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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伏神

一份红头文件发下来,恰似一场台风扫过芭蕉园,一夜之间,全国右派分子的帽子都被吹掉了。于是曾敬儒领着儿子曾克言加入了申请迁居国外的队伍。

曾敬儒之长兄、曾克言之伯父曾敬轩,早年闯南洋,落脚马尼拉,经营珠宝业,几度兴衰,到底站稳了脚跟,如今家道殷实,唯憾无儿,只两女也已出嫁流落他国。曾老大早知弟侄在家乡时乖命蹇,数议迁居海外,以尽孝悌之义,无奈帽子遮顶,明知难以如愿,遂不敢造次向政府申请。春风摘帽,千载良机,曾氏兄弟自然都急不可待,思谋将克言先过继给伯父为嗣,再将曾老二接去马尼拉侍奉,拾级而去,顺理成章。老“右派”兴致勃勃,将申请文书递了上去。外事衙门复曰:“过继问题政府并不干涉,取得公证文书即可;迁居马尼拉当另研究。”履行过继手续倒没费多大周折,于是即行办理迁居事宜,等待了数月,原在其后的诸多申请者都有了音讯,唯曾克言的申请没有下文。曾敬儒自思大约是老毛病,于是踏遍本县组织部、公安局、统战部、民政局各衙门申诉,皆曰:“令郎迁居问题与你政历无关,自当由该管部门从容审议。”

曾老二有苦说不出,含恨死去。临终前对儿子说:“日后的路你自己走。我告诉你,人是最丑恶的动物,不会有人可怜你,你也毋须同情别人。你迁不出去,多半是你大伯舍不得出血烧香。除了这幢破屋,几箱破书,我也没给你留下一文半毫,如今你高中毕业了,好男儿该当刚强自立。记住,克言,不要随便对人讲话。”

父亲的死没有使曾克言感到怎么样的悲伤,就像一棵土豆苗从土豆婆身上分离开来一样,倒使他觉得更加有利于独善其身。他的母亲是在饥饿的岁月饿死的,也没给他留下兄弟姐妹。现在他独自过日子了。这年7月他又去考了一回大学,差三分达录取线被刷了下来,眼见得以后越考越难,便死了竞争之心。他又不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包给他的几分地,埋上几沟蔗苗,也不去管,任其自生自长,收多少算多少。他也不愿跟人去跑买卖,总觉得走东串西赚那种钱有投机倒把之嫌。他要进社队工厂倒也容易,但他懒散惯了,不愿去过那种按时上下班的刻板生活。好在他父亲传给他一门捉甲鱼的本事,这方圆百里之内的河湖溪涧,什么时节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去捉甲鱼,那是十拿九稳的,出去捉个五七斤算是去耍了一回。以前捉了来大抵自己吃,待到他自己过日子的时候,经济开始搞活了,甲鱼是市上最俏的货,一斤四元算是便宜了。因此,曾克言专事这捉王八的勾当。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捉到乌龟,要是金钱龟,那就算发了一笔小财。捉甲鱼是那么有趣,他却像大多数人一样,对习惯了的生活免不了怀上一种腻感。曾克言不愁吃穿用度,在钱财上同他父亲一样不大计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闲下来就看那几箱破书,近年来他自己又添了些新书。大队书记阿茂伯劝导他:“言仔,我给你讲,你不要紧想着去马尼拉,去不了,你这里的日子还要过。现在捉甲鱼卖是合理合法的,你不想弄那块地,好好捉甲鱼也罢,也该为你的大事盘算盘算,你怕把那些乌龟王八捉绝么?”曾克言知道那是捉不绝的,最近他读了一些新书,知道工业污水可能叫它们绝种,那绝不是他曾克言的过错。两年的独立生活,三天两日提串甲鱼在集市上捱世界,使他多少咂出了些人生的滋味,并非阿茂伯说的不在理,问题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要企求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只是认为这么年少便给自己盘算大事造起枷锁,心里到底有些不情愿。正当他日子开始过得顺了的时候,政府准其马尼拉的复文下来了,伯父亦再四来信催侄启程。通知到手,他反而犯了踌躇:林黛玉是个孤女在有钱有势的外婆家日子不好过,我是个螟蛉在人地生疏的伯父家会好过吗。事情往往是这样,人对自己向往的东西总想拼命去索取,而一旦到手就又觉得没多大意思了。

接到准迁通知的第二天,他从屋后的水塘里提起装有甲鱼的竹篓,往书包里塞了两本书,骑上单车,往镇上去卖。

甲鱼好卖得很,7只,没来一个钟头就被人要走了。剩下两只金钱龟,趴在塑料布上非常老实,它们的甲壳上很有秩序地排列着古币似的花斑纹,金黄金黄的,在绿色塑料布的衬托下特别好看。没有人光顾这两只宝贝,曾克言坐得无聊了。

白日当顶,市场上正热闹,车辆轰鸣来往,禽畜尖声哀号,人声鼎沸。卖塘鱼的叫得最凶,恨不得叫这街上的人都立马去买他们的鱼。“菜卖先,鱼卖鲜。”蔬菜抢先上市才卖得个好价钱,鱼是活的,人才喜欢,死了,不值钱。卖菜的和买菜的最计较,市场上吵架的往往是他们,买的要甩去菜上的水或是摘去两片黄叶而卖的不让。曾克言感到十分好笑,一斤菜也不过就是一毫两毫银纸,一两鱼的钱,秤杆上翘一翘就有了,两三钱甲鱼的价值,要放到天平上用小砝码才能算计得出来,金钱龟就不必去比了。事情就是这样,人是越花小钱的时候越小气。卖衣服日用杂货的最安静,东西都挂着摆着,讲好价钱,拿起就走,快不了,也烂不掉。卖猪和三鸟那一段最吵,大约是禽畜也知道自己快死了,有良心的人会原谅它们的。卖芭蕉的老太太坐在一起只顾聊天,罢了市她们也不着急,到天黑还会有人来买芭蕉吃。最使人不能容忍的是往来的车辆,为了驱开街上的行人,那喇叭从街东头一直响到西头,这经济一搞活,便不知道从哪儿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汽车来。

他用一根小麻绳绑起乌龟们的后腿,拴在竹篓上,免得自己不留神让它们爬走了,然后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没头没尾的书来看。

“正义如果是在人类心灵上起着自然的和原始的影响的一种德,那么财产权可以被看成一种特殊的因果关系;不论我们是考虑它所给予所有主以任意处理物品的那种自由,或是考虑他由这个物品所获得的利益。如果依照某些哲学家们的体系把正义认为是一种人为的而不是自然的德,情形也是一样。因为这时,荣誉感、习惯和民法就代替了自然的良心,而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同样的效果。这里,这一点是确定的:一提到财产权便自然地使我们想到所有主,一提到所有主也便自然地想到财产权;这就证明了这里有一种完全的观念关系,这是我们现在的目的所需要的一切。观念间的关系与印象间的关系结合起来,总是产生感情间的推移;因此,每当任何快乐或痛苦是从一个由于财产权与我们发生关系的对象发生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断定,由这两种关系的结合必然会发生骄傲或谦卑,如果前面的理论体系是确实而满意的话。究竟是否如此,我们只要粗略地观察一下人生,马上就可以得到满足。”

读到这里,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读这本书的这一节。他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些成伙结伴处处打听价格,津津有味地挑剔议论的,是外地来的游客。广州来的二贩子嘴上叼着进口的特长过滤嘴香烟,行色匆匆,专门来这里收购水产,但曾克言宁可在此把甲鱼贱卖了也决不把一只卖给他们。穿着洋不洋土不土的西服,在市场上悠闲地逛来逛去的几个中年汉子,是来这街上寻找搞成一笔生意机会的掮客。搂腰搭肩招摇过市的少女们,最留意的只有市场一头的衣服、装饰品摊档,她们会在穿过拥挤的人群时迫不及待地互相评价买到手的花裙子。低头走路的农民,卖了蔬菜,买些副食或日用杂货就赶回田间去劳作,尽管他们现在很舍得花钱,却穿得总是那么别扭。光着大脚丫、撇着外八字步的渔民,把鱼卖给行里或是贩子,买足出海用的生活品后,总忘不了去看一下影剧院近期内上演的电影和地方戏。在菜担子、肉案子前转来转去的掂量来掂量去的大都是拿正经工资的职工,斤斤计较对于他们是一个永远有效的法宝。还有那些反剪了双手踱着从容不迫的步子,见了买卖人就妒火直冒的男女,是他曾克言最为痛恨的人。本镇依傍岭南四大名山之一西樵山,海内外来此观光的客人不少,偶尔有金发碧眼的鬼佬,港澳同胞是随处可见,女的无论年老年少少不了胭脂口红,男的地道的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其实不用看,他们走到身边闻都能闻出来,这些同胞才是买金钱龟的顾主。

一只金钱龟在拼命爬动,拴着它的一条后腿的麻绳拉直了,竹篓被拉倒,不过它再也拖不动了,只是盲目地挪来挪去,曾克言突然觉得生活着的动物是多么相似,他像它一样也想挣断绳子,他像它一样也不知道往哪儿爬。或许凡是活着的生命都有着一种同一性。

一个军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东张西望。军人在这里不太多见,曾克言像是出自本性,见了军人总要剜上他们两眼心里才舒坦些。这街上的人们如今也都不稀罕他们。他们喜欢摆出若干年前的那种派头,口气挺大地打听这街上每种货物的价钱,但他们又掏不出几毫银纸来买。比如,他们走到香烟摊子边,拿起一包万宝路,听说要两元四钱一盒,就像手里抓着蛇一样急忙扔下,同时还要不识相地说上一句:“外国烟是生烟叶,太冲,不好抽。”其结果只能得到白眼的回报。

那军人来到曾克言跟前,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哟,还有‘王八’卖呀。”他蹲下来,想用手去拨弄那只正在挣扎的龟,又怕咬。

“是乌龟,不是王八。”

“乌龟不就是王八吗?你看,这么黄黄的,怎么叫乌龟呢?那么这王八怎么卖?”

“你又不买,问它做什么?”

“我问问不行吗?”

“你买不起。”他瞟了他一眼。

曾克言轻蔑的口吻使他抬起头来。四目对视了一会。

“你怎么见得我买不起?”

“好吧,你硬是要买,照顾你大军首长同志,这两只便宜卖给你。”他抬起右手伸出四个指头。

“四块钱,还不太吓人嘛。”但当他看了曾克言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和那四根邦硬不动的手指,知道问题严重了。于是尴尬地笑笑,站起来拍了拍似乎摸了什么污物而沾脏的手,转身要走。

“黄皮鬼。”他轻轻骂了一句。

那军人陡然一个转身,怒目圆瞪,直走了过来,涨红着脸,撸下手表。

“拿着,换你这对龟!”

曾克言把表接过来,瞥了一眼,英拉格,真货还是值几个钱的。递还给他。

“这种东西现在市面上滞销,卖卫生纸的商店搞有奖酬宾把它作奖品,这表五块钱怕也没人要。”

军人脸色由红而青起来,搜遍了四个口袋,然后把一沓钞票连同手表一齐丢到那块绿色的塑料布上。曾克言把书放下,数了数那些钱,36元8角。

“够吗?!”

曾克言不知说什么好。军人动手解下麻绳拿起了那对龟,走到街边的河涌旁,扬手扔了下去。军人扬长而去。

曾克言像电击了一样呆立了许久,突然发狂似的奔到军人身边。

“叔叔,唔该,对不起。”他白话普通话混杂地说着,要把钱和表往军人口袋里塞。军人一把将他推开。他紧跟了上去,扯住了军人的一只袖子。

“叔叔,请你原谅,我向你说清楚……”

军人依然不理,但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曾克言这才感到这位军人和自己一样,是在这个市场上受世俗所鄙视的人,自己不该去伤害他,一块英拉格几乎就是一个军官的全部家当。

他大喊一声:“当官的,老子要给你赔礼!”这一喊引起了路人的注目,呼啦一下子围了许多人上来。

军人这才转头对他说:“你快回去收拾你的东西,我在这里等你。”

曾克言回到原先的摊子边,把地上的塑料布等收拾好,推着单车回头,军人果然在那里等他。围观的人们早已散了。

“两只小小的乌龟,果真要卖那么大的价钱?”军人语气平和了。

“主要是因为港澳同胞南洋华侨讨吉利。比如,车牌子有八字的,他们愿出大钱买,八就是发,发财。内地发菜十多块钱一斤,这里要卖到四十多。这金钱龟,药用在其次,贵在其名,就是金钱归来,金钱归我,并无市价,碰到阔佬,这么一对四百八百给你也不为贵。”

“喔,原来如此。你方才看的是本什么书。”

“没头没尾,我也不知道书名。”

军人接过书翻了翻,说:“这是一本外国人大卫·休谟写的书,书名叫《人性论》。你读得懂吗?”

曾克言摇了摇头。

“我想你大约难得读懂,因为你眼里看着讲道德的书,口里却骂我黄皮。话又说回来,卖乌龟的青年坐在集市上读这样的书,倒使我有些钦佩。我不要你赔礼,我只向你推荐一本书,希望你去读一读。”

曾克言点了点头。

“跟我去当兵吧,我们那儿是一本很难得的书。错过这个机会,你会后悔的。”

他自懂事起就对当兵的没什么好感。现在他突然明白“右派”的儿子如今也可以当兵!别的小伙子当兵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对他曾克言来说梦也不曾敢做的呀!

他们就这样站在路边说定了。军人是来这里接兵的,名叫仲景。

如今的钱好赚了,青年们不再像往年那样走门子去应征,尤其在这经济特区边上,有几个青年还愿意去当兵?阿茂伯见有人主动去顶大队的唯一的这个名额,高兴得不行。

“言仔,你决意要去,我也不阻你。如今党的政策好,不记你老窦的旧账,你如何不在此时去争这份荣耀?你不看这些脚趾前头的大把票子,人家钻地洞盘祖坟出国你也不稀罕,到底是有出息的后生仔。你虽说无父母亲眷,大队给军属每月六十元的优抚还是要照发的,我会按月给你寄去。”

“我身边带有一千多元,你不要寄了。实在按规定要给我,就请你给我存起,留到我复员回来用。”

“钱是一定要寄给你去零花的。你不要只想着回来,像我这样没出息,当了四年兵就跑回来,如今只是个生产大队干部,和我一起当兵的现今都做到师长、团长了。你要在部队好好干,奔出前程,我们全大队的人脸上都有光。万一要复员,是去马尼拉还是留在本地过日子,你都不必操心。你那旧屋没人住易得坏,我准备修一修,用来存放大队毛织厂的原料,你回来另给你造一栋小楼房,配齐家具电器。不过妹仔我不能给你指配,要你自己看好,要是你现在有相中了的,不要不好意思,告诉阿伯一声,我给你看顾,定不让别的后生去拉扯她。”

曾克言说没有。于是,他无牵无挂地当兵走了。

阿黄是在猪圈里生下它的四个孩子的。

当它来猪圈里占据一角,扒弄着草准备一个舒适的窝儿的时候,那两头猪起先瞪着眼看了它一会儿,然后嗷嗷叫着冲过来,想把殖民者赶出去。阿黄于是摆开一个架势,低低地吼了一声,猛地向一头猪扑去。那头猪立即悲哀地尖声嚎叫,扭头跳开,另一头也赶紧逃了出去,好长时间不敢回来,直到四野里只能看清星光的时候,它们才探头探脑悄没声地进来,相互依偎着躺在另一角。阿黄也不去惹它们,它张着嘴,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忍着阵痛。狗在痛苦的时候也会回想起自己的往事吗?也许动物生理学方面还会产生一位巴甫洛夫。

在它刚刚学会跟着妈妈一道奔跑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天崩地裂。天上炸下无数的雷,于是,一栋栋房屋倒塌,燃烧;还有许许多多滚烫的蝗虫,尖叫着飞来,一下子就可以把一头牛打死。它的妈妈死了,它们的主人也死了。它蜷缩在村边的草丛中,长久地呻吟着。后来,一个浑身草绿,帽子上有颗红五星,脖子上两块红片片的人循声走到它的身边,将它抱起,放在一口大黑锅里。背着它走啊、走啊,有时也停下来,他用那锅做饭,许多穿绿衣的人都叫他班长。绿衣人都来吃饭的时候,班长也用小盘子盛一些饭给它。“阿黄,喷喷喷。吃吧,快吃吧。”阿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名儿的。后来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了,不走了。阿黄一天天长大了,天天跟着班长,在绿衣人们中间转来转去。它特别喜欢跟着班长去送饭,班长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水,一头是饭,颤悠悠地走着,阿黄窜前走后。在山上的壕沟里,看着绿衣人吃饭,他们把骨头一块块向它抛过来,它高兴地接着,那是多么快活。有一回,阿黄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博得了绿衣人的无比喜爱。那又是一次天崩地裂过后,他们原先送饭走的路全炸烂了,特别是那段陡坡,全被碎石头和虚土覆盖着,班长挑着担子在上面根本无法走。班长想出了一个主意,把担子上的绳索全解下接起来,想让山头上的绿衣人把东西拖上去,可是,绳子怎么也抛不到山上去。当班长又一次把绳子甩出去的时候,阿黄欢叫一声跳跃了上去,衔住绳子很快就爬到了山顶。山上的绿衣人搂住了它,发出了欢呼。继续又有一阵天崩地裂蝗虫飞叫的时候,阿黄知道那叫炮弹子弹了,但它忙于衔绳头,让绿衣人拖弹药上山,因此忘记了天雷和蝗虫的可怕。从此,阿黄和绿衣人吃一样的饭食,不再只吃骨头和剩饭。但是,阿黄长到不再只是光要吃饭的时候了。突然有一天,它开始觉得浑身烦躁不安。整日里在绿衣人居住的草棚里和驻守的三座大山上转来转去,从东到西弯弯曲曲虽说路途不近,它不用多久就跑了一趟。可是跑来跑去总是找不到能给它解除烦躁的食物或者水呀什么的。于是,它离开这个地方,没日没夜地转得更远了,一路走,一路嗅着。起先。它在汽车来往的宽大的路上跑,后来它发现大路上不大安全,便走进了山野地里。跨过一道道山梁,又过了一条条小溪,穿过几处树林,又穿过几处竹丛。那天晚上,它忽然听到远处微微传来使它的心紧紧收缩的声音。它聆神听了一会,于是朝着那声音狂奔了起来。天快亮的时候,它终于奔到一个有许多人居住的地方。原来,这里有它的许多同类。它在它们中间生活了好几天,虽然有时候免不了相互咬一咬,但总的来说是愉快的,它还有过好几个亲密的朋友。它的烦躁不安的心情完全平息下来了。不过,它又开始觉得这里不好,因为它和它的同伴们只能吃人们从桌子上扫下来的残骨剩渣,为了不饿肚子就得互相打架去抢,抢不到就得去吃小人拉的屎,这是它无法屈就的。它终于在一天记起了它的旧主人班长,于是寻着自己奔来的路径往回走,回到了山前的那排草棚里。它首先找到班长,摇着尾巴乞求他的原谅。可是,班长一点儿也没有责备它,一边欢叫着,“阿黄。你可回来啦!”一边急忙拿出一大团热乎乎的饭和一块熟肉给它吃。

它觉得它的孩子快要拱出来了,于是呜呜地叫着。两头猪爬起来,善意地走到它身边低声哼了两句,又回到它们的那一角去了。天亮的时候,四个孩子都生了出来,它刚刚亲昵地把它们身上的黏液舔尽,班长提了一桶潲进来。两头猪一顿要吃那么多,真不像话。班长看到阿黄和它的四个崽子,高兴地叫起来:“好样的,阿黄,一家伙来了四个!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来。”

小狗会睁眼爬动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轰响。阿黄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它知道,那一声响表明又将开始那种天崩地裂的事情了。它想立即跑开,但又舍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急得围着那个窝儿直打转转。炮弹开始掉到附近了,两头猪也警觉地转动着耳朵。它张口衔起了一只,但是她不知道另外三只该怎么办。班长跑来了,捧起窝里的三只小狗,喊了一声:“阿黄。快跟我跑!”他便弯腰钻出门,飞也似的跑开了。阿黄刚跨过门栏,没跑出几步,后面跟着奔来的两头猪,把它撞到路边的沟里去了。它衔着孩子艰难地爬了上来,寻着班长的足迹奔跑起来。一颗炮弹在近处炸开,它只觉得有个巨大的力量把它掀翻滚了好远,再也动弹不得。它痛苦地痉挛着,看着班长跑了回来,伸手来取它嘴里的小狗。它张开了口,闭上了眼。

班长看了看满地红色的血,瘫在血泊中的阿黄,噙着眼泪,抱着小狗转身跑开。刚刚要到那藏有三只小狗的防炮洞前,一颗炮弹在他身后炸开。他倒下了。鲜血把他怀里的小狗染得通红。班长死了,小狗活着。

四只小狗很快又长大了。像它们的妈妈一样,都是黄色的,三雄一雌。班长以命换来的那只,在它妈妈被炸中的时候用力过猛咬瞎了右眼,它的神情很古怪,很少开口叫,耳朵和鼻子极为灵敏,士兵们叫它独眼龙。它的兄弟有一个叫子弹,因为这家伙行动起来极为迅速,像嗖嗖飞来飞去的子弹;另一位兄弟身体状况不好,叫唤的时候总像患感冒似的哑着嗓子咳嗽,于是一个有点西洋墨水的士兵给它取名哈桑。它们的那个姐妹叫阿花。因为它像一切爱打扮的女孩子一样,遍体黄毛中缀有一些白花纹;除了皮色有点差异之外。它像它妈妈一样机灵活泼。它们都很聪明,懂得许多事情。它们跟着战士们去巡逻,站岗,排地雷,修工事;它们常常能干出一些人们意料不到的事情。它们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言语中,就像谈论本连的在编人员一样提到他们。

曾克言在新兵连呆了一个月,就从团里分下去,那天汽车把他们送到营里。营长对他们讲了五分钟话,当即就分到连里来了。

他和二十几个新兵一道,来到了声名遐迩的雷公山。当指导员和刚来的新兵一一握手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四条狗来,在他们的脚边蹭来蹭去,不厌其烦地对他们每个新兵嗅了又嗅。

雷公山守备连实际上守着三座山头,从东到西直线水平距离七点六公里,实际防线十一公里,雷公山居中。曾克言和另两个新兵被领到东头的307高地。

班长对新来的三个兵说:“这就是我们的阵地。站在第一道交通壕上做广播体操,手指尖可以碰到越南兵的枪口。听着,我们这里狗都知道的危险你们绝对要记住,千万不能到第一道堑壕外去走动。在一亩地的面积上至少有四五百颗地雷。现在你们回短洞去安家。明天我再详细给你们介绍情况。”

曾克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激动、恐惧、惊奇、振奋,甚至想歇斯底里喊叫一声。虽说一到新兵营就知道当兵当到中越边境前线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惧怕早已时时萦绕心头,但没有站在这前沿战壕里来得这么清楚、具体、强烈。当他看着越南人的山头,听班长说到“伸手就会碰着越南人的枪口”时,他身子不油然地往后缩了一缩。

三个新兵中有个叫温四的是曾克言的同县同乡,他们曾在办理外迁时相识。因此,很高兴能分到一起。当天吃了晚饭之后,两人在北坡找了块草地坐着聊天。

温四问:“你接到准迁通知了?”

“得到了。听说是有关方面变了方针,说是应该多多放些人到外国去继承产业。要不的话,华人的遗产会被所在国政府没收。”

“你真傻,准迁证到手了,还来当什么兵。你看,又是来到这么个地方,凶多吉少。咳。”

“我不后悔。阿四,你们家的情况怎么样了?”

“看来是不会批准的了。丢那妈,以前说我们有这么多的海外关系,当兵不准我们来,现在我们要靠这门关系出国,又不承认我们是亲属关系。”

曾克言在家时就了解到,温四的外祖父在新加坡,经营橡胶业,小有资产。其外祖母生下温四的母亲不久就病故了,外祖父到南洋后娶了继室,因而新加坡现有温四的舅舅四个,姨妈两个,这样的话,即是百万家产摊开七份,一户也没几个钱。因此,他们一家迁居南洋生活上并不牢靠。温四父亲前年亡故,母亲尚在。他在家排行第四,也是兄妹七个。老大不务正业,手上有几个钱就去赌博,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老二是姐姐,已出嫁;老三神智不太正常,一发病就把家里的东西砸得一塌糊涂;温四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在上学读书。人家都发财了,这一家还在搞文化大革命。温四自思在家没有好日子过,一气之下跑出来当兵了。

“阿言,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

“笑话,我也没有两条命,怎么不怕。”曾克言大三岁,因而有些被当了依靠的意思。

天渐渐黑了下来,星星在黑云里出没不定。他们正说着,后面窸窣一阵响动,他们吓了一跳,翻身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狗。曾克言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摸到一块土疙瘩,狠狠向那狗掷去。

这是阿花。她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打击,急忙闪身躲开,十分委屈地嗥叫一声,跳下壕沟,风快地逃走了。

那边站岗的哨兵大喝一声:“谁在那打狗!”

曾克言高声答道:“是我们。”

“你们,你们混蛋!以后不准打狗,听见没有。”哨兵很不客气地训斥。

曾克言心里老大不自在,不好回嘴,只对温四说了声:“我们回去睡觉吧。”

每个短洞睡四个人,新兵老兵搭开。新兵下连半年之内是不派他们值夜哨的。曾克言躺在阴冷潮湿的洞内那张窄得难以转身的床上,根本不能入睡。但他也说不清脑子里一直在想些什么,思绪万端。中午从汽车上下来到现在,老觉得耳朵里嗡嗡轰轰直响。在这黑暗之中,整个混乱的意识使他感到自己此时是躺在茫茫大海的一块孤岛上。他到底还是有点怀疑自己受那仲景的蛊惑是否值得。

第二天,老兵们去挖一段沟通两道交通壕的横沟。班长领着三个新兵到阵地的前沿隐蔽部里,去观看敌方的情况。一个老兵在这儿执勤,他向班长报告了一般情况,便把望远镜递给了班长。

雷公山防御体系由三个山头构成,主阵地雷公山标高315米,右侧是301,左侧便是他们所在的307,307的左侧是由国防民兵警戒的那弄山。他们现在所站的堑壕往南越过一道山垇,约千把米的距离,便是越南的那朗山,主峰标高228米。小垇里有一条小河沟,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那小河沟里淙淙的流水声。小河由南方发源而来,傍着307南伸的山腿流了一段,然后一直向西拐去。国界沿河由西上溯而来,在这拐弯处与河分离。切过307的这条山腿向那朗山延伸即以分水岭为界了。小河的南源实际上只是一条常年有流水的涧,因有树木遮掩,看不出它的流向与宽度。那朗山的西侧后有一座班朗村,越军连部驻地,从那朗山西边的山垭口可以看到班朗村的几栋房子。那朗山南坡下边是一片稻田地,用望远镜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地里耕作的几个人。班长说,那朗村的老百姓早都走光了,那耕作的人实际上是对面的守军,越南守备部队都要自己解决一部分口粮。那朗山上,纵横交错地挖有交通壕。在班长的指点下,仔细地可以看出他们的隐蔽部的进出口。

班长拍着曾克言的肩膀说:“新同志,在这儿当兵,外头听起来挺害怕,其实就是那么回事,惯了,和居家过日子是一样的。你们听着,我来和那几个做田的越军聊聊天,今天没风,可以听得很清楚。” 说着,他领他们走出隐蔽部,到最前端的那段堑壕。他叫新兵们趴在壕沿,自己伸出半截身子,对那边喊了起来。

“兵安南,俺羹啦——”

很快就传来那边的回声,喊的竟是白话,曾克言并不困难地就听明白了:“中国兵,我地食黍米,你地食咪也?”

班长的白话一般般,越南话也只会简单的几句,他接下来的话喊就真正是南腔北调了:“我地吃佐大米干饭,猪肉煲莲藕。”

越南兵又喊:“有烟有酒毋忘记我地呀!”

因为有几个越南兵同时在喊,声音混杂,好像有人喊了一句:“到我们这里来打扑克吧。”曾克言没听真切。

三个新兵顿时觉得轻松愉快起来,心中的惶恐被这一阵喊话消除了许多,同时觉得很有趣,交兵双方怎么会是这样子呢?

温四问班长:“你这样同越南兵闹着玩,连里首长听到了,会批评你吗?”

“没关系。他们喊起来比我们还逗。今天,你们就在这儿玩玩,熟悉熟悉地形。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当心对面打过来高射机枪。”

温四说:“班长,我们还是先同老同志一道挖工事吧,情况很快可以熟悉的。”

“也好,那我们走吧。”

一条狗蹿了过来,对着班长摇了摇尾巴,一个直立,两只前爪搭在班长的腰带上,班长摸了摸它的脑袋,说:“行啦行啦,子弹同志,我们要挖工事去了。”他转向三个新兵说:“有个重要情况忘了向你们介绍,我们连还有四个特殊成员,这位叫子弹,还有阿花,独眼龙,哈桑,不必一一介绍,你们根据这些名字,一见了就能认得出来。”

子弹沿着堑壕向前蹿去,无论拐弯还是过台阶,果然极其敏捷迅速。三个新兵跟在班长背后气昂昂地走着。

到了施工的地方,他们分别找到铁镐铲子,挥臂干了起来。子弹在他们身边逛来逛去,曾克言以为一个不小心非把它砸死不可,但那家伙机灵得要命,镐和铲子压根别想碰到它。

“快来,你们快来看呀!”温四突然大惊小怪地喊起来。

班长走了过去,曾克言也跟着走过去,其余的人只是停了手站在原地看着。子弹飞快地蹿过来,在温四挖开的凹处嗅了嗅,“汪汪”叫了两声。原来,温四挖出了一些腐烂发黑的衣服片,一截骨头从土里伸了出来。

“噢,”班长不以为然地说,“死尸骨头。李召光、杨阳,你们过来。”班长招呼那两个老兵过来挖尸骨,自己跑到短洞那边去拖来一领破席子。另一个新兵听说挖到了死人,也跑过来看,看到那东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破烂衣服缠绕的涂了污油似的骨头不断挖出来,两个老兵把尸骨铲到席子上,子弹伸头去闻了闻,转身走开,远远地蹲在那儿看。尸骨散发着一阵阵刺鼻的臭气。曾克言先已听说这雷公山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山头的地皮被炮弹翻过几遍,泥土特别松软。如今,山上的草长得非常茂盛,据说那次战斗中双方都伤亡了几百人。想到这里,恶臭便使他心里直发毛,连连吐着口水。

李召光叼起一棵烟点着,对三个呆在一旁的新兵说:“你们干活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班长在远处的山坡下挖出一个坑。杨阳吹着口哨,把那席子包裹的尸骨拖到那个坑里。

他们在这不到二十米的地段,又挖到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骨,一支冲锋枪,几顶钢盔和几个军用水壶,还有一颗引信失效的炸弹。

一天下来,曾克言虽然又饿又累,但是他一口饭也没能咽下,不断地吐口水使口腔里直冒火。晚上又失眠了,白天拼命劳动倒也好些,可是躺在床上闭上眼,一个个骷髅便走到他面前来,他用被子捂起头,骷髅依然钻进被子里浮现在他眼前。两个老兵执勤去了,还有一个睡在那儿直磨牙,更加使人感到阴凉可怖。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使他感到毛骨悚然,他猛翻身坐了起来。原来是一条狗到短洞里来了。他那怦怦直跳的心好久才平静了下来。他向狗伸出手去,那狗走过来把前爪搭在床沿上,摇晃着脑袋,只有一只眼闪着绿色晶莹的光,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怪痒痒的。这大概是那个独眼龙。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曾克言仿佛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泥淖里挣扎,就像在梦中被人追击而又迈不开腿一样。上午,班长叫他到连部去找文书取口令,正在路上走的时候,越军突然打来冷炮,他真切地听到了只有在电影上听见过的那种刺耳的怪叫,接着在离他不远的山坡上发生了一声巨响。他顾不得看,也顾不得想,一个斤斗扑进路边的壕沟里。

时不时有一颗炮弹在这远远近近落下,大约响了十多下,便不再响了。他趴在沟里动也不敢动,爆炸声停息了好一阵,他依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站起来。

直到班长跑了过来:“小曾,小曾,怎么样,你没事吧?”

他不好意思再在沟里趴着,赶紧起来,站在路上迎着班长。到了连部,在班长和文书说话的时候,他无意中看见了墙壁上挂着的周表,粗粗浏览了一遍全连的工作。最后看了看下边的两颗红印,连长:仲景;政指:廖湘生。

“仲景!”曾克言吃惊地叫起来,“仲景是我们连的连长?”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比刚才挨冷炮还来得厉害。

喊声倒使班长和文书惊异地看他。文书说:“是呀。你们认识?噢,对了,他是去你们那里接新兵。他探家去了,已经回来了,现在团里,刚刚来过电话,明天他就回到连里来。”

曾克言迷迷糊糊地被班长领着往回走。丢那妈,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他原来就是这个鬼地方的军官。他觉得自己已经六神无主了。三年啊,怎么熬过去呀。事情在吃午饭的时候发生了激变。因为值哨,大家吃完了他才来吃,他把饭从阴暗潮湿的短洞里端出来,蹲在洞口吃。哈桑走了过来,这家伙嗅来嗅去的鼻子伸到碗边了,几乎和曾克言的鼻子挨着了。哈哧,哈哧的真叫人恶心。

这在哈桑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它常常这样向人讨吃,尽管这时它已经吃饱了。它没料到这个人会突然冒起大火,站起来,狠狠朝它腰上踢了一脚。它十分委屈地哀叫着,缩在堑壕一处拐弯的直角上直哼哼。

老兵李召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当胸揍了曾克言一拳,把他打得一屁股翻倒在短洞里,饭碗扣翻在胸前,饭菜汤洒了满身满脸。

“你这混蛋,”李召光破口大骂,“我告诉过你不要打狗,不让你打狗,你他妈踢他干什么?!”

曾克言老半天没能爬起来,躺在地上瞪着站在洞口铁塔似的李召光,听着他不干不净地骂骂例例地走了。

下午,曾克言把温四拉到一边,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挖死人像挖地瓜似的轻松,我踢了一下狗,他差不多就要了我的命。现在我胸口还在痛。得离开这里。阿四,我们一道走吧。”

“我、我没路费。”

“我出!放心,不用你还。”

“那不是、那不是叫逃兵呀!”

“什么逃兵。我们先到团里,找到那个姓仲的,说他骗我们来的,然后把他绑到一个什么地方,告诉他我们走了,一上火车就抓不到我们了。而且已经告诉了他,这还算是什么逃跑吗?”

“先告诉他更跑不成。”

“买好车票,看准时间再找他,不成问题的。”

“我不敢跑。抓住了会吃不消的。”

“丢!白给你说了。”

天刚刚黑下来,曾克言便一个人悄悄走了。他带了自己的存折和两百块钱现金,挎包里只装了一个口杯,其余一概没带。走得快的话,天亮前可以赶到团部,找到姓仲的,然后引他到街上去吃饭,设法把他灌醉,然后把他绑在一个偏僻地方,最好买了酒肉坐到偏僻去处吃,绑得他不能动弹了,把话给他说清楚,再拂袖而去。不能灌醉他的话,就找个借口离开他,赶往火车站……

走了一个多钟头,他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曾克言——小曾——”

坏了,他们追来了。克言,克言,没听老人言,没能克言。怎么能对王八蛋温四讲那些废话呢!怎么办?跑是跑不过他们的,先躲过他们,再另外找一条路走。他远远地离开大路,往山上爬去,爬得直喘气。可是很奇怪,他看见追他的那些人打着手电,就在他刚才往山上走的地方追上来了。难道他们这么暗也能看得见我在这儿吗?他加快了速度,可是草被拨弄得哗哗直响,太讨厌了。突然,他听到身后也有草在响,完了,追上来了。他赶紧往一丛深草中藏下身子。草响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心里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从草缝里看到,只是一条狗向他冲了过来。

他立即起身飞跑。可是,没迈几步,那狗便追到了。一口咬住他的裤筒,他一跤跌在地上。

那狗坐在他前面,响亮地叫了两声。他想扑上去把它卡死,可是他又知道和这条狗搏斗大约占不到什么便宜。狗坐在他面前不断地摇晃着脑袋,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鼻子。一个碧绿的光晃来晃去。只有左边,右边没有那一点光。是独眼龙!

仲景清早就赶到了连队。昨晚发生的事用电话报告到团里,首长指示专门派了个小车把他送回来。他一到便逐级往下了解情况,最后同温四谈了约半个小时,大致情况就心中有数了。

吃了中饭他才到看管曾克言的那间短洞里去。

“对不起呀,老朋友。”他伸出手走过去。

曾克言看了他一眼,摆出一副不予理睬的架势。他毫不介意地走到他身边,将伸出的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没把你带到目的地,半道上就走了,失礼失礼。没法子,家里发生了点事。对不起……”

“不必如此客气,你只让我走就行了。”

“很抱歉,我无权批准你回家。”

“那你怎么有权骗我来?”

“我没骗你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这个地方的连长?”

“这是我的不是。不过,你要知道,新兵没到达正式服役地点之前,是不能告诉部队所在地的,这是纪律规定。”

“我们再说一火车废话也没意思了。你让我回家,我们的账就算清了,我卖我的王八,你还做你的官。”

“回家?怕是不行了。地方人武部会把你送回来的。”

“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

“当然,你可以到马尼拉去,我知道,有一份可观的产业可供你继承……”

“你知道就好。而且,我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怕死才走的,我打算当兵就有殉国的思想准备。就昨晚讲,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摸夜路,怕死的人敢走吗?我不穿洋装穿军装,本想挺直脊梁做一回人,可我发现我想错了,我在这里原来不如一条狗。”他有点想哭了。

仲连长抚着他的肩头说:“你不要以为我们看问题会那么简单。人与狗的重要区别正在于人懂得死是怎么回事,说一点也不怕死并不完全是真话。当然,李召光打人是绝对不容许的,组织上要给他处分。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个人对李召光是充分理解的,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于是,他讲起了那四条狗的身世。起先,曾克言只是耐着性子听着。他心里明白,再要跑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听天由命在这里熬上三年,反正无亲无故,死了拉倒。不过,狗的故事还算生动。讲到炊事班长为了一只狗仔丢了一条性命,连长还挺动感情。没错,他流泪了。这使曾克言想起那天他买乌龟放生的情形。于是怀疑产生了,这个连长是不是市场上的那个军人?面孔是一个,心里呢?

“我们这些一线战壕里的士兵,对一切生命都是热爱的,而对这四条与我们朝夕与共的狗更是满怀感情的。”

“我羡慕这些狗的幸福,他们不仅有人的名字,还有人的待遇。可是你很难叫我去爱他们,反而使我产生充满妒意的恨。因为,狗还有人怜爱,我连狗都不如,有谁可怜过我!甚至我的父亲,他把我当作累赘,他在外边忍受着侮辱、践踏,回到家里就来折磨我。三九寒冬也要我下到水塘里去捉甲鱼给他吃。凭这一点就该打他右派,狗还有怜子之心呢!事实上,他自己临死还对我说,人是最残忍最丑恶的动物。这倒是很不错的实话。”

“我们刚才说的人都是抽象的,不是生活中的张三或李四。我们这么样子来说吧,每个人在审视客观世界时都是一个爱与恨的混合体,爱总是和怜悯混杂在一起,恨永远和恶意混杂在一起。你从你父亲和你自己的经历中,觉得怜悯应当是由他人的苦难而发生的不快,恶意是由此而发生的愉快。那么,由此而反思,怜悯倒是应该产生一种恨,而恶意也应该产生一种爱。我觉得这种绕口令式的理念并无多少实际意义。我鼓动你来当兵,就是让你来这难得的地方看看,这里的爱与恨、怜悯与恶意的混杂,远比一切书本上的理论微妙复杂得多。”

他们就这样整整辩论了六个小时,直到开晚饭的时候。

“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这种平等的交谈很有益处。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喜欢灰色理论的连长。”

仲景搭着曾克言的肩膀走出门,四条狗一齐扑了上来,撒娇似的叫着,直往仲连长身上爬,它们早就想进屋,无奈门关着,急得呜呜哼着直拱门。

“好啦,弟兄们。”连长把它们的头一个个按下去,然后对曾克言说,“无论你喜欢或是不喜欢这几位不寻常的伙伴,我只希望你和它们能和平共处。哦,对了,你们家乡给你寄来一张汇款单,喏,给你。你还说没人同情你,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你比我更明白。卖命钱!他们有钱赚了,才让我们这类货色来当兵……”

“当兵是每个青年都要尽的义务……”

这种交谈的闸门一冲开,“克言”的规诫再也不起作用了。

晚上全连点名。连长宣布了两件事:“李召光殴打新兵,给予行政警告处分;曾克言昨晚是去团部找我有事,现在话说清楚了,大家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那些老兵们是过来人,自然都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对连里这样通情达理的处置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而新兵们虽然悄悄议论曾克言不成器,但各自心里却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那么样去胆大妄为。李召光倒是很大度,虽然自己为那么一拳吃了处分,还是诚心诚意地向曾克言道了歉,而温四见了曾克言,总是把头低下,说话的语气也不那么自然。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吃过晚饭后不久,班长到处找你找不着,问我,我就不得不说了……”

“你不用作这种多余的解释,我找你搭伙是我愚蠢,告发不告发是你的义务。我不想再听你对我谈起这件事。”

然而,曾克言心里总感到憋着一股什么气,虽然没人说过他一句“逃兵”的话,可他总觉得自己的面子下不来似的,很想出出气。他想到了那些狗,决心狠狠地报复一下子,尤其是对那独眼龙。他首先想到的是开枪杀死它们,但首先否定的也是动枪的念头,在这种环境中随便开枪是很容易酿成大祸的,那太不值得了,而且枪杀了狗,李召光他们更不会轻饶的。那么找一根棒子,寻一个机会,狠狠揍它们一顿。他又觉得这手段可笑,狗不会那么傻,不会站在那里挨棒子,它们到底不是奴婢之类的人。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很满意的主意,把它们毒死!只要做得周全,同志们是不会知道的,即使看出是被毒死的,也断定不了谁,想来公安保卫部门大概不会为此立案侦查。他打定了这个主意。接着却是他自己良心上发生了一点小矛盾:是否把四条狗全毒死?他首先想到阿花是无辜的,杀死它未免太残忍,接着想到哈桑挺可怜的,事情虽然犯在他身上,到底还是自己蛮不讲理地踢了它一脚。他发过誓不怜悯他人如今倒怜悯起狗来,怎么回事啊?那么,子弹和自己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搞死它呢?好吧,把独眼龙干掉,不要再犹豫了。

他在连队搞农副业生产的工具棚里弄到了一点农药,不敢拿回短洞,用一个墨水瓶装好,藏在一处草丛里,只待寻个机会拌些食物喂给独眼龙吃。

那天晚上,曾克言坚持要同班长和杨阳一道去上潜伏哨。一线连队的岗哨任务很重,每人每天不少于十小时。特别是老兵,每天晚上六小时是很不好捱的。新兵们热情倒是很高,吵吵嚷嚷要参加夜间执勤,理由是夜哨两人一组,一老一新搭配不是挺好吗?但是上级有规定,不允许。为了保护新兵的积极性,更主要的是让他们得到锻炼,连里采取了一个变通办法,愿意上夜哨的新兵可以参加到两人以上的老兵组里去。

“老弟,你算抓对了差事。”杨阳喜欢叫别人老弟。他当了两年兵才十九岁,比曾克言还小两岁,这并不妨碍他以老大自居,“潜伏哨的神秘一言难尽,你也算跟对了人。老兄我保险不会让你老弟吃亏。”

“拜托了。”

路上,班长对曾克言交待着种种注意事项。

夜风有些阴凉。山上的松涛声像是遥远的百人合唱。月光照着泛白的小路,犹如把一条白练蜿蜒地铺在稀疏的小松树之间,昆虫在地里唱着情歌。生生不息的亚热带的杂草窸窸窣窣的响动显示着生命的洪流。夜岚漫漫,一层一层的山峦展现着宁静而又庄重,宽阔而有立体的气度。独眼龙在他们前面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地跑着,不时地往路两旁嗅一嗅。曾克言走在中间,杨阳在前,班长在后。

班长说一句,他嗯一声。他的心总是抑制不住地怦怦跳,他自己也弄不清是由于第一次在这样的边境线上行走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神秘的夜色。

独眼龙从前面飞奔了回来,蹲在路当中,昂头朝着走近的杨阳。

“走吧,老弟。坐在这里罢工呀!”他从侧面跨了过去,可是独眼龙咬住了他的裤腿。

“别逗了,老弟,快走快走。”他用手去推开那狗,“班长。您瞧这家伙,怎么回事。”

独眼龙在曾克言前面返转身。蹿到杨阳前面,又咬住了他的腿,喉咙里“呜呜”叫着。

“停止前进!”班长发出命令后,走到杨阳前面,独眼龙对他摇了摇尾巴,从路边的草丛中向前走去,走得很慢。

“跟着狗走!杨阳在后。快跟上,不要离开狗走的线路。”

在草地上走过十多米的距离后。独眼龙重新走上了小路。它在小路上撒欢似的滚着。等他们三人都走上小路之后,又一颠一颠地朝前跑去。

“按老队形,杨阳在前,注意动静。”班长从路边的松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插在路边,“曾克言,快跟上杨阳呀!”

“班长,怎么回事?”

“那段路上可能有地雷。”

“地雷?!”

“地雷。越南人渗透过来埋下的。”

朦胧的景色突然变得更加神秘莫测,夜暗在他的脊背上搔起了痒痒。曾克言可以断言自己此时心脏猛跳是由于紧张而激动。

他们选中了一处潜伏点。这里是307和那弄山之间的山口。越南人常从这里摸进来。班长向杨阳交待了几句,让他在一处隐蔽下来,自己带了曾克言在另一处隐蔽,两人紧挨在一起。独眼龙也独自找了一处草丛趴下来。

曾克言从来没有感到过时间是如此之慢。他瞪大眼扫视着四处的山峦、田野。恶魔鬼怪似的左一墩右一墩的石头,不时地看一看手腕上的表,眼睛酸酸的,泪水直流。可是眼皮儿似乎受了一种什么力量控制,难得眨一下。

六个小时终于熬过去了。鸟的欢闹把太阳从东面山头上唤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从插着松枝不远处发现了一小块新土,起出了一颗塑料壳的化学地雷,美国货。

这件事情使曾克言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这才真正明白独眼龙和它的伙伴们在这个连队中所处的位置。他找出那瓶农药向李召光道歉。李召光哈哈一笑,走到堑壕里,顺手将那墨水瓶向山坡下的布雷区掷去。

“你这个大笨蛋。你以为独眼龙会吃你拌了这玩艺儿的臭烘烘的东西吗?你做大梦。当然啰,你敢于认错,我代表独眼龙接受你的诚挚的歉意。”

杨阳走过来,拍拍曾克言的肩膀:“老弟,日子长着呢。咱们连的狗哇,你走着瞧吧,都是些办大事的角色。”

由于狗引起的感情变化,曾克言闻着漫山被硝烟洗涤过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野草的气息,开始体察到一种生命的性质。这种性质根植于一切生命之中,在这种性质的基础上才产生自我以至发展为人格。他一向把自我看作仅仅是属于人的一种本质,他没料到对野草和狗的关系使他走出了那种自我的蜗壳。显然,用个别例子去说明某个论点通常是不可靠的,生活本身的变化使一切高明的哲学思辨望尘莫及。

斜风细雨笼罩的漫漫长夜是使人甚为厌烦的,短洞里的被子衣服全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寒潮使人难以入睡,昨晚301塌了一个短洞,压伤了他们三排的排长。子夜过后,在307高地左侧发生了一声爆炸,能见度极低,一点也观察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班长把二排长叫醒,他们和发现情况的哨兵一起,仔细地倾听与观察了一阵,没听到一点动静。二排长回到短洞打电话,想与左邻那朗山的民兵哨联系一下。然而,电话摇不通。班长立即要求去查看一下线路,排长迟疑了片刻,同意了。

班长把曾克言叫醒,简单交待了几句。便一起背好枪,穿好雨衣,沿着电话线路向东走。

他们用手捋着被复线,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黑暗中走着。斜风阴惨惨地哼着,细雨横飞飘洒。走在泥泞的路上似乎是大地在不住地摇晃,一不当心就摔倒下去了。黑暗中的风雨简直像有千万只手来撩拨人,阴冷像放大器一样把恐惧从末梢神经传到大脑。边疆的夜景是如此变化多端,人在这里会不同寻常地生出无限的想象力。

“断在这里。”走在前面的班长说了一句。

“哒哒哒!”

冲锋枪的点射声!班长侧身栽倒在地下。没等曾克言明白怎么回事,两条黑影扑了过来,把他死死地掐住了。他奋力踢,咬,挣扎。又一条黑影扑了上来,一声惨叫。曾克言已经昏昏沉沉了,不过,他继而又听到一声惨叫,最后一个抓住他的人松开了手。他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下。他觉得身子在湖面、河面,在水上轻飘飘地飞,眼前是数不尽的甲鱼、乌龟……

从枪响到他瘫倒在地,仅仅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他的心脏应急机制根本无法适应这种情况。他躺了一会儿,才觉得手上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在蠕动,不是甲鱼和乌龟,那些冷血动物永远是冰凉的。他眼睛的视觉渐渐明晰起来,一个绿色晶莹的光在他面前晃动。独眼龙!

他彻底清醒了,跳起来扑到班长身边。

“班长!班长!”

班长浑身塌软,没有一点气息了。曾克言把班长搂在怀里,失声地抽泣着。独眼龙咬着班长的衣襟,鼻孔里一声接一声地呜呜着。两个被独眼龙咬穿了颈脖的越南兵在地上抽痉扭动了许久。

独眼龙是什么时候跟着来的?是走在前面还是后面?由于夜暗、风雨,曾克言和班长都没有看见狗跟着他们来,同样的原因,独眼龙也没有及时发现潜伏着的越南人。

当曾克言把电话线接通的时候,听见枪响的同志们赶来了。

独眼龙汪汪嗥叫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曾克言也不由自主地号叫了出来,声音几乎和狗叫一样。

尽管毫无指望,班长还是被送到卫生队去抢救了一番,第三天便安葬到烈士陵园里。一个月之后,曾克言才请准假,特地带了独眼龙到墓地去看了一趟。共过一回生死的人,感情上总是不太一样。曾克言站在墓前,满怀伤感。独眼龙围着墓转了几圈,它到底不明白这么些土包包是什么意思。

曾克言和独眼龙的关系已是非同一般了。

这时候曾克言才发现,自从那次被踢过一脚以后,哈桑就再也没有到307来过,曾克言有时在连部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碰到它,想同它表示一下和解,但它早已预先走得远远的了。

曾克言还发现,每条狗都有它们各自相对固定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它们主要的进食和“勤务”之地。独眼龙的领地是307,阿花在一排的315,哈桑在三排的301,子弹在连部。

“它们这是被有意安排的吗?”曾克言就这件有趣的事专门问过仲连长,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它们的分工是无意中造成的,说来也挺有意思:每个排在开饭的时候,都给狗打出一份,用一个盆子装着。它们不仅有人的名字,还有人所不及的能力,理所当然应当得到人的待遇。问题是,四条狗共一个盆吃饭自然不会总是相敬如宾。后来,这些狗发现,既然各处都为它们准备了一份饭,一个在一处多好?当然,狗并不存在这种逻辑思维能力,它们的发现是由于它们的某些天性促成的。动物,尤其是高等动物,和人一样,都具有骄傲和谦卑的心理。那些毛羽美丽的动物,常常展示它们的外表以显示它们的自负,那些体态矫健的动物,常常以它们的一举一动显示它们对其他动物的轻蔑,那些具有尖牙利爪以弱小动物为食的食肉动物就更不用说了。因而,它们一有机会就恃强凌弱,施威逞能,排斥异己,并常常不惜用生命的拼搏来决胜负,得胜者不仅因此可以得到地盘、食物或者异性,还可以满足它的骄傲心理,失败者便不得不以谦卑的态度屈居其下或远远离去。这四条狗自小在连部炊事班就餐,被战士们带到其他阵地也是一道去的。不过那时它们还不小,妒忌和恶意也不那么强烈,待到它们的牙齿很容易地在别个的皮肉上咬出血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第一个被赶走的当然是哈桑,它的体质很差,个头也最小。有一次,它欺独眼龙一边眼看不见想争吃它嘴边的一块肉,结果,独眼龙大怒,狠狠地在哈桑的肩胛上咬了一口。哈桑痛苦地叫着,装着十分可怜的样子向一边躲去,独眼龙并不因此饶过它,依旧向它扑了过去。哈桑撒腿就逃。独眼龙一直把它赶到315和310之间的谷底才罢休。哈桑跑到301,这里现有一份为它们预备下的饭。于是它懂了,没有必要在另一个地方和伙伴们争食。

从此,每当开饭,哈桑就在三排。这样,它和301阵地上的战士们就格外熟一些。战士们带它到前沿去执勤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晚上它也就呆在这里。狗群的分化还在继续,其余剩下的三个之中下一个轮到的竟是独眼龙。从体形上看,独眼龙是最强壮的,当初它妈妈首先衔它走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动物在延续其后代的行为中总是选择最强壮者,选择配偶如此,保护幼子也是如此。有一次,独眼龙和阿花争食,子弹立即摆出一副骑士风度,奋力援助阿花。虽然独眼龙在体格上占有优势,但不如子弹机智灵活,何况又有阿花做帮手,斗不到三五个回合,它便落荒而逃,子弹和阿花并不追赶,任其出走。独眼龙自此便定居307.连部和一排是在一起开饭的,子弹和阿花基本上能做到和平共处,大约异性之间比较容易取得谅解。四条狗以就餐地点为根据地形成基本的活动范围,但也有互相串门子的现象,尤其是在白天,它们常常聚齐,四处奔走,夜间也有互相串的,但只是偶尔走动。

狗对人所给予的赞许会表示出一种明显的骄傲。同样,对人们所给予的恶意也会表现出一种记恨。哈桑不再到307便是一个例证。发现了它们的活动规律之后,曾克言心中有数,待之以特别的礼遇,很快哈桑便不再记仇,同时,他以差不多的手段和四条狗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件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大致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认识:对待动物,施之以打骂,便会招来它的敌意与恶感,而通过饲养和抚慰,很快便能得到它的依恋。

曾克言按月收到家乡寄来的汇款单,这种固定的收入很使同志们眼红,而且数目又是相当的可观,60元,一个兵差不多一年的津贴。他手上这么多钱在这边境的山上想花也没处花。每星期拉岗书店的职工送一次书来,他见喜欢的买上几本,短洞内又没处存放,潮湿异常,霉烂的速度惊人,书多了也是个负担,便把钱存到司务长那儿去。

那天雨夜独眼龙杀敌救主,使曾克言感慨万端,越军想渗透过来捕俘,在路上踩着了地雷,炸翻了几个。两个立功心切的依然钻了过来剪断电话线待机,开枪打死了前面的班长,想把后面的曾克言捉走,不期被一条旋风似的狗咬杀了。曾克言第一次领悟到超出自我珍重的那种感情是怎样在他心里颤动的。那天从出事地点一回到家里,曾克言便从床底下摸出仅存的三听午餐肉罐头,通通撬开,喂给独眼龙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他每星期都托到拉岗买菜的上士买来许多罐头喂狗,当独眼龙把别的狗领来的时候,他也照样十分公平地分给它们一份。狗于是到这里来得勤了。唯独哈桑仍旧不来。为了笼络哈桑,有一次,他到连部从上士那里取了罐头,当场给独眼龙、子弹、阿花一个打开一听,哈桑远远地看着三个伙伴津津有味地吃着,依然不肯靠近这一堆来。曾克言把为它打开的那听放到一处空地方,哈桑犹豫不决地向前走了几步,用鼻子往地下嗅了嗅,又站住了。嘴馋的阿花跑到那听罐头边,想多吃多占,曾克言把它赶回去了。哈桑这才明白,立即跑过来,张口大吃。吃完之后,曾克言向它招了招手,“啧啧”了两声,哈桑便没有顾忌地走到他面前,尾巴直摇晃,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着。这时,曾克言看到,哈桑因为吃得太急促,嘴巴被罐头边的马口铁划了两道细细的血口子。到底是贪嘴的家伙。

星期天,温四获准到拉岗去。曾克言把一张汇款单交给他: “你把钱取出来之后,帮我买10听鱼罐头,10听午餐肉罐头,10听牛肉罐头。”温四捏着汇款单默不作声,看看单上的人民币数目,看看曾克言,刚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

“阿言,我说,你能不能,能不能借给我30块钱。你知道的,阿细想要叫我给她买……”

“你那阿细关我什么事。很对不起,我没有闲钱。”

“那你用这么多钱买罐头,给,给……”

“这也不碍你的事。阿四,你想想吧,那回你把我卖了,我都没当一回事呢,如今你问我借钱,先问问你自己。”

“你还记恨我。”

“我早说过,你告发不告发是你的权利,这同我愿不愿意把钱花在狗身上是一个道理。你不愿帮我的忙不要紧,我可以托别人。”

“看你说的,我没说不愿帮你买。”

借钱的麻烦事不久又发生了。是李召光开的口。他们是在连队里一项叫做 “开展谈心活动”的时候谈起的。

“你们家乡按月给你寄钱来,怎么不见寄给温四呢?”

“我们那里当兵的都有这么高的优抚,温四的优抚金他家里领着,我家没有亲属,大队里就把钱寄给我了。”

“你们真好。何年何月我们家乡能追上你们家乡那么好就好了。”

“恐怕是难。等你们赶上,我们又往前走了。”

“我真不明白,你们那里又没什么物产为什么会那么富?”

“这是因为嘛,你学过地理,海洋里最兴旺的渔场在哪里?在冷流与暖流交汇的地方,我们那里就是这种地方,同时沾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便宜,拿的是资本主义的钱,吃的是社会主义的粮,享的是特区的自由。”

“你为什么不愿借钱给温四呢?”

曾克言看了他一眼,立即转头望着南边那朗山越南人的阵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老班长牺牲后不久,营部就下了命令提拔李召光当班长。因此,曾克言不得不把这件事在心里掂量掂量。

“你不知道他们一家子,不正经去挣钱,穷是活该。我凭什么借给他钱。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中的一个人物说:不要向别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话说得很精彩,也很有道理……”

“我不认得莎士比亚,你不愿借就算了。”心是没能再谈下去。事后,曾克言细细一想才明白,是李召光自己想借钱,拿温四来投石问路。曾克言发现李召光花钱手紧得很。他老想抽烟,但从来抽的是伸手牌。三五个月买一支牙膏,每次挤一粒老鼠屎那么多,节省下的可怜几块津贴费全寄回了家。如果他是为帮温四借钱,为什么先要说一番自己家乡穷的话呢?结果,自己把莎士比亚的信条搬了出来,堵了他的嘴。当然,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李召光再没提起过这件事,也没在日常生活中对曾克言耍什么手脚。曾克言也不想主动去巴结他。

每当罐头买来之后,曾克言最要防范的是杨阳。这家伙常常趁短洞里没人的时候,伸手从床下摸一听罐头走,然后在阵地上找个角落吃一顿。后来有一次,曾克言突然有事回到短洞,当场抓住了杨阳的不光彩行为。

“你这小子太不像话了,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说老弟,你把那些狗都给笼络完了,一个个快喂成肥猪了。你就不能让我也得点你的好处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说对了,你趴在地下走一圈,再学三声狗叫,保险给你一听。”

班里的人都回来了,站在一旁看热闹。

“说话算数?”杨阳根本不在乎。

“君子一言重千金。”

杨阳吹了一声口哨,当即趴在地下走了一圈,活灵活现地学了三声狗叫。在大家的喝彩声中,杨阳一听罐头到手。

“我来一次怎么样?”温四说。

“不行,我要重新考虑考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到我们这些狗的待遇的。”

温四气得不行,可拿“狗司令”也没办法。

财富的本质是什么呢?无非是因之可以获得生活中的快乐。这种快乐的享有,似乎来源于金钱、地位、财产、权力。这正是财富的权威性,在于它的各种要素可以互相转化,在于它的拥有者的权力的不可侵犯。即便是狗拥有这种东西也可以与人平起平坐甚至出人头地。西方的贵妇人们牵着养尊处优的狗招摇过市的时候,一旁的穷人们只能这样去想吧。所以,那些看家狗专门欺侮衣衫破烂的过路人便一点也不奇怪了。财富产生快乐和骄傲,同样贫穷便会引起不快和谦卑。这种感情不仅仅是人才能体味得到。有一天中午,子弹趾高气扬地领着阿花、哈桑跑到307来了。子弹坐在山顶的那片草地上,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绸带子;阿花在它身边扭来扭去,一身献媚的娇态;哈桑也晃着身子,摇着尾巴,一副顶礼膜拜的嘴脸。原来,连部文书在擦枪的时候,顺手从连长用来包手枪的那块红绸布上撕下一条,系在子弹的脖子上。狗这种精灵东西是很有些自美感的。子弹立即飞也似的跑出门,在阿花和哈桑面前大事炫耀,并且一路跳跃着来找独眼龙。307高地上的战士们纷纷以奇妙的目光看着它们。

独眼龙立即发现了它们的到来,飞快地奔到子弹面前,保持着一段距离站住,凝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以子弹为圆心,以那段距离为半径绕着转圈。子弹蹲在那里神气活现地叫了两声。

围观的战士们以为独眼龙会冲上去和子弹决一高下,争夺酋长的地位。但是,它转了几圈之后竟在子弹面前匍匐了下来。曾克言立即明白了,敢于同人拼搏的独眼龙决非没有同子弹决斗的勇气,原因只是在于子弹脖子上的那条红绸布。独眼龙知道,那条红绸布子弹自己是系不到脖子上去的,显然这是主人的嘉许。主人认可的事情它知道它们是无法去改变的。但是,看得出来,在敬慕的同时它也感到十分委屈,子弹有什么特殊的功劳呢?凭什么只在它的脖子上系上那么一条红绸布呢?这一点,独眼龙怎么也闹不明白。

曾克言决心公平合理地为它们打扮打扮。他请假到拉岗去了一趟,买了四条牛皮的裤腰带,几个儿童玩具手摇串铃。他把皮带斩断半截,在适当的位置上重新打上三个洞眼。取下玩具上的小铃,在每条皮带上安一个。中午喂他们吃罐头的时候,他把皮带项圈一一系到它们的脖子上。开头,当把子弹脖子上的红绸布解下来的时候,它很不乐意,“唔呜唔呜”的直哼哼,等到把带小铃的皮圈给它戴上之后,它便高兴地跑到草地上跳出了一套独特的潇洒的舞蹈,小铃的响声也显得极为动听。其余三个也都带上之后,它们便一齐发了疯似的,从这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小铃铛在它们的欢叫声中点缀着极为轻柔悦耳的和声。战士们见了,也都为它们的欢乐情绪所感染。杨阳说:“这不错,以后,哪条狗立了功,就给它脖子上挂多一个小铃。”这个动议得到了战士们的一致赞赏。

这小铃还起到了另一个作用。雷公山守备连最近又走了一些老兵,补来一批新兵。夜里,新兵们能根据小铃的响声判知狗的到来,没再出现过被突然窜来的狗吓得惊慌失措的事了。当然,事情有利也就有弊,当战士们带着狗一道去执行巡逻任务,便不得不把小铃摘下来。每当摘铃的时候,那狗总要躲闪半天。尤其是独眼龙,除了曾克言之外,谁也别想把它脖子上的小铃摘下来,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战士们眼见着这些狗越来越只听曾克言的,倒也生出了一些善意的妒忌。

曾克言教会了狗做许多事,无论是鬼头鬼脑的哈桑或是凶猛精悍的独眼龙,无论是善于捣蛋的子弹或是机灵懂事的阿花,叫它们回短洞取顶帽子、腰带、水壶什么的,都是小事一桩。它们所表现出来的聪明机智、通人性的姿态越来越使雷公山上的人们瞠目结舌了。

上级拨来一大笔专款,在雷公山修建永备防御工事和营房,构筑能够抗得住原子袭击的坚固堡垒。雷公山守备连协同工兵分队用了半年时间没日没夜地苦干。曾克言挑着两块各40斤重的水泥砖,在爬那两百多级阶梯的时候,他才深深体味到在家乡的荷塘里捉甲鱼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享受。一天下来,膝盖里像是灌进了一根钢筋似的难受。半年拆骨掉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一座坚固的军事要塞建成了,也给守备连换来了生活条件的改善。不再住那阴暗潮湿泥水缠身的短洞了,砖瓦房有明亮的玻璃窗,战事紧张的时候还可以住进水泥被复的坑道里。一切都按部就班正规化了。

从闹哄哄的柴油机的声响情况来判断,对面那朗山的越军也采取了行动,从雷公山能观察到的正面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变动,但想象得到在反斜面上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在大兴土木了。

连长仲景为了搞准情况,带了全连的干部们到前沿各观测点察看敌情。当他们来到307前沿突出部的时候,正值曾克言在这里站哨。

“小曾,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报告连长,288高地7号方位出现了一个洞口。”

连长举起望远镜,朝曾克言指示的方位仔细察看起来。

“就在那里,那棵合欢树往东两指幅的位置上。是吧?连长。丢那妈,隐蔽得很,是在一丛丛茅草挡住的地方开的口子。”

“一排长,你在地图上标一下,288高地7号方位坑道口一处。”连长说。

一排长打开地图,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标注起来。

“小张,翻译官!”连长招呼刚到任的越语翻译,“来来,向他们喊喊话。”

穿着牛仔裤、戴着大框眼镜、一身港式打扮的张翻译提着喊话器跑了过来。他不是华侨,而是现役军人,军区外语大队培训出来的,为工作方便特地着此打扮。

“连长,喊什么内容?”

“唔,你就喊:越南兵,你们辛苦啦!我们这里今晚放电影,香港武打片,欢迎你们来看,但是女的一律不准过来,路上炸死了的话我们不好赔。唔,你看着办吧,你想喊点别的也行,要逗,看能不能把他们逗出来,如果能在刚才发现的洞口那儿冒出一两个人来就好了。大家注意观察。”

张翻译举着喊话器叽里咕噜地喊了一通越南话。但是,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今天有北风,又是用的喊话器,他们肯定可以听见。

懂讲白话的炮排长见没有动静,便戏谑地用白话喊叫起来,大意是:怎么今天不出来答话,都躲到坑道里做爱去了吗?

这个排长还没喊完,在场的人都被逗笑了。不过,那边依然没有动静。这种调笑,以往总会惹得那边的男兵女兵们跑出来乱喊一气,不知今天何故保持沉默。

连长只顾了看笑话,没当心地图让风刮了起来。他一伸手没抓住。等到他爬到堑壕上面,地图已顺着山坡飘下去十来米了。一排长想冲下去把地图捡回来,被连长一把抓住了。

“你想死啊!”

连长只骂了一句,大家都定格。因为两三米外就有地雷,一排长再往下跨两步就可能踏响那些怪物。曾克言听到连长的骂声,放下望远镜,才发现那张地图在和清风调情,不断地翻滚着往下飘去。连长急得直搓手。那张地图要是一直飘到山脚下,肯定会落到越南人手里,那么,雷公山左右十多公里正面上的布防情况便会详详细细地让他们掌握。连长完全被这件事攫住了,竟忘了是站在前沿堑壕之上,随时都有被越军的高射机枪或狙击步枪击中的可能。

一排长还是坚持要下去,连长左右为难。 正当一排长要往前走的时候,曾克言急忙把他喊住,并立即上去把他和连长拉回堑壕内。

“我有办法。快!叫我们的狗!”

于是,叫“子弹”,叫“独眼龙”,叫“哈桑”,叫“阿花”的喊声连成一片。

他们早已跟着各阵地的干部过来了,此时听见呼喊,一阵旋风夹着一串铃声一齐卷了过来。

曾克言拍了两下巴掌,四条狗便一齐围到他身边,尾巴一个劲地摇晃。

谢天谢地,那张地图只滚下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便落入一处凹地,躺在那儿不动了。

“能行吗?”连长和其他干部都不大相信能让狗办成这件事。不过,连长见那地图不再飘动,便决心在迫不得已叫人去冒险之前,不妨先让狗去试一试。

派哪个去呢?曾克言在一一打量面对他摇首摆尾的四条狗。他选中了哈桑。

在曾克言手势的指示下,哈桑纵身一跃跳上了堑壕。它站在土坎上,尾巴翘得高高的,喉咙里呼噜呼噜直响。警觉地望着对面的山头。曾克言拾起一块土坷垃,向那地图的方位掷去。哈桑望着滚下山坡去的土块,马马虎虎地汪汪叫了两声。站在堑壕内的狗也一齐高声汪汪叫了起来。干部们就像对自己手下的那些没气魄的兵一样,对哈桑表态的叫声非常不满意。假如一个排长喊一声:“谁上去拿下那个地堡?”全排的战士都会使出全身的气力喊:“我去!”排长通常派叫得最坚决最响亮的那位去。哈桑这两声叫得远不如独眼龙那么雄壮,也不如子弹的叫声那么洪亮,甚至还比不上阿花的叫声那么自信。但是,曾克言依然毫不犹豫地拍了拍哈桑的脊背。

哈桑小心翼翼地然而却又是毫不迟疑地向山坡下走去。它懂得,它进入了那种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不仅会杀死猪狗而且会杀死人的魔怪之地。那场景它不止一次地见过。当然,狗毕竟是四脚着地,到底不大容易把那东西踩响。

曾克言又像是对连长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敢担保,他们四个都办得成这件事,但这次要使这件事百分之百的成功还要百分之百的安全。独眼龙性子太急躁,有时会干出莽撞的事,子弹过于自负,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常常会玩一些它自己想出来的花招;阿花虚荣心太强,过分的成功会惹得它得意忘形。但是我敢肯定,它们每个都能做到,哪怕是被地雷炸中了致命伤。它们也会把地图衔到堑壕里来才咽最后一口气。”

哈桑在细心地挑选着它的每一步,干部们望着它都屏住了呼吸心里怦怦直跳。连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哈桑,耳朵里听着曾克言的叨叨,就像是他自己派出了一名亲如兄弟的士兵去冒这个险一样,他动了感情,眼睛潮湿了。他想起了这里发生的一次次战斗,想起了他手下的牺牲了的和依然在此戍边的一个个兵。

“小曾,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它们都是好样的,雷公山上没一个孬种,雷公山上的每一只蚂蚁都是值得骄傲的。”瞧,一溜蚂蚁就在他面前爬着,多少遍炮火都没叫它们绝迹。

曾克言目光焦急地盯着哈桑,口里一直在含混不清地说着:“哈桑和它们一样,又不一样,它生性懦弱,子弹和独眼龙一有机会就欺侮它,阿花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它知道自己在它们面前没有半点骄傲的本钱。”

哈桑此时走到了那个凹地,衔起了地图。干部们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们想欢呼,可是忍住了。

回归的路程同样是艰险的。当然,循着刚才走过的步子,到底比去时要稍微快些。

曾克言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它就像是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似的生活在它们中间。我好像今天才明白,为什么受了你的蛊惑到这儿来当兵。你看见了吧。它有它的志气,它有它的尊严,它只想在主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同伴看不起它它无所谓,它不希望主人也认为它无能。因此它对每一件事情是不干则已,要干的话总是动尽一切心机干得绝对出色,因而它做每一件事都谨慎小心,不会丝毫地表现出情绪的不稳定。我赞赏这种外柔内刚的性格,连长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喜欢!”

哈桑走到堑壕边来了。

曾克言像哈桑的嗓音“汪汪”叫了两声,然后高喊一声:“哈桑!我的好兄弟!”

曾克言哭喊着扑了上去,一把搂着哈桑,一齐滚回到堑壕内来,连长和排长们赶紧把他们接住。堑壕里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几条狗也仰着脖子长嚎起来。战士们拿来了一听听罐头,撬开,喂给四条狗吃。连长拿过张翻译手里的喊话器,对着那朗山一个劲地喊:“越南兵,想吃罐头吗?爬上我们堑壕里来吧,凡是上得来的都发给一听……”

曾克言飞快地跑回本班的房子里,打开自己的床头柜,拿出一个小铃铛。班长李召光躺在他自己的铺上。

“班长,哈桑今天可立大功了!”

李召光似乎答应了一句什么,又像是在哭泣的声音。

曾克言拿了小铃,急急跑回前沿堑壕,在哈桑的脖子上挂多了一个铃铛。杨阳已经给它脖子上系上了一条红绸布。不过,哈桑并不像子弹那天系了红绸时的那般神气,只是带着一点不太理睬三个同伴的气度趴在那里,不时地用舌头舔舔嘴巴鼻子,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它的三个同伴羡慕得在它身上乱舔一气。当曾克言下哨从阵地上回到班里的时候,班长依然躺在那儿。他的确在哭泣,曾克言疑惑地走到他床边。要是以往,曾克言压根儿就不予理会,别人哭、别人笑关自己什么事呢?可是,今天哈桑的胜利使他感到似乎有责任关心世上的一切。

“班长,你是……”

班长面朝里躺着,没有动弹。杨阳走了过来,拍了拍曾克言的肩膀。曾克言转过身,见杨阳对他使了个眼色,便跟着走出门。

“天灾人祸呀!”

他们伏在堑壕沿上,杨阳抽着烟感慨地说着。干部们都走了,狗也跟着他们回去了,只有独眼龙在堑壕边上东瞧西闻,好像要找个戴红绸布的机会。

“五个月前,他爸爸死了,据说得的是什么食道癌,他妈妈不让亲友给他发电报,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祸不单行,上个月,他弟弟不知为什么事与人打架斗殴,出了人命,被公安局拘留起来了。这一家成了什么样子呀!当家的刚过世,大儿子在这儿当兵,二儿子犯法捉走了。妈妈领着上中学的妹妹,还有一个九岁的弟弟,也不让亲友告诉我们班长。妹妹给雷公山总司令部写来一封信。我不是说笑话,我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还有闲精神说笑话吗?他妹妹的信就是那么样子写的,想要哥哥回去,把家事料理一下。指导员刚才找他谈话了,叫他明天就动身走。”

独眼龙立定着,耳朵不住地耸动。杨阳住了嘴。他们凝神地听了起来,是几个越南兵在班朗村的山垭口前喊话,声音很小,模糊可以听得出,喊的是白话,大意是:中国兵,晚上到我们这里来跳舞吧,你们多带几瓶酒来,要是你们能带些广州出的夹心水果糖,我们这里的姑娘们会更喜欢你们的。”

听得出来,那些喊声里有女人的声音。

“骚货!”

杨阳今天一点儿兴致也没有,否则,他可算是逮着好机会和越南女兵骂骂俏了。

“汪,汪汪!”独眼龙也愤怒地吼叫了两声,代表雷公山回答了对面的人们的挑逗。今天的头功让哈桑抢去了,它一直非常的遗憾,它很想冲下山去和那些喊话的人较量一番,可惜,主人不下命令。

排长叫曾克言送李召光到火车站去。他们先要到营部去搭汽车,到团部所在的县城,然后李召光乘下午北去的火车。

当他们往营部赶的时候,独眼龙紧紧地跟着,曾克言每把它赶回一次,它都重又追上来跟一阵。独眼龙懂得提着包包走的人常常不再回来,它担心这两个人一去不复返。在营部上汽车的时候,它跳上去两次都被赶下来,但依然痛苦地叫着不肯离去。曾克言不得不跳下车来想个主意,因为这狗拖延了时间,汽车司机大发脾气。曾克言急忙把腰带解下来,并要下班长的一块手帕,一齐交给独眼龙,示意它送回家去。于是它明白了主人是会回来的,这才高高兴兴地衔着两件东西往回跑。

汽车颠簸在急造车路上。初夏的南疆气候是十分宜人的,路旁的梧桐树开满了洁白的花,一朵朵凋谢的花随着阵阵清风飞散落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铺满了路面,犹如一条飘舞的白练;山野里梧桐林子开满白花,又像是下了一场大雪。然而这比只有白雪铺得缝隙儿不透的银色世界要迷人得多,梧桐树并没有遮满所有的山山岭岭,而是一丛一丛的,因此,白花地是在绿叶和青草的衬托下,更像飘荡在蓝天的白云。一阵阵青草的幽香和梧桐花的馨香扑鼻而来。春风也留恋这块土地。他们站在汽车上,香风拂着他们的脸,车篷布不断地拍打着钢管弯成的篷拱杆。

“这景色真美。”曾克言说。

李召光的情绪有了缓解,但说话的语气依然是很忧郁,显得不太吉利:“我真愿意死在梧桐树下。”

“别说这种话,树高万丈,落叶归根。我还是想要死在家乡。我没料到当兵当到这个地方,要是我哪天死了,请你帮忙把我的骨灰弄到我家乡去。”

“我可不留恋自己的家乡,要是我死了,也别把我送到烈士陵园里,就请你帮忙把我埋到连部北边那片梧桐林子里。我们的狗死了的话,也埋在那里,让狗给我做伴。”

“你是怎么来当兵的?”

“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我从小没看过一次医生,没吃过一粒药,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征兵不是要身体检验吗?我想检查检查身体,验上了,就当兵来了。这一出来不要紧,才知道自己的家乡是太落后了。”

“不管多穷,人都夸自己的家乡好。你们家乡有什么特产?”

“穷山沟有什么特产,只有两样东西值钱,七年的天麻十八的女。唯一寻钱的办法是上山挖天麻。那东西长得慢,大家都去寻,哪有那么多,如今在山上转几天也难得寻到一株了。女孩子值钱实在是人不值钱,跟钱画上等号的人还算人吗?叫什么人拿了买一个姑娘的价钱来买我们雷公山上的一条狗试试看……”

汽车到了团部所在的县城,在中心街上撂下李召光和曾克言。司机同曾克言约定了返回的时间,便开车到团后勤拉给养去了。

“阿言,我们先去军务股开通行证吧。”

“你自己去开,班长,我要到新华书店看看有什么书,9点钟,”他看看手表,“还有40分钟,你来得及吧。干脆,手表你戴着,戴回家,路上好掌握时间。”

“很好。”他接过了手表,非常别扭地往手腕上套。

分手后,曾克言直奔县银行储蓄所,他去年在新兵连的时候,把家乡带来的存折拿到这里办了迁移,存在这里一直没有动用过。他取出四百块钱,到街对边的邮电所,给李召光的家里寄去387元。按自己家乡的习惯,给老了的亲友送礼,不宜整数、双数,寄个“发、吉”之数。他知道,如果这钱直接送给李召光,他断然不会接受,寄到他家他就得要应付急用而收下。他本想以李召光自己的名字寄出,又想他一定能猜得到是谁寄的,一时猜不到,人家早晚也会查得出来,何必做那种所谓“不留姓名”实际是钓誉沽名的伪君子呢?于是,他干脆正经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寄了钱之后,便在当街买了一网兜香蕉和黄皮果,然后直奔火车站。

李召光正在车站前焦急地等待。

“快走,有情况!”

“什么情况?去哪?”

李召光拉着曾克言奔跑起来:“快去找到我们刚才来的那辆车,情况到路上跟你讲。”

两人跑得直喘气,当他们找到那辆车的时候,正在往上装弹药。他们也顾不得说什么,立即上车帮着搬弹药箱。

车又在铺花的军路上颠簸起来。李召光把在团部听到的情况告诉了曾克言。

“你通行证开到手了吗?”

“开到了。”

“你应该回你的家去,何必……”

“当兵嘛,就那么回事。”

“妈妈正在家里等着你。你看你……我很小很小就没有了妈妈,我丝毫也记不得她是什么样子了,妈妈在我的心里永远永远是梦,当我听到别人喊妈妈,我只有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别说了!你别穷唠叨了!”

在揪心的汽车发动机声中,两个人的嘴像哑了似的不再开口。曾克言打开网兜,把香蕉递给他,他一边剥皮,一边狼吞虎咽地大吃,那种吃相比独眼龙它们吃东西还难看。

战斗打得并不太激烈。越军用了几轮较为密集的炮火开辟通道,引爆地雷,然后有一些步兵开始不紧不慢向315、307两个山头冲击。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越军也没有投入更多的部队。从纯军事观点看,对雷公山的这种小规模的进攻是毫无意义的。但是,经验表明,边境的局部战争无论其规模大小,通常都是由两国的政治局势决定的,同军事战略的需要关系不大。对这次突发的冲突,雷公山守备连的上级军事指挥机关尚未弄清对方的意图,因此没有把预备队调上去。战斗继续由守备连担任。在307的阵地上,曾克言他们班的阵地前出到突出部位,地势也比较低,在对面288的火力控制之下,因此有了一些伤亡,牺牲了一名,杨阳受了重伤送到坑道里去了,另有两名轻伤仍在坚持战斗。

独眼龙趴在堑壕边愤怒地狂叫着。

温四代理了班长的指挥。见李召光、曾克言赶到,他哭喊了起来:“班长,你们可来了!”

这个方向的越军此时停止了攻击,只是288仍在不时地向这边打打高射机枪。温四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向班长报告当面情况。

曾克言是提着那兜水果上来的。他沿着堑壕,分给每人两只香蕉,大家高兴无比,都说没吃过这么香甜的香蕉。最后,他把一个剥开的香蕉往独眼龙嘴里塞。

独眼龙津津有味地吃着,尾巴直摇晃。曾克言想起了其他的狗,他得去看看它们,一定得去,他担心它们在山头上乱跑,炮弹会把它们炸死。

班长同意了。曾克言便发疯似的往315跑。不时地有迫击炮弹落下来,不过,如今他对那玩艺儿有点腻烦而毫不在乎了。

子弹和阿花干得很出色。阵地上的战士们告诉曾克言,刚才,有十多名越军向这个阵地发起冲击的时候,有一个越军竟冲到离我前沿堑壕仅二十来米的地方。阿花从壕沿上跃了出来,像旋风一样从侧面扑了过去,还没等那个敌人把枪口调转,它已经缠咬在他身上了。子弹见阿花冲了过去,立即恶狠狠地嚎叫着,闪电似的蹿出去,一口咬住了那越军的脖子。阿花放开了敌人,又“汪汪”叫着向后面的越军扑去,越南人被两条黄色闪电般的狗惊骇了,一齐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此后,敌人除了向这里打打冷炮冷枪外,没再派人来冲过。

雷公山各阵地上一丛丛的草在燃烧着,黑烟在山间弥漫。这时,子弹和阿花蹲在堑壕边的单兵掩体里,向山下张望着。阿花不时舔着身上的血迹。曾克言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它们的身体,阿花虽说被溅了一身血,但它自身并无半点伤痕。倒是子弹右胸部有个小伤口,正在出血。他立即找到急救箱,取来纱布,把子弹的伤口包扎了起来。然后,他给它们喂了两只香蕉。精神抖擞的阿花吃完后张着嘴巴直盯着曾克言手上的另两只香蕉。

“对不起,小姐,这是留给哈桑的。”

阿花汪汪叫了两声,跳进一个单兵掩体里,注视着浓烟遮掩的山坡。

“好样的,等下就给你们脖子上挂多一个铃铛。我现在要去看看你们的哈桑兄弟了。”

301非常平静。敌人除了向这里打了一些炮弹之外,没有派半个兵在这里采取任何行动。这里的山坡最陡。战士们都在坑道里待命,前沿只有一个观察哨,哈桑蹲在那哨兵的身边。

“没事吧?没伤着哈桑吧?”

“放心,”哨兵说,“我们不会让它到处瞎跑的。再说,我们的哈桑不是寻常之辈,炮弹可没有它机灵。”

哈桑望着曾克言,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哼了几声。在这种情形下,它也难以保持沉着,虽不是争功心切,却也对无事可干感到略有遗憾。

曾克言放心了。他给哈桑喂过香蕉之后,便立即跑回到307来。

这个方向的越军又在发动攻击了。战斗依然不激烈,和电影上血肉横飞的战斗场面相比,这儿简直是开玩笑。但这毕竟是真实的战斗,气氛总是使人感到用性命去拼搏的紧张。草丛在燃烧,烟雾在飘散。307向南延伸的山腿两侧都有敌人在往上运动,对付左边的时候,右边的往上运动;调转兵力对付右边的时候,左边的往上跃进。越军很能利用那些炮弹和地雷炸成的弹坑。加之山坡陡坎构成的死角也比较多,他们很少去碰响那些没被引爆的地雷,守方的枪弹也难得打中他们,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兵油子爬在最前。这种战斗他们把玩到家了。他们不想在这种毫无指望的进攻中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但又要用拖延进攻时间的办法去达到某种水平的战斗规模。曾克言赶到的时候,能够透过烟幕看清右边这个敌人,一张典型的高眉骨宽颧骨的京族人脸形,佩着少尉领章,左耳残缺,不知是哪次战斗授予他这样不离身的勋章。

班长调整了部署,用主要兵力去对付左路的敌人了,在右边这个地段防御的只有小陈一个人。他操着冲锋枪,连连地向这个爬到最前面的缺耳朵的家伙射击。但是,他刚刚瞄准好,人家便无踪无影了,打出去的子弹全部落空。

曾克言走到小陈身边打了一声招呼,就从猫耳洞里去取冲锋枪,发现那里面有几串黄皮果,他顺手抓起两扎,心里冒出了一个主意。

“越南兵,你出来!”曾克言用白话喊,“给你吃黄皮果。”

那躲在坎下的越军果然答起话来,说的竟是中国普通话:“你的黄皮果太烫了,不好吃。你要是喜欢就等着吃我的吧,也是你们中国出产的。”

“傻瓜,不是给你吃子弹。你等着。”

曾克言把一串黄皮果绑在一块土疙瘩上,向山坡下掷去,当土块滚到那土坎下,那个越南佬一跃卧到三米外的一个弹坑里去了。没有手榴弹的爆炸声。于是越南佬发现了那串黄皮果。

他高兴地嚷起来:“中国兵,你真是够朋友,你过来吧,我们越南的荔枝就要熟了,招待你吃个够。”

他吃着摔塌了皮的黄皮果,得意地站了起来。曾克言立即打了个手势,小陈扣动了冲锋枪扳机。

冲锋枪响过之后,山坡下传来喊声:“中国兵,你想打中我?哈哈,越南战斗英雄阮文寿,你没听说过吗?我就在这里不动了,你丢手榴弹吧。”

“真他妈的痞。”没让他吃上烫人的黄皮果,曾克言估计这个越南英雄不会再冒头了。他对小陈交待了一番,自己便转到班长他们那边去了。

班长李召光的部署是正确的,307右侧有315的火力支援,与本阵地的火力构成交叉火力网,越军只派一两个亡命之徒在那边佯攻。307左侧前沿外是雷公山与那朗山的结合部,越军想从这里占点便宜,在这个方向上,往坡上拱的虽然只有几个人,但后面有许多人跟进,企图迂回侧后,伺机攻上307.因此,李召光把全班的主力都放在这里。

往坡上拱的几个越军狡猾极了,特别是那个拱在最前面的越军,躲在一道石坎下,用一根树枝挑着顶帽子直摇晃。我们的枪打得越猛,那帽子摇得越欢。

独眼龙发狂似的叫着,冲出堑壕,飞下山坡,向那顶帽子扑了过去。

曾克言和班长大叫:“停止射击!”

独眼龙扑到坎下了。吼声止息,帽子倒了下去。一会儿,便见一黄一绿两个东西扭在一起,顺着山坡向下滚去,滚着滚着……

一声巨响。他们压发了一颗地雷。

“独眼龙!”曾克言叫着,爬上堑壕,要往山下去。李召光跟着跳了上来,一把将曾克言推回堑壕,288一阵高射机枪打过来,李召光一头栽了下来,瘫软地趴在曾克言的身上。

黄色的闪电炸死了那个尖兵,跟着的人退了下去,那班准备从侧后迂回的越军也急忙转了回去,隐入山涧的丛林里,再也没有出来过。左翼告退,右边少尉带的几个人也退回去了。这时,对面各山头的轻重机枪、高射机枪、营属火炮一齐向我方阵地倾泻过来。这种火力突袭只是表明战斗到此结束。

班长李召光和曾克言被战士们一齐抬回坑道里。大家在班长身上忙乎了半天,终于没能使他复生。

受伤的杨阳躺在床上,首先大吼起来:“班长老弟!你怎么走在我前面呀……”他被团里赶来的救护队抬走了。

曾克言苏醒了,他只是在栽下堑壕时,额头上撞了个大包。身子并没受枪伤。他看着班长的尸体,在杨阳叫声的刺激之下,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哭声,与独眼龙或是哈桑在夜风中发出的孤独的叫声十分相似,坑道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被这哭声所震慑的。

当夜的雷公山像童话里的世界,没有半点风丝儿,颤抖了一天的山野此时静极了。淡化了的硝烟味也淡化了战争对士兵们的刺激,有些草丛还在燃烧,这种烟味更容易使人联想起乡村中烧草木灰积肥。当然,白天的枪炮声并没有从耳神经上消失,不过也许有的已化作家乡过新年的美好的梦。站在阵地上,仰脸去看那漫天的星斗,值哨的战士找到自己认定的属于自己的那颗星。不错,它还挂在老地方。

零点,曾克言不顾劝阻,照常来上哨。他同小陈一起,在307最前出的那个哨位上。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下一条长长的光芒。班长,你去了。

山涧小河的潺潺流水声是那么样的明晰,像母亲奶儿时的吟唱,像情人依偎在一起的窃窃私语,像饥饿者喝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瘦肉稀饭……比喻总是蹩脚的,那是天上银河的脉搏。

天庭里又一颗流星逝去了。从315传来一对狗的叫声,是子弹和阿花;远处哈桑沙哑的嗓音也跟着传了过来。曾克言坚持认为,刚才这颗流星是独眼龙的。他伸长脖子,学着往日独眼龙的声音,对着315、301,长长地嚎叫了一声。夜风很快传来了独眼龙伙伴们的回答。“小陈,我跟你说,我要去把独眼龙找回来,我要去把它背回来,你住嘴!你别开口说任何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你可以装着一切都不知道,是你一转身不留意的时候,我往山坡下去的。如果你现在要声张,明天我就叫子弹和哈桑收拾你。你往这里好好警戒,我会安全回来的,独眼龙会保佑我,我觉得它的灵魂现在已钻到我心里头了。我浑身轻飘飘的,压根踩不响地雷。回头见,兄弟,让我拥抱你一下。”

他把冲锋枪大背起来,踩着被炮弹炸翻的稀松的土,趔趄着向山下走去。走炮弹炸过的地方比较安全,当然安全不是绝对的,其实随处都有没引爆的地雷。当抬起脚来走下一步的时候,也许就踩响其中一颗。然而此时,在他的心里,每一步都踩在一个琴键上,于是,307这条向南延伸的漫长的山腿在他的心里谱成了一支长长的优美的曲子。这曲子伴着天河的脉搏,他期待着那声巨响来作为这交响乐的尾句。能够看清右首的那条界河了,一直向西泛着银鳞似的波光,国界正是从这里划过这条山腿向东去的。那么说,此时已经出国了。啊,多么奇妙的出国。老父临死前的挣扎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站立下来,旋转着,向四周的山峦看了一遍。旋转着,向漫天的银星看了一遍。原来呀,国界并不是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奈何桥哟。

他继续往南走去,下了一道石坎,大概独眼龙就是在这个地方咬住那个越南人的吧。不错,就在这里,就在这儿再往下去的十多米远的地方。一条狗和一个人紧紧缠绕着躺在一起。尸体已经僵硬,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们分开。他把那个越军推入一个弹坑,用手扒着四边松软的泥土,把那死尸掩盖了起来。最后,他站立起来,用带血的手指摘下自己的帽子。默默站了一会之后,他记起了那顶恶作剧的帽子。他走回到那个石坎下,找到了那帽子和树枝,他把它们拿过来,按那恶作剧时的样子,插在土坟包上。

他横背起独眼龙,踩着浮土往回走,交响乐再次在他心里重又响起。

多动听的流水声,那河里有甲鱼吗?也许有乌龟。

独眼龙终于也有了一块碑。

李召光没有进烈士陵园。依他生前之愿安葬在连部北面的那片梧桐树林子里。林子不大,有二十多株梧桐,树都长得很高大。没几天,新坟就被梧桐花盖满了。独眼龙也埋在这里,他们成了永恒的邻居。人与狗本来就是共生共存的两个种族。

独眼龙的碑立好之后,班长温四就带着战士们走了。仲连长和曾克言依然在坟前默立着。为了这块碑的碑文,他们很伤了一番脑筋。李召光下葬的当天就给他立了碑,碑文沿用通例:上款注明籍贯,生卒年月,简历,功勋等级,中书李召光烈士之墓,下款只落安葬日期。独眼龙的碑文应当怎么写呢?据说国外有专门的狗墓地,碑文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没有亲眼见过,难以援引参照。起先,曾克言坚持要按烈士的通例为独眼龙刻碑,仲连长很费了一番唇舌才使他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们苦苦斟酌,终于拟就了这条碑文:

人们啊

当你自白并非卑贱之人时

万勿以狗相诋

他们在墓前长久地默立之后,两人面对面地坐下来抽烟,梧桐花一瓣、一瓣地落在他们身上。

春去秋来,他们多次地有过关于人生的没完没了的种种争论,然而此时,两人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句话来说了。有一位哲学家说,“当你能够感觉你愿意感觉的东西,能够说出你所感觉的东西的时候,这是非常幸福的。”假如这种感觉只是指五官的瞬间感受,人们通常是不难说出他的感觉的,可是,当他只用几句话便能把长时期的生活感受说出来,那才是非常幸福的。

独眼龙的碑文说出了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感受吗?也许,能够概括他们在此以前的感受,至于能不能在日后的岁月里继续合适,那是谁也无法预知的。然而,一句话能够同时表达两个人的心境,真也难能可贵。

“仲连长。”一个手提公事包,挎着照相机的干部走到他们边。

他们站立起来,仲连长介绍说:“这是师部搞报道的王干事。这是我的朋友曾克言。”

“我正是找他来的。”

在例行的点烟过程中寒暄了一番之后,连长说:“你来得正好,给我们在这里拍几个镜头。”

他们拍了几张单人留影、合影之外,还专门拍了两座墓。拍完了,重新坐下。又一次让烟。

王干事拍了拍曾克言的肩膀说:“小曾,连里的同志反映,你在这次的战斗中打得不错,怎么样,谈谈你的事迹吧。”

曾克言看了看连长。连长点了点头。

“首长,你可能听错了……”

“不要叫我首长。”

“是。我没有事迹……”

“不要拘束。随便点,随便说。”

“是,首长。”

“哎哟,我的小同志。你总是这么是、是、首长,我可受不了。我说老仲,你这个连长带出来的兵,怎么全是这么正规化的?”

仲连长起身说:“你们谈吧,我先回连里有事要办。”

“好好好,你去忙你的,再说小曾在你面前不敢讲话。小曾,咱们聊,来来,接上一根。不抽,抽吧抽吧,我也是抽着玩的。”

“王干事,连里搞战斗总结时我就说过,这次打仗,我没放一枪,没扔一颗手榴弹。”

“噢,这个。”王干事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善于诱导人谈话的嘴,一时竟没词了,“他们都说你打得不错。”

“大概你听错了。”

“错不了。指导员和你们班里的同志介绍得很明白。你伯父在马尼拉是不?”

“是的。”

“你是放弃继承遗产来当兵的,是不?”

“我没想到过要继承什么人的遗产。”

“那么说,你是放弃出国的机会来当兵的,是不?”

“唔,可以那么说吧。”

“那么,你谈谈,你为什么不出国,反而来当兵保卫祖国的。”

“谁说我不想出国呀?我年纪还轻,我什么地方都想去看看。”

“可是,你到底上前线来了。”

“我想出国的机会总是有的,当兵的机会对我来说不是总有的。先是我爸右派不允许我扛枪,等到右派吃香的时候我差不多快过应征年龄了。所以我选择了先来当兵。”

“你放弃出国继承遗产,毅然选择了当兵保卫祖国的光荣道路……”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写报纸、写电影的笔杆子,怎么总把出国看着是不光荣的呢?出国和卖国几乎画上等号了。人家有资格出国兜风、镀金、抓洋捞的人才不在乎你们这套宣传呢!其实,要能进能出才是一个国家强大的表现。只要有机会,我还是要出国的,那天晚上我就出了一回!我丝毫不觉得可耻,我觉得很骄傲。”

“这个,这个,我们不谈这个题目。你爸生前被错划为右派,你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今天你以国家利益为重……”

“怎么事情老是这个样子?以前我们干点什么事都要受怀疑,现在做点什么事都要受赞誉,什么时候能叫我们得到与人一样的公平待遇呀!”

“对对,‘左’的右的血统论都不好。这个,刚才你们连里的同志介绍,你给李召光家里寄了几百块钱,今天他家里来信了,要连队表彰你。你能谈谈这件事的经过吗?”

“这件事很简单。我该还他三百多块钱,那天我送他去探家,到县城我们一道去寄的,怕他路上带那么多钱不安全。”

“你怎么会欠他那么多钱呢?他不可能有那么多津贴。”

“他们家乡出天麻,他弟弟犯法前,召光叫他挖了些天麻给我伯父寄去了,我这是代我伯父付的款。”

“那他们家信里怎么没提这件事呢?”

“李召光在寄钱的那天就牺牲了,他弟弟被关押起来了,他家里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他弟弟放出来了。司法机关念其年幼,哥哥为国阵亡,家庭生活有负担,从轻判处,监外执行。他弟弟应该知道钱的来历,应该说明。”

“别把人都看得那么不值钱,帮了别人就图个回报。即是犯法的人也不都是全黑了心的。”

“你别火。我是说,我们一起来把问题搞清楚。”

“没什么不清楚,我欠他的钱,还他的债,就这!你不去了解那些仗打得出色的同志,为什么老缠着我?要问,你去问他。”

曾克言撇下他走了。真他妈讨厌。他烦得要命。一心记挂着子弹,要不,他哪敢顶撞师部来的首长?

子弹不行了。那天曾克言虽说发现了它胸部的那点伤。当时出血并不多,因此没有引起重视,就急急忙忙关心哈桑去了。第二天他又从卫生员那儿要了些紫药水来给它涂上,但无济于事。伤口虽说不出血,却止不住出水。

子弹被抬到他们宿舍的一间房里,连长打电话把营部的军医叫来了。军医说可能是有弹片打进了它的肺部,发生了重感染,现在很难抢救了。军医不是兽医,不过他还是下了个结论:不要抱什么指望。

四天后,梧桐树林子里增加了一个坟包。

知道吗

除了脚与手的区分

我们具有同样的情感

子弹的碑上还有一个勋章图案。原来,这次战斗大多数同志都立了功,曾克言没有,他找到温四。

“阿四,把勋章借给我用用。”

“行!其实你完全应该得一个。”

这次战斗虽然没有取得多大的军事成果,但是产生了巨大的政治效果,因此上级对雷公山格外重视起来。前天,给本连发来了一套对敌宣传的广播器材;为解决边防娱乐生活问题,还发来一台电视机,一套照相设备,以及其他各项物资。廖指导员会摆弄照相机,忙了一天,为全连每个人都“咔嚓”了一下。温四以为曾克言是借勋章去照相的,因而表示出极大的同情。

“你真傻,”他以体贴的口吻埋怨说,“你怎么能说没打一枪没扔一弹呢!在班里说说倒无妨,怎么还对上头来的人讲呢!要不,你今天就不至于……”

“你放心吧,班长,我并不嫉妒你的勋章。”曾克言花了一天的时间,按借来的勋章样子,在子弹和独眼龙的碑上各刻了一枚三等功勋章图案。

现在,只有哈桑没日没夜地陪着阿花到处转了。那天广播架了起来,五百瓦功率的扩音器叫得满山回旋着轰响,把它们两个弄得惶惶不安,哈桑四处张望,阿花则乱叫一气。广播由张翻译掌握,每日三次用越语向对面的越军广播。都讲些什么玩艺,战士们一点都听不懂,哈桑和阿花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广播并不全是越语喊话,在很多时间里是播音乐,朱逢博、李谷一、胡松华、李双江,这些歌星甜润的声音,对枯燥无聊的整日里站在哨位上的士兵来说,真是开心极了。不到一个星期,全连一大半人差不多都成了二流歌星,谁要是把哪首流行歌的词儿唱错了一句,战士们挖苦得比他没得到军功章还难受。更有趣的是,在停广播的时间里,对面的越军常常会用白话向雷公山喊:中国兵,叫你们的姑娘唱个《军港的夜》吧!这时,碰到连里值班的干部高兴,就会告诉张翻译说:“来上两段吧,翻译官,我们也该欣赏欣赏轻音乐了。”

有时,我们的扩音器正播得热闹的时候,对面会突然打来几发炮弹或是一阵高射机枪,目标当然是那组大喇叭。奇怪的是,越军的数次袭击竟没有一枪一弹碰到那些个大喇叭。看来,安装和伪装工作倒也算过得硬。由于打不着,越南人也就不再浪费弹药了。

时隔一月,对面山上也装起了扩音器,也是每日三次同时开广播,用的是中国普通话。于是,开始了漫长有趣的喇叭广播战,并且不断地用迫击炮互相打宣传弹,弄得阵地上到处飘的是传单。与此同时,双方又搞起了狙击战。使用狙击步枪在这样的距离上打冷枪,只要掌握好风力偏差修正量,很容易向对方的人员点名。因此,各个山头都极难见到暴露的人影了,尤其是大晴天,没有哪个冒失鬼会爬到堑壕上去。堑壕都加深到一米八至两米深,个别地段的交通壕比较浅,战士们都小心地弯腰往来。双方士兵互相喊话的把戏大大减少。唯有哈桑和阿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堑壕上边游逛,它们也已经习惯了那哇啦哇啦的刺耳广播声了。曾克言担心碰上哪位无聊的越南兵手痒痒了,用狙击步枪给哈桑或阿花送一颗黄皮果来,那就糟了。于是他告诫大家,凡看见它们站到堑壕上面,就应立即把他们叫下来。

扩音器里王洁实、谢莉斯在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阿花和哈桑在堑壕里追逐滚咬。很难测定音乐对它们有多强的感染力,据说奶牛听了音乐多产奶,母鸡听了音乐会多下蛋,一些报纸杂志上就是那么写的。愉快和美好的事物具有多种性质,无论什么样的天才哲学家也难以把那些性质一一辨明。

正当喇叭里“才相会”的时候,温四操着一支狙击步枪,死死守在一个射孔里。好一个稳坐钓鱼台的渔翁。曾克言把一张报纸摔在他面前。

“你好哇,班长,百万英镑不去抱,在这儿抱什么狙击步枪。”

温四打开报纸一看,赫然的标题:个人的财富和祖国的安全记某部战士温四……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地把报纸揉成一团,从射孔里扔了出去:“我没那么说,我没那么说。”

“说没说不要紧,反正白纸黑字在报上印着了,你要赖也赖不掉了。我告诉你吧,你有这么大个产业等你去继承,报纸上这么一做广告,保险会有很多女的来向你求爱。叫那个什么阿细见她老母的鬼去!你手头缺钱花?这不要紧,你只要把那女的对你的真情告诉我,这回我一定向你这百万富翁提供无息贷款。”

“你看我都尴尬得要死,你他妈还拿我来开心。”

“我才懒得跟你开心呢,有功夫我跟它们——哈桑,喏!”

曾克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塑料袋牛肉干,用手指夹出一块向上一抛,哈桑后腿直立,张口正好接着了那块牛肉干。

“阿花,诺!”

阿花也是后腿直立张口接肉,不同的是,接了肉后前脚着地,头弯到胸部就势一个前滚翻,好靓。

“睇啰,班长,下一步教它们认字,水平一定不会低于马戏团专职认字的狗,以后连队要搞文艺晚会,这两个演员起码可以包半场戏。喂,你看见什么了?”曾克言也凑到射孔口去看,在288山垭口,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班朗村走出来了。温四扣动了扳机。曾克言急推了他一掌,“蹦”的一声枪响,子弹无目的地飞了。哈桑和阿花吓得惊叫着,窜出工事外去。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我瞄得好好的,让你给碰掉了。”

“你打死人家做什么哟。”

“你以为他是农民呀?白在雷公山吃了两年兵饭。”

“要是瞄偏了的话,打死那头牛呢,那头牛碍了你什么事?再说那越南兵无缘无故你打死他做什么?”

“你少同情敌人。”

“你少积极,再给你挂上一块金牌牌也就那么回事。谁不认识谁呀,你有那百万英镑做后盾,坐在坑道里寸步不动也少不了你立功。”

温四噎得说不出话,坐到角落里,用通条擦起枪来。

南中国的气候入伏的时候,印度支那的雨季来临了。一年一度的雨季是雷公山、那朗山上的军人们的和平之神,它不但使满山灰白的茅草变得葱郁,使草黄色的竹丛变得青翠,使茜紫的松林变得墨绿,使小界河的水面扩张起来唱着更加美妙响亮的歌,而且它是那么迅速地掩起炮火给山体留下的累累伤疤。

直射的太阳移到北回归线以北后,正午的阳光照在那朗山的北斜面上,绿色也难以包涵它那刺眼的光芒。班朗村的炊烟逍遥自在地向西飘去,混迹于白云投下的阴影之间。

东南风掀起了草木的幽香热浪,在不放广播的时间里,雷公山安静得昏昏欲睡。哨位上的战士不厌其烦、百折不挠地用口哨去挽留飞来飞去的小鸟。上级有指示,停止冷枪狙击活动,我们的战士不再胡乱开枪,越军的手似乎也不那么痒痒了。于是,战士们在经过浅壕的时候不必弯腰,在隐蔽部里闷热得慌了也可以拿个小马扎子坐到堑壕沿上来。

午后这班岗比值夜哨还要难受得多。曾克言背着冲锋枪,百无聊赖地向山坡下扔着土块。山腿南头的芳草丛中,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那根树枝尖,那顶帽子没晃荡几天就被一阵风刮跑了。越南人到底没有来取那具尸体,白费了他插帽子的用心。

一阵铃铛的响声沿着堑壕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地飘扬过来。阿花和哈桑的脖子上都有四个铃铛了,走起路来很有些气派。它们现在是形影不离。它们曾经漫无目的地寻找过那两个伙伴,有那么几天,它们几乎什么也不吃,夜以继日地在几个山头上转来转去,对鱼肉罐头都不屑一顾。不过,它们终于认识到寻找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首先是哈桑,除了进食之外,就在307的山尖上趴下来,把头伏在两只前腿上,忧郁地看着阵地上的人。阿花还继续单独地奔波了两天,最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曾克言,睡觉时便趴在他的床底下。它发现他的床头上挂着那两个伙伴的项圈,它迷惑不解,怎么忽然不见了的两个伙伴的项圈为什么又挂在这里呢?当它找不到它们的时候,它仿佛觉得也许天天喂它们东西吃的这个人也会突然变得无影无踪的,就像他离开这所房子时把他的东西留在这房子里一样,他的挂包、水壶、腰带不就和那项圈挂在一起吗?有一天,哈桑有点反常地从山上下来了。哈桑有哈桑的想法,它突然发现自己产生了某种欲望。于是,它主动地跑来找阿花,用尽它所知道的温柔备至的方式同阿花接触。阿花因此不再对那床头上的项圈恋恋不舍了,实际上它比哈桑要早懂事得多,它已经得到过子弹给它的那种使它心惊胆战的好处。哈桑身体最差,发育得也最慢,更主要的是强悍的子弹、凶猛的独眼龙在无形中阻碍着它的那种欲望的发展,特别是专横自私的子弹那不容通融的神气,抑制着它那种欲望的任何表示。如今,这些障碍对于哈桑不复存在了。于是,哈桑便和阿花理所当然地相亲相爱。不过,它们的相亲相爱总是让人费解的。有时候哈桑会龇牙咧嘴地把阿花吓得直打哆嗦,而有时候阿花也会无缘无故地把哈桑咬得傲傲直叫;它们常常对那些拌有肉菜的一大盆饭懒懒地吃上几口,可是转眼之间却为了一块毫无价值的骨头争得头破血流;两只公鸡在饭堂门前打架,本来并不干它们的事,阿花偏要去咬那只眼看就要得胜的鸡,哈桑便怒火冲天地把阿花赶走;阿花去追捕一只曾经咬破炊事班米袋子的老鼠,哈桑明明发现老鼠在它眼前不远处逃走,但它就是趴在那儿不动弹;哈桑不知从哪儿逮到一只野兔子,兴致勃勃地叼了回来送到阿花面前,可它只是嗅嗅压根就不去吃那东西。它们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相互撕咬叫人永远分不清那是好玩还是好斗;这些恶意掺杂着友善的态度,敌对铆合着亲热的行为,崇高搅拌着卑劣的表现,叫人见了既可爱又可恨。

铃声滚到了曾克言的脚边。

“你们好!我还有一个小时下哨,然后我们吃晚饭,饭后上识字课。”

曾克言利用喂牛肉干教会了它们认阿拉伯数字。哈桑比较聪明,九块写有阿拉伯数字的木牌牌按顺序摆成一行,给它吃了几块牛肉干,它便去用嘴巴碰碰那块数字板,不过4、7、8这三个数它老是搞混。看来,阿花的聪明只在外表,只懂1、2、3三个数,4以上稀里糊涂。

它们颈脖子交叉,在隐蔽部里推来顶去,好一副耳鬓厮磨的劲头。曾克言走到外面,坐到壕沿上,它们也跟着出来,跳到堑壕上面来互相追逐着。

太阳快靠近西边的雷公山顶了,显得温和了许多。东南边顺风飘来一阵歌声,不,不是那朗山的广播。噢,歌声是那个河上游竹木遮掩的溪涧里发出来的。尖细的嗓音,没错,女的。尖锐泼辣的调子。跟我们这边壮家姑娘唱坐堂歌是一个味道。没有仗打,那些越南女兵倒是挺快活。

人的那种既容易控制又容易刺激起来的情感使曾克言的心脏激烈地搏动起来。他把哈桑叫过来,用双手揉了揉它的耳朵,然后用手指着歌声飘来的方向给它看。哈桑立即“汪汪”叫了两声,表示它听到了那个声音。曾克言脱下自己的军装,向东南方向的山坡下扔去,扔得不太远,刚刚够着布雷区,哈桑立即跑过去把衣服衔了回来。曾克言拍了拍它的肩背,给它吃了些牛肉干。然后,再指着歌声飘来的地方,示意哈桑到那里去。但是,哈桑把握不准主人要它干的事,它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那个方向,聆听着那美妙的歌声,喉咙里永远是那样子的咕噜咕噜直响。于是,曾克言再次把衣服向那个方向扔出去,这次,他把衣服尽量卷得紧些,团得小些,比上次扔得远些。哈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衣服衔了回来。当曾克言再次向它指示出击的方向时,它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犹豫不决地向山坡下走去,一步三回头。曾克言向它挥手示意,表示赞赏它的聪明。阿花不甘落后,纵身跳了下去,顺着山坡下去追上了哈桑。哈桑见阿花也来了,便不再犹豫不决,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它们虽然小心地迈着每一步,但还是很快就钻进了茅草地。茅草有一米多高,立即遮没了它们的身影,只能从草的晃动看到它们所经之地。茂密的草是软软的垫子,四脚着地的狗走在上面是不大可能把土里埋的地雷踩响的。也许狗懂得了这一点,因而晃动着的茅草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它们进入了谷地,那里是一片较开阔的平地,河水因而不深,卵石铺满了河床,在这一大片沙石滩上,间或有几蓬草。没有一株竹木。曾克言用望远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涉过浅滩。

歌声依然在悠扬地传来。

哈桑和阿花,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对岸,踏上那片绿色的草地,像两团黄色的绒球在绿色地毯上滚动。滚了大约三四分钟,进了那片竹木间杂的丛林中。

曾克言只觉得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紧贴在望远镜的圆孔中。他激动地期待着,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相信两位朋友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并能把这件事情办妥的。他自信,也信任它们。他现在达到相信它们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的程度。

两团黄绒球衔着衣服从丛林中跑出来了,很快地跑过绿地毯,下到浅滩里……但曾克言并没有去看它们,只把望远镜死死地盯着刚才它们跑出来的丛林边上。

果不其然,歌声停止了,变成了一阵尖声的呼喊,一个洁白的天使从绿林中飘出来了。在那翠青的地毯上奔跑着。一片生命的衬底,一塑活动的美玉,飘扬的秀发本是一面光彩照人的旗帜。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哟,望远镜里展示着你那自己并不清楚的却又久萦于心头的梦。体操运动员在地毯上飞舞,白天鹅在湖岸边翱翔,不,那不是人间的凡物,是一个精灵在天国里驰骋。他的心脏有几个节拍停止了跳动。

也许精灵突然恢复了人性,意识到了什么,急急转身奔回到丛林里去了。接着,从那里面传来了调笑声和咒骂声。叫骂用的是农话、壮话、白话夹杂的语言,曾克言只听出了其中的一部分:

中国兵,不要脸,想看女人洗澡吗?有本事你们过来呀!不害臊的中国兵,想女人想疯了吧,你们为什么没有洗衣班呀!老封建,伪君子……

“夕阳落山了,湖畔静悄悄,一对倩影密语声,荡起情波涌心潮。他俩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有那多事的鱼儿游出水面,探听这人间的奥妙……”

傍晚的阵地广播开始了,蒋大为的《湖畔静悄悄》使山野热闹起来,也淹没了山下那些调笑的咒骂声。

两位出征的英雄大获全胜地回来了。真难为了它们,哈桑衔来了一件军上衣,阿花拖来了一件衬衣。曾克言把那件挥发着香水味的衬衣塞进一个墙缝里,抓过那件军装来翻衣兜。也许能弄到一点什么有关越军的情况。不太失望,搜出了两样东西,一小塑料袋护肤霜,中国货,美加净;一张字纸,越南文,看不懂;从格式看像一封信,虽然有些地方被水弄湿糊了,笔迹还看得出来。

总而言之,应该说收获还是不小的。

吃了晚饭后,曾克言跑到广播室,把那张字纸递给张翻译。

“翻译官,给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广播里正在播放一支电子音乐曲子,太空之声在雷公山上悠扬回旋。

张翻译迅速看了一遍之后,笑了起来。

“你这小子,从哪弄来这么张东西?”

“上面写的些什么?”

“先告诉我从哪弄来的。”

“他们打宣传弹落下来,我捡的。”

“见鬼,宣传弹撒的传单都是印刷品,这是手写的,你骗不了我。对不起,你另请高明吧。”

“拿一把。好,先说给你:不知道哈桑从哪里拖来一件衣服,我从那衣服的口袋里搜出这么张字条,还有一袋美加净护肤霜。”

张翻译不太信任的眼光从玻璃片后瞟来。

“这是一封情书,听着,是这么写的:阿萍,那天晚上你干吗不高兴呢,害得我好几天不敢去找你。我昨天到北边去了一趟,买了这件礼物,不知道你喜欢吗?今天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你可一定千万要来呀!阿寿。”

张翻译把目光从纸条上抬起,再次不太信任地瞟了曾克言两眼。

“你说是哈桑弄来的?”

“千真万确。”

“弥天大谎。我告连长去。”

“你告去吧,把字条给我。”

曾克言接过纸条,做个鬼脸,从广播室里出来。为这件了不起的事,该不该给它们脖子上挂多一个铃铛呢?看来,那个叫阿寿的情人潜到我们里边很远去了,而且在相当高档的商店里买了那袋美加净护肤霜。丢那妈。要是这张字条能提供更多一些有关军事机密的情报多好,可惜只值一袋护肤霜的价值,看来最好不要让连长知道这件事。

他返身回到广播室,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讲给张翻译听了,请求他保密。张翻译笑着答应保密,并说下次有看裸女的好事别忘了叫他。

边境的局势似乎在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化,除了两边的侦察人员在向对方渗透时偶有小摩擦,不计代价的军事冲突很久没有发生了。入秋的时候,拉岗开辟了一个中越边民贸易市场,三日一集。起先几次大都是拉岗附近的农民去赶集,也有少量越南人过来,那内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越特工人员。越南边民有来了之后得了实惠的,回去自然就作了宣传,于是一个月之后,每逢集日,便有大量的越南人涌到边贸市场来。这个旱季一开始就表现出和平景象。

中国边防武警部队因此需将原先的警戒予以加强。他们的人员不足,便向边防部队借人。雷公山守备连也派出过几组人员去协助警戒。曾克言去了一次,是他自己坚决要求去的。班长温四去师部参加“讲用会”——应该说是“先进事迹报告会”,但人们喜欢沿用六十年代遗传下来的说法——去讲他的百万遗产和一枚勋章,据说要提他当排长。表报上去了,身体也检查了,只待一纸命令。连里指定曾克言代理班长。小分队到连队外面出公差,起码应由一名正式班长带队,作为代理班长则不宜,但是,连长却破例指定曾克言带领十名战士去了。

边贸市场不是开设在拉岗镇内,而是在拉岗往南两公里离边界只有几百米的一个叫圾良的小村子里。中越边境居民历来有贸易往来、通婚结亲、并肩抗击洋鬼子的传统。有些偏僻地带的居民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国籍,因为无论他们语言上讲壮话、农话还是白话,文书上全都用的是汉字,有的村子就是国界的骑线点,说属哪里都可以。因此他们也不明白两支军队为什么要在这里打仗。中国方面重开边境集市贸易,在越方边民中产生了巨大影响。越南当局感到此事不妙,于是向边境乡、边防公安屯发出了禁止边民到中国赶集的指示,“务必粉碎中国拉拢和腐蚀我们的干部和群众的阴谋”。可是,这些指示没有起到多少实际的约束作用,到了日子,边民们并不通过边卡,自有办法过来赶集。

担任警戒任务的战士都穿着便衣,他们的任务有两个:一是防止越军突袭市场,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不怕一万,只防万一;二是阻止越特工人员趁机潜入我内地,这个问题不是可能,几乎每集都有怀此企图之人,但我们并不抓他,只把他堵回去,以免使真正来赶集的越南人胆怯。战士们都有一个固定的警戒地段,因为曾克言算一个头目,所以,他可以在各处走动,连长破例让他来带队,也许正是出于他们当年第一次见面的交情吧,而且他是市场上滚出来的人,也可叫做让内行当领导吧。

集市的规模比起曾克言卖甲鱼的市场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倒也熙熙攘攘,有几分热闹。对这些头顶着战争阴云的边民来说,有这么样的生活气氛也实在难得,1979年2月以前他们到拉岗赶集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贸易基本上是采取以物易物的原始商品交换方式进行,越方边民带来的大都是药材、香料、皮子等等山货,来这边换取日用工业品和肉食品。纸币在这里也流通,主要通用的是人民币,越币信用较差,百般无奈的情况下,用几百盾作零头找的情况也有。走在这些混杂的人群中,曾克言仿佛又回到了他从军前的生活情境中,不过也有相当大的区别。中国方面的卖主除了当地农民,还有不少是国营商店来这里摆摊的;越南方面则大都是老人和妇女,也有中年汉子,尽管他们神态自若,但这也不难使人看出他们之中有的人真正吃的是哪碗饭;姑娘也不少,但不那么悠闲,穿得也不怎么花哨,很少见到她们嘻嘻哈哈,她们的目光瞥向曾克言的时候流露出一点儿惶恐的神色。她们认得出猜得到集市上的任何一位青壮年男子真正是干什么的。这里的卖主都不大叫大喊招徕顾客,似乎一声高喊会引爆一颗炸弹;买卖双方好像都是君子国来的人,讲价钱挺谦让,争斤夺两的事极少发生。曾克言因此又想起了有本书上写的:“我们承认人们有某种程度的自私;因为我们知道,自私是和人性不可分离的,并且是我们的组织和结构中所固有的。”这么看来,这里的人们自私不自私呢?他们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组织和结构中呢?这依然是人性的一种正常状态吗?他多么希望这里的人们永远保持这种谦谦君子的姿态,而那些姑娘在看他的时候却是脉脉含情的神色,那么,他真愿意抛弃百万遗产而在这里生活下去。

一个背竹篓的壮年汉子同他擦身而过。那个人的左耳是歪扭的,有点面熟呀。曾克言继续在人群中穿梭,想找到一只甲鱼。可是,没有一个拿甲鱼来卖的,可能这个地方不生那种爬行动物,这里的爬行动物蛤蚧却是特产,人们把它们捉了来配成一对一对地卖,直到执行任务归来回到雷公山的时候,曾克言才蓦然想起,在市场上擦身而过的那个左耳歪扭的汉子,是上次打仗的那个自称英雄的阮文寿。嗐!晚了,要是当时能想起他的话,非得弄个什么名堂让他熊包一家伙不可。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又从师部拉了半卡车慰问品到雷公山来,不是慰问雷公山上的干部战士,而是慰问对面那朗山的官兵。

刮的是东北风,真是个绝好的天气。气球吊着一箱一箱的慰问品向西南方向飘去。雷公山的战士们也都跑到一线堑壕里来看热闹。扩音器播着清心悦耳的电子音乐,张翻译语气平淡地念着上面印发下来的慰问信之类的文字材料。连长亲自到307来组织飘放,由二排长具体负责实施。曾克言蹲在堑壕边看热闹,左边趴着哈桑,右边趴着阿花。哈桑盯着悠悠飘去的气球,喉咙里直打呼噜;阿花用它激动的叫声,欢送着那些红色气球向西南飞去。

越南兵欢呼雀跃地纷纷从隐蔽部里跑出来了,有好几群人从班朗村里跑过来了,奔到那朗山北坡的稻田地里,胡乱地喊叫着。几个气球越过他们的头顶,继续向西南飘去。有两个越军开枪,把飘到他们前方的气球打破了,越军对空射击技术真是训练有素,四箱慰问品失去了气球的浮力,一下子扎到那稻田地里了。他们抢着那些纸皮箱打开。另有一些人持枪等待着第二批气球。

连长打电话到广播室,叫越南人别开枪打气球,否则不再施放慰问品。

扩音器里,张翻译在缓慢地告诫着。

对面也传来了手提式喊话器的声音,用的是白话:“中国兵,你们多送些月饼烟酒来,别再送那些毛巾背心之类的东西啦,在这里吃不进肚子里去的东西,我们当官的会一级一级收缴去的!”

曾克言把这些话尽量完整准确地一句一句翻译给连长听。

“这个意见提得好,”连长说,“我们得为他们这些在一线卖命的哥们着想,明天给师部打个报告,空飘慰问品一律送吃的!”

“可惜了那几个飘远去了的气球,再飘一段就要到他们营部了。”曾克言不无遗憾地说。

连长不以为然:“那要看274的越南鬼机灵不机灵,他们往南跑跑,还可以开枪拦截,落不到他们营官手里的。”

负责飘放的二排长来报告:“连长,多出三箱没配气球。怎么办?”

连长抓了抓后脑勺:“这个问题是有点麻烦,我同指导员商量一下。”他要通了雷公山指导员的电话。

“老廖吗?多出三箱没配气球,怎么处理好……上级指示能不能变通一下执行?……好吧,叫越南人过来拿吧。”

他又要通了广播室的电话:“翻译官,告诉他们,有三箱慰问品没气球,叫他们过几个人来扛过去。”

扩音器里的音乐停了,只有张翻译一字一顿的讲话声。

张翻译刚讲完,那边就用手提喊话器回答了:“我们不敢去,边界上的地雷会炸死我们,炸不死,当官的知道了,我们也没有好下场。”

曾克言刚译完,连长啐了一口,操着半生的白话:“丢他老母,想吃想喝又怕死。那三箱怎么办?”

最后几个气球就要放出去了。

曾克言急说:“慢点放,慢点放!连长,快叫他们别开枪,我们派狗去把气球收回来。”

连长打电话告诉了张翻译,然后得意起来,孩子气地说:“妙极了,让越南人知道知道,雷公山的人道主义算是做到家了!连我们的狗都这么讲人道,还有什么说的!这个仗是越打越邪门了!”

张翻译刚讲完,那边又传过话来:“你们把泄气孔留大点,否则,就难以保证完好的气球回到你们手里。”

连长告诉二排长,气不要打得太足,留个小小的泄气孔,能飘到那个河沟里就行。最后几个气球飘出去了。随着气体的排泄,一边缓缓向西南飞去,一边顺着山势慢慢下降,刚刚过小河不久,便落到了地上。一群越军奔跑了过来,有男有女,大呼小叫。

哈桑被派出去了。曾克言盯着米黄色的茅草花的摇晃,注视着它的行走路线。

哈桑从山脚下泛黄的茅草中钻了出来,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过小河滩,涉水过河。河那边又是一片沙石滩。它轻快地走着。

曾克言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哈桑跳上一道土坎,很快就要走近那些稻田边上的人们了。曾克言跑到隐蔽部的机枪孔前,举起望远镜察看。

一串冲锋枪的点射声震荡了山谷。

中弹的哈桑在地上扭动着身子。

一个女兵把枪递给身边的一个男兵,她一手叉腰走到哈桑身边。

曾克言用狙击步枪瞄准了那个女兵,咬牙切齿地扣动了扳机。枪声把跟着进来的阿花吓了一跳。

仲连长命令阵地上的人员立即隐蔽。

躺在那里不再动弹的哈桑的身边,现在是那个越南女兵在扭动着身子。228南坡的全部越南兵好像都懂得遁地法,一眨眼的功夫一个也不见了。

双方山头上的轻重机枪毫无意义地对射了几分钟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哈桑和那个越南女兵相安无事地躺在一起。

夜幕降临,银盘似的月亮温情脉脉地俯视人间。撩人心怀的中秋月,多情人心魂趋往的磁石,游子思乡的镜子。

鉴于上次曾克言下山背回独眼龙之事实,仲连长下令将他看管了起来。

第二天,他找到连长。

“我想请假到拉岗去一趟。”

仲连长注视了他一阵。

“去吧。让张翻译陪你一道去。”

曾克言和张翻译在边贸市场上转来转去,果然找到了那个左耳残缺的阮文寿。曾克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条腿!”曾克言说了一句越语“跟我走”的近似音,阮文寿非常知趣地跟着走进旁边的一户人家。刚刚迈腿进门,立即主动用越南话辩白说:“我今天不是来搞情报,也不是来搞破坏活动的,我们连长的儿子要打蛔虫,叫我来买宝塔糖……”说着,他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宝塔糖来,并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纸包来。

他说的并非谎话,许多越南军官让他们手下的士兵做马仔跑买卖。所以集市上许多化装成边民的越军委实不是来搞军事活动的。现役官兵普遍做买卖是越南人民军的一大特点,否则他们只靠津贴无法养家口,中国开放边贸市场无异给这一带的越军开了生财之道,因此做买卖的军民很容易越境而来。越南当局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请你们二位行个方便,这包田七作为友好的一点表示。”

曾克言没有理他那包田七,却向他出示了独眼龙和子弹墓地的照片。

张翻译详细地对他解释,并且反复地翻译了那两条碑文。阮文寿虽然知道眼前这两个穿便装的是中国保安人员,进屋以后的神态一直是很自在的,因为他知道即使认出他是越南军人,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没料到竟在那只狗身上闯了大祸,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我们不知道打死的是贵军的神,”他急得直接讲中国普通话了,“狗肉昨晚就被炖吃了。老天爷在上,我发誓,我要是吃了一块就天打雷劈。那根带铃铛的项圈我保证为你们找到,下个集日一定送来。”

看着阮文寿认真的态度,曾克言肌肉绷紧的右脚松软了下来,当他说到哈桑被炖吃了的时候,真想兜心窝狠狠给他一脚。为了能把那根项圈搞回来,他到底忍住了。

他们约定,下个集日在这里见。

三天后,阮文寿果然如约而来。为了表示诚意,他不仅带来了项圈,而且居然找来了哈桑的一些骨头。曾克言举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庄重地接过了哈桑的遗物。然后,他拿出上次哈桑衔回的字条和刚才特意买的一袋美加净护肤霜。

阮文寿双手捧着,激动地说:“我本来不想赴约的,但是,想到你们对狗如此有情有义……今天看来,我没想错,没白来这一趟。可惜这护肤霜是用不上了。她不该开枪打死你们派来取气球的天神,她罪有应得,被你们的子弹打死了。你们给我这两件东西,我想你们是猜到了,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她是我的女朋友,叫未婚妻也行。她死了,我并没感到太大的什么,和你们要项圈这件事比,我永远不敢再在你们面前称英雄。我的七枚勋章也比不上这个项圈……”

说着,他竟又要跪下来。曾克言立即握住他的手。

“我们中国有句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我们的《水浒》你读过没有,那里面的第一条好汉宋江,论武艺他不如一个小卒,但是多少英雄豪杰见了他纳头便拜。所以,下跪的也不一定就不是英雄。我们今天在这里讲的是私人的友情,你还要点什么中国货,你只管开口,我们立即给你买。当然,作为军人,我们在阵地上遇到了,还是要拼冲锋枪、拼手榴弹,你死我活的。不过,转告你们的兄弟,以后千万不要在我们送礼物的时候,乱动枪弹,弄得双方的面子都不好看。”

他们友好地握手告别。

曾克言将哈桑的残骨依傍着子弹埋在那梧桐林子里。

你被誉为神

神只有人的外貌

而你有人的品格

曾克言珍藏起了三个项圈。而且十分严格地约束着阿花的一切活动。阿花要临产了。

十一

在旱季快结束的时候,雷公山和那朗山发生了一次持续两天的军事冲突。当这场小规模的战斗完成了它的重大的政治使命之后,两山的军人们又各自据守自己的阵地。曾克言在这次战斗中被一发迫击炮弹炸伤,送往医院。

事态稳定之后,仲连长和新任排长温四赶到师部医院来看望曾克言。

连长告诉曾克言的第一件事是:阿花生了,又是四个。连长拿出了几张照片,拍得不错,一看就知道是指导员的手艺。

“它们取名字了吗?”

“当然。我一个个来告诉你吧,你如果有异议,我们可以商榷。”连长指着照片一一介绍,“这位的叫声特别动听,取名吉他;这个有点弱不禁风,叫柳树,愿它的生命力也像柳树;这个个头最大,很粗壮,大家叫它坦克;这家伙不同寻常,你看那目光,你很难猜透它的心思,于是把一个古怪的名字强加给它——休谟。”

“不可知论哲学家。名字都不错,很有意思。”曾克言说。

“两雄两雌,多好,免得以后发生太多的不愉快。”温四说。三人都笑了。

“我建议,”曾克言说,“给它们写日记,建立档案,要把它们作为连队的正式成员。”

“可以考虑。”连长说:“连里已经决定,设立一名正式的引导员,而且采取招聘方式,不是谁想干就让他干的,要通过生物学、兽医常识、心理学、哲学几门考试,择优任命。”

曾克言这才转向温四说:“阿四,祝贺你荣升。阿细现在该满意了吧。”

“还满意呢!她一听到我提干的消息,就通报吹灯了。”

“这好呀!王干事又有报道好写了,你下回讲用也有新材料:战士的爱情与祖国的安全。”

连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够了,正色道: “你伯父几时到?”

“按来信讲的日子,现在已经启程了。可能在香港耽搁几天吧。”

“他说这次带你出去吗?”温四问。

“话是那么说。不过,我已经不是由人随便拨弄的木偶了,自有自己的想法。他还不知道,我这条右腿很可能要截去,医生们正在努力挽救。如果截肢的话,我去南洋是个废物,让别人来供养的日子我想也就是那个意思。不过,到外边去看看我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军装还穿在身,观光或是迁居目前都谈不上。”

仲连长说:“我相信不会截肢。连里考虑了你的实际情况,团里军务股也答应考虑你的复员问题。如果真的截肢我们都要慎重考虑。”

“谢谢。这么说来,我问心无愧地尽了一个公民的义务了。”

仲连长点了点头:“小曾,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推荐给你读的这本书如何?”

“果然是一部难得的好书,一条腿的代价也值得。”

“一条腿!”三人异口同声说完便又笑了。

他们一直谈到开饭的时候才离开。连长说,过几天就派人把哈桑、独眼龙、子弹的项圈和他的衣被书籍一齐送来。

曾克言想,在离队之前,无论如何要回雷公山一趟,有可能的话把伯父也带去。

(原载《中国》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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