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肖溦步奸笑着拿起烧得漆黑的木炭条凑到熟睡的王振面前，皱眉一合计，她率先在对方的额头上写了一个“王”字，依次下来，是嘴角两侧各三根的猫胡须。骗钱术士玩性上来，嘿嘿笑着又在对方的眼睑上加了几道粗粗的睫毛。
“哎哟哟，多有爱的长睫毛美少年呀。”肖溦步掩嘴偷笑，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杰作”。
作画没有完结，面颊上隐约还有空余地方，坏心眼的术士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半寸地方的决然态度，把榕川县令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弄成了锅底一样黑，当然，黑并不代表王振脸上都是一无是处的污黑，随便指向哪个图案，肖溦步都能说出一番名堂，诸如“懒觉猫咪的胡须”、“老虎额头动不得”、“阿凡提小卷胡”等等，不一而足。
术士完全乐在其中，把王振的脸当成了可以随意发挥创意的符纸。眼看炭条不过瘾，肖溦步又掏出百花娘乔桢给她在宴会上补妆的艳红色口脂，沾了一点在指尖上，她强忍笑意为县令王振抹上烈焰红唇，视线再往上移，她边笑边说：“额间一点美人痣，呵呵，芝麻胡饼大变脸，新一代美少女降世，鼓掌欢迎，哦耶！”
如此玩闹了许久，肖溦步估摸着快到约定的一个时辰期限，她努力忽略王振画得呜呼哀哉的大花脸，强忍着满腔笑意，伸手拍了拍熟睡的王振的肩膀，她大声说道：“芝麻，芝麻，起床啰！太阳晒屁股了！”
“嗯。”王振迷迷糊糊睁开眼，茫然看了一眼面前嘴角上扬的肖溦步，浑然未决自己遭受的“残酷”对待，他一脸莫名所以，喃喃问道，“一个时辰到了么？”
“噗！……嗯，差不多了吧，我又不会看时辰，总之八九不离十就是了，你……噗！……呃，不好意思，我嘴巴有点抽筋，没什么大不了的，呵呵呵……”肖溦步憋着笑，努力移开放在王振脸上的注意，试图以黑暗中的某物取代可笑的花猫脸，然而眼睛余光总是见到那张脸上的色彩，以及对方暗自困惑的单纯表情。
白痴县令心生纳罕皱起眉头，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看向肖溦步面上奸计得逞一般，洋洋得意的笑容，他疑心更重，双手不自觉在脸上抹了抹想要驱散盘踞周身的困意，手指刚触及面颊，便听到肖溦步焦急的喊叫声：“不要碰脸，卖糕的，我的心血！”
王振微微一怔，心里的不祥预感瞬间应验。果不其然，他展开拂过脸面的手一看，乌黑黑的一团，隐约还有艳红色的口脂夹杂其中，看得他全身血液直往脑门上冲，王振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字一顿问道：“神婆，你可否解释一下，我面上这团墨黑与红色口脂是争么回事么？”
肖溦步嘿嘿笑着打了一个哈哈，眼见不能蒙混过关，她转瞬垂下眉毛装出认错模样，声色俱厉泣道：“王芝麻大人，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女子一般见识吧，不然你也往我脸上画道胡须解解气？反正我这脸上的什么花钿，面饰也够壮观的了，也不差三撇猫胡子啦！”
驱鬼的术士一会说得人见犹怜，一会又正义凛然甘愿受罚，仿佛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一时倒叫真正的受害者不知如何应对了，王振挥了挥手，以良好家教培养出来的宽宏大量态度，说道：“算了，不跟你这骗钱神婆一般见识。”
王振说着给对方让出舒适的铺位，肖溦步却摇头拒绝，坚持以和尚打禅般的盘坐姿势入睡。倚在柱子旁闭上眼，她忽想到什么，不禁猛睁开眼，语气恶劣警告道：“没什么事别打扰我睡觉，敢图谋不轨小心把你扒皮拆骨。”
“凶恶成如斯模样，鬼见了都要害怕，谁敢打扰你？”王振小声咕哝一句，也不敢明着嘲讽，只得装作注视篝火，整理面容的样子，默默接受了对方的威胁。
久久听不到骗钱术士的说话声，王振不经意地往肖溦步“打坐”着的所在望去，见其不停点着头，看样子似乎已经熟睡过去。随着睡眠程度的不断加深，肖溦步点头幅度逐渐扩大，王振目不转睛注视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生怕对方一个不稳撞疼脑袋。
他兀自担心，犹豫着是否出声唤醒肖溦步，然而一段时间的共患难，榕川县令王振对骗钱神婆的心理已经摸得八九分准：在生活所需范围内尽量赚钱，一点点欺软怕硬，言语恶劣，活脱脱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一抹微笑不由自主浮现脸上，王振忽然觉得这样盯视旁人有些失礼，正要移开视线，看到肖溦步的身子朝左边一歪，头重重点了下去，王振吓得冷汗直冒，他不假思索冲了过去，急急伸手扶住肖溦步快要撞地的头，沉重感从手上传来，他拍又不是，抱更不敢，只得垮着脸，轻声说道：“喂，神婆，醒醒，要撞到头了。”
“唔？”肖溦步被吵得不耐烦，两眼迷茫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王振的脸，她呆愣片刻，紧接着眼睛一闭，继续倒头昏睡。王振哭笑不得，只能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小心谨慎地将肖溦步的脑袋移到他的肩膀上，一旦歪向一旁有了碰柱的趋势，一县县令便像保姆似的赶紧动手，将梦周公的术士移回正确舒适的位置。
天地间出现一线曙光的时候，肖溦步缓慢睁开惺忪的睡眼，条件反射问了句“几点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轻轻动了动头，见到白痴县令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仿佛接受什么严峻考验，而自己……肖溦步惊讶地瞪大眼，发现自己正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肖溦步忙抬起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问道：“王芝麻，你该不会怕我撞到脑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吧？”
“神婆放心，我绝对不会趁人之危，作出君子所不齿的事情。”王振表情认真，虽然还是初见时那副迂腐的可笑模样，肖溦步忽然觉得啰嗦守礼、举动古板的他比巧舌如簧，只会自吹自擂之徒，更令人心生好感。
“笨蛋，哪有这么蠢的人……”肖溦步轻声骂了一句，心里却笑开了花。
王振不懂肖溦步心里的变化，听了对方这句，他有些委屈，嘟囔道：“好心无好报，早知道就当恶人了。”
“你说什么？”肖溦步站起身，以手遮眼望向天边升起的一轮红日，听到身后的低语，她猛地回首，大声反问，“王芝麻童鞋，你在那边嘀嘀咕咕什么？”
县令王振神色慌张摇头否认，不等对方再问，他急急出了屋舍来到不远处的一池清泉旁，简单洗了个脸，心里不停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肖溦步出人意料凑过来，指着小道尽头说道：“那群二百五来了，我先撤了，记住我说过的话，一会打死也不要说昨天见过我，记住了啊！”肖溦步话未说完，便逃也似的躲了起来。
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凶宅倒影的势力范围，王振沐浴在新生的柔和阳光下，看着日出东方的那片红艳，却总觉得自己的心仍旧留在破败宅院的灰暗中，他缓缓回首望向凶宅，虽然已经看不到肖溦步的身影，但榕川的县令大人强烈感觉到从背后射来的目光，正定定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振没由来的紧张起来，抬眼见到县城方向前呼后拥走来一对人马，暗暗猜测着是前来查看他是否逃脱打赌的贵家公子们。须臾之间，雷府宾客一脸幸灾乐祸清晰可见，王振左右找不到为首的雷世仁，心里纳罕，也不知道肖溦步昨夜对其作了什么可怕的事，以致对方连此次机会难得的见证都没有来参加，不过若是对付书生段寿的那招，估计雷家八公子近期都不会出现在人们视线里了。
大清早赶来看一县县令笑话的公子们在凶宅前的小径处下了马，把缰绳交到侍仆手中，隔着凶宅正门数步开外的马厩草棚，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着马厩处满地狼藉，不禁心里暗喜，一面估摸着王振此次就算不被野鬼索命，也要把他吓得半死。
庆幸不过须臾，众人的视线不经意朝黑幽幽，透着阴森寒意的凶宅内扫去，自诩胆气过人的公子们猛吸一口气压下身体抑制不住的战栗，惊惶不安的倒退两步，已然做好了逃命的准备。胆子大的一个探头探脑摸到门边，目光警惕四望，一面压低了声音喊道：“琅琊鸡，你还活着么？”
“谁是‘琅琊鸡’？本令好好的在尔等面前，未看见么？”王振突然地闪了出来，吓得众人抱在一块尖声喊叫起来，等到看清了说话人的长相，公子们低头瞧瞧对方在阳光下的倒影，又仔仔细细将其上下打量一番。
这群乌合之众推出个尖嘴猴腮的公子前去交涉，那人瘪了瘪嘴，百般不愿地挪动脚步，战战兢兢探问道：“你……是人是鬼？”
“本令既然敢站在朝阳之下，你说本令是人还是鬼？”王振不答反问，嘴角浮出一抹轻蔑的笑。
“明、明府大人说他是人……”问话的交涉人可怜巴巴地望向同伙，似乎在无声乞求回到更有安全感的地方。
“废话！这还用你问？我们没长眼睛呐，他身后有影子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你倒是问点关键的！”众公子们给了“尖嘴猴腮”一个白眼，齐齐催促道。
“尖嘴猴腮”无法，嘴里咕哝着“关键、关键”，他又向王振所在处挪了一小步，刚要开口再问，却被县令大人出言打断，听得王振语带嘲讽，径直说出众人想要打探的问题：“昨夜真是精彩纷呈，热闹不断，既有半空中上下飞窜的火球，又有黑暗中不见人影的嘤嘤哭泣声。”
“鬼怪出来了也无事？他真是神佛护体了……”公子们大惑不解，相互间对视一眼，喃喃说道，“这么说来，那个雷八郎迷恋的女伎呢？记得叫作甚么‘金库美人’的，争的不见影踪了？”
王振事先得了肖溦步的叮嘱，忙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反问道：“女伎？诸位的话语真是奇怪至极，昨夜本令与诸位打赌前来凶宅试胆，便一人独来了，不知你们说的女伎是何长相，本令倒是不得见。”
“装甚么傻，那个叫‘金库’的女伎不是县令带到雷府的么？雷员外还说了要为其赎身送给八郎作妾呢，大人争的贵人多忘事？莫不是年纪大了，哈、哈、哈……”最后那三声干笑消失在宅院的阴晦里，不知什么时候浮上一片浅白的晨雾，太阳的温度减弱了，周身涌现一阵没由来的寒意，众人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无法将心里的不安说出。
“如此莫名其妙，”王振仍是一副困惑的表情，他忽的看向小径尽头，抬手挥了挥，不禁笑说道，“本令被尔等说得头昏，眼看县丞麻大人来接本令回府，我们问问他便可知晓昨夜并没有甚么叫‘金库’的女伎同去雷府赴宴了。”
正说着，顶着黑亮假发的麻璠县丞来到众人面前，各自见礼道了“早晨”，贵公子们迫不及待问道：“赞府大人你说，昨夜王大人可是带着一名女伎去雷府赴宴？雷八郎叫她‘金库美人’，入席的时候就坐在你与明府大人中间，没有错罢？”
“女伎？争可能，昨夜我与王大人出城狩猎不久，见着月色可人，大人忽生出参加游宴的想法，于是我便先行前往雷府通报，大人而后回县牙更换衣裳，乘坐青牛车来到，如何会有女伎同来？众位可是看走眼了？”“麻烦大叔”说着朝上宪看了一眼，一面强忍着笑意说道。
“没有同来的女伎？！这么说，莫非遇鬼的是——”公子们面面相觑，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不敢置信咕哝道，“是……是我们？！”“八郎躲在家里不愿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害怕那名女子？”话音才落，众人说好似的齐齐奔向饮马处，气急败坏夺过小厮手中的缰绳，飞快翻身上马，一个个话也不多说一句，两脚一蹬，马匹噔噔噔的只留下滚滚黄尘，转眼不见了众人的身影，当然打赌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振眼疾，伸手拉住来不及反应的“尖嘴猴腮”公子，问道：“你们怕甚么，昨夜既敢装神弄鬼，又是失去同伴的商人又是隐身黑暗中的和尚，如此还怕真正的鬼怪么？”
“明府大人饶命，我全招，我全招了……”“尖嘴猴腮”拱手讨饶，哭丧着脸说道，“我们原打算半夜前来作弄大人，那边的帷帽——”
他说着指了指马厩木柱子上的草帽，左右不见，他惊恐更甚，忙颤抖着说，“还有在格窗后面装成迷路的鬼怪，可是，可是，大人，半夜我们正要出发前来，却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大人知道我们做事没有耐性，见着天空不作美，一个个都懒怠前来，缩在锦被里梦周公了。至于甚么商人、和尚，更是闻所未闻！”
“都未来凶宅？那么昨夜本令遇到的是……”王振疑惑回望宅院露出凶相的建筑边角，一个不意，“尖嘴猴腮”使力挣脱他的手，跌跌撞撞跟上绝尘而去的众人，呼喊着朝县城方向跑去。
王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着公子们远走，忙朝着宅内喊：“神婆，他们都说没有，这是争么一回事？”
“大人，您是在找肖术士么？”麻璠靠近了些，疑惑问道。
“自是那个骗钱神婆，不然这榕川县内，还有谁人如此装神弄鬼？”王振给了属下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反问道。
“可是，大人，”“麻烦大叔”吞吞吐吐，答道，“卑职正是在路上遇到回城的肖术士，才加快脚步赶来的，此刻她恐怕已经在家里呼呼大睡了罢，争会还在这宅院里？”
王振震惊不已，再度回望被称为“大凶之宅”的破败建筑，从明亮阳光亦无法照射得到的黑暗深处，那股探究的视线，似乎一直在原处彷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