威力得多。爹的话,简直是要挟。于是再不愿来的,也只好来了,再忙的也得撂下其他事,挤了时间来。还得做出很情愿的样子,不敢显出为难神色。过去有怨的,有仇的,也得来。我瞧见东家悲伤的眼睛后面藏着得意,瞧着来人,好像在说,看你怎么过这一关!怎么过?只得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硬着头皮,涎着脸,然后退到角落。
有时来的是仇怨太深的,丧家就会整个家族合着孤立对方。有一次我还瞧见不让来人进灵堂的,来人也有办法,索性在大门外嚎啕大哭起来。这招真绝!哭是我的礼数,反正我礼数做到了。不让我行礼数,就是你的不是了。于是人家只好把他放进来。更好玩的是结怨结仇的姑嫂在灵前比赛哭的,你哭我也哭,你大声我比你更大声,你捶胸我就捣头,你会念我比你念得更好,洋洋万言,如歌如赋,你要表明死者是你的亲爹娘,骨肉情深,我要表明我是正宗嫡传你是泼出去的水你算什么?我就索性把怀里的婴儿屁股一拧,孩子也哇哇哭了起来。灵堂热闹得像个大舞台。
每当这种时候,我仿佛总瞧见躺在棺材里的死者在笑。他嘴角瘪陷,隐约有笑意。
也许他一辈子也没瞧见子女为他哭,也许他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看重他,也许他从没享受过这么隆重的仪式,这么多人被他所惊动,也许他一生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没睡过这么好的床,也许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一叠叠地投进去烧了。他终于发财啦!
他像个皇帝,接受着各方朝见。我仿佛听见他在说:啊啊,你们不要再争啦,你们都是好孩子,好人。把所有仇怨都一笔勾销了。好啦,好啦!皇恩大赦。我原谅你们啦!人间毕竟有正气啊,老天毕竟有眼啊!其实我也不是要怎么样的啊,不是要吃,要穿的......我总觉得死是件伟大的事情。 你能去死吗?不能。因为你还不够伟大,不勇敢。
你经受不住疼。死一定是很疼的,病死,一定是在病痛到了极点的时候;被刀杀,更是疼;还有上吊,跳河,那窒息是很受不了的,你看上吊的人死时的样子,可怕地吐着舌头。吃安眠药死了可以不难受,因为他睡着了,但是大道士说,还是会难受的,人虽然睡着了,可神经还醒着,神经仍然在挣扎,只是你看不到罢了。我曾经苦苦寻思怎么死才不疼。据说把枪对准太阳穴开,一下就把知觉打死,就什么也不会感觉到了。但是难道在被打的那一刹那,就不会痛吗?也许是更痛呢,是把缓痛凝聚成剧痛。总之免不了痛。人从小活到大,就好像汽球从小吹到大一样。吹大了,该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它压爆?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太可怕了!一个人要死了,艰难地喘着气。一口气下去了,不知道另一口气会不会再上来。他的脸好痛苦。亲人们心焦地盯着他,与其是担心那一口气下去,就接不上来了,不如说是担心那下一口气再接上来了,他还得再抽拉,再喘,再受苦。那气终于不上来了,他终于平静了下去。好了,好了,于是亲人们就说。
开始料理后事。死了就是好了,我们的一生其实就是开向这死的火车。现在终于到了,好了。用大道士的话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所以吧,"死"才又被称作"过世"吧?小时候我一直这么猜测。想想吧,我们都还在这世界上,他已经走过了,已经高高在天上扫视着我们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境界?我仿佛瞧见他神秘的神情,他在笑,好像在给我们设圈套。我曾看到考古专家考察古墓,猜测地形,方位,下葬品的多少,当时的情况,苦苦猜想。想想吧,假如能问埋的人,问他们一下,不就得了?可是他们死了。再想想他们埋了这些宝物,就这么闭口不说,死去了,难道他们就不怕永远不被人发现?这么久没有被发现,他们如何熬得住?我就熬不住。那次我找到一只神奇的人形何首乌,我把它藏起来,不给木头和铁蛋看。可是还没过三天,我自己就熬不住了,就主动拿了出去。那些埋宝的人就怎么熬得住?而且这么久,几百年,几千年......他们熬得住,因为他们是死人。
我喜欢在灵堂上这转转,那转转。我爹有了业务,我妈也去帮忙,我就也被带了来了。我很小就习惯了那样的气氛,那气味,那个装死人的匣子。我第一次见到它,觉得它样子好奇怪,就问:这是什么?
官、财、子。大人们说,不是说棺材子。
什么叫官财子?
就是有官当,有财进,喜得贵子。他们说。
怪不得。所以他们的丧事也办得跟喜事一样。虽说他们在哭,那不如说是在唱歌。
那棺材也油漆得像新家具似的。我特喜欢看城里人那叫做冰棺的棺材,彩灯闪闪,五颜六色,就像结婚的新房。我当然更喜欢那些奏的曲子,大号小号。乐队统一着装,大盖帽,说不出军衔的军装。领头的总是独眼龙。独眼龙什么都会吹。第一次找到我家,用一根绳子系着大号背在肩头上。爹说,独眼龙,你会吹什么?独眼龙说:我什么都会吹!
《东方时空》刚播的我也会吹!就公鸡报晓似的一昂脖子,吹起了《当兵的人》。他真的什么都能吹。《幸福在哪里》、《钎夫的爱》、《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还有那首"抱一抱":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上我的新娘上花轿!嗦嗦--嗦嗦--咪发咪耒哆......爹笑了,说:好你个独眼龙,老天废了你的眼,敢情因祸得福全了你的嘴了。你他妈的可真会吹!
独眼龙嘿嘿笑着,说:全亏了赶上个好时代。喜逢盛世不是?
爹说,屁!要不是我找了这好活路,你妈的哪来盛世?
独眼龙原来混得很糟。既不会做生意,种田又不勤,整天就吹他的号子。老婆也讨不上,他就把号子当老婆抱着睡。他没饭吃,几乎要饿死了。多亏了有红白喜事。其实爹很是瞧不起独眼龙,常啐他。他最好的衣服就是军乐队的制服。平时没事也穿着,爹就拉脸:这是演出制服你知不知道?穿旧了你赔一套!
独眼龙就恨恨的,一只眼睛瞪瞪着。又不敢还嘴。那年县里大发大水,死了好多人,丧事不断,他也发了一笔小财。他就立刻脱下制服,恨恨对我爹说:我还你,我再也不受你气了!我要穿西装了!我要过有钱人日子了!我要活得滋滋润润的。我要当老板了!
爹冷笑道:你会当老板,公鸡也会生蛋了呢!
大家笑了,说不定人家就不是公鸡呢!你看他那公不公母不母的样子。
真的,他屁股翘翘的,腰肢软软的像装了弹簧。果然,他很快就把钱喝光玩光了。
又找到了我爹。
独眼龙是乐队里的领班。他总是最先吹,把舌尖不停地在号嘴上扑噔扑噔地舔。吹出第一个音,乐队马上就领会到他要吹哪个曲子了,就附和上去,像水一般涌起,连成一片。然后独眼龙反而有一刻不吹了,腾出嘴来管人,管这个,管那个,然后才再吹。
他一吹,就马上整齐起来,非常壮观。
大家夸独眼龙吹得好,有时候让他单独吹。他却不吹了。只拿舌头在号嘴上扑噔噔地舔,就是不发声,撩得大家心痒痒的。有人就叫:独眼龙,你娘的别只是舔着撩人,像舔屄一样,又不做,叫人难受。
乐队这里总是围了最多的人看。还有人跟着哼哼。东家好像很高兴,一会儿一会儿就过来沏茶,招待。可我总嫌他们吹得不够好,有点走调。比如那首"抱一抱",那个嗦嗦,应该是半拍,嗦、嗦!可他们却总是拖了一拍,把人心悬起来,觉得要踩了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