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月亮落下去了,东方的天空出现一抹微弱的曙光,繁星还固执的不愿离去,只是闪烁着的光越来越黯淡,几乎接近于苍白。
榕川县令王振坐在篝火旁。为期数十日的秋季狩猎活动持续进行着,夜间也只是在旷野休息很短的时间,待到破晓之时,人们又会返回猎场。
火堆旁饮酒谈天,讽古论今,骑上骏马追逐猎物回味先人提倡的射礼,这便是中原男儿不输胡蛮之所在。王振已然从白天狩猎的兴奋中缓下来,他愣愣望着星光减淡,曙光熹微,思绪却飘向远方。
持盈现下如何了?骗钱神婆能否应付幺妹的任性脾气?思及此,王振平和的心境打乱了,他拿起树枝捣鼓了一下火堆,火星猛地窜起涌向天际,热浪逼来,只是后背还是冷的,他拿起酒杯饮了一口,一股辛辣味道直冲喉咙,秋寒终于驱散,身上逐渐有了丝暖意。
王振察觉到些许不对,左右望了望,才发现一直在旁的假寐的县丞麻璠不见了踪影。他心里咯噔一响,抬眼见着风吹影动,交替着的树木黑影或浓或淡,隐隐透出微弱的红光,他不由自主想到山间鬼魅,正在这时,肖溦步的身影突然跳了出来,双手插腰说着鬼怪不可信的话。
榕川县令嘴角扬起笑,自我安慰道:“世间鬼怪真要像她那样,也没甚么可怕的。”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退却,林间黑暗处倏忽飘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女子哭泣声,王振顿时寒毛倒竖,右手紧张的移到放置身旁的弓箭上。再看篝火旁饮酒弹唱的侍卫们,似乎谁也没有听见黑暗处的诡异声音,众人依旧沉浸在酒宴的欢闹中。
哭泣似曾相识,王振努力回想了很久,“大凶之宅”四字赫然浮现心头,他浑身抖了抖,忆起凶宅试胆后贵公子们说过的话:那夜并无人前去恐吓。
王振摇摇头,压下这阵失神,他正要提醒众人注意周遭情况,却见到有几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从树林深处跑出来。侍卫们全都停下笑闹,一个个紧张地瞪视着来者,等到黑影近前看清了长相,以县令王振为首的一众人等彻底放松,隐去内心泛滥的恐惧。
“大人!大人!”一身戎装的“麻烦大叔”三两步冲到王振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禀告道,“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如此匆忙,麻大人慢慢说。”仿佛感染到对方的惊慌,榕川县令也跟着露出了不安的表情,同时在心里懊恼:若是骗钱神婆一块来就好了。
“柜子!一个檀木柜子!”“大叔”激动地挥动着双手比划了一下,众人回以一脸不明所以的茫然表情。“树林那边,有个衣柜!上了锁的衣柜!”麻璠县丞心里焦急,朝黑影重重的丛林深处指去。
“嗯,林中的檀木衣柜,可是赞府大人,那又如何呢?”官衙们还是不解,挠着脑袋反问道。
麻璠有些气恼众人的不理解,他跺了跺脚,气冲冲说道:“你们争的不懂……”
“哭声。”一直沉默的王振开了口,说出莫名其妙的两个字。牙差们也不知道县令大人打什么哑谜,当下疑惑更深,众人又把视线放到麻县丞身上。
“大人果然英明神武,想旁人之所不能!”“麻烦大叔”一把握住上宪的手,差点热泪盈眶痛哭出声,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皱了皱眉,喃喃问道,“大人如何知晓柜子里有哭声,莫非……”
麻璠停下话,还以为私下与算命术士有密切接触的上宪得到法力,此刻神功护体可以预见了。
县令王振不理会属下的胡思乱想,低头沉吟须臾,他决定前去见识见识离奇出现山中的衣柜。主意打定回首一看,片刻前豪气万千的牙差们不动声色往后退,脸上露出胆怯神色。
“怕甚么!”王振扬声说道,话语在山间产生回响,他隐约可以听到隐藏在声音里的那丝颤抖,但榕川县令并没有退却,左手握紧肖溦步赠予的护符,他竭力拿出一县县令该有的气势,大步朝檀木衣柜所在处走去。
一众人等相互壮胆,推推嚷嚷来到柜前,哭泣声时断时续,听起来很是微弱。“里边有人么?”麻璠县丞猫着腰,小心翼翼朝柜子呼唤了一声,他左脚拉开一段距离,仿佛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救……救救我……”
牙差们吓得跳出老远,惊恐地躲在树后瞪视着发出幽怨声音的衣柜。
“你、你是何人?”“大叔”强作镇定的声音颤抖了,衣柜却不作声,仍旧是嘤嘤地哭,而后重复着:“救救我……救救我……”
“惟今之计只有劈了铜锁打开衣柜,才可一探其中究竟。”
听着县令王振说出办法,麻璠面露犹疑,讲出众人的心声:“大人,若这衣柜里边是被封印的狐媚鬼怪,这铜锁一开,可就要出来作祟,为害一方了。”
“不是有神婆么。”王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面抽出手中的宝剑。围观的牙差们吞了吞口水,紧张地看着铜锁应声而断,柜门徐徐打开,一番前所未见的景象出现面前……
次日天刚大亮,通往香积山的小径上有一对人马缓慢行进着,仔细一看,打头的一个扛着小旗的女子每走几步,总要回收吆喝上一句:“注意脚下”、“留心树枝”、“那个果子有毒,不想死的就不要往嘴巴里面放”,诸如此类,喋喋不休萦绕于耳。虽然啰嗦,但因为秋高气爽,众人心情愉快的缘故,谁也没有在意她的话,反倒善意地打趣起来。
“不不,你都快赛过林里的雀鸟了。话都不停。”李妥儿说着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密林深处扔去,隐身树丛里的鹧鸪、麻雀闻声四散逃开,一面惊恐地怪叫着,听那声音确实与肖溦步的聒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说什么指桑骂槐的话?我大清早的带着老弱病残孕容易嘛?”肖溦步依次指向房东李琼花、迂腐书生林善果以及其母,“呃,孕好像没有,残的倒是有一只。”看到妙莲,她停下说话,对着妥儿眨眨眼。
“自己像个斑鸠一样聒噪,还好意思谁旁人?谁不知道你是进山找吃,也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妥儿回了一句,众人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只有同行的王家小姐持盈嘟着嘴,满脸的怨恨。
“臭术士!”小姑娘心中的愤怒终于爆发,她用力踢了肖溦步一脚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而后她指着栓在腰间的细绳,气呼呼质问道,“这是甚么,这是甚么?我又不是家里养的鹦鹉,你这个臭术士,竟敢用绳子拴着我?!”
“我的大小姐,这不是怕你在深山老林里走丢了嘛,这可是野兽凶猛的时节哦,熊、老虎、豹子甚么的都出来觅食准备过冬,它们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红帽’了,我可是为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厚脸皮的术士说着扯了扯手中的绳子,赶牲口似的,口里发出奇怪而可笑的吆喝声:“喏喏喏,快点走,小PP,喏喏喏。”
持盈瞪了一眼专事打击报复的骗钱术士,她突地停下脚步,大声宣布:“累了,走不动了,你背我!”
“小PP,赶紧走,我不是你老哥,撒娇没用,小心把你串了当烤乳猪。”肖溦步不为所动说道,脸上没有了昨天投降告饶的灰败,所谓新一日新气象,一觉醒来,算命术士又恢复往日过于膨胀的自信,重新挑起二人间的战火。
谁知她的得意维持不到片刻,与其作对的“恶魔”小姐索性蹲了下来,耍赖道:“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
大队人马不得不停了下来,与兄长林善果一道搀扶着病弱母亲的妙莲来到王家小姐面前,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抱起持盈。小姑娘气鼓鼓别开脸,扭动着身子再次强调:“就要臭术士,就要臭术士!”
房东李琼花拍了拍肖溦步的肩膀,扯开她的大嗓门说道:“我说肖姑娘,你就认命背上这位王家四小姐罢,若是一味耽搁,可就赶不上午膳时间了。”
“说得倒轻巧,你怎么不认命,你怎么不认命……”肖溦步低着头愤愤咕哝,未想到早晨没过又要面对失败,她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后才慢慢抬起头,脸上笑得灿烂和煦,对着王持盈柔声招呼:“小PP,过来吧,姐姐背你。”
所有人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熟知肖溦步性子的众人仿佛看见了那抹笑容背后的虚假与满腔怨恨。果不其然,没走几步就听到王家四小姐的尖叫声:“臭术士,你、你拧我!”
“谁看见了?谁看见?”肖溦步不怀好意地反问,一面快速移开拧着王持盈屁 股的右手,以图消灭证据。
“啊……”肖溦步全身僵硬额头上冒出冷汗,背后这位贵族小姐已经懒得跟她废话,直接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无奈叹气的同时,她不禁自问:何苦跟个小屁孩一般见识?
然而疑问归疑问,该斗的还要斗,二人就这般闹着一路来到山贼兄弟呼呼儿、哧哧儿居住的山寨前。牢固的大木门虚掩着,肖溦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抬脚踹开大门,她扬声喊了句:“呼哧!呼哧!山贼哥哥,山贼弟弟,在不在家?可爱又大方的肖不不来了!”
许久不见有人应答,肖溦步放下持盈,里里外外巡了一遍确认兄弟二人不在寨子,她回到众人身旁,笑着说:“似乎、好像山贼兄弟不在家,想着应该是在西瓜地那边,我这就去找他们。”
游山的众人交换了彼此的意见,最后就分成两对人马达成了一致,当下林善果一家及“夜叉婆”李琼花留下,肖溦步领着妥儿与王家小姐,往初遇呼哧兄弟的那块瓜田方向走去。
可是,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山谷中的瓜田附近也不见兄弟二人的身影。旁边的空地,一个被遗弃的篝火堆还留有余温,看起来一、两个时辰前还有人在此处逗留,只是而今吃食酒水随意丢弃,仿佛燃起火堆之人走得极其匆忙,连东西也来不及收拾。
肖溦步托腮皱眉瞪视着已然熄灭的篝火堆,隐约觉得今天山里有些不对劲。
“不不……”妥儿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他小心翼翼凑近了些,一路争吵过来的王家小姐也尽弃前嫌,孩子气地拉着肖溦步的衣袖,怯生生说道:“术士,你不是说人在此处么?可是……可是……半个人影也没有,就像被山鬼吃掉了一样。”
肖溦步有些心惊,虽然她并不相信所谓鬼怪的存在,但她仍旧想到了昨日进山秋狩的王振,那个胆小古板的白痴县令此刻应该平安无事吧?她竭力压下不安,用轻松的语调对两个孩子说道:“不用乱想啦,那两兄弟一定是学人打猎囤积过冬食物去了。我们不要管他们,自己对付午饭就好!”
面对肖溦步的笑脸,妥儿、持盈二人渐渐缓下疑惑,又像出发时那样快乐了。
凭着记忆寻到不远处的小溪旁,清澈见底的水从山间一路奔腾而下,到了峡谷地段倏忽变得平缓了。站在溪边,透过不甚湍急的水,见到其下摇动尾巴,拍打着双鳍的鱼群。
“术士,术士,你看,你看,好多肥鱼呢!”持盈指着水深处,欢快喊叫道,她忽的抬起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期盼地注视着肖溦步,探问道,“术士,可以下水玩么?莹儿会乖乖的。”
肖溦步看看王家小姐,又望了望经过面前的溪流,笑着允诺:“水流不急,只在边上玩的话,可以。”
持盈紧张的表情舒缓了,她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一面提起裙摆迈开双腿,跟在妥儿身后下了水。
肖溦步脱下鞋袜,将脚浸在冰凉的溪水里,抬头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净蓝天空,与她的故乡并没有半点分别的蓝天,至多更纯净一些,四周没有冒着黑烟的高达柱子。而她,还能回去么?若是不能,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也跟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可是她的黑户身份……
缓缓低下头,肖溦步不由自主掏出怀里的长木盒,里面装着王振赠送的,从食肆老板那里赎回来的鎏金步摇,她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又想到白痴县令那里去了。仿佛为了排解内心的彷徨与困惑,她倏地站直撩起衣袖,对着妥儿、持盈喊道:“喂,那边的小朋友,我们来抓鱼吧,晚上回家,可以有烤鱼吃哦!”
她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响应,三人站成一排忙碌半天,终于在微凉的溪水里逮到五、六条手臂粗短的鱼,此外还顺道在岸边摘了几串野生葡萄,以及各种可以食用的野果、蘑菇。妥儿解下衣衫当作布袋,三人协力,好不容易才把沉重的战利品抬回山寨。
游山的众人吃饱喝足之后,又开始疑惑山贼兄弟为何久不见归来,肖溦步却不耐烦等待了,再说她此行的目的还未达到,怎么可以待在寨子里抬头望天,干巴巴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呼呼儿、哧哧儿呢?
于是她从杂物房翻出一只小木盆,将随身带来的换洗用具一股脑放进盆里,扬声招呼一干女眷,浩浩荡荡走向传说中的林间温泉所在处。
披荆斩棘来到红叶遮掩的一汪温泉前,见到椭圆形的一个池子,约莫有三丈长宽,四周绿意盎然笼罩在一片雾气当中,几只围聚在池水边缘的野猴子惊恐地瞪视着擅自闯入的众人,听到“夜叉婆”李琼花的豪迈声音,妄图享受温泉的猴子们哧溜一下,逃没了踪影。
肖溦步见着干扰消失,忙上前,把手伸进咕咚咕咚冒着水泡的池子里试了试,见着水温合适,她才回首对林老夫人说道:“这个温泉有助治疗病痛,林妈妈过来试试,我专门跟呼哧兄弟打听的。”
众人闻言笑着换下衣裳,迫不及待进入冒着热气的泉水中。
林间安静极了,偶有几声鸟鸣,更加加深了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肖溦步伏在光滑的岸边石头上,享受地看着蓝天枫叶,温泉水逐渐沁入肌肤里,全身暖洋洋的,她不禁闭上眼,体会着这刻难得的闲适安逸。
树丛后忽然响起一阵诡异的窸窣声,肖溦步猛睁开眼,身旁的众人不安起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全数拿起手中可以充作防身武器的东西,紧张地盯视着发出响动的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