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拂晓,一纵四团在傅学阶团长的指挥下进入第一道防线阵地,扼守南东坊及附近村庄。上午十时,敌四十军的两个团向南东坊发起攻击。激战竟日,四团予敌重大杀伤后,主动撤出战斗,至长巷营地区构筑第二道防御工事,准备迎击敌人次日的进攻。
二十三日拂晓,一纵主力到达第三道防御地区。司令员杨得志于现场决定,以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第一旅担负正面狙击敌人的任务。第二旅、第三旅集结于一旅阵地侧后,待一旅挫敌锐气后,给下面进攻的敌人以侧击,以保证一旅巩固正面阵地防御。
然而,一旅的工事尚未完成,敌人的先头部队即向一旅防守的夹堤、崔曲、屯庄一线阵地发起攻击。
炮火铺天盖地,子弹像蝗虫一般,压得一旅抬不起头来。
一个个战士倒下去了,一批批伤员被抬下去了。
一旅旅长杨俊生,这个江西苏区老赤卫队员的后代,这个从小父亲被国民党杀害的汉子眼里冒血了。他吼了一声:“老子今天倾家荡产了!旅部全体人员注意,跟我上一线!”
旅长一声吼,司政后机关倾巢而出,补充到薄弱地段。他们一边战斗,一边构筑工事,打退敌人一次进攻,筑起一道血的防线。
李达询问战况的电话又一次打来了。
杨俊生望着黑压压拥上来的敌人,很沉稳地回答:“请转告刘邓首长,有我杨俊生,就有一旅;有我一旅,就有阵地!”
“好一个杨俊生!好一个有我无敌!”
峰峰指挥所里,刘伯承听了李达的汇报,喟然长叹。这位出生入死、征战沙场几十年的统帅经历过这种场面,他知道阻击强敌的前线是何等的惨烈,他甚至为这种惨烈的局面做了最坏的打算。
果然,二十四日下午,敌人突破了一旅六团的侧翼阵地。
人们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晚上八点,杨俊生打来电话,一旅六团在朝城大队和纵队特务营的支援下,经过反复冲击,恢复了原有阵地。
战争有时就像多米诺骨牌,在一个点上发力,就会形成连锁的轰动效应,使得全局发生根本的改观。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李达接到了一系列振奋人心的电话:向心集结的参战部队已大部分赶到预定地点。第二纵队的第四旅和第六旅在孔庆德的率领下,控制了邯郸西南的张庄桥、罗城头、陈家冈地区;第三纵队在陈锡联的率领下,全部集中于车骑关、光禄镇以西地区;太行第一支队和第五支队到达磁县以西地区。至此,对敌三面合围的钳形态势形成了!
刘伯承重重嘘了口气,兴奋地对邓小平、薄一波、张际春和李达说:“现在态势非常之好!敌人钻进牛角了,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该我一个一个地收拾了!”
此时,冀鲁豫军区司令员杨勇所部的独立第四旅和第十七师的两个支队也赶到了战场。刘邓感到时机已经成熟,当即向各部队发布命令,准备发起总攻。
大战将临的气氛立即笼罩了每一个预伏的阵地。
突然,一个建议停止进攻的电话打到了峰峰指挥部。
电话是在高树勋部下工作的地下党员王定南打来的。
王定南自抗日战争时期就进入高树勋的部队,经过多年交往,已经成了高树勋的好友和座上客。
由于高树勋和他的新八军原属西北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长期以来深受歧视和排挤。抗战胜利后,蒋介石非但没有改变歧视旁系的政策,反而逼迫他们开赴内战前线,充当炮灰。高树勋对此极为不满。此次奉命北进之前,他就有意采取行动,并让王定南与共产党取得联系。当时,上党战役正在进行,王定南徒步来到山西黎城,向刘伯承、邓小平作了汇报。刘邓得悉高树勋的进步倾向,遂决定让王定南立即返回,动员高部战场起义。此举如获成功,对在未来的平汉战役中全歼北犯之敌,则有了绝对的把握。
但情况的发展却和预想产生了很大的差距。高树勋原打算带领新八军和河北民军单独北上,把所经之处的国民党兵马和伪军统统收编起来,连同他们窃据的城镇一起交给共产党。没想到蒋介石的密令却是让高树勋和马法五的三个军齐头并进,这就打乱了高树勋的整个计划。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一天天紧急。时至今日,刘邓率领的野战军已经准备发起平汉线上最后的总攻。
王定南冒着流弹赶到三纵给刘邓打了电话,征得同意后,又穿过火线回到十一战区长官部。
高树勋一见王定南,便面带愧疚地解释道:“定南,你是知道的,在新乡时,我对孙连仲提出,我愿单独率新八军、河北民军沿平汉线北上。后来孙连仲说我单独一个军过不去,就让四十军、三十军和我一起来了。当时,我也不能对孙连仲说我能过去。你看这……”
王定南说:“这是蒋介石对你不放心,孙连仲才这么决定的。”
高树勋叹了口气:“我已有所悟。不过既然是三个军齐头并进,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恐怕消极了一些。”王定南望着高树勋,“刘司令员、邓政委本来是同意你一个军北上方案的。但现在是三个军北上,毛主席已电令刘司令员、邓政委,绝不允许三个军北上,阻止国民党实现在全国向我解放区进犯的战略。因此,刘邓首长希望你以民族大义为重,举行战场起义,立刻站到人民方面来。”
高树勋愣了一下:“就地起义?”
“对。为了给起义留下时间,刘邓首长已经同意推迟总攻。”王定南将底牌全部亮了出来,“当前正是关键时刻,现在起义,对你,对人民,对国家都贡献极大。”
高树勋在室内来回踱步,像是对王定南,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走向革命……我是有决心的……只是……”
“你这样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王定南看出高树勋内心思绪的纷乱,话语随之尖锐起来,“退出内战,方不愧对死难之同胞;制止内战,方能告慰阵亡之将士;反对内战,方能保证八年抗战不至前功尽弃,中华民族方有真正复兴的希望。继续把命运系在蒋介石的战车上,高先生作为圈外的杂牌,终归难逃厄运啊!”
“我被他蒋委员长欺骗已非一日,什么‘党国以为干城’‘中正尤寄厚望’,无非是让我和八路军对垒,借八路军之手消灭我罢了。”高树勋愤然地说着,但神情依然有些恍惚,“定南,这些事,我想了并非一日,只是……”
王定南语重心长:“建侯兄,大是大非要当机立断,切不可优柔寡断!非常之人,才能立非常之功。”
高树勋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叹了口气:“多年来和我同甘共苦的妻子,还有本军许多军官的家眷,现在都在徐州。如果我们马上宣布起义,国民党岂不要加害于她们?”
高树勋的担心合乎情理,不解决这个问题,起义就很难顺利实现。王定南想了一下,十分诚恳地说:“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我马上去请示刘司令员、邓政委,设法解决。”
“好!好!”高树勋的情绪明显好转,“我等你的消息!”
二十八日清晨,王定南再一次穿过火线,直接到达峰峰指挥部。
听了王定南的汇报,邓小平说:“高部现在起义,不仅对当前作用很大,对今后的政治影响也很大。定南同志,时机很重要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刘伯承在屋里踱了几步,紧接着说道,“至于高夫人的安全问题,我们可以申请中央解决。定南同志,你先起草个电文,我来签发。”
一个重大而复杂的事情,就这样三言两语,果断而干脆地解决了。王定南很快起草好电报,交给刘伯承。刘伯承看到电报上不仅有请示,而且提出了“请新四军陈毅同志派人到徐州车站,接出高树勋夫人”的具体办法,十分满意,当即签了字,嘱咐参谋立刻发出。
时间紧迫,王定南准备辞行。邓小平握了握王定南的手:“转告高树勋将军,要从大局着眼,配合我军行动,对革命作出重大贡献。”
二十九日下午,王定南三过火线,带来了高树勋决心起义的消息。
平汉战役的“多米诺骨牌”倾倒了。高树勋所部一万余人的起义,不但迅速改变了平汉战场上敌我军事力量的对比,而且使国民党军的部署出现了一个大的缺口,军心也随之动摇。刘伯承、邓小平可以抽出手来,全力对付马法五的四十军和三十军了!
3
总攻部署如下:
一、决心于明日黄昏开始总攻。重点在消灭四十军,同时求得歼灭三十军之一部。
二、以冀南、冀鲁豫全部及太行之石(志本)支队、向(守志)支队为北集团,归王(宏坤)、陈(再道)、宋(任穷)统一指挥;以三纵队全部及十七师张(威成)支队、韦(杰)支队为南集团,统归陈锡联指挥。
三、北集团应将攻击重点置于消灭屯庄以北敌人(四十军北段部队)。杨(得志)、杨(勇)、苏(振华)由东南向西北攻,将四十军截成两段,协同西北的冀南、太行部队,先消灭屯庄及其以北之敌;冀、太行部队由西北向东南攻,首先割裂敌人,配合杨、杨、苏各个消灭之。
四、南集团应以韦(杰)支队、张(威成)支队位于高臾、白塔之线,自南向北打,积极钳制三十军;主力由马头、大小营之线向东北打,以协同北集团军消灭四十军。
平汉战役的决战时刻到来了!
一队队朝漳河北岸向心集结的部队和民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东面广阔平坦的冀鲁豫大平原,从西面太行山满是鹅卵石的山沟,从北面洺关、紫山那片蜿蜒起伏的丘陵,像流水一般会聚到这个容纳敌我参战部队和支前群众十五万人的战争大舞台,那种场面和气势是何等的宏大和壮观!
晚上九点,仿佛有一个手指按响了剧场的电铃,总攻的大幕拉开了。随着惊心动魄的剧情一幕幕地上演,战争的捷报也一个个地传来。
崔曲前线的杨俊生终于扬眉吐气了!将近十天,他和他的一旅抱成团子在这里阻击敌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打退了敌人多少次进攻,反正阵地前一层一层的尸体记录着他们的煌煌战果。尽管刘、邓、杨、苏首长一次次地表彰他们,可他总觉得不够舒展,浑身上下有一种憋屈、紧巴巴快要抽筋儿了的感觉。
昨天下午,敌四十军一零六师在做了最后一次反扑后撤退,收缩至崔曲村内,转攻为守。这回,该着敌人憋屈、抽筋儿了。
纵队首长摸透了杨俊生的心思,把总攻崔曲的任务交给了一旅。杨得志、苏振华率各旅团干部亲临崔曲,观察地形,研究方案,并向杨俊生了解崔曲村内的情况。
杨俊生打从阻击战开始的第一天起,就盼着拉开膀子,痛痛快快地反守为攻,早把村内的地形地貌摸得像自家的炕头一样熟悉。他一开口便建议道:“村内西北角有一片较大的浅水泥洼地,东北角及东南角各有一小片泥洼地,各攻击部队要设法避开,以利突破围墙、寨门后,向村心合击纵深敌人。”
头头是道的建议让杨得志司令员听得连连点头,当即决定以一旅从崔曲北及西北实施攻击;二旅及三旅一部在崔曲东南至北文庄一线,准备阻击援敌和歼灭突围之敌。
下午六点四十分,为迷惑敌人,攻击首先从崔曲北寨门发起。
果然,敌人立刻以燃烧弹引燃北围墙的大量柴草,并以密集炮火封锁村北。
时机很好。三营七连指导员石玉昌趁机迅速带领突击队,沿村西北角的壕沟秘密接近寨墙,直到距寨墙十多公尺时,敌人才如梦初醒,慌忙开枪开炮。配属给七连的轻重机枪立刻以猛烈火力压制敌人,成捆成捆的手榴弹一串串地投向寨墙。机枪的流弹和爆炸的烟雾交织在一起,远远望去,寨墙上的敌人打着旋儿地手舞足蹈,就像大年三十下到开水锅里上下乱翻的肉饺子。
三排长张万进带领全排率先攻上寨墙,打开突破口。后续部队一拥而入,沿东西街用炸药和十字镐凿墙破壁,与敌人展开逐房逐院的争夺战。
突然,一座高大的院落挡在突击队的面前。敌人居高临下,凭借砖瓦结构、视野开阔的屋顶工事以密集火力猛烈阻击。团政委戚先初和营教导员周涤民根据情况,判断此处是敌人的一个营部据点,于是命令七连利用地形,迅速接近,先以火力消灭屋顶敌人的一个机枪排;再由指导员石玉昌率领突击排乘势冲入敌营部;而后向纵深发展,矛头直指敌团部、师部。
与此同时,第三旅十六团从村东突破,协同一旅左右钳击,占领崔曲大部。
杨俊生立即命令对敌一○六师师部发起攻击,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傅学阶的第四团。他知道,十天来,这个团在阻击战中从第一道防御阵地一直退守到最后一道防线,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
果然,这个团的勇士个个像饿虎下山,咆哮着冲入敌人师部。子弹打光了,就用手榴弹;手榴弹拼光了,即与敌人白刃格斗!
敌人终于动摇了,师长李振清首先弃部突围南逃。瞬时间,失去指挥的敌人像溃堤崩岸的浊流,在四野里漫洒开来。
傅学阶他们过瘾了,从阻击、反攻,变成大追歼,打了个全攻、全守、防守反击的全面战术。
崔曲一战,敌一零六师除师长李振清率少数人逃脱外,其余全部被歼。
峰峰指挥所的地图上,一个个红色箭头在延伸,在发展。
北集团在王宏坤、陈再道、宋任穷的指挥下,继续自北向南压迫敌人,同时对南北左良、南北文庄敌人实施攻歼,先后攻克村镇二十多个;东路军在杨得志、杨勇、苏振华的指挥下,已经歼灭敌四十军一○六师大部,占领崔曲、南堡、赵庄,把敌人的防御体系砸开了一个大缺口;南集团在陈锡联的指挥下,已攻占了釜阳河畔的磁县城、甘草营、高臾、中马头、阎家栈;而中马头和阎家栈之间的马头镇,则控制在已经起义的高树勋手里。
随着邯郸以南、磁县以北的釜阳河两岸全部被我军控制,战役的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刘邓估计敌人必退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