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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轨道末端

上篇

田翔被人又推又喊地弄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睡在电影组他的那个小单间里。“我昨晚是插好了门才睡的呀!”等到那浓烈的汗酸味拌着没洗的衣服和尼龙袜子沤在盆里发酵的臭气撑开他的鼻翼撩起他的眼帘后,方才明白自己早已和雅静溢香的小居屋告别了。那梦魂萦绕的天地呀,每天可以睡到早晨八九点,名正言顺:晚上放电影睡眠太晚,政委都管不了。来到这狗窝里连睡觉都要受一个班级干部管制。唉。

“大家动作快点。田翔,你也挑水去。”站长挺在门前吆喝着。

站长吆喝了几句之后反剪着双手,踢拖着双鞋走向坡下的菜地去。正式命令他是班长,可大家都叫他站长,据说前几任班长都是这样被人叫的,从何时起则无考。跟在站长后头的是杨文礼,拖着一把锄头,刮得水泥地嘎咕嘎咕发牢骚。田翔从工具间挑出一担桶来,才认清公路上走过来的是两个妹子。她们挑着箩筐,箩筐很沉,因为姑娘每迈一步,扁担头都要向下打个闪。当姑娘们走到近前的时候,他看清了打头的那个的脸,鸭蛋形,不白,却很娇柔,一对溜光的眼向他飞飘而来,像空中展翅而不扇的燕子那样停定了一下,又飞飘而去,不错,够味,她给这陌生人送了一个深刻的注目礼后说:“班长,我们来晒谷啊!”好一声清脆甜润的喊声,田翔觉得分明是冲他喊的。接着他看清了第二个,脸比前头的那个要圆些,也不白,眼神儿也很够意思。她瞟他一眼的同时颇有派头地笑了笑。他禁不住打心里喝彩。月台上可真是晒谷子的好地方。

“田翔,你小子,脚底板长钉子啦!不要什么东西都看到眼里拔不出来,这里可不是机关。”站长竖在菜地里朝他喊。在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不愿一开始就把关系搞坏。于是大声清了一下嗓门作为回答,然后,吹着口哨。他突然觉得很舒心,忍不住要吹,“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他把原节奏加快一倍,一支悲悲切切的曲子吹得欢快无比。比起昨天,这担水果然轻。来回挑了几趟,他有些憋不住,将正要伸腰把水担起来的汪志光堵在水塘边。“喂,这两个妹子就是冲口三家村的吗?”汪志光点点头“嗯”了一声。田翔本来还想问点儿什么的,却被那冷冰冰的一嗯把兴致给打消了,于是心里骂一句:这土鳖虫子真不是个东西。

“喂喂,开饭了开饭了。”恽毛弟站在伙房的窗口里对菜地上的人喊。好半天,才见站长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走吧,吃饭去。”

一盆稀饭,一笼馒头,五碟小菜都摆在桌子上,虽然桌子边有凳子,田翔已发现487专用站的人们并不喜欢团团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于是他盛了碗稀饭,抓两个馒头搁在小菜碟里,端到门外蹲在屋檐下吃,恽毛弟也端出来相跟着蹲在他身边。他觉得只有和毛弟谈得来。两个妹子又挑了稻谷过来,在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前头的鸭蛋脸扭过头来说了一句:“恽班长,吃饭啦。”毛弟酸酸地答道:“咳,是呀,这馒头太没味道了。”两个妹子走过去,“嗤”的一声笑。田翔看着她们走到月台,把稻谷倒在水泥地上,用一个爪篱扒开。“政委的女儿我见过,比这两个差多了。”毛弟说着,故意咀嚼咂吧得呱呱响。田翔感到很愤怒,一定是政治处主任背弃了保密的诺言对连里说了,连里肯定又告诉了站长,而站长又不独吞,这不怪毛弟,他这样不拐弯地来搔痒还算够哥们,便说:“人不能那么比,各有各的味嘛。”毛弟凸足了吃惊的眼球:“哎呀,你小子,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田翔有些苦涩地笑了:“那事儿,要亲身尝过了才能领略的。”毛弟还是不死心:“你和她搞过几回?”田翔朝那两姑娘努努嘴,答非所问:“你刚才对她说,这馒头没味道是什么意思?”毛弟长叹一声说:“有我们站长罗锦福在这儿当座山雕,你甭想吃窝边草。”

电话铃这会儿气势汹汹地响了起来。站长便踢踏踢踏从饭堂出来,拖拉着鞋跑到那边房里去接电话。田翔只两天里就发现,这老哥只要屁股一落座,那双臭烘烘的脚丫子就必定要从鞋子里拔出来。他推测,这八成是大家不愿围在一桌吃饭的原因。“这王八快当爹了。”田翔知道毛弟是在说站长,接着话把儿问了一句废话:“他结婚了?”毛弟说:“结四年了。比他大三岁。今年春节到这来过一回。在小江口下了火车,打听地址碰到总库的一个司机,把她捎到这里。司机叫道:站长,你家大娘来啰。站长第二天就把她送走了。那几天我养病在医院,没见着,杨文礼告诉我说,叫她大娘实在不冤枉。”田翔在电影组放宣传罗锦福先进事迹的幻灯片,看过关于他的报道,知道他有八年兵龄,当了五年班长,已连续四年被分部树为标兵,“大娘”的动人事迹倒是压根儿没听说过。田翔还知道他一直在要求转志愿兵,但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转不成。

站长踢踏踢踏地走出来:“大家快吃饭,快吃饭,有任务!”

太阳从东边山上探头探脑地拱出来,冲里的那些雾气就都消失了,时不时的有几口风吹到人脸上,那新鲜幽香的稻谷味便钻进鼻孔里打旋。

“喂,你们把谷扫起来,扫起扫起,挑走。”站长在月台上撵那两个妹子,“我们今天有任务,马上要清理站台。”两个姑娘便尖声叫起来,话说得很快,叫人听不清她们讲了些什么,不过那尖叫声中缠绵娇滴温柔狐媚的酸巴劲儿足以叫人怜香惜玉。站长到底是一条硬汉,反剪着双手立在那儿无动于衷。“恽毛弟、汪志光,还有你田翔,都站在那看什么,快拿扫帚来帮她们扫谷。”志光操起扫帚就过去,扎下头就扫,不敢抬头睨那两妹子一眼。因为是有任务,马虎不得,毛弟和田翔也不敢怠慢,一齐上前动手。田翔终于还是听明白了她们的苦衷,若是把这冲里打下的稻谷挑到冲口外的大村梁家坡去晒,来回要走十多里路,而且家家都在收谷,那里也难找到空闲的晒场。鸭蛋脸扯着毛弟说:“恽班长,你给我们求求情啰。”田翔这时知道了她叫尹秀妹,那个圆脸的叫丁彩云,她们对几个战士一律叫班长。田翔问毛弟:“她们以前总是在这里晒稻谷的吗?”毛弟说:“就是近两年包产到户,冲里这几户人家才到这里晒谷。今日碰到巧,她们要抢时间晒谷,我们又要接站,以前好像没撞过车。”

田翔将站长拉到一边说:“站长,我看叫她们把谷弄到我们房顶平台上晒行不行?”田翔听站长的口气松泛,便说:“我这就上去看。”站长伸手拦着:“先让我请示一下吧。”毛弟不耐烦:“请示个屌,稻谷晒在上头,哪个人有那么长的脖子能看到!”

田翔找出个人字梯,但够不着屋檐,又在底下加个桌子,才搭到平台的檐边了。他爬到上头一看,积有灰泥的地方长着幼稚天真的小草,中间凹陷积过水的地方长有坚强不屈的青苔,再就是零零散散飘荡落魄的树叶。“行呀!把扫帚递上来,扫一扫就可以了。”站长和志光带了扫把上来,站长向下头问她们:“这几栋房顶上够你们晒吧?”她们连声说:“够了够了。”扫完了,田翔沿檐边走了一转,叫拿两块铺板几根茅竹上来。把茅竹架好在两栋房檐之间,再在上面搭铺板,做成一个天井,就像从井里打水一样,很方便地把谷箩提上去了。两个女同胞千恩万谢。毛弟说:“谢个哈,过年打了粑粑多送些来就是。”站长不住嘴地对田翔说:“你小子真可以哟,不愧是机关下来的兵,鬼点子就是多……”半是表扬半是挖苦。田翔不以为然。他看见下头两个姑娘抬了一箩谷来,居高临下的目光插进了她们衬衣的领口里,瞥见了她们那对雪白的又是体力劳动练出来的处女峰,那皮肤要长在她们脸上多好,他想。他急忙把绳头扔下去。站长不知是何时停止了夸奖,抓着绳子的手动也不能动。站长显然也看到了那美妙的东西。田翔大声清了一下嗓子,把站长从奈何桥上叫回头,倒把下头俩妹子骇了一跳,惊恐地抬起头看他们。

月台上的稻谷都弄上来了,站长说:“你们自己来扒开吧,我们马上要清检站台。”彩云站在下头娇声嗲气地说:“站长,你就帮人帮到底嘛,我们哪敢爬上去呀。”秀妹却说:“这有什么不敢。”说完,噔噔噔地爬着梯子就上来了。彩云站在下头装腔作势的也来爬,还没上到那张桌子就哎哟哎哟叫起来,并对正在旁边的志光说:“汪班长,你给扶一扶呀!”志光红了脸,勾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毛弟早已赶过来,用闪电般的速度双手从后头抱住她的腰把她撂到桌上,彩云像被捅了一刀那样叫着站在桌上扶着梯子笑个不住。毛弟说:“快上吧,叔叔在下头给你护着。”“死远些吧,姑奶奶不稀罕你。”“毛弟,你嘻嘻哈哈个什么劲,摔伤了人你负责呀?!”站长在上头发威,彩云就不笑了,一边往上爬,一边说:“站长,你可要拉我一把啊。”站长反而往一边躲,秀妹拉了她上来。

五个人都集中在月台上听站长交代任务。作战物资进出库,是由火车从小江口拐上专线铁路到这个专用站来装卸的,本站与洞库之间则由汽车队转运。火车不进库,不知是什么原因,好像不是为了保密。毛弟不屑地说:“哄他娘去,人家现在天上的卫星连地上的脚印都看得清,这火车汽车算个屌。”今天是一批送到广西前线的弹药,所以站长交代得格外认真:“站台上每一寸地面,路基上每一个石子儿缝里,都要过一遍。”布置定了,各人便按划分好的地段分头去清检。

太阳升得很高了,没有一丝儿风,天闷热得很,清检完毕,留下志光在月台上站哨,大家回到屋子里。杨文礼跟站长说了一声,骑了自行车去梁家坡买肉。站长拖拉着鞋钻进他那个小隔间,并且把门关了起来。田翔倒头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眯起双眼凝视斑驳的天花板捕捉离奇的电影画面。毛弟坐在靠背椅上,用脚尖钩住床下的架子,翘起椅子的两个前腿安乐地悠晃着。很无聊。听房顶上两个人扒谷。声音很小,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种神秘动静。“他肯定躲在里边看女人的裸体画。”毛弟冷不丁地扔过来一句。田翔扭动头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错不了,我发现过他枕席下塞着两本人体素描。他懂什么狗屁美术。喂,你给我参谋参谋,那个彩云怎么样?今年复员我想把她带回家。”“那不是拆我们这先进班的台吗?”“哼,我才不管他呢!我就是要打破487专用站的神话,别让他继续欺骗共产党了。”“你莫搞错喔,宣扬他又不是他自己去吹的,我看倒是人家在欺骗他呢!”“他自己也欺骗自己,活该。”

“恽班长,来帮帮忙啰!”女同胞在屋顶上叫唤。他两个起身,毛弟的椅子差点翻了。田翔说:“她比秀妹要逊色一筹。”毛弟指住田翔的鼻子:“我警告你小子可别打她们的主意!”两人出门,毛弟爬到屋上,田翔在下头,把她们刚挑来的两担谷弄了上去。

“呃,过来一辆汽车。”毛弟在上头说道,“不知是谁来了?”他下到地上的时候,那辆解放牌卡车也冲到了路口,像一头蛮横的野猪扭动了几下屁股停在月台边上。他骂了一句“神气个屌”,就见连长从那驾驶楼里下来,然后又接下来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毛弟拉了田翔一把:“走,看看去。”这时,站长也闻声出来了,三步并着两步跑上去迎接,踩破了后跟的塑料军凉鞋打得地上的石子儿飞起。“呵,是连长和大嫂哇,贵客贵客。”这两个不紧不慢地迎上去,毛弟边走边说:“不怎么样,不怎么样……”那女人确实长得太不怎么样了,但是毛弟抢上去和连长握手的时候还抓紧时间近距离地看了人家老婆一眼。站长介绍说:“这是从电影组下到我们班来的田翔。”连长握田翔的手的时候眼角儿也不看他而是望着屋顶上的两个妹子:“那是干什么?”站长赶快解释:“今日站台接了任务,只好让她们把谷弄到那上头去晒,嘿嘿,连长不、不要紧吧?”连长一边走一边翘头看房上,鼻子里发了个古怪的“呣”:“晒谷,你罗锦福越来越出息了,房上晒谷。”不置可否。毛弟马上凑到女人和孩子脸面前:“依呀呀,这孩子好可爱的啵,大嫂,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女人答话的口气颇骄傲,田翔看见她满嘴的牙齿又齐整又洁白。“叔叔抱抱你啊,好不好?”那差不多一岁的孩子刚刚醒来,瞪着滴溜溜的黑眼珠子乱看,毛弟就去抱他来玩,右手伸进女人怀里的时候有意无意顺便咸涩了一把。人都进到屋里,连长问:“杨文礼那小子呢?”站长回答道:“到梁家坡买肉去了。连长在这儿吃了饭再去库里吧?毛弟、田翔,你们马上动手做饭,杀两只鸡,再杀只鸭,一只鸡白切,一只清炖,鸭子红烧,嫂子第一回到我们这吃饭,得隆重点。我叫了文礼买鱼的。”连长从毛弟手里把他儿子搂过去用胡子扎,弄得那孩子哇哇乱叫。毛弟和田翔出门的时候,连长太太追上来,把烟和糖一齐往他们手上塞:“我跟你们一起去做饭吧。”站长奉承说:“嫂子,不用你动手,我们站上的汉子人人会做饭。”连长说:“让她去。”

吃了中饭,连长就带了太太和公子到库里去了。临走,杨文礼扔给了连长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不知是什么玩意。连长今天是去小江口接老婆孩子顺道拐进来看看的,多喝了几杯,把今年老兵复员的安排兜底儿告诉了他们。罗锦福转志愿兵的表已经报上去了,这回基本上可以落实。杨文礼肯定能走,连长拍胸脯打包票。毛弟悄悄告诉田翔,文礼的舅舅办私营公司突然发了大财,因此拼了命也要走,并且到连长指导员甚至库领导那里都去做手脚。毛弟虽也是农村人口,但他们那边乡镇企业也很发达,早急着要走。田翔就不用说了,反正是城市入伍的,早晚回家都是全民所有制。小汪是新兵,不在此例,而且他似乎挺想在部队干出个人模狗样的。如此,五人走三个,皆大欢喜。

太阳正辣的时候轮着田翔站哨。三伏天,这可是个要命的时刻,人在太阳底下犹如在火炉里烤得浑身上下冒油,真是三伏天吃鱼不用油煎。躲到雨棚下也凉快不了多少,月台与铁道上带着机油味的热气一团团辐射过来,叫人真想吐。两个妹子在房顶上也耐不住,下来了,向着这雨棚款款而来。他便装着若无其事地踱着步子。

“班长,你是新来的吧?”是秀妹问话,两人都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当扇子扇。汗水湿了她们一身,单薄的衬衣贴在肉上,把那些七弯八拐的线条都抛了出来。他闻到了比那烈日下机油气强烈百十倍的气息,吸到肺里从胸腔内直往外燎,与酷日下暴晒正相反。还没等答,也用不着回答,彩云就问:“你贵姓呀?”他说了。秀妹又问:“飞翔的翔吗?”有水平,问话里显示了文化素养。“你是演电影的吧?”彩云真是好眼力,他在梁家坡放过两场电影,放的什么片子记不得了。他刚刚点头彩云紧接着就问:“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在这里演电影呢?”他说:“不,我是犯了错误,受到处分,发配到这里来的。”两个妹子笑起来,笑声很悦耳,几乎同时说出:“骗人!”“真的,骗你们是小狗。”秀妹正色问:“犯什么错呢?”他也一本正经说:“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两个妹子更笑,像两个铃铛被风吹动,但秀妹的铃透着一种压抑的调子,没有彩云那么坦荡。“骗人骗人,谈恋爱哪会受处分的呢!”他索性道:“因为我跟她睡了一觉。”铃铛陡然定了,立即又相互猛烈撞击似的响,两顶草帽同时把脸遮住,弯着腰转过身去,飞也似地跑开去。那猫腰迅跑动作就像他举了枪要朝她们射击;听那欢笑却像是她们恶作剧把他推进了粪窖为防报复而逃走。被惊动了的站长拖着鞋走出门,撅着眼帘看了看,转回去了。两个妹子爬上房顶,用爪篱扒动谷。这样的烈日,勤勤地扒动,稻谷一天就晒得干。

没过一会儿,她们又赶到雨棚里来了,不出声的腼腆的笑挂在汗渍斑斑的火苗跳跃着的脸上。这才真叫有味,他想。秀妹和他对视了几秒钟后问:“田班长,你演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吗?”“不是演过,是放映过。”“讨鬼嫌,不要抠字眼嘛!”于是,他们便像老朋友似的很投机地谈电影电视,谈明星走红,谈命运乖戾,谈这山沟里的面貌几十年如一日,谈高中毕业后考不上大学不知道怎样才有出头之日……

不知不觉到了三点钟,两个姑娘提起空箩筐回田里去挑谷。他又开始觉得无聊,任务下达半天了,还不见动静,如果今晚装车的话,车队和勤务连这时候应该开来了。杨文礼来接哨。田翔回到屋里,剥得只剩条裤衩后把自己撂平在床上。汪志光睡得像猪一样开着摩托车,恽毛弟躺在那儿看一本杂志。“喂,你是不是动手去胳肢人家了?笑得那么感人。”“你喝醋了是吧?”“要是彩云的话,我让贤。秀妹不行,人家那小哥儿在中越边境扛七斤半,是她高中时的同学,咱们都是穷当兵的,得讲点良心。”“看来你同她们的关系真是不一般呀!”“咳,反正在你面前我不敢吹牛,当然也不怕告诉你,我怕他个屌,最大的处分也不过是复员回家乡种田。头一回,她浑身一个劲儿地颤抖,把我的肩膀都咬出了血。干吗干吗,瞪了那么大的牛眼看我做什么?好像你是吃素的。”“我、我、我真冤枉啊!”田翔捶了一下床板,毛弟反而眼洞子要吃人了:“原来你小子倒是个蜡枪头呀!我都给你讲了吧,我们站长起先和秀妹的姑姑就有一腿。”“她姑姑?”“这有什么奇怪,小姑姑才比她大四岁。那还是我们当兵以前的事,是彩云告诉我的。后来,她家里收到胡家山一户人家两千块钱礼金,就把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姑送过去了。罗锦福这王八他妈的死一个,一头拱回老家闭眼划拉了个老婆,结婚三天就返回了部队。这王八,要是我,带了她远走高飞,反正不犯死罪。”“那么你听着,姓恽的,要是你到时候不把彩云带走的话,我不送你一粒花生米就不姓田。”“哎呀呀你,罢了罢了,我算是碰到个恶煞星了。”“本人决不食言。”“你要真是活佛转世,倒是想法儿替秀妹拿个好主意呀。”“这话怎么讲?”“她家真他妈财迷,又把她许下人家,已经收了三千块钱礼金。她比她姑有主见,说是硬逼她嫁过去的话,就写信叫她那小哥儿带枪回来。吓得她家里不敢硬强她过门,采取绥靖政策,等那当兵的复员了再来收拾她。”怪不得她的笑不是那么舒心,田翔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感觉没有错:“那当兵的就出不起三千块钱吗?”“你我兜里有几个钱还不知道?叫家拿,这破山沟,谈何容易。他又是个有血气的哥们,靠家里花钱买老婆有个屌意思!碰到这个丫头也是一路货,家里要接一分钱彩礼她就不出嫁。”“好一对有情人。这事儿不难。我问你,乡里管登记结婚的人认不认识他两个?”“可能不认得。”“不认得就有门,哪天,你和秀妹一道到乡里去,你冒了那哥们的名,领一张结婚证。等他一复员回来,立即就是一对夫妻在一起生活,叫她家里措手不及。”

“你小子果然是烂肝烂肺一肚子坏心眼。回头我来告诉她,就这么办,替咱当兵的出口恶气。”“睡吧,睡吧,我困了。”这时,听到屋顶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毛弟便说:“我不困,上去帮她们晒谷去。”说完穿起衣服就出去了。田翔开始迷迷糊糊,只听得秀妹说:“恽班长,你们今天的报纸取来没有,拿上来给我们看看嘛……”他似乎记起,上午杨文礼去买肉的时候,把报纸带回来了的,好像就扔在电话机边……他睡着了。

他被哭喊闹嚷的声音惊醒。鹅黄色的空气中充满了恐怖的波动。毛弟闯进屋里来,嘭的一声扯开橱门。“干什么?怎么了?”毛弟根本不答话,翻出红十字箱,跌向门外去。彩云的哭叫声像一股渗透脊髓的冷气吹到田翔背上,他从床上蹦起来只穿着裤衩冲出门去。

彩云跪在地上,把秀妹搂在怀里。昏迷的秀妹头上流着血,毛弟在给她包扎。站长踢踏着鞋跑去村里报信,汪志光在一旁傻站着。田翔蹲下去帮毛弟取棉签、碘酒瓶子,问:“怎么跌下来了?”彩云哭诉:“不是踩失了脚跌的,是她自己跳下来的。我们在那头说话,她在这头看报纸,我看见她‘哇’的叫了一声就一头栽下来。”他看见秀妹手上还紧紧捏着截报纸,脚边另有撕破的半张染着红色,用它擦过血,他把她手上的半张剥下。毛弟给她包扎完成任务了,马上要背她上卫生院。田翔阻止说:“背不得。现在还不知道她摔伤了哪些部位,快扎个担架把她抬走。”汪志光这才像充足了电的机器人动作起来,从工具房里拖出许多木棍木棒木板。三个兵正忙着胡乱扎担架的时候,突突突突一辆手扶拖拉机喝醉了酒一样蹦蹦跳跳过来了。只见站长从车斗里跳下,拖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跑过来:“快快快,把她弄上车,弄上车。”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秀妹弄到车上,机手就要开起走。田翔叫道:“等等!”跑回屋里,抱出两床军被来,铺在车斗板上,再放秀妹躺好,彩云坐在一边护着。

手拖开走了,突突突,留下一股浓浓的臭烟,久久不得散去,四个大兵在屋前场子定格。太阳鬼鬼祟祟地往西山下躲,山冲里抹上了一层带腥味的颜色,草不摇头树叶也不动,空气中隐藏着浓密的芒刺。站长把那一只鞋踢到坡下的水沟里,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拍着一双脚片子到屋里去了。

田翔转回身来,看到了墙根那张射着股红色彩的破报纸,过去把它捡起。一个神灵的启示驱使着他的目光扫描那些布阵排列的蚂蚁,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则小通讯:老战士罗锦福坚持在深山服役八年,一心扑在工作上……难道是这篇东西发生了巫符般的力量使她奋不顾身往地下跳吗?

毛弟正要往梯子上爬,大概想去把稻谷扫拢。田翔问他:“呃,刚才你见她看报的时候是什么动作?”毛弟扶住梯子站下说:“我面朝的那边,没一会儿发生的事,我听到她们的喊叫时还莫名其妙。怎么,你说报纸?”“我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它坏的事。她共看了几张?”“我把今天来的三张报全拿上去,搁在那里怕风吹了,捡了块碎砖压着,去帮她们提了两箩谷,再给扒开。那时我讲了你的鬼主意,她很高兴。忙了一阵后,我和彩云在那头说话,她走过这头来看报纸,只是一转脸的功夫,就……”“这上头登了罗锦福的一篇东西。”“给我看看。”毛弟溜了一遍说:“这跟她毫无关系。”丢下报纸,爬上去了。他捡起两张破报拼起来,把一版重新仔细看一遍。被血迹污染的文字中,有一则边境还击战斗报道,提到一个战士英勇牺牲的情节。“毛弟!你下来,快点!”毛弟下来没站稳,田翔急着把报上那个烈士的名字指给他看:“她的小哥儿是叫这个名字吗?”他抢过报纸,一屁股墩坐在墙根下,急促地读起来。

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紧紧地塞在胸膛,田翔把手上的半截报纸摔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发疯似的在门前场地上转了几圈,又像饿狗抢食似的窜进屋里直奔电话机,要通政治处,找到了报道员小常。

“喂,你这臭笔杆子,什么三年不探家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这不是糟蹋人吗……你妈那个蛋,黑着心眼谋财害命……”粗话脏话搅拌着刻薄的字眼一古脑儿地从他嘴里喷出来。“你别骂人啊,我可是为他好给他造舆论才去写他的呀。我比你还恼火呢!你知道他提干不起来,现在他要求转志愿兵的事也泡汤了。今天已决定叫他这批复员,你小子也走不了啦……”他鄙夷地把话筒撂在桌上,像一摊烂泥往床铺上泻去,床板发出痛苦的呻吟。

晚饭大家都没有心思吃,干坐着等接站。直到十点多钟的时候,来了电话通知,任务取消了。站长站在桌边宣布了这一命令之后,趿拉着那双踩烂了后跟的解放鞋钻进他的隔间里去。田翔扯下毛巾搭在肩上去洗澡,走出门,又撅起嘴唇吹口哨:“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原曲本来就很慢的节奏他又减慢了一半,于是,每一个音符都被拉得悠长婉转颤抖不止。

下篇

列车在冲口拉了一声汽笛,那鸣声在东西两边的山间撞来撞去,变成圈在冲里的一头发怒的兽,于是受惊的鸟儿都钻到林子里去销声匿迹。

站长扔下手里的秧苗,拔腿就跑,稀夸稀夸,泥沙甩得老高飞到人们的身上。“田翔,杨文礼,汪志光,喂喂,你们三个听见没有?快走,快回去。”他登上田塍,满脚污泥捅进解放鞋里,踢咕踢咕地向马路上跑去。站长的惊惶失措使尹、邓两家的人全都伸直腰来竖在水田中看他。志光最先跨上田塍,手提了鞋去追赶站长。文礼蹲在田塍上细细地洗脚。

随着轰隆隆的震荡,列车排山倒海地灌进冲里,用倒影舔着水田上的镜面,向冲尖的站台滑去。久久回旋的轰鸣使田翔非常激动,心莫名其妙地狂跳得很厉害。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打量487专用站。站台横在冲尖上,沿左边山脚伸过去一条公路,沿右边山脚伸过去一条铁路,公路连接着月台,铁路却在站台的末端截止,轨道的终点凸着一堆泥土,恰如一个坟包。冲口公路边的三家村则似伏在栏口反刍的老牛。

487专线军用站在这里建站十多年来,每年七月农忙,都要为这冲的农田搞助民劳动。站上只有一个班长带着三四个战士在这里担负守护警戒任务,被人们称为站长的罗锦福正式任命的职务实际上是个班长,而几个战士一律被三家村的人们称为班长。

“田班长,你们有任务,快回去吧!”彩云姑娘走到田翔身边催促说,“就差这么一块田了。”割禾、打谷、插秧,苦拼了三天,田翔出世以来干过的重活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三天,脊椎关节都像生了锈,浑身的肌肉都像注射了硫酸,嘴巴却不累依然充好汉。“谢谢你们,剩下的这口田,我们加把劲就做完了。”她说话时眸子里那流萤似的闪光,真叫人心荡神移。“他是什么时候疯的呢?”他不指名地提起了这块田的主人。“他弟弟在广西边防服役,前年他爹娘一前一后去世,欠了一身债,他觉得没有指望还清,心里急就癫了。去年还晓得做事,我们叫他下田他就下田,今年四五月起就不行了,到处流浪。他弟弟来信说,今年就复员回来。唉,乡里乡亲的,就这三户人家,我们这两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地荒了。”

“田翔,你他妈还站在那里黏糊什么!”站长在公路上远远地对这边喊。彩云催道:“你快走吧。呃,癫子回来了!”他顺她手指望去,见一个人走下公路进三家村,大热天穿着一件棉絮爆裂的破袄,迈着奇怪的步子钻进那栋低矮的茅屋。田翔心里觉得很不是味道,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回到站上。

撂下三节60吨的棚车,机车便喘息着倒回头向冲外开去。任务来得太突然,电话刚通知到站,话筒还在值班的恽毛弟耳朵上列车就开进冲了。毛弟正准备去田里叫人,出门就见站长踢踏踢踏地跑过来。

汽车队和勤务连旋风般地刮走了。不知道机车什么时候能开过来把这三个车皮拉走。五个人分拨吃了晚饭,站长领着志光警戒,毛弟收拾厨房,田翔和文礼闲在屋里,要是机车久等不来,他俩就得担任下半夜的警戒任务。

田翔在屋里呆得无聊,坐到门口看报纸。突然听见站长吆喝:“喂,别过来,走开走开。”田翔抬头看去,只见那疯子正从公路走上站台,听到吆喝,便蹲下在那儿。田翔走到那疯子身边问:“你来干什么?”疯子木然地看了田翔一眼后又直愣愣地盯着车厢,喉结不住地蠕动,答非所问:“这车要开去哪里?”田翔觉得有趣,告诉他说:“开去西南边防打仗。”疯子点了点头。站长又在那头喊:“田翔,你跟他瞎说什么,还不轰他走。”疯子慢慢站起,紧了紧身上翻花的破棉袄,缩着脖子走了。田翔瞪了站长一眼,回屋里去。

文礼趴在桌子上写信,他几乎每天都要坐在那儿写信。毛弟说他是给表妹写情书,每三天发出一封。他自己则解释是给舅舅写信。田翔并不关心他给谁写信,但看他那作家式的勤奋劲头,估计他平均每天要写出一封信。躺在铺上捣鼓了半天半导体收音机也没收到一个喜欢的节目,正感到失望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动听的呼唤声:“杨班长,田班长。”彩云和秀妹站在门口。秀妹右臂用白纱布吊着,额头上也缠着纱布,前天她一时冲动,从这房顶上栽到地下,好在房子不高,不到四米,下面又有一层稻草,在她往下掉的时候手本能地伸出先着了地。彩云还是那样满脸天真活泼的笑容,秀妹却在先前那种爽朗的神情中加了一层淡漠。彩云说:“我们是来问问,要我们帮你们一起警戒么?”田翔高兴地说:“那当然欢迎啰。”杨文礼从桌子那边扭过头来,不冷不热地说:“这事我们不能做主,你们去问站长吧,他在月台上。”两个女同胞便讪讪地出去,田翔追至门口,想同她们一道去,但又怕站长计较,因此却步。

“那个彩云疯疯癫癫的,你不要去招惹她。”杨文礼在后面扔过去一句。田翔转过身来,盯着他那副鄙夷的样子,好像他是一个什么高贵的绅士,很想挖苦他几句,但又觉得犯不着,便半取笑说:“我要是家里等着个多情的表妹,也不会去惹她。”“你别听毛弟胡说,他的话你最多只要相信两成。告诉你也无妨,我今年复员之后,就要到我舅舅那儿做事,我想把我认得的战友都联系起来,他们分布在七八个省,你想那该有多少生意可做。上个月探家的时候,把我的想法同舅舅一说,他很欣赏呢。”“做什么生意?”文礼打开他锁着的床头柜的小抽屉,取出个小塑料盒子,从里面拿出张纸卡给田翔:“喏,这是我的名片。”田翔接过来一看,天头是“时新贸易公司营业部副主任”,中间三个楷书大字“杨文礼”,下头有地址和电话号码。在他看名片的同时,文礼说:“喂,你不是今年也要回广州吗?到时候我去找你,你有什么路子牵个线搭个桥什么的,好处少不了你,怎么样?”田翔心里想,名片这东西并不一定表明一个人的真实社会地位,就像穷人买了套好衣服上街充阔佬一样,“好的,我也印有名片。去年探家时,一个混出了点人模狗样的同学给我一张名片,我想也不能太掉价了,穷也穷得有个志气,就花十五元钱上街去印了一百张。我可是轻易不送人的,只送出去两张,今日也送你一张吧。”他从自己的床头柜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文礼。文礼看罢,哈哈笑起来。田翔指点说:“背面还有我的格言。”他翻过来看:朋友,当你在街头巷尾车站码头偶遇敝人行乞时,请勿忘扔下一枚银镍币。他收敛起笑,尴尬得不知是把这名片收起来还是递回去。田翔当即走开,出门到站台去。

月亮从东山头上拱出来,把银光涂在水泥地上。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秀妹和彩云坐在铁轨上,毛弟站在路基下,秀妹胳膊上和头上的白纱布格外醒目。月亮把两条铁轨照得银闪闪的,往南伸向灰暗的远方,伸向一个充满诱惑力的世界,带走了人们无限的遐想。他跳下月台,也坐到铁轨上。毛弟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田翔,听我说,我们借文礼三千块钱怎么样?”秀妹叫道:“不难为你们。我告诉家里我准备了一瓶子农药,家里不会再逼我了。”毛弟说:“我们当兵的事,你不要插嘴。以我们俩的名义给他写借条,三年内还清,按银行的利率付他息金。”田翔怀疑地说:“他现在手头有那么多钱吗?”“有,我见过他的存折,差不多有一只手的数,搞糖衣炮弹大概花了千把。”田翔嘬了嘬牙花子说:“你去对他说。我刚才为名片的事叫他难看了。”毛弟飞身跳上月台,向屋里跑去。秀妹转过脸直视了田翔片刻:“田班长……”田翔皱着眉打断她:“你们以后不要见了谁都班长长、班长短的,简直庸俗透了。”秀妹难得地笑了:“小田,你家是广州市的吗?”田翔望着流向夜阑深处的铁轨:“可惜我今年不走了,要不的话,带你去广州,你聪明勤快,如果舍得吃苦,不难找工做。”彩云欢声乐语:“太好了,我同她一起去。”田翔望着她,笑了笑说:“你,毛弟会带你走。”彩云作态地说:“我才不跟他去呢!”毛弟在踏步走了过来,气呼呼地说:“他妈的,真是为富不仁!几个臭钱,神气个屌,复员干两年,三千五千的老子也不在乎。”彩云说:“刚才田班长说了个好主意,叫秀妹去广州做工。可她退不出三千块钱彩礼她还是脱不了身啊!”毛弟突然抱住田翔,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的兄弟呀,我们这么无能啊……”站长从那边走了过来,叉腰在月台沿上喝道:“你们在这里发什么神经,出了事你们负不起责。”两个姑娘立起身默不作声地顺着铁道往前走。田翔和毛弟也不答理站长尾随着她们。枕木一根根横在两条银光之下,一步走两根步幅太大,走一根又嫌小,行军速度很别扭,慢慢散步倒是蛮合适。她们下了铁道,穿过一片三角荒地,到了马路上。田翔说:“不送你们了。秀妹要打算走,先准备一下,我给家里写封信,先住到我家,我爸妈是极好的人,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待。你不要告诉自己家里,悄悄跑去,攒够了钱给家里寄来,了却这边的事。”彩云说:“我也去,两个人挣钱,早日还债。”田翔便说:“有个伴也好。今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两个当兵的转身回站上来,两个姑娘还久久地立在那里,好像谛听山风的嘱咐。

两人回到屋里,放平在自己的铺上。田翔一时难以入睡,打开自己的小收音机,调了一会,收到广东音乐《柳浪闻莺》,闭眼细听。他睡着了。

当他被叫醒的时候,收音机里只有喳喳喳的杂音。他浑身的筋骨铸得铁紧,酸痛都从骨髓里冒出来,他迷迷糊糊地穿好军装,扎紧腰带,吊儿郎当地背起冲锋枪,喝醉了酒一样走出门。明月已西沉,山冲里弥散着薄雾,山林、田野、铁路都浸在银波中飘忽。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怪叫,才提醒他静谧的夜霭里裹着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杨文礼先走出门占了点小便宜,就近接下汪志光,站在南头,负责监视铁道外侧。田翔踩着高矮无力的步子从月台上往北走,摇摇晃晃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直到站长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我给你小子找根竹签把眼皮撑起来,说不定机车马上就来,你别这么个醉生梦死的样子好不好。”

他想,要躺在这水泥地上的话,一定很舒服,要不的话坐一坐也好,看来天下再没有比蹲着更合理的事了……“什么人!站住!”那头传来的喊声使他像劈头浇了盆凉水样蹦起来,霎时浑身冒出冷汗。“哒哒哒!”一个清晰的点射刮风般地在山冲里呼啸着。他当即明白是那头出事了。他提着冲锋枪,跳下月台,跨过铁轨。朦胧的月色中,杨文礼顺着路基从那头跑过来,在中间车厢那停下。押运组的战士也打开车门从车厢里跳下来。田翔跑到发愣的杨文礼身边,看见路基上躺着个仍在抽搐的人,白絮暴花的棉衣散发着酸腥恶臭,污黑的血淌在路基灰白色的石子上。

“他他他钻过铁丝网,冲上路基,要扒车,扒车……”

“糟啦,是三家村的疯子!”田翔撂下枪,跪下去托起他的脑袋,他已软得毫无气息。有颗子弹当他左胸穿过。屋里睡觉的几个人也都跑来了,路基上的石子被踩得哗哗直响。站长一迭连声地只会说:“我的天啊,这怎么得了!”毛弟对他吼道:“这有什么不得了,你快报告上头去吧。”站长这才踢踏着跑回去打电话。

他们刚把疯子的尸体抬到月台上,那该死的机车却开来了。车灯把站台照得雪亮。机车喘着粗气把挂钩撞紧了。田翔很想端起枪对它打一梭子。机车留给站台一阵瑟瑟的冷风,像个巨大的幽灵压着两条银光,轰隆隆向冲外窜去。田翔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蓦然悟到勾着枪机的手指令人可怕。几个人站在月台上不知所措。杨文礼像打摆子一样浑身哆嗦。他打摆子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事摊到谁头上都受不了。他扣动扳机时也许是受了某种魔力的操纵。东方发亮的时候,本库政委和连长赶到现场,当即交代站长要看好杨文礼,听候处理,又指派毛弟去三家村报信。这里处置完后,他们坐了那辆北京吉普到乡政府去办交涉。

487专用站神经高度紧张地等待着三家村的人来给疯子收尸。没多久,毛弟便领着他们来了。男女老少共有十多口子。他们抬来一张竹躺椅,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把那尸体搬到躺椅上,抬走了。秀妹和彩云是最后走的,她们久久地站在战士们面前,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尾随那一小队人走了。太阳出人所料地越过了东边的山顶,把辣烘烘的气喷到站台上,又是一个闷热难熬的夏日。死的去了之后,田翔想到了杨文礼,他走进屋里,站长也端了一份早饭过来。

杨文礼坐在床沿上两眼发直,一言不吭。“吃吧,不吃饭怎么行呢?不管怎么说,饭总是要吃的。”站长这些苍白无力的劝说似乎不说还更好。田翔倚在门框上,不咸不淡地说:“不就打死个人嘛,没这点出息来当什么兵,你并没有违反条令,而且是他自己扒车来找死。”站长把田翔推开:“你胡说什么!吃饭去,这儿没你的事!”他又去劝杨文礼吃饭。

电话铃响了,站长慌忙过去拿起话筒:“喂,我是啊,喔喔,是,是,明白了。”他搁下话筒,板起脸,“杨文礼,你进我的那个隔间去吧,没得到我的同意不能随便从那里出来。”杨文礼傻愣愣地坐着,站长一把揪他起来,连推带搡把他送进了那个小隔间,然后叫汪志光在门口守着,并在志光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志光只是点头。田翔端起桌上的那份饭,送到隔间里去:“哥们,来,不吃白不吃。关禁闭怕什么,大不了挨个处分回家。”正说着,彩云来了,也跟着进去说:“这事不怪你,打官司我去替你作证。”文礼指着饭碗说:“你们不用骗我,在饭里放了安眠药,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说得田翔和彩云面面相觑。站长在外头喝道:“喂喂,你们俩出来,不要给我添乱。”他们只得退出来。田翔盯住站长问:“为什么要关押他?”站长说:“怕人家找他麻烦,怕……”“怕谁?”田翔指着彩云,“是怕他们三家村的人吗?放你娘的狗屁。就是要叫人看住他,你他妈的态度也应该好点,连推带搡的对付战俘是怎么的?告诉你吧,你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再过两个月你就要脱军装滚蛋,回家和你那丑老婆娘过日子去吧!”这话戳到了站长的疼处,他家乡那个妻子比他大三岁,长得老气横秋,因此他不想复员一心想转志愿兵。听了田翔的挖苦,他颓然垂首,向门外蹭去。田翔领着彩云在月台上找到毛弟。他靠在雨棚的一根柱子上抽烟。田翔也在他身边坐下,问他要了烟抽。彩云在他们面前站着,用脚尖画着地。田翔终于忧郁地开口说:“文礼这下算毁了,我看他那神情有些够呛。”毛弟说:“嗐!落在我们这位没人情味的站长手里还有好吗?”田翔摇摇头:“不光怪站长,事情也不是他说了算。”“那怪连长、政委?”田翔叹了一声:“你我连讨论这个问题的资格都没有。”毛弟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阳光变得强烈起来。一对野鸽子落在月台的边沿上,点头缩颈地咕咕叫着,互相追逐了一阵,又一齐落到铁道上去。它们在下边咕咕叫着不知道在干什么,毛弟和田翔是坐着的,看不见,彩云扭过头去朝下面看了一眼,立即又转回头来,脸微微地泛红。“我回家去了。”她说着,没精打采地顺着月台走开去。两个兵喷吐着梦呓般的烟,坐在那动也没动。

太阳落山的时候,政委和连长坐着小车回到站上。跳下车连长开口就骂娘:“敲了六千元还不满足,真他妈的狠。杨文礼,你这臭小子,瞎了狗眼,乱打鸡巴枪。杨文礼在哪?得让你小子自己掏钱,看你还瞎开枪不……”他闯进屋,直奔小隔间,汪志光给他打开门。杨文礼起身迎着连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连长说:“我是时新贸易公司营业部副主任,请多关照。”连长骂道:“照你妈的屁,尽捅大娄子!”杨文礼彬彬有礼地说:“本公司经销新式家具,流行服装,室内装饰材料,价格合理,送货上门……”连长把那张名片撕了,丢在地下:“你别以为库里给你出一笔钱就没事了,装疯卖傻寻起乐子来。”田翔拉开连长,走到政委面前说:“他不是装的,你们看他那眼神。”

杨文礼两眼发直,嘴里没完没了地唠叨,对屋里的人一个个地鞠着九十度的躬:“请多关照,请多关照。”连长捋起袖子,要学胡屠户治范进,被政委扯住了:“立即把他带回库里,派人送他去医院。”

(原载《西北军事文学》1987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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