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她也是这么走的,她明明可以杀死他,却故意将枪持偏了,她在他心口留了个疤。不知父母已亡,他问她为什么。静怡残酷地笑,逢场作戏,她的爱人不是他。
这个残酷的地方,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爱到极处,恨入骨肤。甩不掉的回忆,时不时折磨他。捻灭烟,胸腔吸入冷辣的空气,郁枫飞朝尹媛悲怆地喊:“要么你现在就走!别让我再见到你!都是骗我的,你们都骗我!”
他容不下任何猜忌。
尹媛停了脚步,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歇斯底里,是第一次。
极寒的夜,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夜风把白衣吹成孱弱的水影。
失了温度的苍白,她忽然想抱紧他。
转身时,一条黑影自巷内窜出,伏倒在她脚下。尹媛惊吓出声。
黑影现了脸,原是阿珍,她裹着郁枫飞的外套,一张脸冻得红紫青白。
她抱住尹媛的腿,可怜而倔强:“夫人,你带我回家吧,哪怕让我睡马厩都可以,在这里我熬不过去的,会被冻死。”
郁枫飞赶来,他下意识护住妻子,那条黑影让他胆战心惊。
尹媛反身抱住他,眼泪止不住,跌在他的肩膀上。所有的委屈就在他护她的瞬间灰飞烟灭,哽咽着,她说:“枫,我们回家吧,回家再说。”
温暖而干净的郁家饭厅,顾嫂送了三碗热粥过来,阿珍吃得很欢,嘴巴砸吧得很响,不理顾嫂嫌弃的眼神。
阿珍睁着大眼:“郁少爷,我真没骗你。乔少爷真是这么对夫人说的,夫人也是这么回答的。夫人说是她打扰了我和乔少爷,走的应该是她。乔少爷求她别走,然后赶我出房门。我在门外呆了会儿,听见房间里一会儿很安静,一会儿噼里啪啦地响,夫人在喊什么,我有点担心,想偷看,结果就被赶出乔家了。”
“乔少爷喜欢小脚,他经常跟我说,说我就这双脚长得好……”
阿珍看着他,舔起了碗底。
楼上,尹媛换了寝衣,准备睡下了。她躺着,睡不着,窗外无月也漏进光亮如水,拂得家具黑魆魆的,狰狞可怖。郁枫飞携了凉气,在她身边躺下。迟疑地,他环住尹媛,不沉稳的呼吸落在耳边,他也毫无睡意。
“别去女校了。”他说。
尹媛睁开眼,心里是强大的失落,她的声音微微尖亮:“你答应过送我去上学。”
她一直很清楚,这是她唯一的出路。识字,找工,自立,就能够生存。
“你在家里学,我请先生教你。”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不想独自在家,会闷。姝君也在女校。”她有点孩子气地争辩。
“她跟你不一样。”他总是否定她的话,却不予解释。
女学生们是危险的群体,单纯、梦幻、富有激情,很容易被利用。也不过是瞬间而过的想法,郁枫飞打消了念头,累极,他搪塞几句:“明天再说吧。”
次日,尹媛醒来时,窗外白纸纷飞,一卷一卷,拂上半空乱舞,时而贴地争飞。
一场游行刚刚过去。
晨光淡似夕照,园里水池粼粼,灿如珠光落射。用早餐的时辰,见一人匆匆进屋,尹媛认得他,是沙同。他一直在郁家的账房先生手下做事,年纪不大,办事精分。
沙同主管郁家地皮,他早年在欧洲受过高等教育,对账目非常在行。年纪轻轻的,为人古板正经,对每一寸地皮都认真审阅、入账,不懂谄媚拍马,只喜点钱算账,更不容许手下人从中作弊。这是郁枫飞用他的理由。沙同深知,上海举目无亲,他必须要认真做人做事。
“发财!少爷夫人。”这是沙同的口头禅。
尹媛点点头,起身便要离去。郁家的家产生意,她从没有兴趣参与。自昨晚的事后,她认为离开郁家是迟早的事,也许会寄存一丝幻想,但心底的理性依旧生动。
她没忘记嫁入郁家的初衷。四十九天,已过去了。
沙同不懂识人脸色,直说:“这是有关夫人的花园的,是一个好消息。”
尹媛忘了,郁枫飞说是要送她一座花园。他不信任她,为何又要为她圈地?这男人掩着许多秘密,自她跨入郁家的第一天起,就有许多秘密相随,幽灵似的,挥之不去。
包括她的身世。
“当局把那几顷地划入了租界。就是说,地价非但不会因战争而跌,反而会涨,以后会越来越值钱。无论在上面造什么,都会跟着涨价,眼下难民涌入租界,不乏劳力,真是个好机会。”
沙同是外国人,他们根须漂浮,四处为生,本无家国,怎么会懂得亡国之恨。
尹媛不自觉地,向他投过轻蔑的一瞥。这样的眼神自然而然落入郁枫飞的眼里,他捕捉到妻子微妙的神情,问:“你在想什么?”
如果沙同不在场,尹媛会说点书本上的道义。她没忘,她的丈夫也当这是喜讯,他对沙同的信任,多过于他的亲兄弟。
“我没什么意见,如果你们认为这是好事,那就是好事。”
她还在为昨晚的话赌气。今天没去女校,大半是因为郁枫飞昨晚的阻止。也真奇怪,为什么不争取一下,是因为怕他吗?
郁枫飞心情舒畅,不在意尹媛的态度。尹媛离座,回身见他与沙同谈得热烈,他们说的是洋文,她听不了多少,只见郁枫飞神采飞扬,晨光拂了他一脸一身。她极少见他如此欢愉。
缓缓地,竟也敛去了心里的阴霾,见他快乐,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回房捧了书,还没坐定,见顾嫂匆匆而来,一脸苦闷。
“夫人,那个叫阿珍的丫头,您看怎么安排?”
“厨房不是缺人手吗,叫她去那里帮忙吧。”
“从昨晚起就让她在厨房帮忙了,可是这丫头嘴馋且人懒,活儿没干多少,东西倒偷吃了不少。”
“也许她只是饿了,让她吃饱再干活。”
“不是饿,是馋。”顾嫂咕哝了句,“喂不饱的野雀。”
尹媛让顾嫂差了阿珍过来。阿珍气色极好,这类姑娘顽强如野草,一沾雨露便扎根衍叶。她并不傻,见尹媛便讨巧:“夫人别赶我走,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长着小脚的姑娘,还能做些什么,尹媛深有体会。她是怜惜的,难免又不觉刺眼。阿珍穿的衣服不多,丰硕的胸臀紧紧的,她只不过是乔家少爷的床头玩物……也许从来没干过什么活儿。
顾嫂沉不住气了,皱眉问:“你以前做什么的呀?”
尹媛支开顾嫂,私下对阿珍说:“我不管你以前做什么的,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就必须听顾嫂的话,手脚勤快点儿,否则,我让你走。”
“夫人人漂亮,心也好。我以前就听乔少爷说过,他经常提起你。”
尹媛不想听,阿珍开了口就打不住:“他抱着我的时候,叫的都是夫人的名字。”
“你闭嘴!”
阿珍没再说,眼里是空白的情绪,大大的眼睛逼视尹媛,惊心动魄。
后来,尹媛一直在想,这个看似单纯憨直的乡下姑娘,她是没有心机,还是城府太深……
临近下午,有人敲响了郁家的门,叩门声斯文、错落有致,送来的消息却大憾人心。
“二少爷,大少爷被日本人抓到三十四号去了!”
三十四号是个代称,浙兴里俗称东洋街,是日侨聚居地,浙兴里34号,机关隐蔽,极少为外人知道,去过这个地方的人,大多踪迹全无,人间消失了一般。
石子路缝里的水浑着淡红色,仿佛锈迹。郁川跟在金忠义后面小心地走,有点忐忑,不过想着自己没做过什么出挑的事,找不到害怕的理由。这条弄堂种了片竹林,深冬绿意,林中闪出一个大红灯笼,里间不时传来女子娇声。郁川担着的心放下了。
“今日请郁家大少爷到此,是因为我们少佐想跟您切磋下棋艺。”
金忠义堆了满脸的油笑,行至竹林深处,面皮一紧,直立行礼:“大佐!”
一抹轻艳的裙摆飘过,现出女人身后的男人面孔,金忠义致意的是东洋人岛三栖夫,郁川不认识他,也知此人来头不小,心里略有疑惑:两人从未交面,为何找他切磋棋艺?
郁川性直,脸上现出疑色。金忠义碾过些细细的笑声,回头道:“大佐是请您来喝茶叙事的。”
倒在岛三栖夫身上的艳女是菊枝小姐,故作慵懒之态,半敞的和服下春色无限。她见了郁川,不知收敛,反而更放浪,腰带飘落地面,大腿露至根部。一截白臂已伸入他胸膛,低低地,呼吸温软:“你长得真像枫。”
然后旁若无人,衣轻服松而去。靡靡之音点鼓着耳朵,暖、燥。
郁川面红耳赤。
岛三栖夫命人摆了棋谱,上了茶。他盘腿而坐,瘦削干练,如不是一身和服,他与大街上任何一个干瘪的老人无异。
他看上去很和善。
郁川知此行非善,日本人刚刚占领淞沪,他若与这些人打交道,必会落下话柄,千夫所指。急于离去,顾不得礼节,便问:“大佐找我何事?”
岛三栖夫挥了个用茶的姿势,问:“我跟你的祖父早年打过交道,没想到他已走,我来晚了一步,没能送他。”
原来是这事,郁川擦了擦额汗,祖父郁泽卿早年与洋人打过交道,名声不好,郁川不是不知。
岛三栖夫看他:“我倒是听说过有关你祖父留下的遗嘱,听上去很有意思。”
郁川有点紧张:“是的,不过都过去了。”
“郁家二少爷娶了尹家养女。尹家搬走了,管理遗嘱的律师意外死了,郁大少爷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吗?”
“李律师……是去账房领了律师费之后,在路上被人谋财害命。”郁川听人这么说,自己心里没底,“至于尹家,两家虽结了亲,也极少来往,尹老爷对我们也有成见。他们忽然搬了家,我无从得知。”
岛三栖夫单刀直入:“郁泽卿的遗嘱里,有没有提到军火工厂?”
郁川一愣,忙说:“没有。”
“郁家的军火工厂,按常理,当然是留给郁家长孙。郁泽卿的长孙该不会连这点地位都没有?”
东洋人开始咄咄逼人,郁川一身冷汗。祖父的军火工厂,郁川听过,那时候父母还在世,自己尚年幼,他听得一句话就是——“停产关门”。
“工厂在哪里?”岛三栖夫端坐着,声音冷得像水。
“我小的时候听过,祖父弃了工厂。具体在哪里,不知道。”
寒气从四面八方向郁川涌来,手里的茶也冷透,那点恐惧渐渐转成了不甘,他早知道祖父会为郁枫飞留一手,没想到罪责他担,功劳却是他人享的。
岛三栖夫竟也没勉强,点点头让金忠义送他回去。
郁川回家时,见弟弟妹妹们都在。见到郁枫飞,他一肚子气,又找不到发泄的理由,只得进屋甩上房门。郁姝君担心大哥,上去拍门:“大哥,你出来啊,发生什么事了?”
郁枫飞明白二三分,他在等,明白有一天,祖父交付给他的军火工厂会再现于众人眼前。以前,他顾虑、忧心,不过现在都已经过去了,那块地皮划入租界,就等于承认是属于郁枫飞私人的土地,战火不会烧到这里,日本人夺不去,朝廷更管不着。
他走到门边,语气诚挚:“大哥,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郁川冲出来:“你留下,我有话说!”
郁修明等人见兄弟情绪不稳,亦不想多事,告辞离去。不过几十天前,他们还站在一起,为未来担忧,现在是各自奔前程,有了猜疑,裂隙越来越大,到无止境的空寂。
“爷爷给你留了座军火工厂?为什么你一直都瞒着我们?”
“大哥认为这是好事?”
“谁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做什么都不如卖军火来得赚钱!”
“如果大哥早早知道这事,今天还能从三十四出来而毫发无损吗?况且工厂早已废弃,重新投产需要多少的风险你知道吗?”
“这我不管,我只知道现在外人都认为我这个郁家长孙继承了祖业,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是我不是你!”
“大哥是害怕,还是因为爷爷的遗嘱里只提到我而心有不甘?”郁枫飞抓住兄长的肩,眼里潋滟着光,“我能理解,害怕的不是你一个人,我也怕。我没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我没把握,至今猜不透爷爷的意思。他要我们娶的女人,留给我们的东西,没有一件事是明白的。我只能猜,慢慢接受,与此同时,我不想我的兄弟们有事。我现在只有你们。”
郁川泛了酸楚,他承认自己鲁莽了,父母早逝,郁枫飞比他们更难以承受这一事实。
“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