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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借得梅花一缕魂

《红楼梦》中写了许许多多花,这些花与人之间往往存在着对应关系,如黛玉——芙蓉、宝钗——牡丹、元春——昙花、迎春——菊花、探春——杏花、惜春——水仙、妙玉——梅花、巧姐——梨花、凤姐——玫瑰、可卿——樱花、湘云——海棠等。其中有一种花,享受着特有的例外,这就是梅花。

曹雪芹自幼长在江南梅花之乡,有着梅花之梦,有着梅花情结。

他讴歌梅花、赞颂梅花,在书中给我们留下了令人魂牵梦萦、眷眷于心的赏梅、品梅、咏梅的故事和诗篇。纵观红楼,涉及梅花的有24回,其中正面描写园中梅花的有四回,占全书篇幅之多是我国古典小说中的写梅之最。就种类说,有春梅、白梅、十月梅、攒心梅、老梅、梅花雪等;就香味说,有的幽香,有的香彻骨,有的岭上香;就地点说,有的在六桥,有的在宁府花园内,有的在栊翠庵,有的在警幻仙宫。如第5回写宁国府花园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梅;同回,警幻仙姑赋有:“其素若何?春梅绽雪。”第7回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原料中有“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第23回宝玉四景诗《冬夜即事》有:“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鸘衾睡未成。”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里,宝玉问:“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第37回《咏白海棠》,林黛玉有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第41回品茶栊翠庵,妙玉介绍所用茶水说:这是五年前我“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第45回薛宝钗送给林黛玉熬燕窝粥的调料有落梅瓣儿制的“梅片”。第50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有“何处梅花笛”、林黛玉有“沁梅香可嚼”的联句。接着,宝玉栊翠庵访妙玉乞得红梅一枝,于是有了咏红梅花七律四首。第53、54回“元宵开夜宴”有击鼓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按:梅梢)”的酒令。第63回“群芳开夜宴”抽签,李纨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还有什么“梅花点舌丹”(第42回),“梅花香饼儿”(第19、51回),“六桥梅花香彻骨”,“梅稍月”(第40、62回)等。

梅花多多多几许?《红楼梦》中,很多地方梅花是人的影子,人是梅花的化身。红楼女儿就是开在冰天雪地上的梅花,虽然处在严酷寒冷的环境之中,却依然绽放着她们的鲜艳和美丽。曹雪芹把梅花作为开展故事情节的线索,以梅花烘托环境、显示人物性格,借梅花表达自己的爱憎。一句话,梅花是红楼女儿之魂。

“梅花魂”林黛玉

《红楼梦》中写了这么多的梅花,谁是梅花魂?哪一枝最红、最艳、最香呢?应是林黛玉,林黛玉之魂“借”之于梅花。她《咏白海棠》诗有名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前句以梨蕊之白,形容白海棠的“白”,侧重于表现“白”的鲜艳洁净;后句再以梅花之魂赋予了白海棠孤高傲世的精神。诗句清新警策,出语奇特,“偷来”一词,贬词褒用,想象新颖,灵巧别致,意趣盎然,突出白海棠的洁静娇羞,柔美可人;“借得”朴词见新,灵动飘逸,突出白海棠的香魂四溢,芳芬诱人。在大观园众多女儿中,林黛玉是曹雪芹用全生命的力量和最美的笔调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是曹雪芹倾注了最大的心血和最深沉的感情精心塑造的艺术形象。这两句诗就巧用了拟人手法,见姿见态,见色见韵,以花喻花,以花喻人,含蓄地表现了诗人林黛玉具有梅花般的清高超拔,空灵飘逸的品行。林黛玉——梅之精魂,诗之化身。之所以说林黛玉身上有梅花的灵魂,是因为她是一个永远不用别人的衣裳来忘掉自己寒冷的人;是一个永远不把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当作自己的幸福的人;是一个愈是处在屈承的境遇下,愈是坚持自己人格尊严的人;又是一个只知道相信自己感情,而不知道顺应世上人情的人。

我国文学史上曾有“咏梅诗双璧”之说:宋人林和靖作有《山园小梅》一诗,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形神兼备,曲尽了梅的风姿,成为描写梅花风骨的最有代表性的千古绝唱,以至于后人用“暗香、疏影”为梅花的代称。据说,明人高启颇不服气,写了咏梅诗九首,以比高低。其第一首中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以梅花的高洁来喻示高士和美人清坚幽致、不媚尘俗的境界与品格。这首诗也很快为世人所传诵,与林和靖的那一首成为咏梅诗中的“双璧”。曹雪芹在“红楼梦曲”中把高启的两句诗巧妙地点化成:“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和薛宝钗是金陵十二钗中的两个绝世才女,这里,曹雪芹用梅花的品格和神韵来赞颂林黛玉,说贾宝玉虽然和薛宝钗结了婚,但那是徒有其名的形式上的婚姻,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情投意合的林黛玉。梅花魂,是林黛玉追求青春、爱情和自由之魂,是林黛玉纯净、美好的潇湘女儿之魂,也是林黛玉孤标傲世、不屈不挠的性格之魂。那摇曳在凌霜飞雪下的梅花,冷艳朵朵,幽魂缕缕。它的形象,象征着林黛玉的形象;它的精神,就是林黛玉的精神。

“老梅”李纨

李纨,字宫裁,金陵十二钗之一。贾珠妻,贾兰母。出身于金陵名宦之家,从小受封建礼教熏陶。青春丧偶后,她被套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在贾府这个封建大家族里,她性情淡泊、循规蹈矩,有完美的妇德,为夫守节,孝以养亲、严以教子,得到了“大菩萨”的美名。李纨奉守着“本分”,贾府的富丽堂皇与她无关,她甘心地住在“竹篱茅舍”的稻香村;贾府的锦衣玉食也与她无关,她穿着俭朴,点心是毫无油腻的茶面。她亲切、温和、质朴、纯真,不愧“稻香老农”之名。作为“节妇”,她在“三从四德”的教育模式下失掉了灵气;在清心寡欲的孤独生活中失掉了秀气;在孝亲教子的谆谆理念里失掉了锐气。她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的诗,不偏不倚,这不仅是她享受诗社带给他活力的表现,更是一种对待生活的认真态度。大观园题咏,她有“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诗句。群芳开夜宴,她抽花签,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另一面题诗“竹篱茅舍自甘心”。下雪天,众人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只有她穿一件冷色调的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宝玉娶亲,黛玉病危,紫娟只能跑去找李纨,为什么?因为她是个寡妇,是不会去参加热闹的婚礼的。李纨晚年正当因子得贵,诰命加身之时,却随即死去,终究是一场梦里功名。既是贤妻良母的典型,又是三从四德的牺牲品,更是无数“节妇”凄凉身世的缩影,所以作者把她比作落梅、老梅。她其实并不老,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沉稳;她并没有梅的芳华,却有梅那种坚贞傲然的气质。可以说,梅花正是这个美而不艳、洁身自好的少妇的象征。

“槛外梅花”妙玉

妙玉,金陵十二钗中的特殊角色,自称槛外人,大观园内栊翠庵里的道姑。“槛外”,有“世外桃源”之意;“槛内”则为红尘中了,所谓“槛外人”即“世外人”。《红楼梦》中,她似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正面出场则只有“栊翠庵品茶”、“凹晶馆联诗”两次。她不是贾府人,也不是贾府亲戚,但在金陵十二钗中,她排在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和史湘云后面,王熙凤、李纨、秦可卿前面。单这排名次序,就可以领悟曹雪芹对她的真实态度。妙玉生性清高,孤芳自赏,对贾府的富贵庸俗十分鄙视。“栊翠庵品茶”,她招待贾母等人吃茶,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而招待宝、黛、钗,用的是自己“舍不得吃”的“体己茶”——“梅花雪水茶”,泡茶的水收的是梅花上的雪,藏在鬼脸青花瓮里,埋在地下经过五年才启封食用。梅花之美,不仅在于赏心悦目,更可娱乐口舌,所谓秀色可餐是也。作者没有写明用的是什么茶,但特别写明用来泡茶的梅花雪水是那个时代经过处理以后的珍贵饮料。它甘美清淳,芳香宜人,宝玉品味后,觉得“轻浮无比”,赏赞不绝。妙玉还被认为是一个矫揉造作、迂阔怪诡的女尼,连“大菩萨”李纨都表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邢岫烟与妙玉半师半友,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对于一个年仅18岁的少女来说,这些话分量可不轻。细细琢磨,红楼中同样迂阔怪诡的人还有宝玉和黛玉,这三人精神上都要求洁白清净,故不容于俗,于世道中未免被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大观园中,也只有这三人配称“玉”了。宝、黛知妙玉,妙玉重宝、黛,妙玉、宝玉、黛玉这三个“玉”是同类知己,他们三人相互间不会觉得对方怪诞,这是宝钗、李纨、邢岫烟等人不能理解的。对于黛玉和妙玉而言,也许都只有宝玉才可以算作是人间真正的知己,所以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分别走进了宝玉的生活。可是,黛玉与宝玉毕竟有着一段缠绵三生的木石前盟,而妙玉和宝玉之间却隔有一道佛家与红尘的门槛,而这道门槛是终其一生也不可逾越的鸿沟。

宝玉生日,妙玉送上一张“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红笺子,近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对她而言,做这些,真不知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因为她放下的不仅是少女的矜持和娇羞,更多的则是内心那道鸿沟的重负。妙玉,并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个硬把“五情六欲”苦苦包扎起来的“槛外人”。没有人会去想,她只有18岁,她娇艳的青春正如栊翠庵那十数株红梅,虽然顶着风雪的严寒,但毕竟是盛开着的呀!

“梅花女神”薛宝琴

薛宝琴,薛宝钗之堂妹,梅翰林之儿媳,大观园才女中的重要一员。芦雪庭即景联诗,是表现梅花女神的重要片段。《红楼梦》中专门写景的段落不多,但这回为了梅花女神,曹雪芹破了例:看,大观园的冬天来了,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夜大雪,积了一尺多厚,天空还像搓棉扯絮一般,飘飘扬扬下个不停。宝玉出了园门,四顾一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觉得自己好像“装在玻璃盆内一般”,走到山坡之下,顺着山脚过去,先是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然后才看见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寥寥数语,把冬天的美、冬天的神韵写出来了:写红梅,先是味,“寒香扑鼻”;再是色,“如胭脂”;加上与白雪相映衬,意境十分美丽!正是一幅“红梅白雪相映图”。接着,描绘了去栊翠庵回来的宝玉手中的红梅:“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对红梅的描写,传神、有色、生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还不算,书中还写了贾母也来凑趣,她来到室中,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众人一起出了夹道东门,见茫茫白雪的山坡上,宝琴披着凫靥逑,抱着一瓶红梅。贾母说:“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说像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这一段文字,以“老祖宗”出面评点:白雪+大观园里最美的美人+红梅,把美的神韵推到了极致,实乃薛宝琴“梅花女神”之点睛,“老祖宗”入迷了,迫不及待地要为宝玉提亲,后来得知宝琴已许配姓“梅”的大户才作罢。

更妙的是,趁着兴致盎然,大家又叫薛宝琴等人用“红”、“梅”、“花”三字做韵、以“咏红梅”为题作诗。栊翠庵的梅花由此而名闻天下。两百多年后,依据《红楼梦》描述的意境而建造的上海青浦大观园中,就有特写镜头栊翠庵的梅花,由于梅花盛开时,游人太多,还在旁建了一座占地190亩的梅园,取名“梅坞春浓”,汇集了五十多个品种,四千多株梅树,成为江南四大梅园之一。

曹雪芹一生穷困潦倒,但仍不屈不挠,傲骨斗霜雪。梅花的形象、梅花的精神,寄托着曹雪芹高洁的人生!梅花,是《红楼梦》之魂!也是曹雪芹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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