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王振跟在满面怒容的术士肖溦步身后进了凶宅,却见空空如也的室内并没有预想的半个人影,惟一带来光明的篝火只比出去前略微黯淡了一些,环顾四周,东倒西歪的破旧桌案、圆凳,已然有些腐败倾斜了的柱子之后,哪里也不像可以藏身的样子,而刚才喧嚣吵闹的鬼怪不知什么时候起没了影踪。
“还、还是妖魔鬼怪罢……”王振回到位上,怀抱着宝剑,眼睛警惕四望,嘴上咕哝了一句,见着对方久久没有反应,他又凑过去了一点,压低了声音,道,“神婆,此处根本不可藏人,我想并非雷府宾客作弄,而是……你知道,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的,除了鬼怪妖魔,还有何人?”
“芝麻。”肖溦步收回失神望着篝火的视线,定定看向王振。她的眼睛倒映着火焰的亮光,由此形成的繁星般闪烁着的光点,流露出一股似有所指却又颇为踟蹰的神态。
王振被对方看得不好意思,慌忙低下头,指尖神经质地抚着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寂静中,他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而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轻得微不可闻:“神婆有话便说,夜半叫你与我身赴险境,本就心有不安,神婆再这样客气,我……”
县令大人文绉绉的感谢还未讲完,同来的术士出人意料,突然投入他的怀里。
“那、那个……你、我……”王振的脑袋轰然作响,双手放也不是,抬也不是,只得僵硬的手举向天,他脸涨得通红,表情尴尬左右看着,试图以此转移心里涌现的强烈不自在感觉。王振满头热汗,鼻端沁出了细小的汗珠,他却不敢轻易用手擦拭。一时间,脑海中令人恐惧害怕的鬼怪影像消失无踪,他满脑子只想着骗钱神婆的怪异举动,以及从对方身上传来,萦绕周身的淡雅清香,绝非香料熏染而成,而是皂角、草药一类的淡淡味道。
王振兀自想入非非,冷不防被对方用手狠狠拧了一下。“作、作甚么?天地良心,我绝对的君子行径,绝无半点冒犯之心。”一县县令被拧得眼泪往外冒,可怜巴巴地作了解释。
肖溦步白了县令一眼,她凑到对方耳朵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敢冒犯,我绝对会踹死你。竖起耳朵听好了,那些二百五应该还在,为了不被人偷听。我只能这样跟你讲话。现在我们在明,装神弄鬼的在暗,指不定后面还要玩什么花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反击!记住了,一会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就当没看见一样,该干嘛就干嘛,清楚没有。”
“反击?神婆要如何……”王振喃喃问道,心里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遗憾包围,以致话也说得没精打采的。
“告诉你,你又不懂,演示给你看,又穿帮,所以你少废话乖乖看着就可以了。”肖溦步说着拉开二人的距离,在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翻找着什么,须臾间她拿到想要的东西,脸上不禁扬起得意的笑。
王振偷偷观察着对方的举动,却心猿意马地想着其它。摇晃的火光中,年轻的术士脸上镀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像是身处夕阳之下,却又没有那种耀眼绚烂,在这个静谧的夜里,一切都变得柔和安逸了,旷野里的虫鸣,斜照入室的月光,天边闪烁的几点小星,就连平日叽里呱啦说话的骗钱神婆似乎也安静下来,变得跟夜色一般沉静柔美。王振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满意足,简陋寒碜的环境也罢,身份地位的悬殊也罢,他觉得统统不是问题了。
“看什么看,挖你眼睛!”肖溦步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立马瞪了过来,一面恶狠狠地威胁道。
瞬间,美好的景象打破,王振觉得刚才简直是鬼迷了心窍,他怎么会认为骗钱的神婆也有知书达礼,改恶从善的一天?他皱着眉又觑了觑肖溦步,不禁长叹一声,这个神婆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就算天地山川都毁灭不见,神婆还是神婆,骗钱总归要骗钱。王振想着又端起了豪族的架子,重新找回身份差别带来的不同。
专心于手中活计的术士肖溦步不知道在她忙碌的时间里,白痴县令脑子里的想法已经变了三变,她一面专注于四周的动静,一面从布袋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入掌心里,接着飞快用帔帛盖住手,嘴角神秘一笑,她坐回原来的位子,将头埋在膝盖上,缓缓闭上了眼。
“神婆,你争的睡了?不捉妖了么?”王振心里纳罕,不禁开口问道。
“芝麻,闭嘴。”似乎熟睡过去的术士倏地睁开眼,目光凶恶地瞪了对方一眼。王振吓了一跳,老老实实收起心底的疑问,咕哝着拿起树枝捅了捅燃烧的木头堆,火焰忽地腾起,热浪扑面袭来,逼得他不得已往后挪了半步。
“喂,芝麻,灯光打暗些,影响到我了。”肖溦步依旧伏在膝上,头也不抬径直吩咐道。
榕川的县令挠挠头,不明所以问道:“此地并没有灯,何来灯光一说?‘打暗些’又是甚么意思?”
肖溦步嘟哝了一句“对牛弹琴”后,再也没有了声响。周遭似乎重又恢复了初秋月夜的宁静,躲在草丛里的蟋蟀大声唱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歌曲,不时有几只闪着幽光的萤火虫从眼前飞过,王振觉得新奇有趣,面上露出微笑,目光追随面前飘过的流光,不自觉陶醉其中。
忽然,视线所及的白色墙壁上出现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光斑,隐隐约约还可以在光斑上看到类似人面的模样。王振定定看着离奇出现的方形光斑,全身跟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稻草似的不停颤动着,他一下失去了所有语言,张大着嘴。移不开定格在光斑上的视线。眨眼之间,人面光斑开始在墙壁上飞速移动,一阵古怪而诡异的话语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神、神婆,妖、妖……”县令大人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恐惧,低声呼喊起来。
肖溦步缓缓抬起头,冷冷扫了王振一眼,无声说了两个字:“闭嘴。”
王振恍悟过来,隐约想起了骗钱神婆之前的交代: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当没看见。他疑惑地瞄了一眼伏膝睡觉的肖溦步,对方似乎对人面光斑视若不见,然而他却隐约感到光斑的出现与装作睡着的神婆有着关联,于是他竭力镇静了心神,尽量不去看那不停移动,怪叫不断的人面光斑。
“哪里来的放肆之人……竟敢打扰我的睡眠……绝不放过你们……唔……唔……绝不放过打扰我睡眠的人……纳命来……纳命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王振双手合十,口中不停念叨,努力想要不去注意面眼前呼来闪去的人面光斑,他又不敢闭眼,生怕肖溦步责怪他不听吩咐,坏了好事。
如此吵闹之下,神婆仿若不闻仍旧呼呼大睡,正在白痴县令被无边的恐惧弄得几近崩溃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个光头的男子埋伏在陈旧倒地的案桌后,明亮的光亮闪过,把男子脸上苍白惊恐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商贩之后是沙弥?!”王振先是一惊,不由得面露苦笑,而后他心里有涌出一股气恼,刚才被吓的恐惧汇集一处,令他抓起宝剑就想上前质问斥责,肖溦步突地伸出手,含声阻止道:“芝麻,不要动。”
“可是……”王振一阵气急,脸上露出不悦表情,眉毛一皱,忿忿反问。
肖溦步轻轻摆手,嘴里飞快说出一句:“不止一个人。”
王振暗暗惊讶,才发现二人的四面已经被隐藏在黑暗里的一众人包围了,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握着宝剑的手没有松开,在心里估算二人成功逃脱几率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到狂徒们蜂拥而上,他便挥剑杀出一条血路。
墙壁上飞窜的人面光斑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呼号怪叫之时,移动得更加迅速了,看久了竟有把人眼晃花的趋势。王振看得头昏,眼前白光闪耀差点不能视物,耳中又听到那阵可怕的声音:“扰我清眠者死……我是这香积山下的狐仙……扰我清眠者死……扰我清眠者死……”
听到这句,王振彻底释怀了,两个时辰前他还跟着术士肖溦步假扮狐狸大仙骗人,这下他害怕也没有了,反倒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不经意扫了一眼黑暗处,虽然并未真正见到藏起身形的一众人等,但王振仍能够想象得到众人脸上吃瘪的表情,想要作弄人的似乎没有预料到自己恶劣的玩笑会招惹来“真正的鬼怪”,一个个吓得躲在暗处战栗,又不愿出声承认,王振一时有些可怜对方了。
“呵呵呵……”女伎打扮的术士肖溦步忽然大笑着站了起来,她目光扫向想象中众人躲藏的地方,话语严厉,扬声说道,“看明白了吗?姑奶奶操纵的妖魔鬼怪是这么用的,你们这些小P孩、死秃驴,还不快给我退下,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温柔了,听清楚了吗?下次绝对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黑暗中响起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王振表情木然注视着面前跳跃的火焰,却暗暗将注意放到藏身者身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对方的响动。
“如何是好?招惹到了山里狐狸大仙……”“果真有妖魔,我们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老大,争么办?”“暂且离开,好汉不吃眼前亏。”“是……”“听老大的……我们撤!”
良久之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四周也失去了有人活动的迹象。肖溦步轻轻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常态,一面小心谨慎地把握在掌心里的东西放回布袋里。
“那群恶徒,全都离开了?”王振不敢放心,凑到骗钱术士身旁,低声打听道。
肖溦步又向四周看了看,小声答道:“应该被吓走了,不过也不能大意,谁知道那些二百五等下会不会再回来探听情况,总之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王振犹豫地看了看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肖溦步觉得好笑,问道:“想知道我怎么‘召唤’狐仙?”
“书本上不见记载的东西,能够清楚是最好不过了。”王振点了点头,生怕对方不愿泄露术士隐秘,他忙拿出一个看似有力的说辞。
肖溦步不答,从布袋里拿出个方形的物件交到王振手中。“这是……”王振打开物件,愕然反问道,“这是镜子?!”
“废话,里面只有你王芝麻大人的样子,不然你以为狐仙都长你这副傻呆相啊?”肖溦步恶毒地出言打趣一句后,飞快收回镜子装入袋中,一面又笑着说,“我在镜子上写了一个‘囧’字,加支手电筒成了人面光点,再用木偶戏上使用的腹语,把人吓死的狐狸大仙就做好了,哈哈哈,好有成就感。”
“可是,它与我们惯常使用的铜镜却截然不同,你这个更清晰明亮,看着竟像是对面真有个人似的。”王振疑惑不解,目光往肖溦步手中的布袋瞟去,直觉得那里面似乎蕴藏着更多更新奇的东西。
“我的这个是玻璃的,当然跟铜制的镜子不同了,看到没有,玻璃背面镀上一层银……”一直炫耀的肖溦步忽然止住话,她有些不安地看着王振,掩着嘴低声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我手上的很多东西是不可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万一暴露身份被当作怪物抓起来,可就玩完了。”
肖溦步说着双手掩面,更为惶恐地说道:“如果因为我的缘故改变了历史,卖糕的,我一个苦哈哈的学生,能负什么责任嘛……”
王振听着不是很明白,但见了自顾嘟囔着的肖溦步面上的担忧,他忙不迭点头应承下来,保证道:“放心,我绝不会乱言。”
肖溦步感激地笑了笑,她眼珠子一转,随即扬起一抹讨好的媚笑,说道:“好吧,未免接下来打瞌睡……”
“绝不再玩那个甚么怪谈百物语,士可杀不可吓!”王振满脸决绝,一副打死不从,绝不妥协的坚定模样。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要玩怪谈了?我的意思是熬夜要人命,睡嘛又怕那群无聊的二百五公子再来装神弄鬼吓人,不如我们两个轮流守夜,一人守一个小时,不,是时辰,一人一个时辰,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王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听到对方又说:“为显示我的大公无私,这次还是你先。”
王振困惑地觑了肖溦步一眼,喃喃问道:“又让我先?该不会有甚么阴谋?”
“还阳谋呢我,好心当做驴肝肺,不爱享受优先拉倒,小老百姓我不奉陪你这个官老爷了,哼!”肖溦步从鼻孔哼出一口气,佯装气氛别过脸,却偷眼看着白痴县令放弃了最后一丝疑惑。
“只是问问,绝无恶意,神婆你不要生气。”王振话音未落,肖溦步倏地换上春风满面的笑脸,飞快移来几束干草铺了个舒适的位子,笑着催促道:“来,来,来,亲爱的县令大人,请在这里休息。”
“好、好。”王振心里直犯嘀咕,却又不敢说出,只得唯唯来到对方指定的位上卧下。肖溦步笑着凑了过来,说道:“芝麻大人的宝剑,我帮你拿吧,万一你半夜梦游拿剑把我砍了,不是死得难看?呵呵呵……”
“唔、唔。”王振依旧不能反对,将宝剑交到肖溦步手中,他缓缓闭上双眼,反复想着肖溦步别有用心的笑,心里的猜疑从对方携带宝剑逃跑,想到设计赶跑前来恐吓的人,胡思乱想之下,他竟耐不住忽然袭上心头的倦意,昏昏呼呼沉入了梦乡。
百无聊赖的术士将四周所有的东西数了个遍,视线转到熟睡了的白痴县令王振脸上,她愣愣看着对方的脸出神,缓缓靠近了些,她双手撑着下颚,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嘴上不忘低声咕哝:“认真看,芝麻其实长得还挺不错的嘛。这个睫毛……”她说着伸出右手在王振眼帘上量了量,又在自己的眼睫毛处如法炮制测了长度。
“乖乖,一个男生,竟然比我的眼睫毛还长,天妒人怨哦!”肖溦步噘起嘴一番抱怨,眼睛余光瞥见篝火旁横躺着一小节烧成炭状的木条,她忽的计上心来,一面嘿嘿坏笑,一面轻声自语道,“芝麻胡饼,再有人来装神弄鬼也不怕了,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