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张勖信誓旦旦许下豪言,然而空口保证作不了数,张勖虽出身门阀却家道衰落,也就是个清贫的士子罢了,即便他怎样焦急,对于筹借不到大笔金钱为心爱的女子赎身这个事实,他也是无计可施,徒唤奈何。好容易在友人的帮助下找到在一个边地驻守的同窗,张勖急急修书拜托对方在都督宣城郡王面前讨个校书一类的低级官职,谁知去信犹如石沉大海,数月后仍旧没有半点音讯。
好在乔桢平素为人谦和、进退有度,即便为了张勖的缘故辞去所有宴会陪酒弹唱,又搬离绣楼住到行院最偏僻、简陋的小院里,教坊官纵然心有不满,却也愿意为她在贵公子面前讲上几句好说话。
时光一如行院门前流淌而过的江水,平缓无波却不曾停歇,转眼到了中秋这日,百花娘乔桢亲自在庭院正中的条几上摆放好了祭月用的香烛、果品等物,抬眼见到花架旁的案桌少了两张凳子,她急急回到室内,正要端起沉重的月牙凳,忽然听到满是担忧的声音从室外传来,乔桢会心一笑看了过去,见张勖提着两壶好酒,边走边急急说道:“且放下,且放下,桢儿未做过粗重活,当心伤了手扭了腰。”
“哪里就会伤了手扭了腰了?张郎真是过分担心,桢儿是这样弱不禁风的人么?”乔桢浅笑,嘴上虽是反驳的语气,却不自觉放下凳子,享受这微小而暖心的体贴。
二人之间的称呼不知不觉变得亲昵,彼此的举动更是默契,张勖一气端出两张月牙凳,才刚放下,他又开口说道:“桢儿身边没有个婢女服侍终究不是个办法,明日我便请个侍妇过来……”
“不用。”乔桢敛了脸上笑容,声音温柔却异常坚定说道,“请个侍妇又是一番花费,我如今比不得当花魁的排场,要个侍妇作甚么?凡事不会的,学便是了,张郎认为乔桢只是个受人服侍的人么?”
“不……我并非……”张勖低下头,想说什么,又满心犹豫不决,以致嗫嚅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乔桢察觉到对方的不自然,她忙隐去严肃的表情,笑着自嘲道:“你看院子里连盆秋菊都没有,还说邀人赏月呢,真是准备不周。”
张勖暂时忘记了在心里反复酝酿的话语,他指了指案桌上的水酒,笑说道:“未置秋菊又何妨,两壶菊花酒,一样淡雅清冽,也算赏了菊,邀月共醉了。”
二人说着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转忙碌着张起明灯,祭月、饮酒、赋诗,自得其乐的两人像是平民百姓一样,渡过平淡却又其乐融融的中秋月夜。
乔桢突然停下话,仰头望了望浑圆皎洁的淡红色圆月,心中感触颇多,她浅浅一笑,动手斟上两杯水酒,拿起一杯,她开口祝道:“桢儿在此恭祝张郎一路顺风。”说完她不等张勖反应,自顾仰头饮下。
“桢儿如何知晓……”张勖怔怔注视着乔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张郎忘了介绍官职的是陈先生,今日一早,他就差人来恭喜我了。”乔桢眨眨眼,露出几分少女的天真可爱表情。
“实际上,我并未决定是否前去任职。桢儿知道边地苦寒不能携带家眷前往,我怕桢儿一人在榕川……”张勖停下说话,因为现实与保证的相去甚远,他早已愧疚万分,如今要抛下乔桢一人独往,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乔桢久久沉默着,再次抬头看了看朗朗夜空中的明月,属于相聚的日子却话离别,说不伤心难过不过是自欺欺人,然而她竭力堆起一抹灿烂的笑,出言安慰道:“‘两情若长久,岂在朝暮?’我二人若想日后得个温饱,有个住家,难免要面对暂时的别离。张郎无需担心,桢儿只在这榕川等待张郎的迎娶。”
于是人各天涯的命运定了下来,谁也没有料到,后续的发展会是怎样,身处幸福之中的人,又怎能看见前方不祥的阴云?乔桢努力微笑目送情郎的远去,开始了近似隐居的生活。
——遗恨——
受托为她盗书的术士肖溦步直言:“乔娘子你就是个百年,不千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
已然习惯离群索居的乔桢笑着接过那本泄露张勖之事的《破虱录》,没有出言反驳,但她心里清楚,她乔桢绝非什么痴情人,仅是遇到了想要遇到的人,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缘分的幸运人,虽然二人只能鸿雁传书,虽然二人数年未见,她总觉得思念的线将彼此牢牢拴在一块,即便咫尺天涯。
乔桢微笑着,人非圣贤,不安、彷徨她亦有过,也许是太长时间的等待,她已然习惯让自己保持着希望,在心中所设想的那个美好未来里,她乔桢倾尽一世情感爱恋的男子,会明媒正娶迎她过门,青庐、却扇极尽欢乐,而后不管是漠漠黄沙,还是偏远任地,她都会永伴意中人左右,再不分离。
正在心里想象着,乔桢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拾起香帕往嘴上掩,口中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漫溢,她隐隐有些疑惑,指尖颤抖,缓缓展开帕子一看,乔桢瞬间像是从云霄顶端直下坠万丈深渊。
“乔娘子,你怎么了?”一旁说笑的术士肖溦步见状吓了一跳,慌忙问道。
“不,没甚么,只是……”乔桢刚要否认,忽的眼前一黑,昏厥过去。等她醒来时,见到一个把脉的老医生在旁切诊,其余诸人围在不远处,面露焦急静待医家的说明。
乔桢心生一念,忙装作昏睡未醒的样子,听着老医生犹疑片刻后,低声说道:“恐怕……不容乐观,百花娘这个肺痨的病,也就半年、一年光景,治愈机会渺茫啊。”
“孙老倌,你看清楚没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医治吗?你不是神医吗?不过是个小小的肺炎,怎么就说到要死的份上了?”“神婆,你小点声,提防百花娘听见。”“小姐……小姐不会那么命薄的,她还有大好光明前程……”“姐姐,老天真是不长眼,争会有这样事情!”
周围的声音仿佛都远走了,听得虚无缥缈毫无真实感,乔桢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总说“花无百日红”,那她的幸福呢?也跟转瞬飘零的鲜花一样,过不了白日么?
乔桢眼眶酸涩,她却不敢在人前哭泣,飘远的思绪转又回到寝间狭小的四方空间里。身边响起一阵压抑着音调的话语声,肖溦步对着县令王振一番威胁,道:“你!赶紧去写一封官员那种正式文书,然后里面夹带几句乔桢的病情,让那个两年没回来的姓张的,八百里加急赶回榕川,现在,马上去办!”
“官牒争可以写私信?况且国朝最快的只有六百里传驿,神婆的八百里,难道是驱使鬼神么?”
“反对无效,维持原判!我管你多少里,总之是个加急邮件,你马上写去,不要在这里废话!”
乔桢缓缓睁开眼,支起身子轻声说道:“肖术士,还是不要告诉张郎这个事情罢,平白惹他担心……”
她话未说完,便被快言快语的肖溦步打断:“乔娘子,你要张生一世遗憾吗?”
“不,我……”乔桢心里动摇起来,忽然有了一丝自私的想法:她想见张勖,她不想再因为博个温柔贤淑的声名而错过最后相见的机会,留下毕生遗憾。
“肖术士,乔桢可以这样自私么?万一影响张郎前程,万一因此得罪上司,万一……”她忽又不安起来,不停设想出数个因此引起的不幸。
“这怎么算是自私呢?”肖溦步依着床边坐下,表情认真说道,“通知张生是因为不想给彼此留下遗憾,至于书信到了怎样选择,那是张生的事了,他既然选择了赶回来,就应该会想到要负的责任。”
乔桢不再反对,默认了肖溦步的说法,于是去信的任务交到一县县令王振身上。
接下来的等待漫长而难熬,既有病痛的折磨,又有相思的忐忑。百花娘乔桢卧在床榻上,看着室外的树叶由绿转黄,再纷纷落下,眼看冬日临近,寒冷降临,她要等的那个人,还是不来。
无声叹了一口气,她听到室外一阵响动,以为是时常来帮忙的小婢女妙莲。乔桢勉强起身,一声抑制着激动心绪的声响传来:“桢儿,好好躺着。”
乔桢整个人愣在原处,不敢置信的缓缓抬起眼,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男子,只是欢欣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轻唤一声“张郎”,她猛扑到男子怀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哪一句。
二人相对落泪,听着张勖喃喃抚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今后便好了,桢儿放心,再不会让桢儿吃半点苦……”乔桢默默点头,过往的苦似乎在张勖这句低喃中化为尘埃,病症的疼痛不见了,她脸上恢复柔和的浅笑,昔日那名满南疆的百花娘的风姿隐约回注。
然而摆在二人面前的难题丝毫没有减少,首先赎身需要的巨额金钱就叫张勖却步,他东奔西走只借来金锭五十,加上自己所存的十锭,离五百的数目实在相去甚远。幸得肖溦步、县令王振等人筹款相助,乔桢总算脱离教坊恢复了自由之身。
而后张勖在栖鹭坊租了一栋住宅,在友人们的见证下,二人举行了简单热闹的婚庆。
乔桢手持团扇步下幛车,张勖一步一诗,看得美娇娘缓慢移开遮挡面容的团扇。乔桢竭力微笑着,但身体里的痛苦,已经令她美丽的面庞变得惨白,每走一步,都好像踏在刀山火海上一样,冷汗沿着她的面颊流下,眼前一片模糊,她仍旧木然迈动着脚步,仿佛在完成生命的最后仪式。
“桢儿!”意识远去之前,她听到意中人的呼喊,乔桢慢慢抬了抬手,心里默念着别离的话语:对不住,张郎,并非桢儿不想努力走完这段路程,只是期盼的奇迹不曾来临……
吞声死别如何别,绝命迷离赋恨诗。
题落妾襟和泪剪,终天遗此与君随。
——愿化作这衣襟上满是泪迹与思念的诗笺长伴张郎左右,许了一生,约定下世……
乔桢眼角淌下一滴清泪,伴着传奇一生的谢幕,她微笑着闭上了眼,她再听不到那个男子的呼唤,更看不见多少年后,她的墓冢上,是倾城而出的文人志士遍植百花的美丽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