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147300000005

第5章 咫尺

当他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仿佛觉得是躺在舒适的床上。是吗?他用手摸索了一阵子。对了,棉被,床单,褥子。喔哟,这床既不是木制床,也不是行军床,是临时搭的竹床,就像战前在壮族老乡家里睡的床一样。这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从316高地把自己送下来的,也不知道来到这里经过了一些什么周折,甚至无法判断今天是几月几日。他只是在路上醒过两次,仿佛是在汽车上,被路途颠簸得醒来过。当时,他很想叫唤。可是,真伤脑筋,整个头部几乎被绷带缠满了。他难以忍受,蹬腿踢掉了被子,挥舞双臂,左臂又钻心的疼痛。这时,有几只手,他记不清是四只还是三只,一齐来按着他,然后,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觉得有人在他那右臂上打了一针。他安静了下来。他从那轻轻拍打的巴掌上得到了一种亲切感、安全感,并由此推理:此时可能是被自己人往后面护送,那么,这说明316高地还在我们手中,很可能这汽车就是直接开到316高地南侧的3号公路上接运伤员的,那么,我们的部队就该直捣高平了。他想努力记忆阵地上的战斗情况,可是反反复复跃入脑海的只是最后一瞬间的镜头,炮弹密集地撒落在阵地上,爆炸撼得大地犹如强烈地震,他眼见着一颗炮弹在自己的左前方落下炸开,于是急急往堑壕里缩身子……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也无法说话,全身感官只有鼻子和皮肤还管用。现在他唯一能感知的是来苏水的气味,还有这张竹床,其余一切都不存在。根据这仅仅由来苏味和竹床构成的世界,他判断出这是在一所设施简陋的医院里。哪个野战所?是师医院?公社卫生院?不,还不能排除那个最坏的可能性:自己现在是越军手里的一名伤俘!

他在这来苏气味加竹床的世界中苦恼着,全部生活是接受治疗、吸饮流食,除此之外便是胡思乱想。他多么想同人交谈,了解目前战况,可是,他的整个头部伤痕累累,竟有一小块弹片打着了他的咽喉,触伤了声带,他在汽车上醒来时就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了。人和人不能沟通信息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这比伤痛要痛苦百倍。

天下有些事是奇特的,使人难以想象和无法理解,弹片偏偏正中喉结上端,如若稍稍往左或往右一两公分,再么弹片稍稍大一两公分,那烈士名册上岂不就可以增加一名吗?哦,想死?他问自己。是的,他突然觉得似乎死了的好。当“死”这个字眼出现之后,那一瞬间的思维立即激发了一阵冲动。尽管他是个性格坚强的汉子,曾经有过理想,有过抱负,可是,人到痛苦难忍的时候,就往往难以理智地思维。如今,又聋又瞎,即使手上和脸上的伤治好了,他仍然是社会的一个累赘,活着是耗费国家资财。哦,特别是,自己将是她更加沉重的包袱。当思维跳跃到“她”后,那曾经埋藏在心底的痛苦便牢牢地纠缠着他,心情更加难以平静。三年前她就开始提出离婚,那时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他可以同意她的抉择,也可以耐心等待她的转变。可是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完全是处在十分被动的地位,而她则更加没有选择的自由,试想,一个军人在保卫祖国的战斗中负伤致残,他的妻子要和他离婚,这在法庭诉讼或是道德舆论上都是无法通过的,尽管她的离婚要求是在男方负伤之前提出的,而且事实上分离已达三年有余。因此,现在他不能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了。她是个城市长大的、娇生惯养的、性情孤傲而又有着浪漫色彩的女性,对爱情生活要求很高,她同自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大约出于“为完成人生使命”而同自己结的婚。相识的时间极短,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极少,结婚四年一起生活的日子统共不到30天。如今,他需要心地坦然地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维持这样的夫妻关系本来就是她的不幸,进而又要她一辈子伺候原本毫无感情、现在如同木乃伊似的残废丈夫,而且不能表示出丝毫的厌倦,因为那是要遭到舆论谴责的,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啊!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应该获得幸福的人。

是的,他想,自己是应该主动和她告别了,而眼下和她分手的唯一途径就是死。再说,假若自己现在是俘虏,那更是一举两得。

他摸索着,想找到自己的手枪。“枉费心机!”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了自己一下。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哦,对了,咽喉,只要弄到一把小刀,或是一张小小的刮胡刀片也行,将那没有被弹片割断的颈动脉切断就成了。可这脸上缠满了纱布刮什么脸。即使要刮,医护人员也不会让自己动手哇……

他想,自己除了左手负有伤,其他肢体都很好,也就是说,可以随处走动。看来仅仅只有这两条腿可以利用了,问题是怎样走向这来苏气味加竹床世界的末端。

他就这样长久地躺着,想着。几天的昏睡积攒了充分的胡思乱想的精力。他听不见动静,看不见光芒,不知道时间钟点,不知道白天黑夜。他苦苦思索着……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记得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人来碰触过他了。本来大约每隔两个小时就会有人来照料他一次,这一阵子大约有三四个小时没人来了。喔,对了,现在可能是夜里。夜啊,你是什么样子?有星光月亮吗?人们安睡了吧?刻苦用功的人还在灯下读书写字吧?灯,这间房子里有电灯吗?电灯,对,电灯!他心里立即一亮,只要有一盏电灯,有个用手够得着的灯泡,一拳把它打碎,用手一抓,好,很好。他是一个很有机谋的人,知道这只是个粗略方案,便按下怦怦跳的激烈心情,开始思考具体细节。灯泡打碎之后,钨丝在不到零点一秒钟之内就会氧化,那么,马上用手去抓住铜导线……不知这地面是泥土砖石还是木板铺的,是干还是湿。他边想着,边试探着把一条腿挪出床外伸到地下。很好,是凉冰冰潮润润的泥土。

他运足了一口气,支起身体,坐在床沿上,用右手伸开一摸,摸到了桌子。他心里一喜,灯头不是往往吊在桌子上方的吗?于是,立即激动地光着双脚站到地上,靠近桌前,踮起脚尖,高高伸起右手往上抓寻。好啊,摸到了,摸到了,圆圆的,光溜溜的,热乎乎的,这证明它正在亮着,通着电流呢!他稳了稳跳到嗓子眼里的心,用力一拳朝灯泡打去,只觉有碎玻璃溅在手上,他急用手去抓。啊,坏了,他刚才谋算时忘记了处置这个细节:灯泡受力之后会大幅震摇摆,他瞎着双眼怎么能准确抓到它呢!他急急用手抓捞,大汗开始从他全身每个毛孔里涌出。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牢牢箍紧了他,使劲往后拖。他明白,现在已被医护人员发现,他的企图这次不能成功,以后将被严加看管。他奋力向前,挣扎着抽出右手,去使劲推那人。蓦然,他浑身触电,猛烈颤栗了一下。原来,他那右手所触及之处,使他意识到那是女性的乳房。男子本能的羞涩使他缩回了手,浑身软了下来,脑子也像掉进冰窟里一样立即凉了下来。哦,天啊,多危险,假若这女同志箍着他以后,他的企图得逞,那么,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体将通过电流,同归于尽。他在冷静之后想到这个问题时,浑身又打了一个寒战。

他被摁到床上,喘着大气。瞬时,他就觉着有一双手在抚摸着他的手臂。他立即判断出是她,他所恼恨的救命恩人。

他从鼻孔里重重叹了一声气。他想,这个女护士,或是女医生真聪明,对一个聋、哑、盲人,最好的安慰就是这轻柔的抚摸啊!

林玉梅最不放心这位13房2号伤员。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端着洗脸水走进13号病房的时候,第一眼看见2号床上的伤员。便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仔细地端详起来:他头上缠满了绷带,只有嘴唇与鼻孔露在外面,从他急促不安的呼吸中,可见他的肺活量很大……她就这样端着水伫立在2号床前。对床那个调皮出名的战士解小爽故意发牢骚说:“大姐呀,你眼里只有他啊,好在他看不见你,要不,你这样会使他不好意思的哟。”她这才回过神,转过身来,嗔怪说:“小鬼头,怪不得姑娘们都叫你油痞子,你那嘴巴里尽是酿过了头的酒,张口就叫人闻不得。今天呀,我得打些高浓度碱水来让你漱口洗脸才行。”

她从2号的床头卡上看到,他叫黎阳。昨天首长来看望他的时候,她才知道他就是同自己丈夫在一条战壕里作战的那位排长。

黎阳,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不能大声呻吟,也无法选择适当的时间宣泄自己的痛苦。这两天,她见了上百个伤病员,觉得黎阳是最使她动心的一个。虽然有的伤员肢体将被截除,那是非常令人痛心和值得同情的,可是,或许因为她是个外科医生吧,怜悯和同情之心早被自己手里的手术刀割光了——那是不得不采取的治疗方案啊!但是,黎阳这种不能对外界,对别人表达自己感情的伤员倒引起了她深切的同情。加之,他是自己丈夫那条战壕的幸存者,更使她对他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这种心理使得她格外地细心关注他。尽管他躺在那里很平静,既不蹬被子、踢床板,也不拒绝治疗。可是,她从他那右手的活动中,看出了他内心的烦躁。他一把又一把地抓着床单褥子,不时地去摸那褥子下的竹床,隔不多久便可以听到他鼻息里重重出一声气。她判定,这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在他的心底蕴藏着一股力量。她担心的是那股力量不知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爆发出来。

夜是静寂的,隐约可以听到南边传来的沉闷炮声。待儿子小林睡熟之后,她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吻了吻,然后熄了房里的灯。到二楼值班室给那位女服务员小韦交待了几句,便走出招待所,径直往医院13号病房来。

她刚刚走近13号病房,从窗口看见黎阳站在病床前,右手举在头上摇晃着。一阵莫名的恐慌袭上她心头,迅疾向门里扑去,刚刚进门便听见“噗”的一声,房里一片黑暗。她的意识立即被惊恐所充斥,猛扑上去紧紧地箍住了他。她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蛮劲,终于制服了这高大的汉子。

他躺在床上,喘着大气。她也喘着粗气,那怦怦跳的心久久平息不下来。她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握着他的右手,轻柔地抚摸起来。

军人啊,军人,这战斗中的英雄汉,为什么要……想到英雄,一支遥远的旋律在她的记忆里泛起。她自言自语,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他说着。

“学习解放军,做个革命化的人,学习那解放军,立场坚定方向明……”我们那班天真的中学生打着小红旗,踏着队列步,唱着歌,来到一座营房。一走进连队宿舍,我们不由地齐声赞叹:“唔哇!喷喷喷。”一切都整齐划一,从武器装备到生活用品,都在各自的那条线上呆着,连口缸里牙刷把所指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四楞见方的被子好像是利刃切过的一样。看到战士们做队列,又是一阵赞叹:“唔哇,喷喷喷。”八九个散乱的战士,在班长一声口令之下,五六秒钟之内站成了一条线,就像用两根长木杠子夹过一样齐。然后,我们坐在操场边看连队表演训练科目,投弹、刺杀、百米障碍。我看着看着,忽然对立在操场中央的那位佩带一杠两花领章的军官感兴趣了。嘿,小伙子真英武,他像石东根呢,还是像史更新?不不,似乎他有着少剑波的气质。有人突然在我背上画着什么,我扭过头一看,原来是“三角迷”。

“三角迷”,是同学们送给何素芳的雅号。那时候,解放军战士寄信不花钱,盖上专用邮戳就可以全国投递。那邮戳是三角形的,顶角一个五星,下面写着“军事邮件”四个字。她老是收到三角邮件,一会儿说是叔叔来的,一会儿说是舅舅来的,一会儿又说是堂哥寄来的,谁也不相信她有那么多亲属当兵。哼,肯定是有名堂。

我很不高兴地眄了“三角迷”一眼,她示意我不要看她,一个劲儿地在我背上写画着:“林黛玉,你保险是看中了那一杠两花!”我恼了,扭转身子去打她。老师小声呵斥:“坐好,不许打闹!”我只能对“三角迷”耸耸鼻子, 转过身来看表演。

“哎哟,怎么这屋里黑嘛黢黢的。”值班护士小袁走进13号,进门顺手拉了两下开关。

“别拉了,刚才差点出事。”

“啊?”

“你去找一个灯泡来吧。”

小袁跑出去,一会儿拿了个灯泡和一支手电来。她们把灯泡换上了。灯光下,小袁微微喘着气,一脸绯红。

“林大姐,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答话,站在凳子上,把灯线挽起几圈,使电灯泡吊高了两尺。然后,她拿扫帚扫去了地上的碎玻璃。小袁茫然地看着她做完这一连串动作。

“林大姐。”

她噙着眼泪,望着黎阳说:“他在战场上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可,可到这里……”

小袁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脸上煞白,许久,才答非所问地说:“他的未婚妻是个军医,不知什么时候能赶来……”

“哦,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说。

“林大姐,你休息去吧。”

“不,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在这看护他。”

小袁感激地看着她:这位地方医院的外科医生,带着儿子千里迢迢赶来前线,得到的却是丈夫牺牲的噩耗,但她把悲痛深深埋在心里,主动地来这医院救护伤员,默默地拼命地干着,真是一个白衣天使,用她纯真持重的爱,抚慰着伤员们的心。此时,她脱去了白大褂,穿着深灰色带暗格的上装、黑色毛涤裤子,显得愈加庄重。夜过子时了,她还来照看伤员。她在这医院只两天,便赢得了全院上下一致的赞誉。

小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一看她那严峻端庄的神情,忍住了,转身去照应那些打针、输液的伤员去了。

林玉梅重新坐在黎阳床边,紧握着他的臂膀,遥远的记忆又在跳动:“三角迷”发动了几个同学关起女生宿舍门逼供,“说!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一杠两花!”

蓦然,她想起了“三角迷”用手指在背上写字。

他起先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后来。他辨别出了,那是一根手指在他胸脯上写字呀。当然,那是她的手指。

她起先写的那些字他没有辨认出来,逐渐的,可以认出来了。“……我们会一步不离看着你。你别干傻事了。你知道吗?你在316高地的英雄事迹已经传遍全中国,你不能下了战场反而经不住考验……”

他冷静了下来以后,迅速推断了一连串的问题。首先从她所写汉字来看,自己没有被俘。他的这一判断,随着他俩感情的交流。进一步得到了证实。他在辨认她写的那些字的过程中,突然明白来苏水气味加竹床的天地已被打破,他可以同人沟通信息了!他激动地用右手去抓住她的手,拨开她的手掌。当然她也是机灵的,马上摊开巴掌放稳在他右手边的床沿上。

“谁你?”

“别问。”

“这何地?”

“野战医院。”

“316?”

“放心,一直在我们手里,昨天早晨打下了高平。”

“谢谢。”

“别说两家话。”

他非常激动,全神贯注地识别那些有趣的字迹的时候,得到了极大的精神享受,减少了许多肉体的痛苦。

起先,他们用这种方式对话还不太熟练,需要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写,有的字需要写两遍或三遍才能认得出来。但是,随着继续往下的交谈,就慢慢熟练起来了。

“我看了你的伤情会诊记录,你不要担心。你的眼球是泥土溅伤的,可以治好;你的耳朵只是震伤,血凝固在鼓膜上,所以什么也听不见;咽喉也不会有大问题;而左手,由于抢救及时,包扎得也比较好,不用半年就可以干活。”这段话是断断续续反复几次后他才明白的。

“你不必安慰我。”

他打心底里感谢她。可是,他很明白,七分感情三分药,七分治心三分治病,医生用宽慰话哄人,是医疗手段之一。

“我说的是真话。”

“谢谢你。”

“你又讲这话,我不高兴。”

他们的笔谈停止了一会儿。他又从鼻息里重重叹了两声。此后,他就又觉得那双手在抚摸他,而且有点颤抖。他此时无法想象这双纤细的手刚才箍抱他时会那么样有力。她是医生,还是护士?

“你痛吗?”

“不。”

“那你就静心睡吧。”

“无法入眠。”

“那么,我们还继续笔谈,好吗?”

“行。”

“黎阳,不要……”

前两个字,他要她写了两遍才认出来,第一个字较复杂,第二个字本来好认,但因字迹潦草而没认出,因此她又写了一遍,他才认出来。

“黎阳,你不要想不开,放宽心……”

什么?黎阳,她把我当作黎阳。真伤脑筋,我张伯绍怎么成了黎阳呢?这是怎么回事?黎阳,四连的一排长,机智而又乐观,近于鲁莽的勇敢,还有几分孩子样的淘气。我原来同他只是一般的相识,这次我们一同打下316高地。

316是通向高平的一把锁。越南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二、三排上来之后。我便立即组织防御,以备敌人反扑。果然,我刚刚把兵力和火力部署好,敌人便开始了争夺阵地的冲击。在上午10点至12点不足两个小时之内,敌军组织了三次反扑,一次比一次猛烈。第一次是几十名步兵,大约是被我们刚刚打下去的残兵,被纠集起来争夺阵地的,几下子就被我们打下去了。第二次大约是一个建制连。他们的四○火箭弹和六○炮弹不时落在我们阵地上。第三次他们得到了后续支援,远程炮弹不断在我们身边炸开,不过,敌人的反扑还是被我们打垮了。我想,敌人不会善罢甘休,我和黎阳清点了一下各班排的人数,组织大家加紧抢修工事。

那真是个鬼地方,晚上冷得人牙齿打架,中午却热得叫人穿不住军衣。没修一会儿工事,大家就汗流浃背。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干。

工事修好之后,战士们便坐在猫耳洞里抽烟,啃压缩饼干。太阳西斜,凉风习习,西边的一片乌云像一张巨大灰幕,慢慢把蓝色的天空都遮盖了起来。我督促大家穿起衣服,免得着凉,自己也钻进作为指挥所的A型工事里,找我的军装。

黎阳蹲在里面看地图。

“张参谋,我们的后续部队应该赶到了。”

“这段山路,从地图上看距离很近,走起来七弯八拐很费事。”我边穿军装边对他说,“我们要做好坚持到天黑的准备。喂,天有些凉了,你快把军装穿上吧。”

我接过他手上的地图。这是30年代法国人绘制的十万分之一的地图,很不精确。哼!我们帮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仗,搞了那么多年建设,却连一份精确的地图都没弄到。中国人太痴情了!

“嗳,我的衣服呢?”

他到处翻找着。这A型工事里,到处是越军遗弃的装备、衣物。他突然欢快地叫起来。

“张参谋,你瞧,发夹!”

我把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来。见他手里托着两个发夹,伸到我的面前。我拿起一个来看,它大约有一根手指那么宽大,闪亮的不锈钢夹片上镶嵌着一朵粉红色赛璐珞制成的花。越南女人不梳辫子,挽成一绺披在背后,颈后扎起处便别上这么一个发夹。我再看看黎阳手上的那一个,要细小和简单得多,仅仅是一片两折的不锈钢,毫无装饰。

“你的推断能力强,你说说。”他边穿起军装,边对我说,“这是越南兵给情人买的呢?还是这里本就住着洗衣班女兵?喏,就是在那个背囊中翻到的。”我突然发觉工事里充满了一种香味。这气味,我只在去广州时从港澳来内地的女同胞身边闻到过。这气味,有人说闻了使人销魂荡魄,有人说闻了直想呕吐。而我呢,那时的嗅觉使我感到滑稽可笑:香水和硝烟味居然混在一起。

“来,我们来分点洋货吧。一个给你的妻子,一个给我的于菲,这可是蛮有意思的战利品。哎,可怎么分呢,要是两个一样的就好啦。来,这个漂亮的给嫂子吧。”

“不,不,留给你的于菲吧。”我心里一阵难言的隐痛。越军的枪炮本来已经把我心中的懊丧冲散,战前我给她写了一封告别信,而今天,这个爱逗爱闹的黎阳,又用这么个发夹,勾起我那心底的痛苦。我和黎阳虽同在一个师,但相互并不很了解。如果他深知我婚姻生活的苦衷的话,我想,他是不会那么热心对我谈自己的爱人的。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嵌花的发夹说:“别嫌弃,做个纪念嘛!来,剪、锤、布,赢家得好的。来,一二三,来呀!”

“黎排长,两个都留给于菲吧。”

“那就不公平了,我爱我的于菲,也不准你对嫂子没良心!”

天哪,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当时想哭,是哭我自己;现在也想哭,是哭黎阳。我莫名其妙地出了剪刀,竟然剪了他的布!我真混蛋!

他做了个怪相,把发夹妥放在衬衣口袋里。我不要,他强迫着把那个嵌花的塞进我的军衣口袋里。然后,他拍拍我的心口,又拍拍自己的心口。

“小黎,”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们没结婚吗?”

“我们本来打算今年春节结婚的……”

“别性急,这仗打完了我就去喝你的喜酒。你爱人是干什么的?”

“军医,”他口气颇为自豪,“这次她也上前边来了……”

突然,阵地上炮声轰鸣,山摇地动。看来,越军是决心要在天黑之前夺回这把锁了。我和黎阳立即进入交通壕……

难道现在看护我的这位女同志会是于菲?

那会儿,敌人的炮火很猛,我们的伤亡很大,黎阳端着机枪站到堑壕上边去扫射。我刚想赶过去把他扯下来。可是,一颗炮弹已经在他身边炸开了。他浑身鲜血,躺在我的怀里。他头上脸上血肉模糊,有一块弹片打在他的左胸,致命的伤,恰恰那个发夹也被打中,弯曲不成形地嵌在他的肉里。我把那发夹拔了出来,收好,操起机枪,发疯般地向敌人扫射……

我一定是那会儿穿错了黎阳的军装,负伤后被同志们送下来,又匆匆忙忙被转送到这所医院。医院给伤员登记的时候,只有从领章上查姓名和单位了。于是,我现在就以黎阳的身份住进这所医院,躺在于菲身边。我当时干吗要出那该死的剪刀!于菲现在一定很伤心,也许痛心疾首地哭过,或正在哭,可惜我听不见,看不见,只能从她那颤抖的双手上感觉到她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

他想安慰她。告诉她真情。突然,几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清楚地感觉到那是她的泪水。

“那是我头上的汗。”

这时节坐在这里怎么会出汗呢,她越是掩饰,越是说明她内心痛苦,越是表达了她对黎阳纯真的爱。

他揪心地想着,天啊,她真的把我当黎阳,我可怎么办呀!我能告诉她吗?可不告诉她也不行啊,不能亵渎姑娘美好的心,但也不能马上伤她的心啊!真伤脑筋。

解小爽突然在梦中号哭起来,呼叫着“指导员”。林玉梅急忙转到他的身边。

“小爽,小爽,安静点。”

他眨巴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这调皮鬼,整天嘴里断不了笑声,只在这梦里才发出了哭泣声。这会儿,他用巴掌抹着脸上的泪水。

“我说大姐,我正睡觉呢,你怎么给我洗脸,弄得我一脸是水。”

“没羞,哭了鼻子不认账。”

“是吗?人们都说爸妈没把哭神经遗传给我的呀!”

“你刚才哭叫指导员。”

“大姐,允许我抽支烟吧。”

“我说过的,不好。”

“我实在……你不是想听我说说我这彩是怎么挂上的吗?”

她几次要他说,可这小子每次总是以玩世不恭的神气说:“打了十分钟的仗,有什么牛皮好吹。”今天他却自己要讲。她从锁着的抽屉里找出一支烟给他,并给他点了火。

“你知道我这身上的伤是怎么闹的?腿上是自己人的枪弹打的,鼻子是我自己丢的手榴弹弹片削掉的!

“我们连担任穿插任务。那天,天刚放亮,我们插进去了十多公里,突然遭到了一个火力点的伏击。全连一下子散开隐蔽,全乱了套。我们从连长到战士都没打过仗。可谁都知道枪子儿不吃素,搞战术训练时,屁股撅得老高,这会儿全身跟地球亲热得不行。敌人的机枪‘哒哒哒’得意地唱着,那火力点在一座山脚下,模糊可以看出那是个岩洞。

“我和指导员相挨着趴在水沟里。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脸色苍白。我瞧不起他那个熊样子,哼了一声,从水沟里跳起来就往火力点奔。谁知,指导员也马上跳了出来,一把将我按倒在地。

“敌人一个点射打过来,子弹穿透了指导员的腰,热血淌在我背上。我急忙把他背回到水沟里,从裤带上扯下急救包,给他包扎。他推开我的手。嘴翕动着,手指着这水沟画了一个弧圈。我顺着他的手势望了过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我没理会,仍给他包扎。他一下打开我的手,眼睛瞪得铜铃大,一脸涨得通红。我怕了,真的,我第一次怕了他。于是,我向那火力点迂回过去。

“在我快接近那洞口的时候,连队的火力也组织起来了,子弹飞鸣着泼向那山洞,趁敌人机枪沉默的那一小会儿,我飞身扑向洞口,一连投去了两枚手榴弹。恰在此时,从我们那边打来的一颗子弹碰在岩壁上折射了过来,打在我的腿上;又由于我的姿势太高,我自己投的那手榴弹完成任务的同时,一块弹片飞回来亲吻我,咬去了我的鼻子。

“我顾不得伤痛,踉踉跄跄跑回指导员身边,他已经牺牲了。

“十分钟,从我听到越南人第一声枪响,到我被抬下来,仅仅只有十分钟。我真对不起指导员……”

他脸上苦笑了一下。嘴张了张,大约还想说一句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你睡吧,小爽。”

她服侍他睡下,往事又在心中泛起。

我也曾经瞧不起那个指导员。岂但瞧不起,简直是。

1968年,我和大学里的同学们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的。真巧,我们那个连的指导员,竟是大学时的同学。他只是比我们早两届,赶在“文革”前毕业分在部队工作的,派他来学生连当指导员,大约有点“以夷制夷”的意思。他居然向我求爱,我真是受宠若惊。可是,我慢慢地发现,他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我的。他老是揶揄我们学生资产阶级思想浓厚,必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而他呢,已经脱胎换骨,思想是红的,境界是高的。他常常用教训的口吻同我谈工作,谈学习,谈生活,这种“浪漫”中夹杂“革命”引起了我的反感,我接受不了这种洗脑筋式的恋爱。我们去接受再教育本来就不太服气,怎么两个同学才分开几天,眨眼间一个成了教育者,一个成了被教育者,思想差距一下子竟变得那么大呢?难道一个人裹上国防绿就陡然可以使思想红起来吗?我越想越拐不过弯来,矛盾终于爆发了。那次挑牛粪,我没打赤脚,因此在斗私批修会上反复做检查。不知他出于什么想法,一次又一次地评定我斗得不深,批得不狠,不让通过。我忍无可忍,在会上当众顶撞他说:“如果以脚上的牛屎多少来衡量思想革命化的程度,那么,可以仔细计算一下,这次备耕我俩谁挑的牛粪多!”同学们鼓起一阵罕见的热烈的掌声。于是,他开始处处给我小鞋穿。从此,我同天真的时代告别,每当脑子里浮起那个“指导员”的形象,心里就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了。

他又在到处摸索。她赶忙把凳子挪过来。坐到2号床边。

“不舒服?”

“我的发夹。”

“发夹?”

“夹头发的夹子。”

她不明白他要发夹干什么,便急忙跑去找小袁。小袁正在8号病房给一位伤员打针。

“13房2床要找发夹,你知道什么发夹吗?”

“有。他来的那天,我们给他换衣服,在他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发夹,我放在他的抽屉里,用一个小纸盒装着。”

她回到病房打开抽屉,果然找到了两个发夹,立即拿出来,搁到他的手里。

他摸捏着这两个发夹,沉思了片刻,把那个嵌花的放在她的手心里。

“于菲你好。”

“这是从阵地上带来的纪念品。”

她紧紧地握着这个温热的发夹,贴在心窝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大姐,你休息去吧。”小袁来了。

“于菲是谁?”她问小袁。

“就是他的未婚妻。”

她竟然不知道对小袁说几句什么,木然地走出了病房。

他以为我是于菲。于菲,好姑娘,你快来吧,快拿去这朵花吧,我受不了这个折磨。

我本来也应该得到这样一朵花。可是,我的爱情呢?如果他活着,会给我带回这么一个嵌花的发夹吗?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拖到30岁还没找上对象。妹妹说我是浪漫主义者,说我拒绝媒人拉线是不明智的;弟弟说我是理想主义者,说我对照书本找对象是天真的。我什么也不是。我为什么要轻易把爱情献给自己并不中意的人呢。别人说我孤芳自赏也好,说我骄傲清高也好,我全不放在心里;对人家好心的劝告或是别有用心的嘲笑,我也全都不当一回事。我按自己的情趣爱好、生活节奏去行事。我虽然是学医的,却对中国古典文学有很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宋词元曲。大约我太醉心于那些词曲里的爱情,而使自己的青春年华白白流逝。

人的命运往往由某些偶然因素来决定。那天,我在大街上意外地碰到“三角迷”。她高中毕业没上大学就了业,我去部队农场后再没见过她。后来,听说她果然嫁了一个军官,并且随军去了。

“哎哟。这不是黛玉小姐吗?”

“三角迷!”

我们真高兴,站在当街迫不及待地互相询问。看来,她生活得很幸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拉她上我家去玩。

“黛玉小姐,听说,你现在还单干?”

“没人愿跟我这样的人搞互助组。”

“胡说,凭你这容貌不知要勾落多少人的魂。”

“丑老太婆了,讲什么凭容貌。”

“我爱人有位战友,年龄和你般配,人很地道,长相也好,主要是很有才学。我清楚你这人追求的是什么。我说你呀……”

我们说着,一齐来到我家。妈妈听了姻缘,高兴得要命,乐得眉开眼笑,手忙脚乱地又是拿糖又是泡茶,似乎那“三角迷”就是进了门的女婿似的。

那天晚上,全家一起来商讨我的婚姻大事。妹妹高兴得搂着我的脖子问长问短,问明情况之后,却皱起了眉头:“是个当兵的呀!姐姐,这事可要慎重哟。我可是随俗主义者,看问题的方式在你看来总是俗不可耐的。第一,夫妻分居两地,一年几天探亲假,互相不好照顾。熬到他转业吧,且听第二条,他是个乡下人,将来复员回老家种地,那时候哇,你供养他呀。妈妈,你不是一向反对我们找当兵的吗?怎么今天热心起来了?”

“什么?那小伙子是军人?”闹了半天,妈妈光顾了高兴,以为女儿是跟人家谈妥了的,就没细打听。竟连那小伙子是军人都没搞清楚。听二女儿这么一说,也犹豫起来,连声说,“那倒也是,那倒也是。”以前有人给她提线索,凡是部队上的人,都不同意。她知道男人不在身边的苦处。说她生我的时候,那两个月老头子正好不在家,急得她月子里直哭,至今眼睛都不好使。妈妈矛盾得很,同意么心里不乐意,阻拦么又怕耽误了三十岁的女儿。

“还等什么?明天去见面。”没想到一向不管“闲事”的爸爸开口了。金口玉牙,简短有力。这个老人家,对儿女们的婚事,从没插过嘴。当我妹妹第一次带她的男朋友到家里来的时候,人家恭恭敬敬地叫他:“老伯您好!”他老先生说了声:“好,你来啦。”自管出门走了。那小伙子是搞工艺美术的,脸皮子嫩,以为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憋着大红脸要走。妈妈好不容易留住吃了饭,临走还叮嘱再三:“我们老头子有神经病,你别理他,这个家我当着的。”小伙子才算吃了定心丸。

在爸爸的敦促下,我答应了“三角迷”。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随和,也许是“三角迷”的幸福情绪感染了我。

护士来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已经醒来了。这是什么时候呢?是早晨吗?有点像。不能准确地知道时间,这对一个任职多年的参谋人员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护士走了之后。他就下意识地用那灵活的右手摸索了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要寻找什么。他似乎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哦,那是早晨的清新空气,他蒙眬感到要寻找的东西同这有关。那曾经打开的心底之窗现在关着,心里的苦闷便更加难以忍受。

他在枕头下摸到了那个被炽热的弹片扭曲了的发夹,心里又一阵酸楚。他把那个嵌花的发夹交给于菲的时候,本想把黎阳牺牲的情况也告诉她,幸好她一下子就走了。

唔,还是要慎重,自己这样子是不能胜任那思想工作的。我不能把这扭曲的纪念品转交给于菲。那么,我自己留起来是什么意思?留给自己的妻子?

哦,我似乎也有过那种亲切的爱,我的那个远房表妹,传统说法叫青梅竹马。然而,我怎么也没能料到,她突然给我一封信,宣布断交。因为,我无法把她从乡下调回城里,她也只得嫁给那个能够办她回城的人。当我接到那纸断交文书,简直手足无措,然而工作忙又抽不开身,拖了几个月才匆匆赶回老家,可是,事情已不可挽回,她已经结婚了。

我不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尽管那年我已经32岁,我也原谅了表妹。不是么?一个被人们称为堂堂军官的人,居然拿不出一点办法解脱情人的困境,难道我有脸去谴责她负心吗!

我在城里的亲友不多,热心帮忙的倒不少,为我介绍了几个姑娘,无论是见了面的,或是没见过面的,没一个愿意谈。人家倒不是嫌我年纪大,而是一听说我是当兵的乡下佬,便谢绝了。话说得很好听:“我高攀不上”,“我缺乏必要的勇气”,有的干脆说:“军官?不过临时工而已。”那半个月里,我被人带着走东家、撞西家,每每碰壁。表妹将我抛弃,又一连串几个姑娘给我白眼,这使我一下子感到渺小,卑微!当然,这也怪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硬要在城里姑娘面前碰运气。

我是一个拖鼻涕长大的孤儿。当兵十多年可以说是无牵无挂,当然有时会想起那表妹,也只是给她写封信。我无家庭之忧却有职业嗜好,因此,在我脑子里旋转的多是长勺的旌旗猎猎,车辙混乱;赤壁的飞箭如蝗,烈焰映江;珍珠港上空飞机的轰鸣,码头上弹片横飞;诺曼底海潮的波涛,装甲车的怒吼……我太倾注于这些刀光剑影、枪弹齐飞的情景了,要是能稍稍多分些心思给予她,也许一张白纸决难割断情缘。不,我没有后悔。

我拒绝所有好心的拉线人,不再去接受冷板凳的考验,重新回到斧钺刀枪之中。我这次休假,不仅想挽回自己爱情的败局,还想探索南朝张兴世奇袭钱溪取胜的奥妙,可惜时间在女郎们的白眼中漂走了。剩下的几天,我想可以去梅埂港古战场看一看。当我买好船票的时候,素芳在码头上找到了我。

“你可把我找苦了!”何素芳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这位热心肠的大嫂,见我被表妹抛弃,十二分的同情,四处奔走为我牵线搭桥,可是愿望常常和效果成反比,屡试不第呀。此时,她气呼呼地说:“要走也不打个招呼,我去图书馆老王那儿没见你的人影,跑到火车站又扑了空,赶得我差点儿栽到汽车轮子下边去!告诉你不要走,你这人真没耐心。”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别费那个心了。”

“什么费心劳神的,我跟你讲,我这次要不找成功……天,瞧我们像吵架似的,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什么的呢。走,我慢慢跟你说。”她是我的一位同乡营长的妻子。她说着去拿我的旅行袋。

“放着,放着。我已经买好船票了。”

“退了去。告诉你,我赶来不是给你谈那事。我有个同学……我这个同学,”她眼珠子转了几下,“这个同学对打仗的问题很感兴趣。昨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说非要见见你,请教什么马陵道、八公山的问题,我不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我想你一定有兴趣认识这样的人。”她随口编了一个绝妙的缘由,心里暗暗得意,好在汉语说“他”和“她”是没有语音区别的。

“是吗?”我并不轻信。

“鬼才骗你。走,退票去。”她抢去我的票一看,“哟,你这是往哪儿去呀?莫不是那里有位妹子在等你哟?”

“别取笑了,你去退了吧。”

我于是跟着素芳去了,不出所料,果然受骗,她不死心,又拉了一次线。首轮会谈时,我开门见山声明道:“我是个修理地球的农民,只知道马陵道,八公山。”她说:“我也并非洋里洋气,再说,谁也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那么,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呢,在我受到一连串白眼之后,她的这个直爽态度实在使我感动。

他想起身下床,走动走动。于是,他坐起来,把双脚伸到床下探索,想找找是否有鞋。

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把他按回床上。哦,他立即就觉着了,这是打开了他那沉闷的心灵之窗的手。

“想干吗?”

“你能领我出去走走吗?”

“我去给你找双鞋来。”

穿好鞋之后,她搀扶着他走。走了不大一会儿,她拉着他的手,边走边在他手心里写画起来。

“这儿的环境好。天上的白云映着东方的霞光,好像是一团团沾了胭脂的棉球,天空的底色像碧透的美玉。长江以北现在可能还是冰天雪地吧,可在这里,春天的气息已经弥漫着大地,挂满了枝梢。你闻,路边这排棕榈树也好像刚刚从美梦中醒来,随着晨风悠然自得地摇动她的绿叶,她是在做早操哪。这宽大的芭蕉叶上挂满了露珠,瞧她那水淋淋的样子,好像是杨贵妃刚刚走出华清池。你看这些仙人掌上的花开得多美哟,我还是仅有的一次见着这花呢。我喜欢这凤凰树,还有这美人蕉。”

哦,生活是这样美好吗?他懊恼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过。他倾注地欣赏着她对春天的描述,心中荡漾着欢快的激情,几天来苦闷绝望的心情一扫而光了。

“呀。我战前到过这儿,怎么没见着你讲的这么美呀。”

“你们是美的保卫者,喜欢把美铸在心底,而我们是美的享受者,惯于把美挂在嘴边。”

他默然了一阵。

几个过往的行人看着他们,使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们坐在这儿多么像一对恋人。我的脸热了,难道这就是那种使情窦初开的青年神魂颠倒的初恋?难道我真的进入了于菲的角色吗?

我能追回那可笑的“初恋”吗?当时,在“三角迷”的极力撮合和爸爸的敦促下,我和他匆匆见了面。他劈头就气势汹汹地说:“我是土里土气的农民。”这使我感到受了蔑视和嘲弄,难道我是因为攀门第才拖到30岁找对象吗!本来我不把这次会见当一回事,然而却不知怎的一下子被他的直率所吸引。是的,他长得还不错,反应机敏,话语简练,似乎正有着一种我所期待的气质。那么,谈吧!谁知他的假期很紧,只三天就回部队去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五个钟头。这就是初恋,有着苦涩的浪漫。

那正是“批林批孔”掀高潮的时候,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要研究历史,搞儒法斗争。那天晚上,我去工人文化宫听所谓评法批儒报告,散场时已是深夜11点,我只能在心里咒骂那些组织报告的家伙。在门口,有些女同志的爱人早在门口等着,看着别人一对对地离去,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那阵子社会的安全秩序和两千年的儒法斗争一样混乱。我骑着自行车上了路,心里直后悔没有告诉弟弟来接一下。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拐上了那条阴暗的马路,孤零零的,只是在前面大约一百米外的地方有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人。马路边偶尔有一两盏路灯亮着,大多数灯泡早已被顽皮的孩子用弹弓打掉了。马路两边是工厂的围墙,依着围墙栽有两溜夹竹桃,树丛和围墙之间黑魆魆的真吓人。我麻着胆子往前冲,倏地从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来,看着他们那架势,我吓得心脏差不多停止跳动了。我急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既无别路可逃,附近又没有居民,前面那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已骑得更远了。我急中生智,大声叫道:“小李、小张,等等我呀!”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着。简直是奇迹,那几条黑影定住在马路边上了。趁他们短暂的犹豫,我拼命蹬车,一下子冲出好远,同时又叫了几遍“小张小李等等我呀!”终于逃离了那令人丧魂落魄的一段路,拐上了有人来往的居民街,我才大口大口地喘气,差点儿晕了过去。

我像一个高烧病人一样到了家,神色可能十分难看。早就在家门口等着的妈妈见了,问道:“你怎么啦?”我一句话也没回答,连脸都没洗,倒在自己床上,蒙头就睡。我在认真考虑:看来,还是得在自己身边找爱人。

几天之后。他的一封来信更坚定了我的这个想法。原来,部队的干部找对象要通过组织政审才能确定关系。他来信说,他们组织上已进行了调查,但是还有些问题搞不清楚,准备派人来调查,勿躁,云云。“哼,既然如此,既然来函搞不清,那派人来又有什么两样,不如趁此之机早早吹灯了事。”我的决心下定了。

可爸爸却对女儿的婚事分外热心起来,一次又一次催问部队调查的事。我告诉他说:“调查过了,他们说有些问题没搞清楚。”

“什么问题?”爸爸盯着我,那眼光好像向我乞求什么似的。

“他没讲。”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谈算了。”

“就这么搞不清楚吗?”

“要搞清楚什么?出身工人,作风正派,红旗下长大,根红苗正,有什么不清楚的?说不定是他耍什么花招,恐怕是不想谈了吧,那正好,吹!”

“你怎么那样信不过他?他不是耍花招,是实话,可能是我的问题碍着了。”

“你?”我真有点信不过了。

“只怕是我的问题。1947年,我们那个厂子组织过一个兄弟会,老板是大哥,出了师的工人都要人会,既然是老板搞的,为了饭碗,全厂23个师傅都入了会。1952年,那老板被镇压了,后来我们才听到风声说,那个兄弟会有问题,老板是国民党特务。可我们除了在一起磕了个头,吃了一回酒,什么也不知道啊。这许多年,我就为了这件事入不了党。”父亲说着,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

我像陌生人一样望着自己的爸爸,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叫他们来搞清楚,”他有点激动地说,“趁这个机会搞清楚,我死也要死个清白。”他边说边喘着粗气。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哑口无言。我想,怪不得爸爸对女儿的婚事突然那么热心,除了他对解放军的“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之外,恐怕还带着洗清自己历史的“私心杂念”。当然,我也非常恐慌地意识到,爸爸的“搞不清楚”的问题,不仅对他个人是个“问题”,对三个子女,甚至子女的子女们也都是个“问题”!

不久,部队果然派了专人专程来调查,总算搞清楚了。不久,我们两个陌路人就结婚了,比那洞房花烛夜、夫妻始相识的旧式婚姻强不了多少。

护士小袁找他们来了。

“林大姐,你们坐在这里好自在哟。你吃饭去吧,我领他回去。”

小袁扶着“黎阳”刚走,小韦牵着小林从招待所那栋楼房里走了出来。

“妈妈!”

儿子向她奔跑过来,她一把把他揽在怀里。

初春的南疆,早晨的阳光是暖洋洋的。

早饭后。林玉梅带着她的儿子小林来到13号病房。

小林一进门就奔到解小爽的床边:“叔叔,今天你给我做什么呀?”

小爽正在看信,见她母子进来,慌忙把信纸藏在枕头底下。林玉梅笑笑,没理他,径直走到2号床边坐下。

“噢,小林子,来来来,让叔叔亲一下。”

小爽真是个不知忧愁的小伙子,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他亲了一下小林,顺手从桌上抓来一张纸。

“今天啦,叔叔给你折一架飞机,将来哟,你就当个飞行大队长……”

说话间,飞机折好了,小林拿来高高举着,口里“呜呜呜”地飞到外面去了。

林玉梅喜欢上了这些兵,甚至他们身上的粗野、俗气、肮脏也觉得可爱。特别是昨天晚上,小爽讲他的指导员时那神情,哦,那才是真正的小爽,真正的军人。

“哎哟,大姐,我想起来了,你呀,像王晓棠,不不,像王丹凤,王丹凤。”

“随你胡乱编派,我就是我。”

“不信?你去找面镜子来,我这里有王丹凤的相片,你对着瞧一瞧。”

解小爽几次想要镜子瞧自己的面容,想看看鼻子打掉后丑到什么程度,但她一直不让,并叮嘱小袁她们,禁止他瞧镜子。她反复安慰他说,现在医疗技术重造鼻子完全没问题,不要担心小姑娘会嫌弃。

“小鬼头,你别来这一套,我不会上你的当。快去读你那亲爱的情书吧。”

“唉,只怪我让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啊!”

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是的,就是因为那冷酷的神箭我同他结了婚。蜜月里,不,实际上我在部队只呆了15天,我们相互的猜疑多于相互的温存,白天他去上班,有时晚上还有什么任务也得去跑跑颠颠,两个人一天在一起谈不上几句话。这难道就是恋爱吗?我感到苦闷,惘然若失的郁闷,没法对人说出口。

我从部队回家后,我的爸爸特别高兴。本来他是执意要我们在家里举行婚礼的,但女婿这年已没有假期,想推到明年嘛,又怕事有变故,夜长梦多,就催我到部队去办了。我从部队回来,他还要大事张扬一番,办席宴客。他的用心不知他的同事和领导们清不清楚,反正我是看穿了。他把女儿女婿的结婚照放大到12吋,挂在堂屋里最显眼的地方,酒席宴上开口闭口“我那部队上的女婿”,这无非是向人们宣告:你们还信不过我老汉吗?我的女儿嫁的是军官呢!

妹妹也很高兴,请了她的几位朋友来赴宴。原先因为姐姐没出嫁,她不敢争先结婚,怕别人说“大麦没收小麦黄”。现在她的唯一的一个可笑的结婚障碍不复存在了。她和她那个工艺美术家商定“五一”就结婚。美术家不仅会美化商品,也十分懂得美化生活,他自己动手做了一套极漂亮的时兴家具,弄得她那班朋友十分眼红。

我从部队回来后,并没有表现出人们常见的新娘子的热烈情绪,妈妈发现了我满腹心事,又不好问,总是皱着眉悄悄打量我,背地里叹息几声。

这个建在沙堆上的婚姻,很快就垮了。四个月后,我又去部队休假,此时已是怀着孩子。一路上,我傻想着如何把那小生命的事告诉他,又想象着他听了之后会做什么样的反应……

哎哟,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呀。我从车上下到月台上。他飞也似的跑来,接过我手里的旅行袋。我有点恶心,吐了两口黄水。他惊慌地问:“怎么啦?晕车啦?”我用手帕擦了嘴,羞赧地笑了笑,然后附在他耳朵边告诉了他。天哪,他丢下旅行袋就搂抱妻子,公然在月台上像西方人那样亲吻我……

相对开来的火车一声长鸣,把我惊醒,原来是睡在卧铺上做了一个美滋滋的梦。醒来之后,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我重又闭起双眼,在列车的摇晃中,久久地回味着梦境。可惜郎君不再入梦来。

据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就像照镜子一样,左边会变成右边。当我提着旅行袋走到月台上的时候,焦急的双眼四处找寻,根本没见他的人影。难道他没接到电报?那可是三天前就发来了的呀!何况在电报之前还有一封信呢。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车站的建筑物、树木、人流,一切都模糊起来了。一个人影摇摇摆摆地朝我走过来。

“玉梅同志,你来啦。”

是他们科里的小李来接我。我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小李却对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解释着他为什么没来,并且反复说明,他明天一定会赶到。可我根本没听进一句,只是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军车。到了营房,小李又去食堂给我端来了饭菜,可我一口也吃不下去。不,我根本就不想吃。小李劝了一阵不见效,终于败兴地走了。在孤灯的照耀下,我小声饮泣。

吹了熄灯号之后,营房里人声安静了下来。营房外田野里的青蛙们呱呱地叫着,好像它们沉睡了一冬之后不咋咋呼呼地叫嚷叫嚷,就不足以告诉人们它们还活着。春风吹得树叶子簌簌地响,但仍不满足,还和窗门打情骂俏,使窗户上挂得不紧的风钩发出连续不断的“咯嗒咯嗒”的响声。这春天的交响乐使我烦透了。

我翻身爬起来,开亮灯。怎么办呢?看书吧。他房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倒有一个可观的书架,中外军事名著,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充斥着这个五层高一米多宽的书架。我走到书架前,信手取出一本,看了两三页,一点也不明白书里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往心里读一行字。

写字吧。这也许是个好办法。我寻出笔墨纸砚。我喜欢词曲,还爱点儿书法,此时,高尚的情趣竟成了抵御烦闷的消遣。我写着写着,无意中写出了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实际上是书未尽而泪先流。我想起了被父母娇惯的童年,想起了天真快乐的少年,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想起了少女时的种种梦幻……

第二天,他没有来!等到第三天上午他才回来。

他进门之后,苦笑着说:“我的信你没收到吧?你晚两个月来就好了。唉,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要等到你当了军长再来是不?”

“我不是为了当军长,但是,我应当能够指挥一个军的人打仗。这次组织演习,对我是个锻炼,机会难得。这些年,我们军队荒废得太厉害了,最近形势好转,抓得紧了,不抓不得了……”

“耸人听闻!”

我认为他是用大话来掩盖自己对妻子的冷淡。行啦,这个冷血动物,算我找错了人,倒了血霉。

我不再理那冷面郎君,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表面上却装得平平静静,吃饭,搞卫生。把他那些肮脏的衣服、被子、蚊帐通通洗了一遍。下午,我算准了时间,趁他不在家时,留下一张“我回家了”四个字的纸条,跑到营房边的公路上拦了一辆卡车,赶到火车站,登上了回归的列车。

“你怎么啦?”

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栗。

当他在她手心里写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你对床的一位小伙子说,他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

“神箭?是金的还是铅的?”

“但愿他中的是金箭。”

“在我们中国的一些书里,常常忽视这点,笼统称为神箭,不分金铅之别,盲目喜欢那小爱神。”

“因为我们只崇拜月下老。”

“小爱神同月下老是有区别的。小爱神的箭是使情郎痴女神魂颠倒的麻醉针,他们不理会这一箭可能造成悲剧还是喜剧。我们中国的月下老,通常是被看着促成好事的和事佬,而悲剧婚姻都被归咎于阎罗王的胡乱判定。”

“这很不公正。”

她说得对,不公正。人们评价婚姻的因果,对月下老和阎王的态度是不公正的。

凭月下老或者是丘比特的恩典,我同她结了婚。可是,城里姑娘们在我心里刻下的自卑烙印并没有因此消失,因而,常常怀疑自己得到这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意外,甚至份外?我担心这幸福不会牢靠。遗憾的是我如同在表妹身上的过失那样,没有用心去排除那不牢靠的因素。也许是孤儿的秉性使我不懂得亲人之间需要体贴温暖,也许是十几年的军旅生活使我认定人与人的关系只须遵循操典的条律就行。

不可挽回的过失在她第二次来队时就铸下了。她的脾气也真大,没说上两句话就跑了。我懊丧万分,却不得不承认,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至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有血有肉的人,何况她是一位心地高傲的女性,可我……

晚上,同志们来作例行拜访,我只有红着脸撒谎说她们医院里有急事,来了电报催她回去。客人们走了之后,我这个一向自认为是刚强的汉子头一回掉下了泪。于是,我坐下来给她写信。

当我走进房里看见你留下的纸条时,我痛心、后悔。你千里迢迢而来,我怎能说出那样不知冷热的话来呢?你骂我吧,恨我吧,但是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千万不要抛弃我。

在海边营地指挥所,我们正在紧张地制订合练方案,营房的同志打电话告诉我你到达的日期,我不知所措了。我前次给你的信,叫你过两个月再来的信,想必没收到。当时我心里真矛盾啊,真想回营房去陪你十来天,可是,我们的工作正紧张。真的,就像病人已经抬上手术台,我们已经给他下了刀子,怎能突然从手术台边抽开一个人呢?再说,我们夫妻这样的情况,又不是我一个,部队的干部因工作忙一两年休不成假是常有的事,有些家属随军了,也有可能一年难得见丈夫几回面。当然,既然你已来了,我还是应当回去的,于是只得把我担负的那部分想定,开夜车赶写出来,才向首长请假。

你说我耸人听闻,用大话吓唬你,不,我有什么必要恫吓自己的妻子呢!你是不了解我们部队的现状啊,再不加紧习武将会辜负人民的重托。你又会说我一个小小的参谋操那份心干什么。是的,一个人的力量是极有限的,我不过是一只蚂蚁而已,但是,如果蚂蚁们都自以为力量渺小而不肯出力,那等待它们的不就是灭亡吗?看到你这四个字的条子,我想马上去追赶你,可是我又一想,还是由你回去的好。一是这样扯来扯去,别人要笑话;二是既然你已下决心要走了,拉你回来,假期也不会愉快。那么,我也干脆返回海边去吧。

请你原谅我,还请你谅解我。一个军人,他不能仅仅求得一个人的爱,而应当珍惜人民给予的爱。我相信你,等着你……

可是,这封信寄出不久,就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接着再写,结果还是被签上“查无此人,退回原址”。

“大姐,林大姐!”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现在明白了,大姐你为什么成天握着我们这位排长的手。”

“为什么?”她脸上微微一红。

“因为呀,黎排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那么,他只能通过心灵感应来了解外界。你呀,大姐,就通过手的接触,安慰他,体贴他,这也是一种特异功能的信息交流。唉,偏偏弹片只咬掉我的鼻子……”

“小鬼头,你又要胡言乱语了。”

“嘿嘿,你看,这是报纸上写着的。你看,你来看呀。”

“昨晚你睡得像死猪,要不,今天就不会瞎编什么特异功能了。人都像你这样欢天喜地的就好了。”

她从他手上接过那张报纸。

特异功能。是的,那时候我就想到过这一招。焦虑和痛苦最容易使人胡思乱想。当我丢下四个字的纸条,忍着腹内的痉挛和躁动,从部队返回家的时候,我想,我要是能回到十六七岁该多好,坚决不上大学,像弟妹那样当工人,哪怕下放当农民……又想,既然现在没有“独卧青灯古佛傍”那条道,那就大病一场,一命归西……我期待自己能生下一个有特异功能的男孩,如马克·吐温《双料侦探案》,将来替母亲报仇雪恨,严惩他那无情的父亲。

我去部队四五天就回了家,使全家人都十分吃惊。望着一家人惊讶的脸色,我不想让他们为我伤心,当然,理由是很容易编造的,是他教会了我,只要一说打仗,一切都可以得到谅解。今天我才明白,这种谅解固然是军队的荣幸,却是军人的苦衷,社会的偏颇。人们啊,为什么要等到那个不幸时刻到来,才给这些有血肉之躯的人以谅解呢!

“他们部队要准备打仗,他忙得很,不能在营房里陪我,我自己就回家来歇。”

“啊!要打仗了吗?”妈妈惊叹着,含混地叨念着从我房里走了出去,“要打仗了?打仗……”

妈妈刚出去,妹妹就闪了进来。她缠着我,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听出了我说打仗是吓唬人的。我不想把自己的苦衷告诉妹妹,只是从内心既羡慕又忌妒她的婚姻的美满。她已同那工艺美术家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蜜里拌糖。

爸爸也觉察到女儿与女婿之间出了问题。这桩婚事的主要决策者是他,因而有点负疚,从此不敢正面直视我。而妈妈呢,她原本就觉得不会顺溜,事至如今埋怨谁也没用,她很清楚女儿的脾气,再说女婿又不在身边,鞭长莫及,力不从心哪!

我在家里呆了几天,到假期满了的时候再去上班。一到科里,就发现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封信,看封皮就知道是他写来的。我马上取了出来,用红铅笔在信封上面写上“查无此人,退回原址”,然后丢回到收发室去。他以后的几封来信,我都照此办理。我还到妇产科,要求把肚子里的毛毛刮掉,结果被人家讥笑了一通,问我:“是不是要等到花甲之年再养孩子?”毛毛没刮掉事小,倒在医院里刮起了一阵流言蜚语。当然,人家是不会当我的面说的,但是,我还是发觉了别人在背后嘀嘀咕咕,并从一些同事的拌嘴和眼神中揣测到自己已经处于被人蔑视的境地了。

我一点也没想到生活竟是这样的古怪。

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因为妹妹也生了一个女孩,两家人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妈妈,忙了这头,还要看看那头。弟弟同妈妈商量,要写信叫大姐夫赶回来,照顾坐月子的爱人。

我听到他们的议论后,坚决反对说:“不准写信!用不着向他乞求怜悯。”

弟弟说:“姐姐呀,不是我怕辛苦,你把妈妈累坏了,过意得去吗?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这样闹下去,如何是个了呢?还是替老的小的想想吧。生活中的矛盾总是免不了的,问题在于如何对待这些矛盾,一般说来,事前不应当把问题看得那么轻松,事后也不必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得往前看,后悔和倒退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物质只有运动到超过光速的情况下,时间才会发生逆转,而在我们正常生活的时空里,那种事情是决不会发生的……”

“你少啰嗦!讨厌。”以前,我常喜欢和这位思想逻辑混乱的哲学家逗逗嘴,此时是毫无那个兴致了。

“正当的啰嗦是必要的,那虽然令人讨嫌,可是在某些情况下,啰嗦甚至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信由我写,勿须你操心。我想我们的那位英雄骑士也不至于太无情吧。”

弟弟要干的事是谁也没法阻拦的。他很快就把信发出去了。我心里也有点软下来了,是啊,总得往前走哇,看在孩子的分上,过去的就算了,从这孩子的降生开始,以这个家庭的纽结为转机,建立一个新关系、新生活吧。人们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人们还说,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多少不睦的夫妻,一旦有了孩子,就被这根纽带紧紧绑在一起,相敬如宾了。我想,我这孩子决非前者,但愿他担起纽带的使命吧。我不再有爱情的奢望,只祈望顺心的家庭生活了。

几天之后,做爸爸的发来一封电报,

见信甚喜即将回家。

可是,“即将”了二十多天,孩子满月了,也不见“甚喜”归来。我的心透底凉了,连那最低的祈望也破灭了。

满月那天,弟弟对我说:“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得去给他报户口了。”

我一直等待着孩子的爸爸回来给他取名字,岂料想,日日望君君不归,辜负了一片相思意。现在连给孩子取名也成了一个难题。我寻思来,寻思去,取个什么名字呢?我执拗地想,为什么要怕流言蜚语,凭这孩子的长相叫任何一个爱挑剔的人来看都说不出他哪点不像父亲。尽管做妈妈的还没有同他的父亲离婚,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从父姓?让他永远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父亲吧。于是,我对弟弟说:“快点报去,这孩子姓林,名林,叫林林。”

弟弟先是惊疑了一下,然后摊了摊手,耸了耸肩,就报户口去了。

1976年新年特别寒冷,那个冬天人们的情绪好像也特别坏。元旦过后的一天,我顶着飘飘的雪花,下班回到家里,站在家门口拍着身上的雪,转过脸去却见他坐在堂屋里,怀里抱着孩子,正和妈妈在说话。

我进门走过去,冷冷淡淡不紧不慢地说:“喂,同志,请你把孩子放下。”

“你……”他歉然一笑,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把孩子放下,立即给我出去。”

“梅梅,你疯啦!”妈妈生气地说。

“我再说一遍,”我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不亢不卑,不怒不躁,“请你把孩子放下,离开这里。”

“请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说……”

“我没那个闲工夫。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去办离婚手续。”我说着,从脖上取下拉毛围巾挂在衣钩上,见那壁上挂着的匾里,12吋结婚照片上的夫妇正在对我讥讽地笑。我伸手取下那匾,顺手扔到堂屋中间的地上。

玻璃破裂的响声把孩子吓哭了,那爸爸使劲亲了亲他,然后交给岳母,自己向门外走去。

小林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叔叔,叔叔,飞机掉到沟里啦。”

“啊呀,那可不妙哇。好吧,叔叔再给你做一架。”解小爽放下手里的一本杂志,又找出一张纸,“这回,做一架五个头的轰炸机……”

林玉梅一把揽过孩子,给他擦去头上的汗,然后,把孩子的小手放在“黎阳”的手心里。

他握着孩子的小手,渐渐地有些颤动。

她给他写道:“一个天真的孩子向您致敬。”

“谢谢。”

他用手寻找着,摸到了孩子柔嫩的脸蛋,感觉到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这孩子?”

“我的儿子。”她一时疏忽,忘记了于菲的身份,但他并没有留意。

“聪明、漂亮吧?”

“谁见了都爱。”

他的心剧烈地颤栗着。他抚摸孩子的小脸,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负疚的心理油然而生,感到前几天轻生的念头是轻率的,自私的,不负责任的。

儿子的降生是那样的突然。她不愿给我写信,而由弟弟告知我喜讯,我一点也不怪她,不是吗,她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足以说明她愿意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那么应当受到谴责的是我,我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吗?我想对她解释、申辩,甚至做好了跪下求饶的准备。但她不容我说一句话,把我逐出家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缺乏共同语言,信息不通。

当我被她逐出家门之后,神情沮丧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大街小巷漫步。雪花在纷纷扬扬地飘落,行人都忧心忡忡地赶路。第一次笨拙地搂抱自己孩子时的感觉,还留存心间,引我浮想联翩。我们中国人把结婚叫做“成家”,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尤其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虽然这是一个非常不完备的家庭,除了领有一张结婚证外其余和原来毫无异样,可我毕竟有了自己的骨肉亲人。当我接到报喜信时,因为预先一点儿也不知道,所以,我那僵死的泪腺再次不争气了,恨不得坐架直升机立即飞到家里,亲亲自己的骨肉。可是,那阵子部队正进行年终考核,搞总结,不能说不忙,但也不能说就抽不出我这个人来。领导果然没批准我的假。因为就我们机关里来说,妻子在家乡生孩子需要人照顾的何止一两个,不能及时探家的大有人在,自己有岳母和妻弟,比那些单身在厂矿企业的军属还要强点。也许我在温情的家中浸泡的时间太短,也许我对坐月子妇女的心情毫无所知,也许我不愿为这个私事再找领导麻烦,总之,我是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等到元旦之后,才强行请的假。

应当说,要干好任何一种职业都是有障碍的,军人尤其如此。当我在丈母娘面前第一次用嘴唇去亲吻孩子那粉白透红的脸蛋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丈母娘笑着说:“你现在当爸爸啦。”我陡然感到自己怀抱里这八斤重的孩子像周鼎玉玺一样珍贵而又沉重,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具体地意识到自己所负的社会责任原来不是一句空话。啊,孩子,有了孩子,一个男子汉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不是闹着玩的。这会儿,我尽管一气之下走出家门,寒风中我的脑子逐渐冷了下来。张伯绍啊,你不能怨恨妻子,你们互相都还了解得太少太少,想想看,包括恋爱期在内,在一起的日子才有几天?那么,能苛刻地要求她吗?问题不在于过去了的日子,包括今天被逐出家门,这一切都没有追悔的必要,而是以后。以后怎么办?我亲眼见了多少有作为有前途的军人,就是因为家庭的拖累,最后脱下了军装。前两个月,部队里安排了第一批转业干部,现在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忙着置办家具。看着这些转业的同志,有那么几天,我甚至有点眼红,苦苦思索是不是也该转业了?令人兴奋的是,前不久明文规定今后军队干部转业一律由国家安排工作,排除了前年我找对象时那令人寒心的后顾之忧。国家没有忘记我们!所以,当训练场上的枪声一响,我脑细胞里地形和枪炮的信息又大肆活跃起来,而家具和转业的信息就再难往外提取了。现在,在这白雪铺地的街道上徘徊的时候,那两类信息发生了战争……

夜深了,我不知不觉地来到图书馆。我有个中学时的同学老王在这里工作,以前我每次回乡休假,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里。我敲开了老王家的门。

起先,老王以为我是刚回来探亲,连夜赶来看望他,后来弄明白我是来寄宿,大为惊疑。

“我爱人坐月子,”我半真半假地对老王说,“我白天照顾她,晚上想看点书,孩子吵得厉害,所以又投奔你这里。”

“啊,恭喜恭喜,是公子还是千金?”

“是个带把的。”

“好好好。哎,你可得注意休息呀。”

老王把我领到客房,又给我提来热水,为我忙乎了一阵才走,弄得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待他走了之后,我怕自己分心,立即拿出纸笔,写下了一个题目:山岳丛林地的战术问题。我必须钻到这“丛林”里面去,否则,心里那痛楚的波涛实在难以平息。果然,当我画出一张要图,布置了一个加强连的进攻态势之后,才收回那茫然不知所以的心。事后静心想来,自己的确不该参与家庭生活,光杆一人到老、到死才好。因为,我只知道穿插迂回,荫蔽接敌,快速进攻,抢占要点……而这一切战术手段再高明,却只能用来对付敌人,无法用来对付爱人。不知有没有专门用来对付家庭生活的战术?

第二天,我给老王留下一张借书单子,然后从从容容回到家里。我在图书馆随口编造的理由,倒使我下定决心在这半个月里做些自己的事了,白天回家帮丈母娘做家务,照看孩子,晚上到图书馆按计划读书,写出那篇《山岳丛林地的战术》论文。在她的心情缓和下来之前,尽量不见面,避免把关系弄得更僵。

进门之后,我走到摆在堂屋中的小摇床边,侧头侧脸地看了一阵熟睡的儿子,然后有些恋恋不舍地去后边厨房。

妈妈在厨房里洗锅涮碗,见我来了,慌忙过来,顾不得擦去手上的泔水,生怕我要跑了似的一把扯住说:“你昨晚上哪去啦?”说着落下泪来。虽说她原来并不很乐意这门婚事,对女婿在女儿月子里的时候没能赶回来也很不满意,不过,她这辈妇女有她们的道德伦理,既然已经结了亲,那是前世定下的姻缘,这辈子只希望过安生日子。做妈妈的主见不足,心肠又软,她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倔,可又不能不管。昨天我走后,她进房去劝说女儿,女儿放肆地说:“你去和他过一辈子嘛。”给推了出来。妈妈知道我忠厚老实,可怜我孤儿出身,想去追我回来,可外孙正哭得厉害,急得团团转。待到儿子下班回来,便打发他赶紧去找我。“哲学家”骑自行车在街上遛了一圈,空手回来交差。

“妈妈,”我和悦地说,“你别劳神伤了身子。现在她正在气头上,不要逼急了。”我又把自己准备白天来料理家务,晚上去图书馆读书的打算告诉了岳母。“妈妈,你看我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我正在研究一个军事学术问题,晚上孩子吵得厉害,我还是住图书馆那里的好。”

老妈妈不知道“军事学术”到底是个什么重大问题,见我说得那么郑重其事,便撩起围裙擦了擦眼泪,点点头说:“你晚上可别读得太晚了。”

我一边做家务,一边和岳母聊起天来。

傍晚,她下班回来,我正在晾着小孩的尿片。

她拉长脸说:“怎么,还要重复昨天那种不愉快的谈话吗?”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十分恼怒地说:“你再胡闹,我不依你了!”

“妈妈,他已经不是你女婿了。”

我收拾好了那些干尿片,走过去对她笑了笑,语气与神态已不像昨天那样尴尬:“在我们没有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之前,还不能说我不是妈妈的女婿。不过,我现在不应该惹你生气。”说着,蹲下身去捻灭煤油炉子,“妈,这牛奶是煮开了的,你等下放点糖就行啦,我现在走啦。”

她每天到医院去上班,我便到家里来“上班”;她下班回家,我便“下班”去图书馆。半个月的假期眨眼就过去了。

她一直没有回心转意,并且在偶然打照面的时候还催着去办离婚手续。我气馁了,不得不通过岳母转告她:“部队干部结婚要组织上同意,离婚也要组织上批准,必须等回部队之后,向组织提出申请,经过调查,支部讨论批准之后,才能办手续。”妈妈很费劲地从中调解。春节那几天,当着女儿女婿的面,两位老人又哭鼻子又抹眼泪。她让步说:“不离也行,条件是他一年之内转业回家。”妈妈就像得到特赦令,高兴得赶紧叫我表态。我无言以对。丈母娘满脸不高兴,开始对我施加压力了,这使我进退维谷,腹背受敌。

我回到部队之后,没有向组织递交离婚申请书,只是向妻子写了一封要求谅解的信。我们夫妇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长得怎么样……

思绪突然转过来。她刚才告诉我那孩子是她儿子?喔,她原来不是于菲?那么她是谁呢?是医生?本院的一位医生?不对呀,医生怎么能带孩子到前线医院来呢?对了,她领我出去散步时,描绘起那美妙的景致,多么像一位诗人。还有,她说:“你们是美的保卫者,把美铸在心里;我们是美的享受者,把美挂在嘴上。”这不应该是军人说的话。那么,她一定是一位记者,或者是一位作家,到病房里找素材来了。可是,我认她作于菲,她为什么要默认呢,再说,她还接受了那个礼物嵌花的发夹呢!也许,这位机灵的记者认了于菲的身份,一方面想安慰“黎阳”,一方面还想从“黎阳”心里挖出一些闪光的东西来吧。

聪明的张伯绍在军事上是一个优秀的参谋,有着非凡的推断能力,可对生活的理解似乎是个低能儿,他躺在病床上想到了种种事情,推断了各种可能,但压根儿就没去想坐在他旁边的会是他的妻子。

要去吃午饭了。林玉梅带着孩子走出13号病房,便觉得有些恋恋不舍。现在可以放心了,看来他的情绪好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始就觉得这黎阳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着她,也许是他那烦躁不安的心情,被她这个职业医生揣度准了,她时时为他担着心;或许是别的什么,甚至是他身上的某种气息。这是为什么呢?小爽说:“你们在用心灵感应交流信息。”是这样吗?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车呀!”

街上,开过来三辆坦克,隆隆隆地震得大地都抖动起来。

“这就是坦克车。”

“妈妈,长大了我去开坦克车,不开飞机,飞机太小,还会掉到水沟里去……”

儿子长大了也让他当兵吗?他的爸爸说,在那封信里引用外国人的话说:崇尚军事职业是明智的政策。可是,我当时并没有好好去理解他那封信,再说,我是个平民百姓,并不是掌握政策的人啊!

他回部队后,不久便给我寄来了一封信,我没有写上“查无此人”退回去,而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把信拆开。我并不希望里面真的有一张离婚批准证书,我不是什么名声都敢担待的人。打开一看,只有他写的三页信,并无盖有朱红大印的公文。我舒了口气,再看那信上怎么说。

在这一个月的假期里,我没能很好地照顾你,而且惹你生了气。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谅解我。

请组织上批准离婚,这种要求是荒唐可笑的。而要求转业,我难以开口,也难近期内实现。我这个左右为难的境地不知道你能谅解否?

“为了避免受到后代子孙的谴责,和国家独立受到威胁起见,提倡尚武精神,尊敬军事职业,实在是一种明智的政策。”这是瑞士一位著名的军事学家说的,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角度考虑对待后代子孙和国家独立问题,然而,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所承担的历史责任却也是毋庸置疑的。

我原以为孩子能作为家庭的纽带,他能沟通我们之间的感情,但事实上他的出生没有起到这种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反倒加强了我们之间的障碍。这缘由,我是有责任的,拖了那么久才回家,使你寒了心;更主要的缘由恐怕还是我们的感情不相通。

我以前给你写的信都原封不动通通退了回来,我很伤心。如果你觉得读我的信是亵渎了你的心灵、污染了你的眼睛,那么我只写这最后一封吧。真的,你那双眼睛真美,每当我一闭上自己的眼睛,便觉得她们印在我的面额上,我这会儿坐在这写信,便觉得她们在旁边盯着我。

自从第一次见面,你和你的一家并不由于我是乡下佬而嫌弃我,直至今日我是深深感激的。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做一个庸碌无为的“乡下佬”。人们固执地认为,爱情是自私的,而我一向认为爱情不能脱离养育她的土地。爱情啊,她能离开祖国的平安去唱“霓裳羽衣”吗?家庭的美满和国家的安定都是爱情赖以生存的土地,这就有了矛盾,这就要使国家和家庭一致起来,那么我以为这两者之间的纽带仍然是爱情。只不过,对“爱、情”这两个字应作什么样的解释罢了。

扯得太远了,撇开爱情问题不谈,虽然我们之间不甚了解,但起码的品质还是看得出来的,你我都是诚实的人,只是情趣与追求没统一起来而已,这就需要有一种东西来沟通我们的感情。这将是一种什么东西我现在还说不准……

读完之后,我很生气。信里除了对那“眼睛”还有些血肉。其余的话都令我讨厌。于是,我提笔在信末尾批了几句话:“我没空读你的大道理,要求的是离婚。”后又一想,把“离婚”二字涂掉,改成“解决实际问题”几个字,然后重新封上,退寄了回去。

我也明白离婚既不光彩,也不现实,军人的配偶是不准申请离婚的。可我不想对他屈服,既然已经把那两个字说出了口,那就干脆拿起这个武器来对付那不称心的丈夫。不知道他有没有拆开这封退回的信,有没有推敲一下那处涂改。

妈妈几次催我到部队去度假,希望我们在他转业之前也能言归于好。我总是这样对妈妈说:“可以不离,条件不改。在他复员转业之前,我绝对不会去看他,也不允许他来见我。”

妈妈见我决心不再去部队,这样下去终不是个事了。她更多的道理讲不出,女婿这次休假给她详谈之后,有一点她是明白了的,部队上的人,哪能自己说一声转业,马上就可以回家的呢!于是,有一天,她对我说:“梅梅,孩子你自己带吧,我现在要去给你妹妹照看孩子了。”

“妈妈。你……”我对妈妈的突然行动疑惑不解,“他们两口子在一起,什么事都方便,你这一走,叫我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办。都是我的儿女,只许我疼你,就不许我疼她呀!我今天是非去不可。”

“妈妈,你不疼我,可怜可怜你的外孙吧。”我伤心地说,我那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采取这个行动。

她一听“可怜外孙”,眼睛便眨巴眨巴地掉下泪来,撇了撇嘴说:“那好,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吧,我都依你。”

“你明天就给我到部队探亲去。”

见我不吭声,妈妈便去收拾衣服,声言马上就到二女儿那里去。我没辙,只得答应次日动身。妈妈心里暗暗高兴,以为制服了惯坏了的女儿,她本想要我带着孩子一道去。但孩子小,路途周折,怕闹病,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

妈妈失算了。假若她的女儿是一个没见识的姑娘,也许就老老实实地到部队去了。可是,我一上路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中途在风景秀丽的桂林下了车,去各个风景点饱览了一番,十二天一晃就过去了,我按时回到了家里。我的滑头一时瞒过了妈妈。可是,待到1978年底,老人家总不见女婿归来,便大大起了疑心。我总是搪塞说:“他们要准备打仗,哪能脱开身呢。”

谁也没料到,这次我对妈妈的胡诌,真的成为事实了。

1979年春节后的一天,已随同丈夫转业回到地方工作的“三角迷”到我家来拜年,交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见那熟悉的字迹,知道是他写来的,便随手丢到一边,在“三角迷”催促下,我才拿来看。

我想你最近从报纸、广播里知道边境的情况了吧。这回,人家用事实告诉我们,我原来不是吓唬你。只是我一直没料到会是南边的人干这种勾当。

我这封信是蹲在边境的猫耳洞里写的,敌军的炮弹正在附近爆炸。气浪能卷起这堑壕里的树叶(说来真是笑话,我们在这边境竟没有一点永备工事,这堑壕还是我们最近临时挖的),我现在好似坐在摇篮里给你写信,也许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怕你又按原址退回,故寄给素芳转交。因为后面有几句话不得不跟你说一说。

你还记得你录写的《春晚》吗?我是一次在书架上找书的时候发现它的。当我读了这首词之后,立即去查了一下有关资料。李清照写这首词的时间大约是绍兴年间吧,那时,北方女真族侵犯中原,女词人也因国家遭难而流离颠沛。她就是在那离乱亡国的社会环境中写出这词的,哀切委婉,感人至深,我们今天读起来也是颇有感触的,发人深思的。读文艺作品岂能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当然,同是一个文艺作品,由于读者的生活状况不同会得到不一样的感受。今天,我听着敌人炮弹的轰鸣,就不能不从这首词里想得更多更远了。我要对得起祖国,才能对得起你。当然,家庭生活中,我是对不起你的;反过来,你在家庭生活方面作出的牺牲,也不是为了我们个人。我们的牺牲是为了不出现李清照的生活悲剧。虽然他们并没有扫荡我们中国的能力,可是,如果一个无赖小国也可以任意欺侮我们,堂堂中华何以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不多写了,问爸妈好,问弟妹好。暂勿将我的详情告二老,他们要问,就说我在离边境很远的地方驻防,以免他们焦心。

亲亲我的儿子

我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带着孩子上了路。

小林林已经三岁多了。第一次出门坐火车,高兴得走路老摔跤,一路上好奇得很,没完没了地向我提出各种奇特的问题。孩子越活泼,使我越思念丈夫。不管他有千般错误,万般无情,可他毕竟是个好人,是个厚道人。我原想给他点厉害瞧瞧,让他早点转业回来,既然不能建立一个爱情与婚姻合一的家庭,那就好好过日子吧,那种混日子的家庭不是比比皆是么。一年不行拖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就不信拖不回来你。谁料撑饱了中国大米的人恩将仇报,同我们打起仗来!战争是残酷的,什么事都难以预料,别说张伯绍是自己的丈夫,即便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同志,自己也对他负有道义的责任,决不能让他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去参加保卫祖国的战斗。他至今都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孩子,哪怕是枪林弹雨,我也要领着孩子去当面叫他一声“爸爸”……我不厌其烦地回答孩子提出的问题,但是,当列车广播开始报道广西云南边防军自卫还击的新闻时,我魂不守舍了:天哪,真的大打起来了!

2月18日下午,我们母子到达部队原驻地。营房里冷冷清清的。留守处的同志给我找到了张伯绍房间的钥匙,给我打来了饭菜,交待说:“你要见张伯绍的事我已向首长汇报了,还要和前线联系一下。你先别着急。”

小林林吃得很香,我却无法下咽。饭后,累乏了的孩子一下子就睡着了,我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蓦然发现,那相架上方的墙上挂着我录写的《春晚》这幅字,当时我写好之后,卷起来随意丢在书架最下面那层,现在,它被夹在一面镜框里。那镜框原是挂我们的结婚照的,他把照片换掉了,用一块天鹅绒做衬底,裱上那幅字。我把镜框取下来捧往手里,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隐痛。我继而发现,书架最上层的书上,平平整整地摆着我退回的几封信。我像偷看别人的信似的,慌慌张张地把这些信打开来看。有一封是我读过批了那两句话在后面的,其余五六封是连封皮也没打开就签上“查无此人”退回来的。因此,收信人晚了一两年才谈到这些信。

横看成岭侧成峰,信中那些话语,以前我是觉得那么刺目、厌腻、不受用,如今读来却是字字句句揪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我这才发现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冷血动物”,而是一个很有才气很有感情的男子汉,只是他把自己的温热全都藏在了心底。知君心迹双泪垂,恨不相识初嫁时……

留守处的一位首长来看我们。他安慰了我几句。说是正在和前面联系,明天就派车送我母子到前边去。小林林在这时醒来,怯生生地望着首长。

“小朋友,你几岁啦?”

“四岁。”孩子清晰地回答说。

“叫什么名字?”

“林林。”

“不,林林,”我立即纠正他说,“你姓张,叫张林。”

“你以前教我说,我跟你姓林呀。”

“不,你从今天起,跟爸爸姓,姓张,知道了吗?”

“知道了。”他回答我之后,转过脸去,郑重其事地对首长说,“伯伯,我姓张,叫张林。”

十一

他被小袁护士扶到治疗室,有两位军医给他的伤进行检查、治疗,又细心地给他包扎好。

他只觉得有几只手在碰触他,医生护士们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只闻到一阵阵刺鼻的碘酒和来苏水的气味。他现在不再对自己的伤感到忧心忡忡,即使将来果真聋了瞎了,也还是可以工作的,特别要紧的是必须把这次还击战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四连以至全师在这次战役中的得失,都渗透着烈士们的鲜血啊!至于家庭生活,自己应当负荆请罪。

做完了治疗,他费了很大的劲才使小袁明白,他要一张纸和一支笔。小袁把他扶到桌子旁坐下,把纸笔摆在他面前。他写道:

“您是谁?请把答案写在我巴掌上。”

小袁觉得挺有趣,并且明白了林大姐为什么那么亲密地同他在一起,原来他们找到了一种交谈方式。她又一次由衷地佩服那位大姐的聪敏。她急忙在他手心里写道:

“护士小袁。”

“于菲在这儿吗?”

“明天赶到,放心,她会对你好的。”

“我是×师作战参谋张伯绍,请立即告诉你们院领导,并转告我们部队,黎阳同志已牺牲。于菲到后,你们医院要做好她的思想工作。”

“明白。”

小袁扶他回病房。他边走边想着,于菲明天就要到了,可自己却把发夹给错了人,那么,把被弹片扭曲了的那枚给她?不行,那枚自己必须留着,永远留着。可是,等会儿怎么向那“女记者”要回发夹呢?他突然想起应该向小袁打听那位女同志。

“那位带着小男孩的女同志是谁?”

“我们的编外医生,一位美丽的大嫂。”

十二

解小爽正在给女朋友写信,见林玉梅带着孩子走来,慌忙把信纸藏起,胡乱抓了本书看着。

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完全被她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地走到他床边。

“写情书怕什么,我给你参谋参谋嘛。”

“啊,大姐。”小伙子脸红红的,但他很善于转移目标,顾左右而言他,“我想起来啦,你像秦怡,真的,百分之百的像!不信咱们来打赌。”

“小鬼头,又想耍花招,要找镜子是吗?”

“不不,我是说真格的,你绝对像秦怡,当然,是《铁道游击队》的芳林嫂,不是《摩雅傣》的琵琶鬼,只是芳林嫂带的是个小丫头子。啊,不不,电影里好像没那小女孩子,小说里……”小爽毕竟年轻,只顾自己逗乐,一点也不能理解大姐此时的心情。

她坐在2号床上,呆呆地看着小爽。

喔,天啊,秦怡演了那么多电影,可小爽偏偏把我和寡妇芳林嫂联系起来……

那天,留守处专门派了一辆小车,把我们母子送到这边境县城。后指的刘干事接待了我们。我向他打听情况,他总是岔开话题,把我们安排在招待所住下他就走了。

没料到,这里等待我的是一个噩耗。

早晨,小林睁开眼就嚷着要我带他去找爸爸。他曾经是多么羡慕邻家的孩子有爸爸啊!听着他问:“爸爸会给我买糖吗?”“爸爸会像舅舅那样用胡子扎我吗?”“爸爸今天……”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带着孩子刚刚走出房门,便听到挂在走廊上的扬声器里正在广播一则新闻:

……316高地灌木丛生,不利于观察敌情,四连两次冲锋受挫,连长李广生光荣牺牲。从师指挥所到前沿来了解情况的参谋张伯绍立即代理连长指挥,对三个排的进攻路线重新作了调整。然后,他亲自带领一个班从左侧迂回,击毙敌军八名,占领了侧翼4号阵地。一排长黎阳随即带领本排,配合张参谋向主阵地发起了冲击。经过十多分钟激烈战斗,四连终于拿下了316高地。通往高平的铁锁终于被打开了。但是敌人并不甘心失败,立即向316高地反扑,妄图在我后续部队赶到之前夺回阵地……

谁?什么人牺牲?张伯绍?我的脚板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动也不能动,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播音喇叭,小林在一个劲地扯我的裤腿。

……张伯绍跃出堑壕,端起机枪向敌人扫射,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边炸开了,张伯绍同志壮烈牺牲。排长黎阳……

这次,我听得准确无误:是的,是我的张伯绍壮烈牺牲!我只觉得心脏里的血液一下子全都涌到眼里、喉咙里和鼻腔里来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床上。小林坐在我身边哇哇直哭,服务员小韦手忙脚乱地给我喂药喂水。

刘干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这时,他抱歉地对我说:“玉悔同志,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们本想从从容容地告诉您的。可是……”

我完全谅解刘干事的心情。我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歇斯底里。我抱起孩子,沉静地对刘干事说:

“我们去看他。”

“已经安葬了。”

“去看他的墓。”

于是,刘干事叫来一辆小车,后指的首长也正好来看望我们。我们一齐去烈士陵园。

站在写着“张伯绍烈士”的墓碑前,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在膨胀,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只觉得身子在飘,飘。飘过白雪皑皑的荒原,飘过崇山峻岭之颧,飘过烟波浩淼的海洋……

小林使劲扯着我的手,叫道:“妈妈,你看,你看呀,这花多美呀……”

一群少先队员和他们的老师正在这里祭奠烈士墓,每个坟上都摆着几束野花和纸扎的花。小林拿起了一串野花,举到我的面前。

“妈妈,妈妈,这叫什么花呀?”我觉得孩子不是问的花,而是嗲声嗲气地问,“这是爸爸买的花呀?”“爸爸在哪?爸爸在哪……”

我沙哑着嗓子说:“林,我的宝贝,你的爸爸就在这里面,你叫一声爸爸吧。”

机灵聪明的小林吃惊地看看我,看看坟墓,突然撕肝揪肺地喊着:“爸爸。”凄厉的童音尖锐地划破了陵园的肃穆,在场数百男女老少无不泣下……

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难道泪水能洗刷悔罪者的愧恨吗?难道九泉的英灵能听到忏悔者的泣泣诉诉吗?不!

我从烈士陵园回到招待所,打点行李准备回家,瞥见隔院子的野战医院万分忙碌。前边的战斗打得正紧,伤员在不断送下来。我望着隔院刚抬来的伤员,由于医生护士忙不及处理,伤员躺在那里呻吟。

我身不由己地来到医院,立即帮助料理那些刚送来的伤员。起先医生护士们以惊疑的目光打量我,后来见我并不外行,便放心地让我干开了。我一心扎在伤员上,忘记了痛苦与劳累,有时连孩子都忘了照顾。好在招待所的小韦特别喜欢小林,成天都和他在一起。

打下高平之后,伤员下来得少了,我去办好一切手续,准备回家。昨天,我怀着惆怅的心情,最后一次来病房清理卫生,来到这13号病房的时候,正巧遇上师后指首长来这里看望这位黎阳。

原来我只知道这是一位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伤员,却不知道同张伯绍一同战斗,一同被广播的正是他。本来,伤病员床头卡上明明写着“黎阳”二字,但我听广播时只倾注着自己的张伯绍,没把“黎阳”二字留在心里。听了首长的一番介绍,我才了解了他。

于是,我格外地注意他。昨天,我几乎整天都呆在这间病房里。我越注视他,越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觉。我自己也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地不愿离去。因为他是自己丈夫那条战壕里的幸存者,而对他格外感到亲切吗?似乎不完全如此。

我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很不安宁。伤病员在疼痛而又苦闷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常常会想到绝路上去,因此,我为他担着心。我终于挫败了他的自杀举动。当我抚摸着他的手臂的时候,我苦苦地思索着:他为什么要自杀呢?痛苦难忍?怕将来成为社会的累赘?怕……不,我们的英雄不会那样意志脆弱而又心胸狭隘。对了,小袁说,他有一位未婚妻,是个漂亮的女军医。他肯定是想替未婚妻彻底解决难题,这倒符合他的坚强性格。

我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心里不住地叨念:“你错了,我的兄弟,你错了。”我伤心地流下了眼泪,那本来就抑郁的心情,此时格外想对人倾吐一下。喔,他根本听不见,怎么说给他听呢?我知道,一个人的视觉和听觉丧失之后,触觉会变得十分敏感,在我们的手的接触中更加强了我的这个印象,于是,手指使我们之间的信息奇迹般地沟通了……

当小袁扶着张伯绍进病房的时候,解小爽已经结束了对芳林嫂和琵琶鬼的评论,正在用报纸给小林做轮船。小袁把张伯绍交给林玉梅,然后返回治疗室,带着那张字条报告院部去了。

张伯绍在床沿上坐下之后,敏锐地认出了林玉梅的手。现在清楚了她肯定不是于菲,他想,那么她到底是什么人呢?记者也不应该带着孩子到前线来采访呀,小袁说她是什么编外医生,简直莫名其妙。那个发夹应该要回来吧?他突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在心里跳动着。

“请把发夹还给我。”

她对他要回发夹疑惑不解。她本想等于菲到来之后,自己就可以卸下担子,同时把发夹交给那姑娘,难道他现在知道了真相?她从身上掏出那枚嵌花的发夹,紧紧捏在手里,好似捏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她舍不得还回给他。

这时,小袁进来,取下了床头那张写着“黎阳”的伤病员卡片,挂上了写着“张伯绍”的卡片。

林玉梅看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刹那间一道闪电在她的脑际划开,她顿时像从梦中惊醒,明白了一切。于是,号啕大哭,泪如泉涌。

张伯绍发觉“女记者”突然扑在他的怀里,用头撞击着他的胸脯,滚烫的液体逐渐逐渐浸湿着他胸前的衣衫。啊,我们的张伯绍,也终于明白了“女记者”是何许人。啊,妻子,爱情,信念,这个孤儿出身的军人真正从那滚烫的液体中不可分割地感觉到了。他激动异常地用手去搂抱她。真伤脑筋,左手太不得力。

小林站在房中间不知所措,小袁抽泣着向门外退去;小爽慌忙去拿自己的拐杖:“小袁,袁小姐,你太自私了,丢下我不管……”

小林过去扯妈妈的手,可怜巴巴地叫着:“妈妈,妈妈。”

林玉梅疯了似的一把揽过儿子,放到张伯绍的怀里。

“小林,这就是你爸爸,快叫,快叫爸爸,这才是你的爸爸呀!”

小林望着满头满脸缠着纱布的“叔叔”,然后又向妈妈眨了几下大眼。

“林,我的宝贝,这个真的是你爸爸呀!快叫哇。”

“爸爸。”小林嘴唇翕动着小声叫了一声,“他不应我。”

“傻孩子,爸爸听见了。”她破涕为笑,“快跟爸爸亲亲。”

我们的故事还有一个题外的结尾:

于菲来了。张伯绍、林玉梅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一道陪她去祭扫黎阳烈士墓。那墓前的木牌理所当然地换了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

黎阳烈士千古

妻于菲立

于菲没有哭泣,她低头默哀后,戴好无沿帽,凝视着那墓碑行了一个长久的军礼……

(原载《昆仑》1983年第2期)

同类推荐
  • 我要当八路

    我要当八路

    1941年,日军扫荡晋察冀边区,八路军一分区独立团一连为争取群众撤离的宝贵时间,将日军引到狼牙山,最后剩下的五位壮士无路可去,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悬崖。此事深深震撼了摩云寨大当家的儿子乔继山,他从一个只知报家仇的土匪,到自动组建了一支狼牙英雄小分队,并在八路军的引导下联合抗日,不仅顽强抵抗了日军的侵犯,还成功保卫了清西陵的宝藏……
  • 基度山伯爵(下)

    基度山伯爵(下)

    《基度山伯爵》讲述了一个关于复仇的精彩故事。一位年轻英俊的船长惨遭朋友暗算,在历经漫长而艰难的冤狱磨难之后,他以超人的毅力和智慧学会了在绝境中生存下去的要领和准则。当他历尽艰险终于逃出冤狱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的空气时,他得到了从肉体到灵魂的第二次重生,命运给予了他无穷的智慧和巨大的财富,使他藉以最终复仇成功……精于戏剧写作的作者大仲马,在这部小说中成功代入了戏剧的场景和交响乐的节奏,将跌宕起伏、迂回曲折的紧凑情节在小说中融会贯通。故事情节离奇却不失生活的真实,人物性格鲜活,极具传奇色彩。这本书以其深邃的魅力,至今仍然影响着不少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格。
  • 无土时代

    无土时代

    小说以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木城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石陀、天易、天柱、柴门等一群与城市格格不入的怪人,变着法儿与城市“对抗”,他们生活在城市里,却怀念乡村,留恋农耕,渴望原生态的风景,甚至试图在城市里开荒种地,种麦苗种蔬菜,上演了一出出悲喜剧……
  • 藏獒笔记

    藏獒笔记

    退役特种兵肖兵,就是在西藏日喀则的一个村落里认识了这样一只纯种的藏獒——大黑。刚开始,大黑表现得无比倨傲,对肖兵不屑一顾。肖兵对大黑也爱理不理,不久,在经过一系列事情后,特别是藏獒大黑多次与狼群凶猛厮杀后,肖兵终于见识了这个高原王者的英武……
  • 银河帝国12:机器人与帝国

    银河帝国12:机器人与帝国

    人类蜗居在银河系的一个小角落太阳系,在围绕太阳旋转的第三颗行星上,生活了十多万年之久。人类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他们称之为“地球”)上,建立了两百多个不同的行政区域(他们称之为“国家”),直到地球上诞生了第一个会思考的机器人。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人类迅速掌握了改造外星球的技术,开启了恢弘的星际殖民运动;人类在银河系如蝗虫般繁衍扩张,带着他们永不磨灭的愚昧与智慧、贪婪与良知,登上了一个个荒凉的星球,并将银河系卷入漫长的星际战国时代,直至整个银河被统一,一个统治超过2500万个住人行星、疆域横跨十万光年、总计数兆亿人口的庞大帝国崛起银河帝国。
热门推荐
  • 花正好,你还在

    花正好,你还在

    品行优良的好校花刘雅诗遇到外表看似冷漠其实闷骚的大校草应琛,雅诗彻底崩溃,他简直是个无赖!
  • 言栀有礼

    言栀有礼

    明月渠水里,言栀只是一个小透明,直到烂姑娘爬到了大神榜,言栀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医生。其修成大神之路漫漫,言栀走得缓慢,亦礼在等的很有耐心,亦礼奋力爬到了大神榜,只为让她在游戏中待得更有意思,让全服知道她有一个如此男友力爆表的男友。言栀:嗯你这么宠我我可是会恃宠而骄的。亦礼:不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言栀:......高冷,亦礼你的高冷呢?这么逗真的好么?游戏中,女用男号的烂姑娘也被一名少女缠上了,烂姑娘头疼得很,她多次表示她是直的,奈何对方也是人妖号,人妖遇到人妖,言栀觉得这就是烂姑娘搞笑的爱情故事。
  • 苌弘演义

    苌弘演义

    传说盘古王开天辟地,女娲氏取石补天,创造了许多人间奇迹。然而传说终究是传说,比不得史书上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真人真事。
  • 云龙之子

    云龙之子

    一个80后农村男生的成长,持之以恒不放弃文学之路的梦想。他没有上过高中,却上过大学【初中起点的五年一贯制大专】。他深信:人生不是看不见成功,有时的确缺少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是那个创世文学的起点。
  • 想你的吻

    想你的吻

    她不过是黑夜中一颗努力发光的星,而他,却是骄阳。骄阳与夜星似乎无法相遇,而他们,也许就是这样错过了……一次萍水相逢,使他们相识,渐渐相爱,却因为生活的种种,他们不得不分开,五年时间,他们一直在寻找着对方……
  • 学长快开门

    学长快开门

    优雅温柔受,腹黑傲娇攻。拜托,他只是想好好的过而已,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打他的注意。喂喂,我不是故意不认识你们的,而是我有脸盲症啊!什么?还要扑倒他???
  • 火影忍者之火之意志继承人

    火影忍者之火之意志继承人

    孩子,你想成为火影吗?哦,你是要做海贼王的男人啊...不好意思,问错人了...当一乐拉面上市,当鸣人佐助离村,当木叶的新苗萌芽.....火之意志,是否会再次被点燃?
  • 静夜闻

    静夜闻

    “我们都网聊了三年多了,就不能见一面吗?”想这样的要求,三年来小姚已经提了无数次,可每次都被对方一口回绝掉。“还是不要了吧,见了面你肯定要后悔的。”看着屏幕上的字,小姚依旧没有死心。“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那种外貌协会的人吗?无论你长得怎么样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跟外表没有关系的。”“那就更好说了,不准再拒绝我,不然跟你绝交。”小姚这次算下定了绝交,不见面誓不罢休。“好吧,不过你可别被我吓着。”看到对方妥协,小姚不由得对于有点沾沾自喜。“时间地点,你定,我用生命保证不会放你鸽子。”小姚说。“不用了。”“不用了?难道想耍赖。”看着屏幕上冷冰冰的几个字,小姚心想到。“其实我一直就在你床底下。”
  • 我要换相公

    我要换相公

    块糖换来的一段姻缘。那个狐狸般腹黑的男人,本来是我避之不及的劫数,谁想,后来却成为了我难以舍弃的恩赐。一开始女主无节操,可能会让有些亲接受困难。墨妍:“节操是神马?能吃么?”墨妍:“追男人开外挂,我表示,很爽。”廉皓尘:“这闺房之术也是学问啊,如何修不得?”廉皓尘:“昨夜娘子趁着醉意说是要推到为夫来,为夫一开始极力反抗来着,后来实在拗不过娘子,也就半推半就地顺从了……”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忆往述怀

    忆往述怀

    季羡林先生是著名学者、国学大师、同时它还是著名的散文大家。季羡林素以学术造诣较深著称,他虽是年事耄耋却神思焕发,有大量散文随笔问世,亦是文坛一大幸事。本书收集了作者近年来发表的散文随笔,蕴涵着作者一生的追求、理想和人生观,它虽没有华丽的语言,但从平实无华的叙述中,却透露出许多深刻的人生哲理,读过之后让人的心灵不禁为之一振。这些作品内容丰富,构思精巧,文笔精妙,从书中可以领略欣赏季羡林先生深厚的文学功底和为人处事的原则,以及对待人生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