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人久居塞北大漠,一生痴迷乐律,最喜好的事便是抚琴。他平素总是琴不离身,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如此。
他自己说过一句话:如果我的琴边没有了我,那只有一种可能,我已死去。
江湖上,有人喜欢听他抚琴,也有人害怕听他抚琴。
只因为他的琴除了能愉悦精神,还能杀人。
在琴音的背后,他还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可是,对于这一点,江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甚至,人们连他的真实名姓都不知道,人们只知道他号称“琴魂”……
铮的一声,琴音在静夜中传扬开去,悠远绵长。
王月波心中有事,不禁问道:“前辈驾临湖北,有何指教?”
琴魂微笑摇头:“此事暂放一边,先听我抚上一曲……”婉转琴声从指尖流出,顿挫抑扬。超凡的意韵,仿佛天庭的仙子,偶尔在凡间游荡……
听着这人间的仙乐,看着他意醉神迷的样子,王月波竟似忘却了那些引他不快的事情,专心地聆听着,面露微笑。
波波也彻底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眯起眼,一动不动地受用着……
一曲终了,王月波的神情与琴魂一样陶醉,他由衷赞道:“这首《良宵引》经前辈之手,演绎得越发空灵缥缈,宛若天音……”
琴魂微感惊奇,似乎在说:“你居然知道这是《良宵引》!”他双眉轻扬,道:“再来一曲,你便不知了。”
王月波微笑:“前辈请了。”
弦音再起,意境突变,仿佛激浪滔天,跌宕起伏,耳边仿佛回荡着一位铮铮铁骨的大英雄在战场上铿锵悲壮的誓言……
一曲弹罢,王月波眼中竟有了泪光,禁不住抚掌道:“前辈这首《凭江吼》让晚生顿感自己变作了一位落魄的英雄,承受着误解与屈辱,承受着妻离之痛,依然不改信念,逆流而上,最终成就大事……”
琴魂望着他,空蒙的眼里闪动着慈爱的柔和的光:“这一曲,也正隐含着老夫年少时的抱负与情怀,我很喜欢……”他爱惜地望着王月波,眼里甚至有一丝嫉妒,他是在回忆自己的年轻时代?还是在后悔没能实现和拥有那些抱负与情怀?
须臾,琴魂微笑道:“你听,这一曲来了。”
“这是《虞山秋》。”
“这是《胡茄十八拍》。”
“这是《阳关三叠》。”
琴魂连弹了九首曲子还有一首他自己原创的《梦游江湖》,都没有难住王月波。他的表情渐由惊讶转为欣慰和赞许。
琴魂拈须微笑:“王公子对琴曲知之甚多,不知对这长方古琴可有了解,对它的历史可有研究?”
他对王月波的才识甚感满意,不过,他还想继续给他出些难题。
王月波抱拳施礼,谦逊一笑道:“晚生仅只略晓音律而已,不敢在前辈面前弄斧……”
琴魂道:“今见公子,老夫恍若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一样的痴迷音律,一样的享受琴曲……公子但说无妨,老夫欢喜还来不及呢!”
王月波再施一礼:“如此,晚生便斗胆把对古琴的所学在前辈面前一一道来……偏颇之处,望前辈莫怪。”
琴魂点点头,眯起空蒙的眼,神色专注,等待他说下去。
王月波娓娓道来:“琴者,禁也。禁淫邪,让人走上正途。古时伏羲造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一载366日;宽六寸,象征六合;前宽后窄,象征尊卑;上圆下方,好比天圆地方;本有五根弦,象征五行,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后来周文王和周武王各加了一根弦,文王的称为少宫,武王的称为少商;琴音有缓急,意味着清浊,五根弦依次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
琴魂的表情充满了对王月波的尊重,他小心地问:“不知公子可否也弹奏一曲,让老夫一饱耳福呢?”语气很是真诚。
王月波这次没有推辞,走到古琴前,在琴魂空出的位置上盘膝坐定,微微一笑道:“前辈指正,晚生献丑了。”
琴魂点了点头,右手轻抬,做了个“请”的手势。稍顷,古琴那清冷高节的弦音便从王月波指尖流出。
王月波的琴风有所不同,与琴魂相比,少了几分孤傲与自赏,多了几分殷切和坦诚。他弹的是一曲《秦明月》,描绘了妻子苦盼从军的丈夫得胜回归的急切心情。
一曲终。王月波深呼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琴魂凝望着远空出神,天地间寂静了良久,他才悠悠一叹,道:“这首《秦明月》,表达了战乱时人们对团圆的渴求。除此之外,从公子的这首琴曲中,老夫还听出了另一种心情,那便是公子此刻的心情……”转头望向王月波,眼里隐隐已有泪光闪动。
琴魂闻弦歌而知雅韵,挥一挥手,叹道:“公子既如此急迫,便请继续赶路吧……今遇公子,实乃老夫平生之大幸矣!”说罢竟有些黯然神伤。
王月波起身施礼,道:“前辈绝伦的琴艺和坦荡的胸襟,令晚生钦佩不已。请恕晚生要事在身,这便别过!”
琴魂道:“公子不想知道老夫是受何人之托在此设障阻拦么?”
王月波微笑道:“前辈的琴,晚生适才以为是杀人之琴,现在知道,是风雅之琴。至于其他事,既已发生,还是不必挑明,由它去罢!”
琴魂也在微笑:“我的琴下从不杀不该杀之人,这一点也许他们忽略了……现在看来,老夫此行实是收获不斐,能结识公子这样的少年才俊,并在这样的深夜里相伴抚琴,实在有趣得紧,比之江湖争斗,打打杀杀,不知要有趣多少倍!”
两只手握在一起,久不分开。
“前辈欲行何方?”
“回塞北大漠安享晚年去……”
“他日定当登门拜望,再与前辈纵论琴艺。”
“好,我等着你!”
第二天一早,浩龙帮。
崔彪冷冷道:“你请的人果然是位世外高人,清雅脱俗,非但没有取他命,两人还相对抚琴,言谈甚欢!”
齐贺:“不会吧……”
崔彪:“昨夜我的人前去接应,亲眼所见!”
齐贺喃喃道:“我只听人说,他的琴声一起,必会杀人……看来人言不可轻信哪!”
崔彪盯着他:“你如何想到要请这么个人来?”
齐贺:“这种事,一定要请与王月波素不相识的人来做,可是中土江湖上,他声名显赫,人缘很好,不知道他的恐怕不多……正巧这时,这位塞北的琴魂先生便出现了……我原以为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恩惠,可万没想到,咱们小爷偏偏会弹琴,俩人聊到一起去了……唉!”
崔彪沉吟片刻,冷笑道:“既如此,只好来个霸王硬上弓了!”
齐贺:“此话怎讲?”
崔彪幽幽地答:“他不在家,可他的家人都在……”
齐贺大惊:“你疯了吗?!你要以他的家人相要挟?你长了几个脑袋,敢这么做……”
崔彪:“你算了吧!他虽号称‘天妒绝人’,我却从没见他显露过武功,平时只是下个棋弹个琴的就把你们唬住啦?只是多读了几本书就把你们蒙住啦?想我们三帮三门在这湘鄂地区本是多大的势力?现如今却要在他的阴影中生存,凡事都要找他商议,经他同意,他一个毛头小儿,何德何能来掌我们的舵?!”
此言既出,湘鄂武林一个最大的矛盾也就暴露在天日之下了。
崔彪的一席话,实则说出了齐贺之所想,也足以代表另外那几派的现时态度。
崔彪凝视着齐贺的眼睛,一字字道:“我越发觉得,取不取那十万两银子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鱼与熊掌,我欲得兼!”
巩大业的押银镖队,经过洛阳金麒麟的一夜惊魂后,一路顺风顺水走过了河南,并穿行了大半湖北,这日,他们行至咸宁,眼看天色已晚,便宿住在官道路边一家客栈。
客栈老板看到三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时也曾眼冒绿色荧光,但见到威猛剽悍的中原八骏后,又恢复了无能的委琐和善良。
酒足饭饱后,王有为剔着牙缝,不时一个响嗝,断断续续道:“照此呃……走法,后天便可进入呃……江西,那可就是王某的呃……地盘儿了!”也许是连日的平安无事松弛了他习惯性紧绷的神经,再加上即将踏上自己的地盘儿,王有为的气粗了许多,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原本很狂傲的巩大业此时却收敛了许多锋芒,金麒麟那一夜发生的事扑灭了这位武状元不少的气焰。他正色说道——有些忧心忡忡——“离开洛阳时骆大人曾说,我们在进入江西之前还将有一难……从路程时日判断,应该就在这两天!”
王有为一愣,转而安慰他道:“再神奇的相师,也有占不准的时候。我看这朗朗乾坤,平直的官道,我们晓行夜宿,定不会再有事情……”走过来拍了拍巩大业的肩,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嗝打到他脸上,喷出携带着腐肉味道的刺鼻酒气。
“唉,也不晓得二位大人现在何方……”巩大业喃喃道。
当晚巩大业与王有为同室而眠。
至凌晨时分,忽听房门轻扣,值夜的火龙驹来报:“巩大人,王大人,有位公子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
巩大业惊醒,扫了一眼仍然鼾声如雷的王有为,仿佛要说:“你看,事情来了吧?!”
巩大业不敢怠慢,匆匆下楼,见一年轻俊朗的锦衣公子,正背负双手,在店堂中走来走去。
来人正是王月波。与琴魂别后,他骑着波波沿官道一路向北,奔行了两个时辰,问了七八家客栈,总算在这凌晨的咸宁郊外迎上了他们。
王月波先作了自我介绍,巩大业的反应却很平淡,他对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字竟前所未闻。
其实身为一个曾经走南闯北的镖师,他的江湖阅历不可谓不深,可是他只知道“天妒绝人”,却不知道王月波是谁。
王月波道:“大人将至鄂南,前方百里之内凶险四伏,请务必从此地绕行入江西,莫再走官道,或可摆脱险境……”
巩大业反复打量眼前这个公子哥样的年轻人,警觉地问:“公子何门何派?受何人之托来此提示于我?”
王月波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不信任,道:“在下无门无派,于无意中听到几个帮派间的密谋,因不忍看着大人的队伍走入虎穴,从而好意前来提示。”
“哦?”巩大业努力寻找着对方眼中泄露出的诡诈,却一无所获。他不禁冷笑一声:“我又怎知公子的好意提示不是将我等引入另一个虎穴的前奏呢?也许另一个虎穴才是真正的虎穴吧?!”
王月波半晌无语,只凝视着他狐疑而有敌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