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袭来,苏涵的SUV 已经驶出了北京城,门头沟两边的大山,雄奇俊伟,一道夕阳,把峭壁镀成金黄。
一说要到门头沟去,王海舟显得很为难:“必要性大吗?莫宝国不是不打官司了吗?”言外之意,是多此一举。苏涵的想法是一定要去:“官司不打了,事儿可没完。”
苏涵觉得,一呢,这事儿和乐网有关系,只当是去听听用户的意见;二呢,自己也向媒体,还有莫宝国保证过了,要抚恤一下死者家属,言而无信,没准又会引发媒体对乐网的新一轮质疑。
其实,王海舟的为难在于他不能陪同,原因是“家里有事儿”。至于行政部门的员工们,又不是分内的工作,支使谁也不好。
苏涵苦笑:“我就自己去一下好了。这苦差事是我应下来的,再说,的确是公关部的工作。”公关部能陪他去跑苦差的,也只有曹胖,可他还在上海呢。
一路上的景色,融进山风里,把城市中的浮躁吹得淡而又淡。苏涵心旷神怡,刚要去开天窗,手机响了,他忙减速接听。赵楠在电话里声音温柔:“苏涵,你没事儿吧,我在网上看到照片,有个家伙好像和你有肢体冲突?”
苏涵笑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推一下散不了。”赵楠放下了无限心事似的:“那就好,我给你通风报信,你不谢谢我呀?”苏涵忙不迭地答应:“谢,一定要谢,改天请你吃饭。”
“别给我开空头支票啊,干嘛改天啊,今天不行吗?”赵楠像条藤蔓似的缠了上来,“你很忙吗?你现在干嘛呢?”苏涵呵呵一笑:“我正在门头沟109 国道上练弯道超车呢。”
一听说苏涵正在奔门头沟看望死者家属,赵楠立时急了:“你可真是没事找抽型的!人家孩子因为玩乐网自杀的,还都不知怎么恨你们呢,你上赶着去找不自在,也太没有安全意识了。”
苏涵笑她神经过敏:“干嘛把人都想得那么可怕?我这是去慰问去了。天底下,还是讲理的人多。”
“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冒险,你去的村子叫什么?属于哪个镇?你的车牌号告诉我一下!”赵楠这一堆问题,让苏涵摸不着头脑:“喂,赵楠,就算美人救英雄,你也不赶趟了。”赵楠急得命令道:“别开玩笑了,快告诉我。”
郭小峰下了飞机,坐机场快线进了城,又倒地铁到苹果园,这一趟折腾下来,虽然辛苦,好歹赶在天快擦黑时,坐上了一辆9 字头的郊区公交车,晃荡着进了门头沟的大山里。莫宝国给的死者家属电话,打过去,已经欠费停机了。郭小峰手里唯一的线索,就是当事人家的地址。
张东伟这次骑了辆摩托,扎进北部郊区的一个村子里。狭窄的胡同口,一盏黯黄的路灯泛着微弱的光,在一排村民盖的楼房下,他顺着水泥台阶上了二楼,一扇窗户里涌出来一屋子的喧闹声。
张东伟推开门,屋里的哥几个正围着一个小茶几,上面立满了啤酒瓶,堆满了花生壳。门,很松垮,吱嘎的叫声,惊得大家都扭过头来:“哟,伟哥来了。”
“别叫我哥,当不起,顺子把我哥给打了,也不道歉,得给我个说法。” 张东伟不苟言笑,冷峻的眼光在人堆里寻找顺子。一个一米八的大个站起来,足足高出张东伟半个头:“伟哥,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我们也不能事事都怂吧,我们也有面子。”
张东伟眼睛上瞟了一下:“行啊,都是有面子的人,那我今天还就不给你们面子了!”话一出口,伸手抓着大个子一使劲,那大个连人带门就飞出去了。整个门撞到外面的铁栏杆上,全碎了。大个子浑身被裂开的木头割得到处是口子,只顾扶着栏杆哆嗦。
“你今天还能站在那里,是因为我当过你们几天教练,念咱们的情分,我不想下重手,”张东伟侧身看了看门框外,又回过头来,“在部队,你们就不好好干,出来混,也不好好混,我今天也不教你们做人了,我只要个说法。”
屋里有人抄起了啤酒瓶子,顺子忙站起来制止:“伟哥今天是冲我来的,跟你们没有关系,伟哥,是我错了,这个说法我来给你。”说着,他掏出手机,找到张东伟发给他的号码,拨了过去:“苏涵大哥,你好,我是伟哥的朋友。”
苏涵正在暮色中开车,接到电话不由一愣。顺子的声音有些沮丧:“中午我到你们公司去闹事儿,还推了你,是我不对,现在伟哥在我这里,我得先给你一个说法,我错了。”
苏涵忙说道:“什么说不说法的,你让张东伟接电话。”顺子把电话递给张东伟,张东伟直接把电话扣了:“他肯定是要我一定不要把事儿闹大,肯定是这样的。可现在这事儿,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顺子接过手机,叹了口气,从桌上抄起啤酒瓶,迎着头呼地抡上去。“哐”的一声,瓶子碎了,血从头上的一道血口子里哗哗地流出来。
苏涵在京西古道路边找到那个小山村时,已近晚上8 点了。他刚把车停在路边,村里的狗就此起彼伏地狂叫起来。路边一个小餐馆前,停着一辆警车,上面下来两个警察,走过来看了看车牌,问道:“你是苏涵吗?”
苏涵一惊,这里按说不该有自己的熟人啊。“我们局头是你朋友?他说你要来这村里办事,让我们陪一下。这村是我们的管片儿。”
苏涵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赵楠托的人,不知是托了哪个朋友的朋友呢。他心里在感激的同时,也有一份恼怒:这女人,真多事儿,自己的事儿,干嘛要你在后面张罗。最可气的,这事上,是另一群男人围着她在忙。
村民夫妻俩,见有警察上门,都有些慌张,忙把苏涵他们让进院里。在一棵李子树下,村民用袖子去蹭凳子上的尘土。苏涵单刀直入:“我是乐网的,听说了你们孩子的事儿……”
与赵楠的兴师动众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村民的淡然:“不提了,人都没了快一个月了,说啥也没用了。那天,有个律师说要帮我打官司,我觉得,孩子想不开,赖不着别人的事儿。你想想,你们在北京,离这里上百里地,咱谁也没见过谁,怎么就能赖着你们了?”
苏涵叹了口气,中国老百姓,真是本分。虽然老两口推辞,他还是执意放下装钱的大信封:“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孩子。我们呢,也尽个心意。”
本来,信封里还装着一份协议,大意内容是:经协商,不与乐网打官司。苏涵把它抽了出来攥在手里揉成了团,他不忍用这种冷冰冰的世俗的手段去伤害别人的善良。
苏涵心知自己这样太不严谨,不过,没有时间让他细思量,他只能赌上一把。两位警察在场,山民已经诚惶诚恐了,再逼着人签城下之盟,就明摆着是仗势欺人了。
苏涵也没多坐,在狗叫声中回到村口,警察们被一个电话给叫来,一瞅是这么件破事儿,一肚子怨言也不好发作,挥挥手开车走了。
夜色完全降临了。苏涵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他钻进餐馆,里面冷冷清清,喊了两嗓子,老板娘才从后院里跑出来,撩着围裙擦着手,问:“吃点啥?”
苏涵要了一碗面,找了张桌子坐下。窗外,黑黝黝的高山上,几颗星星亮如水晶,原来,澄澈的天空还是有的,只是不在人多的城里。
老板娘把面端上来时,郭小峰也带着满身的疲惫挑开竹帘进来,他一眼认出了苏涵,苏涵也觉得来人似曾相识。两人愣了片刻。郭小峰脸上泛出笑意,他走过来掏出名片:“苏总,还记得我吗?《麒麟财经周刊》的。”
“郭小峰,”苏涵站起来接过名片念着,“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山沟里居然能碰到你。你来这里……”
话说到一半,他已猜出来了,“你是为了乐网的官司来的吧?”
虽然尴尬,但苏涵还是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不错,记者嘛,就应该冲到现场。这么晚还在荒山野岭里出没,我很敬佩。” 郭小峰情绪不太高:“你也是我见过的最敬业的公关了,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人家给我吃了闭门羹,听说,你带着警察找过他们了。呵呵,强势公关啊。” 苏涵一愣:“你误会了。来来来,咱们坐下慢慢说。”他帮郭小峰也要了一碗面,然后,把自己来此的原因和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郭小峰听后面无表情:“任何故事都是一部罗生门,听你的讲述,可以给你们乐网写一部‘感动中国’了。”苏涵明知他暗含讥讽,却假痴不癫地应和:“如果你能写出来,我们可感激不尽。” 郭小峰在桌上墩了两下筷子:“可惜,我从来不做这种一面之词的文章,当然,这种文章,报纸、杂志上也没少登,那玩意叫软文。” “对对,狗咬人不是新闻,得人咬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