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故事的起源,很多人或许会在脑海中想象万种妙曼唯美的遇见,然而,一切不过如惯常传奇中描叙的桥段:恰巧的受难,恰巧的经过,恰巧的仗义相助,如果没有最后令人扼腕的结局,实在可以说是一段正确时间遇见正确之人的完美姻缘。
名录教坊的女伎百花娘乔桢那日不知受了什么差使,与城中名士至香积山脚的诗社饮了几盏茶,便领了侍女拜别众人,自顾踏上回城的道路。缓步走在山道沾满苔藓的石径上,见到四周春光明媚,三五成群邀聚一处的仕女们就着繁花美景,在荐席上摆了各式点心、时鲜瓜果,又斟满水酒,其乐融融共饮起来。
乔桢扫了一眼定格在游人脸上的灿烂笑容,心里生出一股羡慕,却没有流连停步的打算。沿石板小径走到黄泥道路的三岔路口前,不远处一尊土地石像孤零零地立在郊野里,再看过去,生长坡前的一株巨大梨树吸引了她的视线,沉醉那一树纯白,以及纷纷扬扬的雪花般飘渺的花瓣,淡淡的,柔和的存在着。
她定定注视着,不禁偏离回城道路,朝梨树所在方向走去。感受到近前欣赏的强烈愿望,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须臾间来到梨树前,乔桢仰头看向韶光中的美丽:褐色粗糙的枝干上,几点嫩叶点缀其间,洋红色花蕊的五瓣梨花拥簇在一块,仿若有了生命般在料峭春风中瑟瑟颤抖着,又似安静等待赏识的良人到来的好女,随风洒落一地雪白,娇羞展露万般姿态。
乔桢踮起脚尖,无奈花枝太高,不论怎样努力都够不着。随侍在旁的婢女忙劝道:“小姐,行院里面的梨树也开得灿烂呢,何须要这郊野的花枝?”
“不同。”乔桢轻轻摇头,浅笑着说道。不同,相异的并非花形、枝态,而是荒野里自由生长的那份随性、放达,如此想着,她采摘花枝的愿望更强烈了。刚要再作努力,猛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乔桢不悦地皱起眉,见到几个尖嘴猴腮,面露不轨企图的浪荡子嘿嘿坏笑着围了过来。
乔桢不再有刚才赏花时浮现的浅淡而沉醉的笑容,她面若冰霜眼含蔑视,视线一一扫过这群狂徒,冷冷开口,反问道:“雷公子与诸位如此围住乔桢,想必不是要赏花论诗罢?”
“百花娘果真聪慧,既然已经看出我等念头,又何必拿着清高架子一味拒人于千里之外?”为首的雷世仁出言调戏道。同伙在旁哈哈笑着叫好,一面逼上前,将乔桢及其侍女团团围在中间。
乔桢小心观察周围形势,见到不远处的行人因为害怕,一个个别过脸装作没有看见,浪荡子们见状气焰更盛,而小婢女吓得双眼含泪就要大哭出声,她忙将婢女护到身后,眼睛定定盯着为首者,竭力拿出镇定模样,说道:“雷公子游宴相请乔桢作陪,原与我家婢女无关,还请公子许她先行返回行院。”
“这个好说。”雷世仁爽快地挥挥手,把小婢女撵了出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目标,一众人表情暧昧,贼笑着盯视猎物,脚下步子移动逐渐收小包围的圈子,傲然站立中间的乔桢不知觉间没有了可以后退的空间。
“住手!”听到一声断喝,抬头见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分开众人挡在她面前,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只看得到男子束着方巾的乌黑的发,衣着朴实却干净整洁,一双皂靴,一袭圆领袍服,极其普通的贫寒士子打扮。乔桢不由想象来人面上流露的正气,心里原有的些许害怕也随之消失了。
这帮公子哥儿都是些欺软怕硬的窝囊废,见到有人站出为乔桢说话,又听对方扬言“诗社游宴的众人一会便来相助”,为首的雷世仁脸上讪讪的,忿忿骂道:“乔桢你给我记住,下次有你好看!”
乔桢扯出一抹冷笑,看着浪荡子们落荒而逃,她收回视线看向来者,婷婷施了一礼,浅笑着问:“乔桢谢过公子出手相救,未知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拱手回礼,率性答道:“小生张勖,表字孟津,娘子离开山上茶宴小生才到,所以可能不识……”
“原来是张公子!久闻公子才名,恨未得一见,想不到今日有幸……”乔桢情急,径直说出藏在心里的话语,触到对方惊讶的目光,她倏地红了脸飞快低下头,喃喃说道,“乔桢失礼,望公子见谅。”
张勖忽然迈开脚步,乔桢疑惑地抬起眼,看见对方走到梨树前,指着一枝满是梨花的枝干,轻声问:“这枝可以么?”
“公子争知晓……”接下来的话她问不出口,只是唯唯接过花枝声细如蚊地道了谢,心里隐约觉得对方或许在她踮起脚尖想要采摘梨花的时候,就已经在旁看着了,思及此,乔桢的脸更红了,平素能言善唱的教坊花魁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打破彼此间的沉默。
“诗社游宴……”“百花娘……”二人同时出声,乔桢本想询问她离去后游宴情形,听到对方开口,她忙说,“张公子请说。”
“小生的意思是为娘子雇辆车子,以防那些贵公子再来骚扰。”乔桢偷眼看见张勖的脸红了红,她鼓起勇气,羞涩建议道:“若可以,乔桢能否请张公子相送一程?待到行院,乔桢也好报答公子相救之恩。”
张勖拱拱手,正色道:“小生来救娘子绝非贪图报答,请恕小生不能答应。至于相送,娘子清誉争可被小生玷污,还是雇车合适。”乔桢暗暗好笑对方的迂腐,想她一个陪酒陪舞的教坊女伎还有什么清誉,对上张勖诚挚的眼,惊讶地发觉对方不把她当作卖笑的花魁,而是作为值得尊重的女子看待,才说出上述一番话语,她心里一阵感动,眼眶微热差点掉下泪来,努力扬起一抹微笑,她点头同意了张勖的建议。
登上租来的马车,乔桢急切掀起帘子回望站在道旁拱手相送的张勖,直到对方的身影不见,她才放下车帘,垂首看着手中开得正艳的花枝,微微颤动着,一如此刻,她脸上露出的幸福微笑。
——烟波——
“唉……”百花娘乔桢倚在围栏上,对着眼前开得姹紫嫣红的院中花朵一阵长吁短叹,精心描绘的黛眉微蹙,她不自觉又想起半月前被举动放肆的纨绔子弟围住,幸得名士张勖所救的事情,虽然此等事件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但对一直仰慕张勖才学的乔桢来说,却是值得反复回味的命定相遇。
然而,乔桢再度叹息起来,那日起再无机会见到张勖,没有造成遇见的诗社宴会,没有文士们举行的赏花之行,而她还要面对热闹得令人无法忍受的荒诞筵席,心灰意懒之下她索性推掉所有宴会,只在行院内失神地拨弄着烧槽琵琶,没有乐声的时候,乔桢便愣愣地注视着窗外飘落的梨花发呆。
“小姐,有客来访,还请……”进来通报的婢女话未说完,乔桢倏地站起身,刚才死气沉沉的脸上流露出开心的闪光,她急急打断婢女的说话,催促道:“快请张公子进来。”
通传的婢女表情呆滞,愣在原处没有挪动脚步,乔桢见状隐隐有些生气,她收起脸上笑容,拿出命令的口吻说道:“愣着作甚么,还不快去!不,暂且等等。”乔桢说着又改了主意,她快步走到镜架前,对着宝相菱花铜镜抚了抚发髻,一面打开螺钿妆盒抹了胭脂、口脂,忙碌完毕重新审视铜镜里的面容,她忽然没有了往日的自信。
“小姐……”婢女在旁欲言又止地嗫嚅着,乔桢笑了笑,说道:“这便好,你去请张公子进来罢。”
话音未落,见到雷世仁那张肥头大耳的油腻面孔出现眼前,乔桢大惊,心里由希翼到失落,似乎须臾间经历了天堂到地狱的大起大落,她不禁收起脸上笑意,厉声说道:“雷公子,乔桢未记错的话,并未有相请,公子这般唐突实在有失身份,还请公子自重!”
“百花娘要请的人不正是在下么。”雷世仁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见着乔桢寝间香风弥漫,他一个高兴也不等人邀请,便大大咧咧的坐到胡床上,一面拿起放在身旁的团扇“扑哧扑哧”使劲扇了起来。
乔桢侧身看向婢女,见到对方点了点,她才知自己一开始便弄错了来访的对象,好容易压下心底的厌恶,她一脸冷淡问道:“未知雷公子来此为了何事?若是想听琵琶,还请堂前坐去。”
“听曲是以后的事,今日我来是要跟百花娘说一声,我明朝便来为你赎身,方才跟教坊官商量,还以为是多了不得的数目,原来不过金锭五百,明日起百花娘便是我雷世仁的小妾,还怕没有时间听琵琶吗?哈哈,我看这会还有谁敢来求,哈哈哈……”
雷世仁的笑声回荡在本就不大的空间里,看着乔桢灰败了脸反驳不得一句的样子,他眼里的得意更甚,现在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玩在一块的狐朋狗友羡慕的注视,以及他假象的那个敌人满脸的忿恨。
“滚出去!”乔桢压抑着浑身战栗,指着敞开的格门,冷冷说道,“这里不欢迎雷公子,请出去!”
“别不识好歹,榕川这里哪个敢得罪我雷家?!”雷世仁有些害怕乔桢眼中的决绝,他慌忙搬出家声显赫的优势,威胁道,“我若不收你为妾,所有人都不可能,也不敢为你赎身!”
“即便无人赎身,乔桢也不需要雷公子的抬爱!”乔桢丝毫不为所动,再次指着室外,说道,“还请雷公子离开!”
“你!”雷府娇宠惯了的公子哪里受过这种闲气,他一把抓过乔桢的手,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放手!”乔桢挣扎无果,扬起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心慌等待雷家公子的爆发。
长久的安静,众人没有等到预想的场面,却见到雷世仁哭丧着脸,嘟囔道:“我雷八就看上百花娘了,我这便去求爹爹去,我这便去求爹爹去。”
乔桢愣愣看着自己微红的掌心,隐约还残存着一丝痛感,她知道这一巴掌下去,美好的未来也一并打碎了。
“小姐,”婢女在外怯生生的在外说道,“士子们有个诗社,是否回绝?”
“士子们的诗社?”乔桢收回注意,飞快答道,“不,不要回绝,我这就去。”婢女担心地看着自家主人,没有说出劝慰的话,只是默默跟着乔桢来到不远处的食肆里的小宴会上。
乔桢低头出神地望着手中缓缓摇动的团扇,游离于欢闹的宴会,有人接近她也未察觉。“百花娘……”一声略带犹豫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乔桢慌忙扬起笑看了过去。
眼前的张勖跟半月前一般,举止谦和,拱手施礼招呼一句。乔桢心念一动,逼了众人的视线,突兀说道:“乔桢倾心张公子,现下只想问张公子一句,公子此刻作何感想?如若公子无意,乔桢绝不再提。”
张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等到反应过来,他话语温柔却异常坚定地说:“小生感激百花娘抬爱,还请百花娘相信,小生此生只愿娶百花娘一人为妻。”
“是么……”乔桢闻言露出半月来最灿烂的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