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别上心,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爷爷因为军火工厂落下不少骂名,我们能做的就是要一个清白。”
“枫,天色晚了,你就留在这里陪你大哥用餐吧。”
恍惚中,听得女人娇艳的嗓音,高跟鞋点过地面,她穿得妖艳而轻浮,旗袍叉开得极高,两颊胭脂妩媚,终不敌眉眼美丽。
郁枫飞忘了,顺音一直都在。
仅有的几缕光线在她背后逆了光,仍能辨出她快乐的模样。
“你大哥被日本人请到三十四号,吓得我心儿怦怦直跳,他能平安回来,是福气。我们庆贺下,加上枫飞难得来一趟,你们兄弟很久没聚在一起喝一杯了,今晚不醉不归。”
顺音吩咐佣人备下几个菜,开了窖藏的好酒。郁枫飞难得与兄弟交心,郁川格外有兴致,烈酒下肚,说话也胡混起来:“二弟,你知道大哥这人,没什么出息,但是我为人光明磊落,做不得什么苟且之事。爷爷他厌恶我这一点,所以对我这长孙视若无睹。三弟他品行不佳,空有那点才华,五弟年纪太轻,胆子也小,郁家的担子就全落在二弟你的肩上。爷爷他做得对,凭二弟你的能力,大哥我无话可说。我衷心希望能再见到我们郁家昔日的光辉!”
顺音抚了丈夫的肩:“川,你喝多了。”
“哪来那么多话,今晚就是要喝个痛快!”
“枫,爷爷的军工厂在哪块地儿呀?”顺音故作无意,软声相问。
“大哥的几个纱厂以前就是军火工厂,爷爷早就不做军火生意了,改了纱厂。”
夫妻俩一时发愣,郁川酒醒了一半:“你说的是分到我手里的几个纱厂?”
“对。”郁枫飞抿了丝笑,顺音脸上的失望神情使他愉悦,他乐得说谎,“军火工厂太招人耳目,索性改了纱厂,如果大哥想重振郁家雄风,只能再次购进外国机器,与政府打交道。”
“我?这像是一个梦。这不可能。”
“军火工厂早不如从前,除非我们郁家有朝廷里的人。大哥说得对,这一切都是梦,只是我们醒了,外面的人却还在睡梦里。大哥是郁家长孙,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顺音摸着手上的钻戒,她的虚荣心满足了。
郁川有点恨自己:“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说了又会改变什么,还不如我一人承担。在我踏上回程的第一天起,就有人想要我的命,可惜现在还不是取我命的时候。我活得好好的。”
郁川举杯:“二弟,凭这番话,大哥再跟你喝一杯!”
郁枫飞干了杯中酒,眼神飘过顺音的脸,她在丈夫身边向自己示媚。
他在撒谎,这并非他所愿,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别无选择。这女人是朵野玫瑰,郁枫飞见到的是丑陋的刺,郁川只闻得优雅花香。
他真讨厌张扬的女人。郁枫飞不露声色,以后的路,还很长。
时针划向晚暮,郁川喝了不少酒,他是快活的,弟弟的话让他重新找到了长孙的尊严,他压抑太久了。脚步有点踉跄,郁枫飞扶了他一把。
看着丈夫被郁枫飞扶入睡房,从容地,顺音解开胸前的扣子。
郁川酒量不高,一沾酒就睡得天昏地暗,她不顾虑,她要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
郁枫飞回身,见旗袍敞了一半,春色难掩。
顺音笑得妩媚,她自知迷人,郁枫飞对她再冷,也是个男人,何况还喝了些酒。
郁枫飞诧异:“嫂子也喝了不少。”
顺音把他的手放在胸前,心跳得厉害,她迷蒙了眼神,说:“我想要你。”
“嫂子认错人了,我是枫飞,大哥在里间。”
“别装了,我在跟你说话。”
“我能为嫂子做点什么?”
“你现在叫我嫂子……枫,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瞬间的爱意。”顺音现了泪。
郁枫飞见不得女人眼泪,只说:“请把手拿开。”
“我嫁了你大哥,是因为你们很像,我跟他在一起就像和你在一起,像从前的我们。枫,我只想求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这女人真自私,她的感情付出是有条件的,却腆着脸问他有没有过真心,当年一场游戏,原以为好聚好散,不料无视他的苦难,却见不得他幸福。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嫂子,我敬你。”
“你真爱她?”顺音靠近,眉梢弯弯的,蹙起又平展,“我忘了,你不是一个轻易说爱的男人,她虽是你费尽心思娶进门的,到底也逃脱不了以后孤苦的命运。像你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包括你爱过的静怡,你不知道她现在多可怜……”
满脸的阴鸷,仿佛把青春都耗尽,只剩沧桑。郁枫飞握紧了拳头。
顺音继续:“你别问我她在哪里,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了几句。你如果想多了解点儿,可以自己去打听,洋场里,跑腿的人多的是。”
她爱看他这表情,只有揭到他的疤,他才是真实的。
“这是最后一次,我的子弹不长眼,无论她是谁!”
郁枫飞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天已经全黑了,夕阳收了最后一滴光亮,落入脖颈的风又空又冷。江水咆哮着,淹没了他的嘶吼。
尹媛坐在灯下习字,郁枫飞送了她一只自来水笔,是洋货。她极少用,因她的字写得还不够好。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她能听到皮鞋叩响楼梯的声音,他回家了。
尹媛含笑将本子合上,回身见到丈夫面色晦暗,阴沉的眼扫过,她的心一下子揪紧。
“大哥他没事吧?”
“没事。”
郁枫飞累极了,坐到床边。尹媛差人打了热水,替他脱去外衣。沉静的眉目下是不安定的心,她极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不问,如他不说,她不能问。
他喝了酒,眼神落在她的眼里是一片旖旎,尹媛心领神会,解开扣子。郁枫飞拽过她,用牙齿咬开了她的亵衣,恶狠狠的,他的吻热烈而毒辣,强取之下,皮肤寸寸滚烫。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还没关好……”小声地,尹媛捶着他的肩,一朵殷红缓缓绽放面颊。
郁枫飞哪管这个,七手八脚抹掉了她身上全部的衣物,温柔的女人的身体是最好的安慰,触及她的身体,他的心事就像突然被人藏了起来,一股温热包围了他,天堂莫不过如此。
玻璃凝了朦胧水汽,水珠一丝一缕划落,窗外风声呜咽。
门开了条缝儿,一双眼睛窥视春室里的男女。
阿珍并不是不谙人事的少女,对男女之事,她是极熟的。乔家少爷用两块大洋换了她的身子,教会她一切,在每个夜里甚或白天,她讨他欢心过后,便被扔弃在乔家大门外。
郁枫飞爱抚他的妻子,是尊重的亲热,不像她,必须像奴隶伺候主子一样,揣摩乔樊的心思,轻贱自己的身体。
郁家少爷看上去很优雅,很体贴,很迷人。他抱过她,在极寒的夜里,虽是误认,可那是阿珍有过的最温暖的怀抱。
一小女佣正扫着灰,见此状,尖叫连连。
这记尖利的叫声惊动了郁家上下。郁枫飞裹住尹媛,回头见门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他披了外衣,将门带上。
顾嫂备了家法,阿珍死不认罪:“我想给少爷夫人送茶,门没关。”
尹媛心有余悸,阿珍死死盯住她,像以往那样,大大的眼睛看到她心里去,此时多了点意味,细品之下,竟是嫉妒。也就一闪而过的猜忌,阿珍已俯首贴地:“夫人,请别赶我走,你赶了我,就是把我逼上死路了。”
下人骂开了:“不知好歹的下贱胚子!夫人留你是恩,赶你是天理,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尹媛没说话,阿珍是她亲自收留的,可现在……
她不喜欢她,她已感觉到了像野兽一般慢慢逼近的气息。这女孩不是善类。
她不能留她。
尹媛意下已决,阿珍不傻,瞄出端倪,哭得死去活来。拎了包裹走到园门口,见戏班子杂耍,刀刀枪枪的列了一排,阿珍跑过去,拎了把大刀,吓得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
除了柳落白。
柳落白还是花旦装束,腰身勒得紧紧的,一袭裙子倾到地上,风情错落。阿珍看着他,以为其是女子,不娇不羞,眼泪滚滚而下。乡下女人,总会为了一点意愿拼命的,阿珍深知,离了这里,她再也找不到衣寝无忧的地方。
柳落白款款步来,戏里模样,向尹媛拜了一拜:“就让这女子留在戏班子里吧,戏班里刚好缺个人手,看她拿刀的模样,倒是块料。”
“落白,我不能留她。”尹媛视他为友,说了心里话。
“夫人当初能留下我,也能留下她。”
“为什么要替她说话?”
“因为当年师傅要赶我出门,我也是这样子,拎了大刀义无反顾。都是乡下来的穷孩子,求一口饭吃而已。”
说起往事,柳落白很安静,探不出心情深浅,他看尹媛的眼神很柔和,偏生了惊心的感觉。尹媛不想多话:“你想留下她便留下吧。”
“我会让她呆在园子里的,不会许她进屋。”
柳落白向她保证,尹媛听不得这些,反手将门在他面前带上了。
心里空了一块,比任何时候都失落。在这清冷的郁宅里,她一直视他为友,不惜几次三番与郁修明起冲突,可今天,柳落白留了那个女人。
阿珍的眼神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可她狠不下心赶他们走。
真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尹媛把帘子放了,燃了根烛,一点点的光,有点尖锐,映得房间空寂孤渺。
郁枫飞今夜又要晚归。
窗外枯枝顶着一团流动的圆月,夜云翩然辞别,拂开了一张完完整整清清亮亮的夜幕。郁家大院安静极了,几声敲叩格外醒耳。
阿珍知道门外是谁,那个乔家少爷乔樊。他们白天碰过面。
“开门,阿珍。”
“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跟我说好处了……好处你不是很明白吗,我给你钱。”
“我不要钱。”
“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如果你把她带走,就别再让她回来。”
尹媛端坐在梳妆镜前,把耳环戒指项链都摘了,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她的脸越发小巧。春宫图在她面前摊着,图上大字她已可明辨:“迷鸟归林之势”,已是熟识至极,脸还是稍稍发烫,她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是一阵脚步声,不只一人。
尹媛惊慌起身,见乔樊带了几个下手往这里走过来。
门没关,一直都虚掩着,待深夜郁枫飞轻推而入。
乔樊怎么知道郁枫飞现在不在家?
“乔先生,你这是私闯民宅。”尹媛力图镇定。
乔樊看她,流露出爱欲,眼神从她的小脚转到镜台前的春宫图,道:“你真是个宝贝。”
“你出去,这里容不得你们胡来。”
“我不是胡来,我要带你走。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乔樊箍住她,“你别挣扎,叫也没用,外面都是我的人。而我不想伤了你。”
乔樊带了不少打手,有刀有枪,他是动真格的。尹媛被推到一辆车里,夜路被车灯划破黑暗,无止尽的暗沉,像通往地狱。
“我爹在哪里都有房子,天津、北平、汉口,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过我们的逍遥日子,现在就出发。等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爱上我。”女人都这样。乔樊自信满满。
尹媛激他:“我跟谁都一样。”
乔樊大喜:“真的?”
“跟谁都是过日子,求荣华富贵平安喜乐。不过,你能给的,郁枫飞都能给,你不能给的,他也能给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有什么给不了的?不就是想给你建花园吗,我也可以!如果没有我们乔家那十亩地,这花园根本建不成。”
“那十亩地只是听说,我没亲眼见过。”
“在荒郊,如果你想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我也可以为你在那里建花园。”
尹媛的心沉了下,深夜荒野,有多可怕。直觉告诉她,郁枫飞也在那儿,既然不能逃离,不如赌一赌。
“就我们去,让你那些打手散了,我看着别扭。”
乔樊应允。车转了方向,驶向未知的路。
夜死一般的寂静,房里窗口圆润的月,此时苍白如纸。
荒野并非如想象中的暗沉,月光打在残雪上,明明灭灭照亮了一路。路旁有些灌木,和稀树错落的树,铺展开去,延到河边,河水闪闪发亮,像倾了一匣子珍珠。
如果她躲在这里,并非没有逃走的机会。
乔樊指着方圆一带,对怀里的美人说:“就是这十亩地。”
“我想下车看看。”
“车外冷,呆在车里就好。”
“我第一次来,以前从没有人带我到这里,我想下车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