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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凡夫俗子

倾盆大雨,下得天昏地暗。面对骇人的暴雨,人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会因时因地因事而各有不同。当然有一点是人人都知道的:天不会塌下来。

车队离开黄圩,刚刚来到大马岭南麓,就驶进了这片雨的世界。山峦隐在雨幕之中,像一匹匹在雾中出没的巨兽,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蜿蜒爬行,像受到巨兽觊觎而仓皇逃窜的一溜蚂蚁。不知南海上空聚集了多少雨云,源源不断向这里涌来,喔,就是倾缸大雨也不算夸张,可能是天塌了一块吧,女娲小姐干什么去了?玩忽职守。

团长陈述怀看着雨幕中的景致,焦虑的心中不由地掺上了许多怪想法,不祥的预感搔着他的脊背。

车队停下来了。他穿好雨衣钻出小车,矮小的身影在一辆辆大卡车边经过。

一辆嘎斯51把车队堵住了。这段公路很窄,右边是山崖,左边是陡坡,卡车在这里抛锚,后头的车插翅难飞。这车真会挑地方耍赖。引擎罩掀开着,司机正撅着屁股趴在那检修。

他走到车头边,拍了拍司机:“辛苦啦!毛病大吗?”

司机扭头一看是团长,雨水汗水纵横交流的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支支吾吾回答不清。这情形看来不妙。能怪司机吗?嘎斯51,军人们一语双关谓之“老修车”,早该退役了。

团长顺着公路朝前走了三四十米,见那路左边有块平缓的斜坡,心里立时拿了个主意。他返身回到嘎斯车边,扯了司机一把。

“先别修啦,把你的家伙收拾起来。”

他转到这车后头,对车上的战士们叫道:“喂,把你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分散到后头的车上去。快点!”

这辆嘎斯51是团机关的生活保障车,车上那帮郎当惯了的机关兵,在团长面前还算勤快,立即动作起来。

他又去后面车上叫警卫排的人。

“动作快点,拿上镐和铲子。”

他把一班战士领到刚看定的地方,交待他们在这里挖出一块能停一辆车的地盘来。然后,他去指挥另一班战士推那辆抛锚的嘎斯车。

没推出几尺远,便被一声断喝止住了。

“往哪推啊?停下!”

身材魁梧的副团长郭福清大踏步地走了来。

小个子团长迎了上去:“我看堵在这儿检修不是个办法,把它推到那边,先让开道。”

郭副团长侧过脸去瞟了一眼:“我倒要仔细见识见识你这个好主意。”

两人相随着,走进那块战士们刚从右边山体挖土填出的地盘。

“好家伙,这泥土比豆腐倒是要硬一点。不过这雨也不比铁软,用不了几分钟的冲刷,汽车就会在这里翻跟斗。”

“小伙子们。”团长叫道,“去那边搬几块石头来,塞住汽车轮子。”

“下面的浮土流空了,石头管什么用?”

“石头顶不住,就让它翻了吧。”

“这是只烂草鞋呀?你说得多轻巧。”

团长搓着手,小声地说:“老郭,时间哪,海岸的部队只守到明天下午……”

“我的老弟,真要是打仗,我会叫人把它推到山沟里去,还用等到你来指手画脚。”

这话够扎人的了,可是,团长只是红了红脸,没再答言,转身去指挥战士们把嘎斯车推进了地盘里。

“喂,后边的车还不快开走!”团长招呼着,“愣着干什么!”

“不行!”大块头副团长叉腰站在路当中。

“等会让尾车把它牵走。”团长说。

“不行,马上牵走。”

“那要严重影响车队速度。”

雨幕中,在战士们的注视下,大个子副团长和小个子团长僵持在公路上。团长最后叹了一口气,掏出笔和本,缩在雨衣里写了一张纸条。

报废嘎斯51车一辆,车号丙5一30294

团长陈述怀8.3

年过半百的郭副团长接过纸条,往兜里一塞,拦住一辆开过来的解放牌,爬了上去。

“到小车上来坐吧,副团长。”

“那是你陈大团长私人的!”

雨声和马达声淹没了副团长的冷言冷语。汽车一辆接一辆从团长耳边开过,车轮溅起的泥水,飞得老高老远。身材矮小的团长站在路边,等待他的北京牌小车开过来。

陈述怀作为年轻干部从军部作训处下到本团担任团长,只有一年多时间。虽有年轻之誉,眼下也到不惑之年了。

他貌不惊人,一米六五的个头,即便穿戴整齐去过磅,充其量也不过百十来斤,凭他这三寸丁谷树皮的架势,实在不是当兵的料,尤其不是当官的料。目测形象不佳。唱小生当个指导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偏又做了武生。

三年前,他从军机关下部队代职当营长,有一回带了营部书记去地方上联系工作,住招待所的时候,服务员把那书记安排在一间带卫生间的套房里,而把他引到一间大房里睡通铺。有什么好说的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老夫子的这一论断并不是人人皆知的,何况那服务员原本就认为:县社队的书记都是一把手,带长字的都要比书记小。而且,眼下这位营长如此不起眼,而书记则高大孔武,肚皮鼓鼓的,肯定比团长、师长都大。服务员理所当然的安排弄得书记不知所措,陈述怀倒是乐了:“不是提倡画等号吗?你就安心睡套间吧。”地方上的同志不懂部队的编制序列,情有可原,部队的同志呢,嘿,照样有以貌取人的。他尚未到本团上任,睡通铺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上任的第一天,他向一位参谋了解情况时,那老兄竟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团长的肩膀说:“你家祖上有阴德呀。团长,我们全力服从你的领导。”他看了看自己有点疼痛的肩膀,仰头对那位参谋笑了笑。胯下之辱。

陈述怀虽然身材瘦小,却从来不闹病,精精干干,并且,因为皮下脂肪少,眼睑儿薄,眼睛就显得格外大,炯炯有神,向谁注目,谁就会觉得脊背上像被凉风吹了一下。这眼睛的穿透力便是他祖上遗传给他用以做武官的唯一因子。凭这点,有现代派思想的干部对新任团长的“龙体”发表奇谈怪论:

“亚历山大、拿破仑、纳尔逊都是三寸丁式的人物,而且都是由于生来矮小,反而立志干大事业、做伟人。岂止洋人,我们冷兵器时代的秦始皇、陆逊都不是什么起眼的身板。为将帅者不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是稀世巨人,最后也败在小个子刘邦手里。何况,如今我们早已进入了电子时代,只需一个手指轻轻按一下开关,就可以使世界战场的局势改观。”

不管这些妙论有多少根据,反正或多或少地传到了陈述怀的耳朵里,他不以为意,他在窥视怎么踢出头一脚。那些妙语启发了他:电子时代的小个子如何办大事业!于是有一天,他把全团军事干部召集起来,出了几道题目:

武器的发展使作战方式发生过什么变化?

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哪些重要战役?

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于何时?有哪些特点?

……

他不是慈悲大士,也会给人小鞋穿。他首先点那位拍他肩膀的参谋,该兄哼唧了半天,没说出什么名堂。

头一脚踢准了,能说出子丑寅卯者寥寥无几。他着手组织一系列讲座。在这些只知本国“三大战役”而对国际战争知之甚少的同辈军人面前,他无意显示自己。他只是觉得有责任把同志们对祖荫方面的兴趣引导到真才实学的追求方面来。

开讲那天,干部们陆续到齐了,大都着装整齐,扎着腰带,也有几位没穿军装进来入座。

“喂喂,你们这几位长官,咹!”副团长郭福清反剪双手站在讲台前说,“不按着装规定跑来听课,叫你凑热闹来的?带兵的就这么个作风,熊样……”

陈述怀坐在讲台后不时看看手表,耐心等着副团长训了十一分钟之久。他觉得军人姿态、礼节礼貌、军容风纪这些东西不能不抓,不抓就不像个军队;也不必狠抓,抓狠了军人们的注意力就会放在表面文章上,逐渐变得谨小慎微,胸无大志。

总算开台演讲。他不愧是军首长器重的人才,课讲得论点鲜明,深入浅出,还不时穿插一些生动的实战例子,听众们很快就入了迷。

他突然停了下来:“没带笔记本的同志,请站起来!”

有四个人站了起来。虽说在旅馆里小个子受到了藐视,但在军队里,营连长对团长到底不能马虎。他们瞅了瞅“三寸丁”那桂圆核似的眼睛,脊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陈述怀作为年轻干部站到这领导岗位上之后,很快就发现一个秘密:你要畏畏葸葸,有人会说你肯定是拍马屁混来的官;你要大刀阔斧,又有人会埋怨你为官不仁。这实在应了一句俗话:反贴门神左右为难。处在这个位子,简直是做小媳妇,身边脾气古怪的老干部比倔公婆还难侍候,而那些爱挑剔的机关干部比刁钻的小姑小婶们要厉害十倍!光憋气没用,看来,媳妇要变成婆婆,熬出来的怕是不值钱。

“你们把白背心脱下来。”

没穿军装的挨了副团长的训,团长却让人打光膀。四个倒霉蛋不知何意。一个个都脱下背心来。

“穿好衬衣和军装。”

四位迅速照办。郭福清莫名其妙。

“把要记的写在你们那背心上吧。我们今天是来研究学问,不是来听《三国》、《水浒》,同志们。”

陈述怀重新开讲。他实在不想惹翻这些刻薄的小姑子们,特别是刚才郭副团长抓了一下着装,自己又来这一套,不仅得罪了‘小姑’,也给“婆婆”难堪。可他实在忍不住,挖苦讽刺,甚至人身攻击他都受得了,却不能容忍对学业抱轻薄态度。

他讲着,竟发现那四个人乖乖地在背心上做笔记!郭副团长也不知从哪儿抓来两张纸,铺在膝盖上,记着。

小个子团长似乎陡然高大了一截。

刮雨器急速地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扫着,雨水依然把玻璃打得一片模糊。车队行进速度明显减慢。望着这滂沱大雨,陈述怀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三天来,他没能安稳睡过一个小时,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根据预案,团队必须明日18时以前赶到海滨东湾,布置防御。这天气,这道路,太叫人揪心。报废几辆车他敢担待,要是出人命,那可得掂量掂量。虽然他多次理直气壮地宣称:“近似实战的演习,应当确认,人员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他在《军事学术》上发表的文章中直言不讳地写上了这个观点,并受到上级某些首长和作战部门的赏识。理论上认可是一回事,实际处理是另一回事。当部队训练中出现伤亡,军务部门毫不客气地严厉通报,出事单位的首长便背上了一笔难以还清的债。因而,陈述怀说是说,写是写,事到临头就不那么好耍了。假如他是一个老资格的团长,人们会说:瞧这场事故出的,那司机的技术真差劲,一百多辆车好好的,就他翻下去了。可是,人们对本军最年轻的团长会怎么说呢:陈述怀弄出大事故了,翻车、死人……

也许的确兜揽得过火,带一百多辆车在战术背景下急进,又选择了这么一条支线公路,实在有些冒险。假如走邕雷干线公路赶往东湾,虽然路途要长一百多公里,这场雨却是不足挂齿的。也许不该在上报的作战方案中写进:邕雷公路上的三座大桥均受空袭。岂料,军部竟大大地加以肯定,而且,干脆把这条路必经的川江桥也给“炸毁”了,只是调师舟桥连来保障渡河。

陈述怀锐意请军师机关组织实兵对抗演习,虽不是创造发明,但部队毕竟多年来没搞过这种东西。这条训练路子不好走,今天选择的这条路更不好走。翻车、死人,前程搁浅。虽说部队亟须抓指挥训练,尤其是这种实打实的指挥训练,可是,陈述怀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命运去担风险,熬到一定的资历,该升自然会往上升。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自讨没趣。

一辆摩托车超越了团长乘的这辆北京牌。司机正要发脾气,摩托在前面路边停下了,透过朦胧的玻璃,认出了那是通信摩托,随即把小车也停了下来。

机要参谋走过来打开车门。把一份电报递到团长手里:

团司令部:

1.据通报:MHL3师于今日6时到达小龟屿东南(86、30)海面,现已组成登陆编队。

2.边防5团已进入斗门(80、38)至斗山(78、37)间的滩头阵地,实施抗登陆之准备。

师司令部

8月3日9时5分

陈团长读完电报,脑子里迅速推算了一下,根据这个通报,团队至迟应在明日十六时以前赶到东湾,比预案提前两小时。两小时,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是不足道的,但在军事上,两小时常常决定一个时代的命运。

他凝视着灰沉沉的雨幕,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脑子不够用,忽视了天候因素。这段公路虽说不好走,总还磨得过去,这次开进的最大障碍是前面的川江。不知川江的情况如何,师舟桥连昨天就赶去那里架桥。从理论上来说,他并不是不知道气象对作战行动的重大影响,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师、团都没有去收集沿途的气象资料,只查询了大地幅的中期预报。这场意外的暴雨,无异于将此次演习推向了实战。

突变的情势是摆在军人面前的魔杖。他那焦虑的心中因此又增加了一分激情。

汽车拐弯开出山口,川江突现眼前。江上没有预先安排的那个舟桥。

已经开到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停在舟桥连修筑的急造军路上,混乱的车辙纵横交错地印在泥泞中。因为下着雨,战士们都蹲在车里打扑克,很少下车乱走的。

川江在旱季水面不宽,水流也不急,有些地段还可徒涉。现在,一场山洪下来,浑浊的江水翻滚着,一个连一个的漩涡裹挟着一朵朵黄色的泡沫和一蓬蓬绿色的杂草向下游冲去。两个门桥停靠在我岸,栈桥泰然自若地与对岸的栈桥隔江相望。舟桥连的战士们穿着雨衣,蹲在桥脚舟里。一艘冲锋舟向南岸开去,江中伸开两条翼状的浪花。青山隐在濛濛的雨幕中,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那幕中钻出来,摆满了急造军路,又在公路上不断地延伸,车队像一条向江中饮水的巨蟒。

江边,一群干部围着舟桥连韦连长。

“地都(图)上标的官(宽)度和流速是商(常)数。”韦连长乡音极浓的普通话就像米饭里掺有许多沙子,“索(昨)晚一场大雨,江水暴涨,江面官度加官了……”

“你这不急死人吗?”郭福清副团长也站在人群之中,他嫌韦连长说话啰嗦,“接受任务的时候,你胸脯拍得山响,现在又来叨咕官渡民渡。这附近也没有民用船可借呀。”

“我、我,”韦连长一急,更加口吃,“你直(急),我就不直啦!”

“行啦行啦,你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郭副团长从口袋里扯出根塑料管子来,含在嘴里吸了两口。顿时,酒味弥散开来,有人喉结蠕动起来。

“来来来,一人一口蒸馏水,驱寒提神。这鬼雨下得。”副团长说着,把那米黄色的透明胶管伸到旁边人的面前。没有人接受邀请,包括喉结蠕动者。

“好香的酒呀!”陈团长在人圈子外边叫了一声。

干部们见团长来了,都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团长扫视了人们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韦连长的脸上。

韦连长把渡江准备工作报告了一番,最后不无遗憾地说:“索晚我们就把舟桥架好了,等待你们到来。可是,凌晨3点,山洪该(开)始下来,不到6点,江面官度就烧(超)过了舟桥商(长)度。没办法,我们只好重新改作漕渡的准备工作。”

“漕渡,人员车辆全部过河得多少时间呀?”

“糟(操)舟机漕行,速度……”

“我刚才算了一下,”有人打断韦连长的话,“全部车辆火炮分作78个渡次,每渡次23分钟,三个门桥对开,全部漕渡完毕要十个小时。”说话的是二连连长何存。

副团长口里吸着酒,用眼角瞥了何存两眼说:“就你标哄哄的。”他把胶管塞回军装右上口袋里,指着下游一百多米开外的川江桥对团长说:“老陈,我看,咱们还是从公路现成的桥上过吧。”

“那座桥,”团长缓缓地说,“军车一律不准通行了。”

“这我知道,向师里发个报,情况有变嘛。舟桥连无法完成任务,这不是我们团的问题。”

“我们怎么无法完神(成)任务!”韦连长又急又气,“浮桥不神,我们开门桥。”

“好好好,你们行,你们行。”郭福清说着,摇着手,走到人圈外边。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两名干部跑到江边来探听情况。

“团长,我们现在是遭到敌人气象武器的袭击。”何存一说完,干部们都苦笑了一下。

陈述怀感到不能再犹豫了。

“立即组织漕渡,按开进序列过河。高机连在两岸构筑阵地,严密防空。各连注意,一定要保障渡河安全。”

“慢点,慢点!”副团长叫住要散开的干部们说,“各连在渡河前后等待开进的这段时间里,给部队开饭。不准吃干粮!”

干部们各奔本连。韦连长跑到栈桥上,吹响了哨子。舟艇上的工兵们顿时活跃了起来,乒乒乓乓地撑动了门桥。操舟机“突突突”响着,给单调的雨声里增加了一组和弦。

斜风细雨拍打着郭福清的脸,他站在一个土坎上,看着一辆汽车缓缓地开上栈桥,工兵们穿着雨衣在门桥上操作,显得十分笨拙。高机连十几个兵,抬来一挺高射机枪,上到土坎,扬镐挥铲地干了起来。机关和连队都忙着支起了帐篷。

郭福清顺着江边往川江桥走,茫茫的雨幕中,奔腾的江水呼呼作响,他登上桥头,见一伙兵抬着一口黑锅,提着炊具正从桥上往江南边去。

“喂,你们是哪个连的?”

那伙兵站住了,犹豫了一阵后,一个兵答道:“我们是五连炊事班的。”

“回来!禁止从这桥上过,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连长叫我们先去南边打灶做饭,要不,等我们渡河,饭煮得半生不熟,不好办。”

“走走走,往回走,往回走。回去告诉你们连长,说我骂他是大笨蛋!”

那伙兵不太情愿地回头走了过来。一个兵在走过副团长身边的时候,嘴里哼哼唧唧的。

“你发什么牢骚,咹!”

那些兵不敢顶嘴,加快步子走了。

郭福清站在桥头上,琢磨着那个兵的话:“好好的路不让走,非要人家去坐船过渡。”他是这么说的吗?真见鬼,好像挺有些道理。

他站在桥头堵住了几辆企图从桥上过的军车和几伙想偷越的士兵。直到特务连的岗哨来执勤。

“怎么搞的,慢慢吞吞,现在才来。”

他顺着公路回到急造军路口,见那泥泞的路上,汽车轮子陷了上尺深,停在路上的车都粘着许多泥。

“啧啧啧,都是刚领来的新车呀,瞧瞧这泥巴!唉,这不是很快就把它们烂掉了吗?”

他心痛自己经管的这些家业。当然,他决不是那种守财奴式的角色。他觉得该花该用的时候还是很舍得下本钱的。此刻他心里就在盘算着:这些车,怕是到天黑也渡不完,可以调三台车,进山去买两车木炭,一车花生,他昨天在路上就打听好了,离这里只二十多里地的三星圹,木炭和花生比部队驻地要便宜两、三折。老郭头自己决不多要一块木炭,一粒花生,全团带有家属的,还有临时来队的家属,每户一份,团干部也不准多要一两,过年吃个火锅……他找到了管理股长。

郭福清生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用一句最蹩脚的形容词:传统的武夫形象。虽说他已过了知命之年,人称“老郭头”,可他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找不到几条皱纹,倒因常常喝几口酒,脸上红润润的,显得年富力强。唯那嘴唇往里凹陷,有些婆婆样。那是大比武之年,他不戴护具和人对刺,力战三将,一着失手,被人家的教练枪取走了四枚门牙,如今虽说装了假牙,到底是假的,牙床里少了硬件,嘴唇就不得不瘪下去了。这婆婆嘴使他有失雄风。门牙之灾只是郭福清人生不顺的起点。接着是人们在“政治”上挖空心思想主意,而大比武中的全能连长对此只会傻眼瞪天,亏了“三结合”合走了许多干部,加之他到底和升到总部去的司令员合过影,他也升到了副团长。岂料那司令和林彪的贼船一齐翻到水里,于是郭福清也无由受到看顾,捅刺刀吃不开,政治上又没门道,因而当了十年副团长,管了十年后勤。粉碎“四人帮”,军事又吃香。可郭福清回头抓军事才有一年,只谙熟“五大技术”的老郭头便被叫嚷要抓战术指挥的陈述怀刷到一边去了。

郭福清重又主管全团后勤方面的工作。他像管自己的家业一样,扒拉着本团的后勤事务。长年起早摸黑在各个连队转。哪个连有几头大猪、几头小猪,他肚里有本一清二楚的账;哪个连有块菜地空闲了一星期,连长保险要挨他一顿训;哪个连队伙食超支,他就蹲到那个连的炊事班里,非搞到伙食收支平衡不可,然后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干部们叫他郭大管家,而战士们却另取别号:“营区警察”。他整天在营区里转,要是看见哪个兵把手插在裤袋里走路,他会当场抓人家去服务社车衣组,把那裤袋口缝起来。对各色军容不整的战士,无论本团或外团的,他都照撸不误。倘若别团的战士无理地说:“我又不是你这个团的。”老郭头更加不饶,非抓他去师部军务科,叫他连长、指导员来领人。本团因为有这么一位管家兼警察,所以农副业生产、作风纪律、安全防事故方面,近几年来一直是先进单位。

全师在位的团级干部里,郭福清的资格最老,可他并不具备穿一辈子军装的资格,如果爬不到副师职,要么转业,要么退休。他是一天没听到军号声、没听到部队队列脚步声就不自在、不舒服的人,但是,前年师里管干部工作的许副政委找他谈话:师党委考虑让他转业,征求他本人意见。副政委最后说:“老同志啰,相信你能正确对待。”

最后这句话把郭福清窝在心里多年的火点着了。

“你算老几呀!教训起我来,你赶马车跟着我屁股下的江南,说我不懂组织纪律,你给我靠边稍息去。”

许副政委见他头脑发热不讲理,拂袖而去。

郭福清当兵三十多年,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懂得如何顶撞领导,从没向组织讲过价钱,死心塌地准备在部队干到死。突然要他转业,仿佛是受到莫大侮辱。终于,他也像那些不讲理的干部一样,跳起来了。

他给军长打电话。军长是郭福清的老班长,他们同在一个连队里呆了七八年,按流行的说法:老战友嘛。可是,军长堵给他几句“正确对待”就把电话挂了。他又买张火车票赶到军部,找军长面陈不平。

假如这个要他转业的决定早两年做出,可能他不会跳得那么高。前年春天,郭福清忽然起了思乡念头,带着老婆孩子回了一趟老家。他三岁时随父逃荒,背井离乡,隔了差不多半个世纪才荣归故里。虽说县、团级干部平起平坐,郭福清回到家乡,并不像在团里那样张口有人应、出门有车送。郭福清回到县里算不得老几。本县出息了不少共产党干部,在外地做到县团级以上的数以千计!过山的老虎抖不起风来,住旅店低三下四还得碰钉子。好不容易搭了辆顺路的马车回到柏树湾,郭福清算是衣锦还乡。他儿时记忆中的景况早无踪影,家乡自然是旧貌换新颜。只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汉还知道郭大憨父子。乡亲们对他们一家倒还热情,但大都像打量外国游客一样瞧着他们。一家子在故乡不冷不热住了一个礼拜,仍旧搭了辆顺路的马车返回县城,也不思量住什么旅店了,在车站冻了半宿,搭上火车返回部队。唉唉,老郭头除了部队这个家,曾几何时想到过还有别的什么家呢?

“我干到退休。”他对军长说,“那时,让位子,让房子,我住到运输队的马棚里去也行。”

军长只有好言相慰:“部队编制现在卡死了,干部要更新,年轻化问题眼下叫得很凶,这你都知道嘛。”

他咧着瘪凹的婆婆嘴,气呼呼地说:“年轻化不就是讲身体条件吗?!提到师里当副政委的许某,名义上比我小三岁,可他一年养病两三个月。我什么时候养过一天病,这算什么奶奶的年轻化!”

军长竟被他说愣了。

后来,倒是即将上任的新团长陈述怀帮了他一把,在军长面前替他说情:“我经验不足,身边有个老同志踏实些。”

于是,郭福清没有脱军装。陈述怀到任的时候,他爽快地表态说:“我不是那种要官要权的人,你放心大胆地干吧。”

他说的是真心话。陈述怀的前任提到师里当参谋长的时候,郭福清并不认为自己会接替。他有这个自知之明。老郭头对新团长的表态,也不是虚意逢迎,近两年来他们配合得还不错,军区新闻科记者曾写过他们“新老携手搞好团队建设”的报道。当然,并不因为他们配合得好,就能让老头子永远留在团的领导班子里,终究要退出。这点,郭福清心里明白,因而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

陈团长穿着雨衣,匆匆走出司令部的帐篷,与迎面来的个人撞了个满怀,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那人也打了个趔趄。

因为手上撑得满是泥巴,陈团长用胳膊撩开搭到脸上的雨衣帽,看清来人是二连长何存。

“你怎么冒冒失失的,跑什么呀?”

“团长,形势不妙,急造车路碾成了烂泥沟,汽车一个劲儿打滑,车轮只会甩泥花子,不会走路。”

“怎么,你们连还没过江?”

“你去江边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来到渡口。韦连长站在桥上,吹着哨子,挥着小旗,指挥汽车上门桥。汽车开向栈桥的时候,都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扭扭溜过去,不断响着“嗤嗤”的刹车声。

“我刚才去对岸看了一趟,情形更糟。”何存对团长说,“那边汽车上岸后,到沙石公路有两百多米,全要靠人推,淤泥一尺多厚,有些地段差不多是人抬过去的。我计了一下时间,二十三分钟开不到一个渡次。”

陈述怀察看了一番急造军路上的情形,果断地对何存说:“你们连立即组织上山砍柴割草,铺起这路面。先渡两个排去对岸。”

“是!我看,两岸除了打柴外,再抽出一部分人专事推车吧。你瞧,各车人员自己推车,脱鞋子挽裤腿的,误了不少时间,无乘员的车更加耽误时间。”

“行。”

何存对留在北岸的两个排交待了任务,带了另两个排过对岸去。陈团长也随他们一起,登上了门桥。

雨好像小了些,风却大了。雨水打在人们脸上有些凉意沁人。浑浊的江水在江心翻腾,在岸上看还不那么汹涌,到江心才感到它像是一匹狂怒的野兽。门桥在江心挣扎,向着江南。它不是直向着江南的栈桥,而是偏向上游一个角度。

何存说:“事物的运动就是这么奇怪,就像指北针所指并非绝对正北,它要偏于正北一个角度……”

陈团长看了看何存,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陈述怀见过很多步兵连长,而像何存这样对“炮工装”(炮兵、工兵、装甲兵等技术兵种的合称)都能说上话的却实在不多见。小个子团长对这位潇洒的连长是有些偏爱的。

何存既不像郭福清那样五大三粗,也不像陈述怀这样丑陋瘦小。人们对何存的体形评价是“当代影、体合璧的明星”;对何存的行为评价是“只差天上的星摘不下来”。这些极端的评价并非全是褒意,却或多或少带有讥讽的意味,因而喜欢或不喜欢他的人对这些评语都有各自的理解,故此这些耸人听闻的评语又得以广泛传播。团党委几次讨论对他的使用问题,常常是议而不决。按团政委的话说:“他是猴子手里的一块姜,食之味辣,弃之难舍。”郭福清副团长对何存的评语是:“标哄哄的”。很难对这个词作出准确的解释,甚至是不是写做这几个字都成问题。按他使用这个词的时机来推断,大体是说某人本事不大,牛皮不小;又指人处事轻浮,爱出风头;也含有几分首肯的味道。总之,“标哄哄的”这个词是意味深长的。

陈述怀来本团上任的第二天就咬上了这块姜。

那天晚饭后,他去看本团对炮团的一场篮球赛,见本团9号队员把那球简直是玩神了。那小伙子运球娴熟,传球巧妙,篮板球也相当出色,甚至能转身跳投;他是场上进攻的组织者,在运球、传球的过程中,常常用一些出人意料的假动作,将对方的防守阵线搅乱,一记妙传送给得空队员,上篮,两分!观众使劲鼓掌,但不是对投球手,而是为传球者拍的。

那场球,把炮团拉下了22分。球赛完毕,陈团长找到9号,方知他是二连的排长何存。一交谈,嘿,相见恨晚。原来,小何谈篮球竞赛时,十分精当地使用着军事战斗术语:进攻时要集中优势兵力,选准对方薄弱环节,从侧翼突破,迅速扩张战果……防守要有纵深,在构成完整体系的同时,注意发挥支撑点的灵活性,维护整体稳定的同时发挥单个活动的积极性……听,还蛮有点辩证法呢!

又过了几天,陈团长踢头一脚给干部们出难题,能回答几个问题者屈指可数,何存是其中之一。此后,团里组织初级指挥员战术集训,何存不仅连排战术娴熟,同时还显示出了相当好的战役意识。

陈述怀高兴得要命。他是怀有抱负下来当团长的,想借一个团的实力施展一下自己的军事才能。他一上任便像猎犬找兽洞一样到处寻找突破口。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找到了何存这块料。他要何存带出一个过得硬的标杆排来。陈述怀没有看错“卫青”,何存也没有辜负“汉武帝”。四个月之后,陈述怀打电话给军长,邀请对训练改革有兴趣的人士来二连参观。

那天从早晨7点开始,何存率全排25名战士,先来个5公里武装越野,又一连气做了军体、投弹、射击、队列各项单兵训练课目。成绩门门总评优秀。紧跟着又来了一个步兵排山地进攻,打了两公里纵深。直搞到下午三点半,把40多名随同参观的各师团来的军事干部累得躺在床上饭也不想吃。可是,何存等全排吃了饭,立即又生龙活虎地打了一场精彩的篮球。

军长很满意,团长却发了愁。因为,陈述怀想立即把何存提为连长,团党委讨论时,否决了。委员们都肯定何存有才干,但又说:何存是个好事干得出色,坏事干得出奇的角色,交给他什么任务,只管放心,他一定能按时完成,不过又得当心准备给他擦屁股,他常常会为了完成任务而做下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

陈述怀不得不搞点迂回战术。他先策动师长把何存挪到师里当作训参谋,说是让基层干部到机关去掺掺沙子对上对下都有好处。何存调去不到两个月,他又去缠着师长要回那粒沙子。于是,师里直接一道命令,何存挪回团里任二连连长。

没有多久,二连成为全团扎扎实实的一个标杆连了。陈述怀又想再次给何存挪动挪动,没料到何存却强烈要求解甲。

雨渐渐地停了,天上有几束白光从厚实的乌云板块之间透射出来,这真是给人带来希望的光芒。已过河的几个连的炊事班,在路边支起了帐篷。帐篷里冒出一缕缕白烟,衬着雨后的青山,使那景致像一幅渲染着墨的写意国画。

二连的战士们已从山上扛了一批树枝杂草下来,铺在急造军路上,靠江边的二三十米已铺得密密实实,汽车上岸迅速安全多了。然而开上沙石公路还有一百多米距离,汽车仍是在泥浆中怒号,战士们一米一米地推着汽车走。

二连推车的那些战士,一个个都光着膀子,光着脚丫子,只穿条裤衩,赤条条地玩命。他们现在推着一炮连的车。一炮连的战士们上岸后也脱了鞋子来推车,不过,他们远不如那些赤膊好汉们有劲。这情形,站在旁边一看就可以十分明显地区分出来。

“喂喂!你们这些小伙子是在这里卖狗皮膏药还是怎么着,通通把衣服穿上。你们这么干,到时候,连端病号饭的都没有。”

副团长郭福清站在门桥上,不等靠岸就大声吆喝起来。

何存在光膀子的人群中答道:“二连没有那么娇嫩的兵哟!我们炊事班没有做病号饭这个业务。”

“你标哄哄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到时候有你好瞧的。”

老郭头说着,反剪着双手,钻到连队的炊事帐篷里去了。

“喔哈,真香,弄什么好吃的呀?”

“冬瓜烧猪肉。副团长,请尝尝。”二连的炊事班长顺手抓到一双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恭敬地递给副团长,“检查检查质量。”

郭副团长喜欢到连队转,也喜欢到连队吃饭,并且,他还要求团后勤的军需干部每月在连队吃饭不得少于十天,一个季度之内每个连都得吃到。军需官有的不以为然:“去看看就行了嘛。老是在连队吃饭人家会讲咱们揩油。”他冷笑一声:“这个油别人都不能揩,你们非揩不可!看看就知道?饭菜啥味道你应该皱着眉头一道吞,不干不净你应该跟着一道拉肚子。这油可不是那么好揩的!”当然他还订下两条规矩,凡预先准备好的不准吃,过年过节不准去吃,军需干部当了灶王爷战士就都要成饿鬼。

炊事班长又找了个碗,从散烟灶的大锅里盛那热气腾腾的菜,并用勺子搅动,拣些猪肉。

“别挑挑拣拣的,弄虚作假的质量不算数。”

炊事班长把个箩筐扣个底朝天,将菜碗搁在上面,有个机灵的炊事兵早已去车上取来一个小马扎子。

“请您将就点。”炊事班长说。

老郭头四平八稳地坐下,从口袋里扯出那根胶管,狠狠地吸了一口,咂着瘪嘴,从碗里挑出一块肉来吃。

自从要他转业,他恋上了酒。他想让人们看看,老郭头精神焕发,离转业还早。他酒量不大,日常在家每餐饭一小杯,离家出外,军用水壶装满酒,随身携带。在本师医院当医生的女儿郭小棠警告他:“将来慢性酒精中毒,弄得死不断气,活不成仙,瘫在床上就好看了。”老郭头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被提拔当了营长,差那么一步就撵上老爹了。一提此事,老郭头就嗤之以鼻:“他小子有屁能耐,碰上抬举年轻人的好年月,让他混了这么个官。”老子永远觉得儿子是孩子。女儿呢,按郭福清的说法:“刚刚学会捻棉签就送去学军医。”毕业后恰又分在本师。他总是叮嘱女儿说:“开了处方一定要送老军医过目,人命关天。”每当女儿在他面前瞎咧咧什么酒精中毒,他就给她轻蔑的一瞥,从来都只听说酒精消毒,她却胡诌什么酒精中毒。他气呼呼地斥责女儿:“我活着吃喝不花你的钱,瘫了不用你侍候,要是你妈死在我前头,我吞上一把安眠药,团里会给我开追悼会,一切不用你操心。”郭小棠只得采取疏导政策了,干脆把他那买酒的事包下来,每次都买味儿醇的好酒,兑上一部分蒸馏水,稀释到四十度以下。又见他老吊个军用水壶挺麻烦,便拿来两个输液袋给他装酒。那输液袋正好放在军上衣口袋里,接有胶管,非常方便。

副团长边吃,边和炊事班长扯闲篇,三句话刚出口,又打开了新开岭。

“我一参军就赶上打新开岭,那一仗打得呀,嘿,枪管都打红了,阵地前面敌人的尸体老鼻子啦。我那马克辛机枪,没有水可不敢打。军用水壶?有哇,水呢,早都一滴不存。我们连长就是我们现在的军长,把同志们叫拢来,每人给机枪里撒上一泡尿。都妈那巴子一天没喝上水,哪有几滴尿……”

就像祥林嫂讲狼吃了她的阿毛,往机枪里尿尿的精彩故事,老郭头大会讲,小会讲,同人闲聊谈心讲,一有机会就讲。人烦他了,他忿忿地说:“你们不乐意听,哼,等我们这拨子老家伙死光了,你们想听还听不到呢!”

炊事班长不知听过多少回了,但他不想打消副团长的兴致,装做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插科打诨,点拨几句。

“副团长,炊事班战地做饭、送饭可是一项硬功夫,是吧?”

“你这小伙子算说对了。你们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呢。”

“我们连长就常用你们打新开岭的故事敲我们。”

“你们连长?标哄哄的。”

“真的,他老是逼我们练野炊,练火线送饭。我们可讨厌啦。”

“那你们就不对了。”

“就是,要不,到时候机枪打红了,连尿都撒不出来。”

“臭小子,跟你们连长学得油嘴滑舌。如今的机枪要什么水呀尿的。”

“不过,野炊还是该练吧。你看我们今天做饭,就是用现打的湿柴。”

“是吗?”副团长到灶前一看,果然是一堆青松枝。

饭闷熟了,锅盖一揭,香气扑鼻。炊事班长盛上一碗,端到副团长面前。

“唔,饭做得不错。”副团长一连吃了两大碗,最后抹了抹嘴吧,对炊事班长说,“你小子挺聪明,既夸奖了你们连长,又讨好了我。行呀,你们的野炊技术不错,总而言之,总的说来,质量算是过关了……”

司令部帐篷里,陈团长、郭副团长和作训参谋们对着地图,研究加快漕渡速度问题。管理员匆匆地走了进来。

“副团长,我们机关伙房的猪肉被偷了。”

“什么?肉被偷了,丢了多少?”

“30斤全没了。”

“你们,嗐,干什么吃的!”老郭头气得直撇嘴,“走,我去看看。”

陈团长仗着有郭福清这么个老管家,一向不重视庶务,今天30斤肉失窃,倒使他感到有些稀罕。他随同老郭头跟着管理员,走到机关的野炊帐篷。

“唉,今天这场鬼雨,把什么都下得乱糟糟的。”郭副团长不知为什么,突然发出这般感慨。

他们把炊事员们叫来询问了一番。原来,猪肉根本就没拿到这儿来。路途中,嘎斯51抛锚,转到警卫排的车上,猪肉是管理员亲手递送的。刚才管理员又去警卫排查看,没有。问题出在车到渡口至炊事班架帐篷这段时间。弄清了这些情节,基本上可以断定,猪肉大概是哪个连队拿走的。

有了这个大致结论,陈团长便回司令部去了。他懒得管这些事。

郭副团长怒不可遏。他一向痛恨此类事情,非要弄个水落石出,查出肇事者,严加惩处。

他又穿行在各连队的炊事帐篷里。好几个炊事班正在艰苦奋战,炊事员们都像得了百日咳,就地取柴,天又下雨,要在这潮湿中做好这顿饭可真不容易。有两个连队的人员与车辆已过渡到两岸去了,可他们的炊事班还留在北岸,要不然,他们就得把一锅半生不熟的饭端过去。

他查到几个连队的菜盆里有肉,不是新鲜肉,都是前几天卤下的。眼下,本地市场猪肉供应特别紧张,城镇居民每人每月只供应半斤肉。部队出发之前,团里统一杀了几头猪,一个连队分了一些。有的连队会过日子,卤起来,三天路程,一天吃一点;有的连队当天就吃了个精打光。部队开进途中,预先没有调拨指标,要到地方上买肉,没门。机关伙房这30斤肉,是今天凌晨3点,郭副团长钻进牛岗食品站弄来的。起先他开口要300斤,食品站那掌刀的师傅嘴巴张了半天合不拢。掌刀师傅从来没见过这阵势,部队轰轰隆隆经过,这么大个老首长半夜三更亲自来买肉,不答应好像过意不去,要答应又没那么大的权,(他手上只有5斤肉加一挂下水的权力)再说统共也只杀了5头猪。于是,把食品站的头头从梦里叫醒来,批了一张30斤猪肉的条子。副团长原本想多弄一些,每个连队分一点,只这30斤,“一百僧人三个梨”,熬成汤也分不下去,干脆全部留在机关伙房。岂料生出这段公案。

北岸各连走了一圈,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郭福清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沉思着。一辆开往江边的汽车在他身边鸣了一声喇叭,他才惊醒过来,赶紧靠到路边去。当他赶到南岸的时候,才想起刚才在二连吃的是新鲜猪肉,立即钻进二连的帐篷,找到炊事班长。

“你们今天吃的是新鲜猪肉吧?”

“是呀,”炊事班长笑嘻嘻地说,“味道还不错吧,你还想吃吗?”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标哄哄的。我问你,你们这猪肉是哪来的?”

“采购员买回来的呗。”

“去把他叫来。”

不一会儿,采购员被叫来了。

“副团长,我今天没买猪肉。”

郭福清立即把目光射到炊事班长脸上。

“我们在挖灶的时候,”炊事班长怯怯地说,“刚刚支好帐篷,发现这箩筐里,就是刚才给你当桌子用的那个箩筐,有这么大块肉。”

“胡扯,天上会掉下块肉来?”

“我以为是采购员买来放在这里,一时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我今天没买肉。”

“我料你也买不到!”老郭头吼道,“去,叫你们连长到这里来。”

炊事班长慢吞吞地走出帐篷。

“你给我跑步!”

炊事班长提起脚步跑开去,脚跟上的泥花子甩过了头顶。

何存是不慌不忙,端着饭碗边吃边走来的。

没等他走近身边,老郭头就叫了起来:“你立即给我查清楚,这肉是谁偷来的!”

“副团长,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偷?好赖这猪肉也不是填到哪一个人肚子里去了。听说你刚才也吃了……”

“你小子标哄哄的,以为我吃了你的就嘴软?今天非查清这事不可!”

“没什么可查的,我们借的。”

“借?老虎借猪哇!没那么便宜的事。”

“那可怎么办?就算我们偷的吧。”

“算你们偷的?就是你偷的!这种事只有你才干得出来。你给我立正站好。”

“我正吃饭呢,副团长。”按条令,军人在日常生活场所(诸如入厕、理发等)可以免礼。

“是不是你偷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你们机关能吃,我们连队就不能吃吗?”

“机关也不是抢来的,是花钱买的!”

“我也没说不给你钱呀!”

老郭头一时无言以对,转瞬又气咻咻地说:“你去偷去抢,什么作风,咹!”

“没什么作风,机关连队平等。”

“你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郭福清嘴瘪得更厉害了,“老子在连队打新开岭的时候,你娘还没上花轿呢,你标哄哄的吹起连队来了。”

“有理说理,新开岭有什么了不起,别摆老资格骂人!”

“你个兔崽子,骂你?这猪肉不管是你们连谁偷的,我首先处分你。”

老郭头怒气冲冲地走出帐篷。

何存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立即同战士们一道上山去砍柴。江北的道路已铺了一半,漕渡的速度也在加快。

在向山上走去的时候,何存想着同副团长的争吵,有些后悔。不必巴结老头,也不必和他把关系搞僵,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能沉住气。刚才,他和一排长用步子丈量急造车路,计算要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些路铺完。一排长见路边竹筐里有半爿猪肉,挤眉弄眼地对连长说:“我可真馋肉吃呀!”“不知是哪个单位的。”“机关的。”何存向四周看了看:“借走。”一排长迅速脱下雨衣,包将起来,夹着走到江边,交给一个战士,叫送到南岸炊事班去。

当战争的硝烟在中国人民心中淡忘了的时候,青年人应征入伍的动机除了“尽义务服兵役保卫祖国”这条堂而皇之的共同理由之外,往往还掺杂着别的一些什么:谋出路、找工作、学技术、捞党票、混饭碗、寻通道……诸如此类。何存之所以入伍,自然也有他的特殊性。

在他高中毕业时,等待他的是和他同代知识青年大体相同的道路——下乡插队。最初两年“来一个号召”的时候,知识青年们并不像后来那样把农村视作是无边的苦海。何存愿下乡。他和一个要好的女生悄悄在一起憧憬那田园牧歌,男耕女织,柳絮炊烟。可是,正当他打背包准备出发的时候,那位女生的爸爸,警备区里一个相当于正营职的副科长,把她送到部队当兵去了。她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到部队后她给他来了一封信,解释说,这次紧急离家入伍,连她自己也没料到……

刚刚涉世的何存满腹委屈,他当时还闹不太明白为什么纯真的友情那么不值钱,是他亵渎了理想还是理想亵渎了他?他像打摆子一样在农村混了半年,挨到征兵的季节。对三代工人阶级出身的何存来说,入伍并非难事,问题是他原先并不想当兵,要不的话,头两年直接在学校征兵的时候,他就穿上军装了。这回,他应征入伍了。“你老子不就是个营长吗!”登车离家去部队的那天,他给她寄出了一封信,只有十八个字:“是七尺男儿安能饮辱,当不上营长死不还家!”

城市兵大都聪明,只要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在部队是有前途的。何存入伍后干得不错。入党,当班长,提干。来了团长陈述怀,他成了最受宠的排长,难以阻挡地升了连长,要当营长的夙愿指日可待。然而,随着生活阅历的增长,人能不断地看到自己的幼稚,往日的怨怒也会被新的烦恼所淹没。更为奇怪的是,一个人在长期盼望之后达到梦寐以求的目的地时,他可能会发现:目的地也不过就是如此。

生活中还有这种情形:眼看唾手可得的东西在到手前的一瞬间突然失去。人生道路常常受一些意外因素制约。

他的非常健康的母亲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负伤,脊椎骨错位,下肢瘫痪。何存有哥哥嫂嫂,这次不幸本不会危及他的前程,然而,那对玩得连孩子都不愿生的夫妇,实在拿不出多少精力施舍给长期卧床的病人。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在呻吟中给小儿子写信:“我深深知道你是一个犟孩子,我怕影响你的进步,本不想告诉你,可我多么想见见你……”何存丢了魂似的赶回家,母子抱头痛哭。儿子泣诉:保证尽快转业回家。母亲本想了此一生,在儿子的长跪之下,答应不寻短见。何存去乡下请来一位远房的表妹,矛盾暂且得以缓和。母子挥泪相别。何存归队的第一件事,递上了一张迫切要求转业或复员的申请报告。

团党委常委以四对二票否决了他的申请。同意派和否决派各自的理由都挺有意思。同意派:“强扭的瓜不甜,让他走吧。”“死了张屠夫,我们就吃浑毛猪啦!”否决派:“做出了点成绩,就想当牌打,部队不是股票市场。”“谁家没点困难,做做工作吧,年纪轻轻的闹复员,不像话。”“城市兵的通病,入党提干,找个理由复员。不能迁就。”“这是个人才,走了可惜。”陈述怀弃权。

一向喜欢畅所欲言的郭福清也沉默不语。原来,当陈述怀在篮球场上发现人才的时候,郭福清的女儿郭小棠也对9号入了迷。

军营里的姑娘观察小伙子有着特别的眼力,这是由于长期在毫无二致的军服中。在五官大体都还齐整的青年男子中分辨人时所产生的特殊能力,她们通过一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出这个人的分量。身高一米八○,体态适中的何存,球场上一个三步上篮就可以使有心的姑娘心灵中颤动一下。于是,郭小棠用了一切心机来接近何存,然而,何存对这件事表现得并不那么热烈。小棠通过陈述怀的妻子请陈述怀帮忙,陈述怀欣然答应,没料到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陈述怀叹着气回复小棠说:“我在这方面无能。大约城市入伍的青年都不愿在外面找对象。”后来,何存因患痢疾住院,正好是小棠经治,一个月出来,他们的关系取得了良好的发展。当女儿把这件事告知父母的时候,郭福清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部队有那么多好小伙子,你怎么偏偏就看中了他呢?”因此,在团党委常委讨论何存的转业申请时,郭福清犯了难,投同意票嘛,怕人们说他干涉女儿的婚姻;投反对票呢,又怕人们说他挽留“女婿”。他只好沉默不语。

十一

军部直接发来通报:MHL3师登陆舰艇正在海面展开,可能要提前采取登陆行动。根据这一情势,二团必须加快漕渡速度,一营要随时准备去投入战斗。

陈团长和几位参谋正在司令部的帐篷里商讨对策,郭副团长顿着脚进来。

“团长同志,你知道那猪肉是谁偷的?”

陈述怀抬起头来,疑惑地说:“我不知道哇。”说完又埋头看地图。

“我不是问你知不知道,我是来告诉你,是何存那小子干的。”

“哦,是吗?”

“你不信?告诉你,我抓到真凭实据了,他自己也承认。这回,非要整治整治他不可。他干这种事不是第一回了,上次要他搞活动靶,他去偷人家一团的马达,不是我送两头小猪去赔礼,事情就要闹大了。你瞧他那个标哄哄的样子。”

几位参谋也随声附和:“太不像话了。”“处分他。”“至少得狠狠批评,大会点名。”因为偷的是他们嘴里的肉,所以都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态度。

“哦。”陈团长皱了皱眉头,有点不耐烦地说,“再查实一下吧。”其实,刚才副团长一说何存,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人赃我都拿住了,还查什么!你呀,那小子被你宠得更不像样了。你这回决不能袒护他!”

“你都舍不得袒护他,我凭什么袒护他。”

“你别瞎咧咧了。你们俩,一丘之骆(貉)!”

漕渡的事使人急得要命,他老哥来吵吵30斤猪肉,什么了不得的屁事!但团长不愿和老同志争吵,特别不愿在参谋们面前争吵,怕给人们造成年轻干部排挤老干部的印象。他摇着头笑了笑,丢下手里的指挥尺,向作训股黄股长交待了几句,出门去找何存。

陈述怀站在门桥上,看着江水的波涛拍打着桥脚舟,总感到漕行速度太慢。操舟机“突突突”地叫着,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像老牛拉车喘着粗气。

陈述怀在同郭、何的相处中,越来越感到自己仿佛处在两块相撞的石头中间。也许,这是矮个子生活在人群中的一种潜在的危机感。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只能站在中间,作为一种缓冲,并让他们在各自的那边发挥作用。他时时觉得这很像驾着汽车行驶在狭窄的山道上,方向盘往右偏点可能会撞到山崖上,往左偏点又可能滚进山沟里。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陈述怀脱下雨衣搭在手臂上,抬头看看天空,有几处薄云里透出明亮的光。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但愿这雨到此为止。

陈团长到达南岸,见何存扛了捆柴草下山来。

“猪肉是你拿的?”团长强调地说清那个“拿”字,以便年轻人易于接受。

“是的。忘了请示你。不过,请示你也未必能同意。”

“无端断定。”

“你同意,副团长那儿通不过也是枉然,干脆别给你找麻烦了。”

陈团长一时默然。虽说部队里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然而,有“党委集体领导,首长分工负责”这一条,加之,陈团长一向把庶务推给郭副团长,的确他在许多事情上不能左右副团长。

“你呀,尽弄些让人抓辫子的事,把自己给贬低了。我和副团长有分歧,总还是可以协商的嘛。”

“有什么好商量的,几斤猪肉的事。你不是喜欢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吗?我们连今天劳动强度太大了,叫战士们光撑米饭不行。从营养学上说,摄入一定的蛋白质……”

“你什么时候又捣鼓起营养学来啦,是小棠教给你的吧。”

“别逗了。”何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淀粉是很容易消化的,吃点肉,既能满足体内热量的需要,又能延缓淀粉的消化速度。我就不太光彩地借用了一下。”

“有你这样借法吗?这么说,你就写张检讨吧。”

“这个好说。喂喂,一班长,你过来一下。你今天吃到猪肉了吧?这是我从机关偷来的!现在你来替我写一张检讨。”

“你叫文书写嘛。”一班长为难。

“干吗非要找文书,什么年代了,这样的事,如今顺手抓一个人就能干。”

陈团长窃笑着走开了,去找一营长,督促他抓紧开进准备。

突然,江北岸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器的鸣声,两发红色信号弹一先一后在江面上空闪耀。空袭警报。路上、车上的军人们纷纷钻进树林中隐藏了起来;高机连的战士们奔跑着进入阵地,高射机枪在按口令转动;门桥靠岸,停止了漕渡。一切在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之中。如果这仅仅是一场防空演练,陈述怀一定非常满意,可是今天不一样,实兵对抗尚未进入战斗阶段,部队要抢时间开进,刚刚天气好点,正是加速漕渡的时候,“敌人”来这么一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除空袭呢!必须立即和军部通话,“敌方”调动了轰炸机,我方的战斗机呢?能不能实施有效拦阻?他急速奔到一营指挥所,来不及和营里的干部打招呼,一进帐篷就去抓电话机。

“接军指!”

“占线。”

“谁?”

“军长正在和郭副团长讲话。”

十二

“郭福清,你还有什么要讲的?”

“这里漕渡已经相当困难了,你还来空什么袭呀!我们这儿的天河缺口了呀,你知不知道?”

“知道,人家的空军可以全天候作战,叫我有什么办法。”

“我们的战斗机狗熊拉个巴子。”

“你这老瘪嘴。还有什么事吗?”

“军长,这儿江边急造军路上的泥巴没到人的膝盖了,那些新解放牌捣腾这么一回就要报废了。”

“心疼你那几辆车子了?”

“我心疼啥,又不是我私人的。”

“郭福清同志,我先给你打一声招呼,军党委已研究确定,你这批转业……”

“什么?转业!”

“有什么想不通的,等演习结束,到海岸指挥所来找我。”

“军长,你……”

那头的电话挂断了。

郭福清久久地盯着死死地捏在手里的听筒,好像那是一个阴险的魔鬼的丑陋脑瓜。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要到来,但此时他依然觉得很突然,很意外。军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招呼呢?为什么?他苦苦地想着,为什么?搬绊脚石!他撂下电话,掏出装酒的输液袋,一家伙吸了个精光,走出司令部的帐篷。哼,怕我妨碍他们这次所谓本军第一次接近于实战的演练。去你的吧!

团警报尚未解除,没有人在外面走动。这使茫然走着的郭福清更加茫然。

司政机关的干部们集中在帐篷里吃饭。吃的是辣椒炒豆角。当他们嗞嗞哈哈辣得啧嘴的时候,互相通报着猪肉失窃案。机关干部们的嘴从来是尖刻的。

“谁偷的?除了何存,谁敢。”

“老郭头这回不会饶过他。”

“他今天又喝多了,同何存干仗了。”

“嗐,打是痛,骂是爱!别看老东西表面上对他吹胡子瞪眼睛,肚子里呀……”

郭福清漫无目的地走到这个帐篷边,听到里面的议论,慌忙后退一步,想呆会儿再进去。胡扯,我老郭头对他何存表面上和肚子里会是两样么!打心眼里就看不惯那小子,瞧他在球场上的鬼劲头就叫人恶心,一身筋骨没长硬,滑头滑脑,切球、运球、投篮,一串接一串的假动作,充分暴露了他那狡黠的品性。老郭头并不是看不见这小子的才干。就在两个月前,何存又标哄哄地吹嘘:二连以七十个训练小时搞换手训练,全连人人掌握四种连属武器,个个达到良好水平。老郭头捏着了这块牛皮糖,亲自去二连监考。他并不管训练,但这回决意要插手。他到连里点齐一百人,炊事班、副业组无一漏网,打乱班排建制站成方队,横挑一行,竖挑一行,斜挑一行。糊弄老郭头可没那么容易。岂料,一组组打过,总评下来,优秀。好小子,老郭头破例夸奖了何存两句:“不赖,盖过了我们当年大比武。”谁知,那小子神里神气地说:“你们大比武算什么,挨批实在是冤枉。我们这支军队里不乏勇于献身的士兵,也不缺射击教练和队列军官,我军亟须的是战略型指挥员。”妈拉个巴子,太狂了!这使老郭头对他的厌恶更加深了一层。

江面上空升起两颗绿色信号弹,空袭警报解除了。雨像长了眼一样又开始飘洒起来。

雨衣上淌下的水把郭福清的裤管都湿透了,他一点也不觉得。雨点打在篷布上噗噗作响,恰似里面嗡嗡议论的伴音。

“团长的亲信,副团长的女婿,偷点猪肉算个屁事。”

“喂,据说,提他当一营长的任命很快就要下了。”

“何存那小子,才干倒是有的。”

“老郭头是没指望了,打过十个新开岭也枉然,他在这还蹦跶个什么劲?”

“丈人的损失女婿补嘛。”

郭福清心里不由酸溜溜的。他从来不嫉妒别人升官,但是他不服气别人说他无能。唉,也许真是老得不顶用了,人说虎死威不倒,可我还在位就受到他们的藐视,当年的郭福清可不是这种角色。现在连“新开岭”三个字都成了忌讳,但凡说出口,他们就起哄、嘲笑。哼,你们才吃了几天兵饭,刚穿破一条军用裤衩就狂什么“战略型指挥员”,狗戴嚼子瞎咧咧。

“喂,听说老郭头不同意哟。”

“如今的事,姑娘铁了心,老头儿算老几?”

“阿爸吔,哎,等着瞧,喔,看看谁的眼力好……”有人套《逛新城》的曲子唱起来了。

“哈……”

讥讽的笑声刺入郭福清的耳鼓,使他实在不堪忍受。他怕站久了有人出来,看见他在这里淋雨窃听,又会给他们留下笑柄,便慌忙离开那帐篷。他东倒西歪地走着,隐隐还可以听到那哄笑声,脚下踩得泥巴呱唧呱唧响,使他胸中感到特别难受,脑瓜里嗡嗡地响。他摸摸上衣口袋扯胶管,妈拉个巴子,没酒。怎么会没有呢?

十三

解除警报后,陈述怀才匆匆赶回北岸,刚回到司令部的帐篷里,就有一封电报送到他的面前。

2团司令部:

1.MHL3师于14时50分强行登陆,现已占据斗门东侧 (80、38)的滩头阵地。

2.西镇民兵营、白沙民兵营已在小金山 (77、38)集结,隶属你团指挥。

3.你团务必于明日9时前到达小金山,并立即投入战斗,歼敌于滩头。

师司令部

8月3日15时25分

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15时48分。我岸还有八十多辆车炮待渡,虽说现在的漕渡速度已加快,但至少还需五个小时才能全部渡完。从这川江到东湾小金山,有将近二百公里路程,车队夜间行车……太紧张了。

电话铃响了,黄股长拿起听筒:

“喂,哪里……什么!什么?你大声点……喔……喔……知道啦。”

团长和参谋们的目光都一齐盯着他。

他定神看了一会团长,说:“县医院通知我们,送去的那名伤员正在抢救。”

“哪个伤员?”陈述怀微微一惊。

“那辆嘎斯51翻了,正趴在车上的司机随车滚了下去。”黄股长略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是不是向师部或直接向军指请示一下,停止漕渡,全部人员车炮从桥上通过,那么车队夜间行车以及部队明天到达海岸投入战斗都可以从容些,安全些。”他扫视了参谋们一眼,“你们的意见呢?”他想争取支持,以便团长看重他的建议。

冷场。参谋们一言不发,等待首长的决心。

小个子团长在众目逼视之下,顿时觉得通身异常地沉重。他拿纸笔算计了一阵,站了起来,用笔杆敲着左掌心,一字一顿说:

“命令:一梯队立即开进;二连留下保障二梯队渡河;加速漕渡炮营的车炮和三营的人员;三营人员搭乘二梯队的车辆,团部、二梯队18时30分出发。三营的车辆继续漕渡,随后赶队。黄股长,你把翻车的情况向师部简要报告一下。”

“团长,二梯队超载开进?”黄股长说。

“团直、二营各车上都可以加一点,炮营本来人少车多,三营的七连昨晚就赶往岔河了,其实只有四个连队,加到二梯队各车,超额不大。”

“出了事,超一个也不好交待。”黄股长再次提醒说。

“只要从桥上开过去十辆车,时间对我们的压力就可以减轻十分。”一个参谋出主意。

矮个子团长低垂着脑袋,双手撑在地图上,折叠桌发出吱吱的响声。

“不能改变决心!按实战情况处置。别说是十辆车,哪怕是一人一车从桥上过河,也就失去了我们这次行动的全部意义!你们分头去传达命令,组织行动。”

参谋们抓起雨衣奔出去。

黄股长看着地图说:“现在的情况表明,他们想使我们在路上延迟,匆忙赶到海边,造成仓促投入战斗的局面。我说团长,你现在应该打个盹了,赶到海边你眨眼皮的功夫都不会有了。”

“我得先去看看二连。眼皮子留到开进的时候在车上团聚吧。”

十四

一排高中生站在门诊部的大厅里。一名佩戴上尉军衔的空军军官走到队列前面,向这十七名学生扫了一眼。

“最末尾那个,”上尉说,“你,回去吧。”

“末尾那个”显然不够高度,而且,瘦小的身材充分地暴露着营养不良。这可怜虫噙着满眼泪水从队列里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然而却是呆板地一步步走出了门诊大厅。

马路上暑气蒸人,柏油路面炙烤着他那双露出脚拇趾的球鞋。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好。当他听说要在他们高中生里挑选飞行员的消息后,激动得三天没睡好觉。啊,蓝天,白云,银燕。能在那样的诗情画意中生活战斗,不枉今生今世。他没料到,别说是驾机翱翔蓝天,只是刚刚踏进体检的门槛,便被无情地刷了下来。他也知道17名同学里难得挑上一个两个,但他被这样撵出来实在太委屈。平常上体育课,他通常站在男生末端,左(后)边是身材比他还高的女生,那时他只是觉得害羞。今天,他才真正明白,身材矮小不仅是人格上的耻辱而且是事业上的障碍!

一阵风刮来,使他从木然的神情中清醒了过来。好风。是十一层的宾馆大楼挡回了上空的气流,向下卷成的一股风。这是本市最高层的建筑。陈述怀抬头向房顶望去,避雷针刺着了耀眼的太阳。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要创造永驻人间的高大的“我”!一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江南工学院土木工程系。此时,他的个性也开始熔成一种自卑而又自傲的混合体。营养不良身材矮小使他感到低人一头,家境贫寒衣冠不整使他觉得自惭形秽,一个边远水乡的青年考入了全省重点高中继而入大学,而且成绩名列前茅,又使他对前途充满信心。

大学读了一年,东南沿海紧急战备,国家动员一批大学生入伍。上大学的首要条件是看成绩单子,而入伍的首要条件则是家庭出身,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里,能通过入伍政审的寥若晨星。命运再次给他开了个玩笑。身高、体重刚刚达到水平线,他从“高楼大厦”的理想中跌到陆军步兵的行列里。理想与志趣是一回事,责任和义务又是一回事。他回信给劝阻他入伍的亲友:要不是新中国,一个贫农的儿子能上大学吗?我应该去尽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他把教科书通通带到了部队。假如服役三年,仗打完了,而且不死,他仍然要去读大学的。当建筑工程师的理想并没有因为套上一身绿军装而改变,他以为,志趣与义务并不构成势不两立的矛盾。

大学里以学业优秀论“英雄”,而部队里有自己的英雄观。战友们见他老是喜欢捧书本,在他的蚊帐上挂了一副意味深长的对子:“小秀才四体不勤,矮举人五谷不分”。他咬咬牙,丢开了书本,拿起了锄头。连队副业地里,他比来自山沟的战士还要内行……

文化青年在部队里要站住脚,必须过三关。苦累关,要能埋头苦干还要不吭不哈,可文化青年就是嘴贱,辛辛苦苦累得半死,功劳却往往被一两句牢骚怪话敲掉了;谦虚关,要能襟怀坦白地表明自己的看法而又不使资历比自己老的同志难堪,可文化青年就是嘴贱,常常是抖肚子往外翻,据理力争的真诚往往被视为狂妄自大;荣誉关,要能忍辱负重还要不计得失,可是文化青年就是嘴贱,常常喜欢跟别人比,一闹腾往往人家首先就认定你的思想意识有问题。同陈述怀一道入伍的那批学生绝大多数没能过这三关。或许是农民的遗传因子起了作用,陈述怀闯过来了。

他先前并不知道过这三关便是同他的理想告别,否则他也许会走着另外的路,当然,小个子好胜争强不甘人后的意识起了主导作用。因为身弱力薄,在训练、劳动中,他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体力才能维护他在人前的自尊心,五大技术他样样达到优秀,就连投弹,虽不是数一数二,却不比一些大个子差。虽说他肚子里墨水不少,但嘴巴子十分守规矩,从不乱说话,开口有板有眼,令人折服。他当了班长。他的班在训练方面全师闻名。在一次班进攻汇报表演时,他向师长报告课目内容。一字一句,锃亮清脆,首长们满意极了。他受到了青睐。他被提拔当了排长。下达命令的那天晚上,战友们笑着闹着要他请客。他一杯下肚,便失声痛哭了一场。战友们莫名其妙,他们岂能知道,小个子高楼大厦之梦彻底破灭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凭自己这“三寸丁”在军官的阶梯上到底能爬多高?陈述怀从来不敢去深想这个问题。但是,像矮秆稻种有顽强的适应性一样,他的生命、他的理想如今已经同他所站立的位置,所执行的任务紧紧连在一起了。

十五

陈述怀爬上一道山梁,来寻找何存。

南岸急造军路还有三十来米地段没铺柴草,虽然第二梯队待渡的车辆不多了,然而哪怕最后一辆车陷在泥地里一分钟,也将拖全团一分钟。他来向何存要时间。

每当他想起何存要转业的请求,心里就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他深知何存并非厌倦部队生活,但也决不会打转业牌来要挟领导,他相信他要求转业的确出于恋母之情。团里有些领导干部,见何存工作一直很卖力气,便认为他不是真心想转业,而在讨论使用他的时候,却又倒手出那张转业牌。于是形成想转业不让你走、该提拔也不让你上的僵持态势。部队有不少何存这样的有作为的军官自己把自己填到榨油机里。

同意他走呢?还是劝他留下呢?他迟迟没能同何存就这个问题好好谈一谈。作为一个领导,他需要为部队建设考虑,多多招揽人才;作为一个朋友,他也为何存打打小算盘。也许,何存在部队的发展会超过自己,但这也只是自己那“高楼大厦”式的愿望。人生的路,既不是本人一厢情愿的事,也不是别人能拉他走的事。假如这次好不容易把他提为营长,日后工作中的一次失误也可能使他在营级阶梯上白头到老,并且长期在这个位置上经受不能侍奉老母的感情折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代价呀!当然,我们可以用一句现成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名言去解决我们干部中的种种烦恼:“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嘛。”陈述怀于心不忍。另外,何存同郭小棠的关系,也是使他踌躇难定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为郭小棠说项碰了钉子,再去劝他留队,什么意思呢?

在一个战士的指引下,陈团长找到了何存,老远便见他在那里拼命挥臂砍柴。要以秒为单位来抢时间的重要性,其实毋须团长向二连长交待,看他那不要命的劲头就体现了团长的意图;而从铺路的现场看,全连战士也体现了连长的意图。

何存是个喜欢耍花招的青年,但不是喜欢耍花招的干部,他和战士一样干得起劲,砍柴割草的那份麻利,你看不出他是个城市长大的青年。二连的战士没有不折服于何存的。每项单兵训练,他拿得起,放得下,做起来利落,考起来优秀,教起来规范。不过,仅仅靠这些去赢得战士,那是绝大多数基层干部都能办得到的。在战士的文化素养都相当高的今天,仅仅靠五大技术是吃不开的。何存的魅力不在这里。如同他能在篮球场上攫住全体观众的心一样,他能在军事领域打开战士的广阔视野。于是,战士们不单是信服他,而是近于崇拜他。这样的军官是部队的“魂”,有“魂”的部队才能委以重任。

陈述怀从一个战士的柴捆上取来一把砍刀,走到何存身边,埋头砍了起来。这山腰上长的灌木有一人多高,蒿草齐腰深,草木相间,密密实实。

何存发现是团长在自己身边砍柴草的时候,呆呆地怔了一小会儿。

“部队今天不是搞体力劳动,团长同志。”

“不知怎么回事,我很想陪着你狠狠地砍砍柴。”

“难道你心里也有需要向外发泄发泄的东西吗?”

“我想到一个主意,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你下命令吧,团长。”

“不不不,这件事我无权下命令。照顾你妈妈的那个人回乡下去了,是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有什么理由留人家。”

“我说,你可以把母亲接到部队来,小棠又是懂医的,矛盾不就解决了?”

“我说团长同志,你原来也挺天真。如今的贤妻只爱丈夫,你还不知道吗?一个截瘫的婆母,撂到谁手上都不是好差事。”

“小棠不是那种人。”

何存捆好一捆柴,伸了伸腰。山下的川江向远方弯曲地流去,川江桥显得十分瘦小,门桥像落水的甲虫在江中扑腾。

“世上本有路,走得多了才知道,并非随意可走。你可以为她今天打包票,你能为她今后打包票吗?”

人们在生活中可以自我选择,又不能不被社会选择所左右;他可以选择未来,又不能不被过去的事实所束缚;他可以自由地选择道路,又不能不被规范所围困。他打不了自己的包票,更打不了别人的包票。陈述怀默然。

雨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哩哩啦啦的雨声伴着砍柴的笃笃声和割草的嚓嚓声。败叶被雨水冲刷后散发着腐烂的气味,不带偏见的嗅觉应当同时闻到生命的气息。

“团长,今天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快忙你的去吧。我们连今天的任务,你就不必操心了。”

“好吧。”团长撂下砍刀,整整身上的雨衣,“拜托你了。海岸抗登陆的问题,你得多给我想着点。我准备拿你们连当预备队,明天一到小金山,你就到我指挥所来。别的事,等演习完了我们再好好谈谈吧。”

陈述怀赶下山来,走到公路上,只见公路边有三门雨衣盖着的大炮。

“怎么回事,怎么把炮丢在这里?喂!这是哪个连的!”

汽车底盘下钻出两个战士来。

“我们是二炮连的。”

“怎么把炮扔在这里?”

“我们连的汽车被团里调用了。”

“团里调用,谁调的?”

“我们不知道。”

“叫你连长来!”

两个兵跑开了。不一会,从一辆车里跳下一个干部,雨衣也顾不得穿就跑了过来。

“团长,有什么指示?”

“谁把你们的车调走了?”

“管理股长来带走的呀!”

“干什么去了?”

“好像是到三星塘买花生木炭去。”

“胡闹,真是胡闹!”

“我,我……”

团长立即向司令部奔去。二炮连长没闹清楚他是骂谁胡闹。

他回到司令部一查问,才知道车是被郭副团长叫走的。

“快,派摩托把车追回来!”

“怎么能这样干呢……”派摩托的参谋出去之后,团长在帐篷中转了七八个圈子,看他那瘦小的身躯,那才叫人懂得什么是热锅上的蚂蚁,“怎么能这样干呢!”一连说了十几遍。

不行,得给老郭头来点真格的。他打过仗,流过血,因而他不愿去理解训练也是不流血的战争,以至准备训练也要流血。一斤花生不就是省那么几毛钱吗?平常在营房里,做这么件好事,全团干部交口称赞,陈述怀也会笑脸盈盈。今天是什么时候?再这么闹几下,团长没法当了。

他走出帐篷,转了一圈没见老郭头,于是到江边登上门桥。快到对岸时,他看见了他。

老郭头站在江边,望着翻滚的江水出神。陈述怀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望着他那一堵墙似的背影,肚里谨慎地搜索字句。不管怎么说,对老郭头到底不能像对待其他下属那样使用断然不容置疑的口吻。

“副团长。”

老郭头转过身来,双颊通红,两眼满含泪水,同着雨水在脸上流淌。陈述怀吃了一惊,这可是从没见过的。

“咱们到那个帐篷里去一下。”

两人顺着急造军路往上走。一辆汽车开到泥泞地段,汽车轮子一个劲儿打滑。二连一群战士一拥而上,吆喝着号子,把汽车推上了公路。几个顽皮的战士还嘻嘻哈哈地甩着泥巴,像毛孩子似的打泥巴仗。

“他们今天在泥水里奋战七个小时了。”

副团长没停步,也没说话。

“这确实是个有战斗力的连队。”

他依然昂头朝前走。

“二连今天为全团的行动争取到了两个小时!”

他终于看了年轻团长一眼。

“小陈,”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团长,瘪凹的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语调里也充满着颤音,“你好好干吧,我再也给你添不了麻烦,也帮不了你的忙了。”

陈述怀记起他刚才同军长通过电话,立即便明白了。于是,他转开身,独自返回指挥所去,心里涌出一股咽了生猪肉的感觉。

他刚回到北岸,见管理股长跑过来。

“团长。”语气表明他挺兴奋。论兵龄他和团长的资格一样老。

“你怎么带了车就跑,招呼也不打一个?”

“郭副团长叫我去的,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动用一切车辆都必须请示作战值班首长?你以为什么?”

“木炭、花生都买来了,而且并没耽误过渡。”

“这么说你蛮有理的啰!”因怕得罪“小姑”们,陈述怀从来不训人,今天不知怎么的嘴里也喷出炸药来,“太不像话了。”

“你厉害什么!有本事你找老郭头去!”管理股长反戈一击之后,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他站住了。

“花生每个连队的车上撂一袋,木炭全部就地倒掉。”

“我要去郭副团长那里交差。”

“花生钱各连摊,木炭钱全由我付。”

“口说无凭。”

陈述怀掏出纸笔,又写下了一张责任单子。

十六

二连的战士们吆喝着号子,汽车在泥泞中呻吟挣扎。韦连长的哨音短促急迫却又有抑扬顿挫的节奏,工兵们的脚步踏得栈桥、门桥砰砰直响。雨水尽情地飘洒,阳光却又透过几处薄云,射下几柱光亮,孰晴孰雨?天在犹豫。郭福清走向川江桥,战士们忙碌的声响渐渐消融在江水奔流的呼呼声中。

一辆解放牌不顾哨兵的小红旗,从公路开到桥上来了。郭福清铁塔似的站在桥当中,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从现在起就要以一个离了职的身份处事了,千万不能发火。

汽车在他面前停稳,汽车连长从车上跳了下来。

“谁让你从这儿开过来的!”他脑子里嗡嗡了半天,没找到一句不带火气的话,到底忍不住吼了起来,“你瞎啦!没看见那桥头的哨兵吗?”

“副团长,那辆嘎斯51翻到山沟里去了。”

“我不是叫你快把它牵过来嘛!”

“等我调了车去牵的时候,它已经翻下去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报告!”

“修车的司机受了伤,我把他送到县医院,到医院后,电话一直挂不通,我留下一个人照看伤员,就赶上来的。我请县医院继续挂电话,还没挂通吧?地方线路往这里不好挂的。”

老郭头愣愣地站着,瘪嘴憋了许久,才吐出话来:“别啰嗦了!伤员有危险吗?”

“脱险了我才来的。”汽车连长眼睛红红的,“我去报告团长。”

“行啦你!”老郭头跺着脚说,“忙你的去吧。”

汽车连长走了。郭福清顺着公路缓缓地走上川江桥。站在桥上,只见浑黄的江水滚滚东去,门桥在江中艰难地移动,操舟摩托“突突突”沉闷地叫着,两岸推车的战士们不时发出的呐喊声隐隐传来。江北的帐篷全收起来了。

刮风了,那透过云层的光亮渐渐消逝,一层阴影悄悄覆盖在川江上。

他仿佛觉得那伸向水面的黑暗也在笼罩着他的心头。他闹不清今天一天到底忙了些什么,以至自己这一辈子都忙了些什么。唉唉,忙到白了头,最后成了被人讨厌的“东西”,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想起那辆翻山沟里去的老嘎斯,未免兔死狐悲。

他摸索着口袋,没了,刚才把那滴酒不剩的空塑料袋顺手扔了。他倒是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那张陈述怀写的报废单。他展开纸条读了两遍,然后嗤嗤地撕成碎片,向江中撒去。望着那雨中飘散的纸花,老泪又不自觉地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自从他爹死在异乡的那座土地庙里,他投奔解放军至今,他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流过泪了。痛苦啊,一种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像这天空,人们见它一片漆黑,其实光明正在同乌云搏斗。他真希望来一阵雷鸣闪电,将那心头的阴霾连同整个肉体通通轰毁。

郭福清从桥头返回南岸急造军路,远远见一个战士从山坡上跑下来,边跑边喊。

“快,快叫医生呀!蛇咬了人啦……”

“什么?被蛇咬了?”郭福清陡然从冥思中震醒过来,大步奔跑过去,身上的雨衣“呼啦呼啦”地响着。

那战士站在栈桥上,对着北岸使劲喊:“叫医生呀,有人被蛇咬了……”

老郭头扯着他问:“在哪?咬伤的人在哪?”

“就在山腿后面,看,那不是来了。”

两个战士架着一个人,从山上下来。

“别倒腾,放下,放下!”郭福清喊着,赶上前去。

他奔上山坡,喘着大气,来到他们身边,急匆匆地脱下自己的雨衣,铺在地上。

“快,放下,不不,不能躺……你扶住他……让他这样坐着。”

“副团长,谢天谢地,你赶上了。喏,这儿,我的检讨报告。”

郭福清此时才发现,伤员是何存。

“在哪,咬着哪了?”

“右脚,这儿。我怕来不及说完我的话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存有些腼腆地对老郭头说,“我说真的,副团长,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

“快闭了你的臭嘴!”

“唉,倒霉,你说是怎么回事,我踩着一窝蛇蛋……”

何存的双脚满是泥污,鞋和裤腿都被泥水浆透了。郭福清急急脱下何存的鞋,摘下自己的军帽去擦何存脚上的泥巴。他以前带部队野营时碰到过此类事情,对如何处置略知一二。

“快,你来给他按住膝关节这儿。这样按,对。你们的水壶,给他洗,洗这。”郭福清边擦边指挥战士们。

把何存脚上的泥擦干净之后,老郭头找到了那块有点儿红肿的皮肤,发现了红块中间有两个血红的小点子。他掏出身上的小刀。

“你忍着点痛。”

“没问题,你狠狠割吧。”

老郭头在那两红点处划开一个十字形口子,立即用嘴去吸吮那伤处。

“危险!副团长。”何存急忙将脚缩起。

“啪!”郭福清拖过那脚来,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副团长,我来给连长吸吧。”一个战士蹲到何存的脚边来。

“靠一边去。”

“副,副团长,我自己,自己来。”何存试着把头伸向自己的脚,但够不着。

“你少逞能,标哄哄的!”

何存看着老郭头那紧张而又急促的动作,当那一向被他讨厌的婆婆嘴触着他脚脖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眼睛湿润了。

毒液在血管里扩散,他感到头晕目眩,眼前旋转着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图像。“真遗憾,”他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我快翘辫子了吧……蛇窝……意外的笑话……这路……”他眼前越来越模糊。

卫生队的救护车开过来了。战士们手忙脚乱地把他们的连长抬上了车。

十七

陈团长闻讯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开走了。二连的战士们都做自己的事去了。只见老郭头失神地站在路边。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相视了好一会。

陈述怀心里空荡荡的,尽管何存的负伤纯属意外,但毕竟要算是这次行动中的伤亡。这是第二起了,而且两个伤员都生死未卜,如果死亡的话,那……他不敢往下想。他心里反复叨念:不要纠缠这个问题,不要纠缠这个问题!

“郭副团长,”他没话找话说,“二梯队的车辆人员很快就要漕渡完了,三营的车辆过渡时间也可望缩短。”

郭福清板着脸没吱声。

“我想请你留在这里,带领三营行动。”

“我已经被罢官了。”

“你……我知道。我现在是五马分尸也难……你千万不要在这时候撂挑子。”团长史无前例地说话不流畅。

“部队到东湾后的给养呢?”郭福清忿忿地说,“又让他们去偷肉,是不是?”

“你不是已经派人去联系了吗?”

“这年头,派个把助理员去跑给养管什么事,哼!你们。”郭福清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就你们懂军事,就你们是什么战略型指挥官。部队营养不良,你们战略个屁,书生气十足……”他摸索着口袋想找酒,“部队无组织无纪律,你们指挥个屁……”

陈述怀默默地听着。

“我老了,不中用了,为你们跑不了几天腿了。我早就倒了霉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陈述怀岔开话头:“那就叫黄股长留下吧。”

“部队到前面要立即展开,作训股够忙的了。没什么好说的,我最后跟你拉一回边套吧,以后的日子……”

“老郭,我真想痛痛快快陪你喝两杯。”

老郭头眄了年轻人一眼,说:“你只要抽得出空,又肯赏脸,以后,我天天可以炸好花生米坐在家里等你来。老陈,”郭福清欲言又止,抿抿瘪嘴,咽下口唾沫,终于说道,“那辆嘎斯翻山沟里去了。”

“我已经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么,你记着,你在路上是根本没见着这辆车的。那张报废单子,我已经丢到川江里去了。一辆车好说,还有人呢!”

“不,该谁的责任就是谁负责。”陈述怀斩钉截铁地说。

“我说了,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想和你争功吗!”

老郭头颤抖着婆婆嘴,说不下去。陈述怀突然感到心里发紧。

“副团长,木炭花生都买来了。我叫管理股长把花生每个连分一袋,木炭全倒了。我向你道歉。”

“谁向谁道歉啦,老弟,我打乱了你的部署,你心里恨我的程度我是知道的,你也不必当面给我来这一套。唉,老弟,日后你也千万别小看这种事,过年的时候,能不能分上两斤花生,干部们心里的滋味是不一样的。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太书生气。不要以为那些是可有可无的事。我不啰嗦了,你快忙你的去吧,无论怎么说,你抓的事到底比我那些鸡毛蒜皮重要。”

陈述怀郑重其事地和他握了一下手。

十八

北岸栈桥边,二梯队的最后两辆车上了门桥。雨下得骇人,铺天盖地向下倾注,风卷着雨水横飞飘洒,江水发出骇人的咆哮。昏天黑地,视野模糊。

郭福清登上门桥,找到韦连长。

“老韦,这么大的雨,你看能行吗?”

“为了保证团长的行动时间。这两辆车怎么的也要管(赶)紧过去呀!”

“那好,你在这边掌握情况,后面的车辆不必过分抢时间,等风雨稍停之后再渡吧,我带这两个车先过那边去。”

韦连长向几个工兵交待了几句,走下了门桥。

操舟机狂怒地叫起来,门桥刚刚离岸,立即被江水冲击得颠簸起来。因为水流速度增大,需要逆行很大一段距离才能横向开进。

天上的雨水倾泻着,桥脚舟里的积水增加得很快。工兵们蹲在狭窄的舱里向外戽水。

“车上全体人员注意,都帮把手,支援工兵,”郭福清前后招呼着,“帮着戽水,什么?没工具,用帽子,帽子!”

门桥打横后,剧烈地摇晃起来。郭福清蓦地发现后头那辆卡车在一前一后地挪动。

在浪头打过来的时候,车辆很容易滑动。车轮下的三角木也滑动起来,在雨水的垫托之下,越滑越快,很快就离开了车轮。前方又一个浪头冲过来,向前倾斜的桥体很快就会抬起头来,汽车后滑,失去了三角木的阻碍,它只须几秒钟就会滑到江里去!

郭福清大吼一声:“快拿三角木!”他扳着车帮扑了过去。

浪冲到桥头了,桥体剧烈摇摆着。郭福清想弯腰去拿三角木,一个踉跄猝然滑倒。挪位的卡车突然定住,霎时又猛向后溜。郭福清无意识之中腿横了过去。他高叫着:“三角木!”绞痛触电般地流过他的全身。

闻声而上的工兵,将三角木死死塞在车轮前后之下。卡车稳住了。

工兵们把副团长从车下拖了出来。他喝叫道:“你们快去戽水!”他的右腿已经完全麻木。他躺着,喘息着。他摸索着口袋,想找酒。他再次忘了,那空酒袋早已丢弃。

雨水打在江面上、桥板上、车篷上,发出紧密的敲击声。摩托声。呐喊声。这是一组合唱,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音响。

门桥开到江心激流中,浪头打过舟舷。桥脚舟里的积水开始使桥体下沉。

趴在桥板上的郭福清想:在加紧戽水的同时,必须立即减轻载荷。

他躺在桥板上高声叫道:“全体注意,我命令,凡是会游泳的,立即下水,扶着门桥过河!”

浑身水淋淋的军人们纷纷下到水里,会游泳的和不会游泳的。郭福清爬到桥沿,顺势滚到江里。他想扭转身来用手去抓桥板或是舟舷,然而,右腿像坠着沉重的铅块,左脚徒劳地蹬了几下。

门桥冲过了激流……

门桥靠岸,汽车司机按了几声喇叭,也不见副团长来指挥上岸。

随着喇叭的鸣声,雨顿时住了。

天累了。

西天的几束白光慢慢驱散了云层,投下了南方夏日的漫长黄昏。像一部鸿篇巨制的交响乐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灯光霎时照亮了舞台和大厅。今天的风雨似乎的确是为了对付这个团的气象袭击。

川江渡两岸站满了军人们。光膀子穿裤衩的干部、战士一步三回头地从水里走上岸来。陈述怀团长率全体司政机关人员,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控制住了局面。

“各连到公路上集合,清点人数,准备出发。”军务股长吹着哨子,高声喊着。

号长吹响了集合号。号音在山峦水面上回转,黄昏显得格外安宁。

都走了,杂沓的脚步声消失了。陈述怀颓然地望着川江。下游“突突突”的冲锋舟摩托声中带着急切的呼唤。

“郭副团长——”

“团长,”黄股长走到陈述怀身边说道,“各单位人数清点齐全,只差副团长……现在是18点15分。”

“立即出发。”团长站着未动,“你去告诉韦连长,舟桥连全力寻找郭副团长。”

“是!”黄股长转身离去。

“副团长——”呼声顺着江水,飞向山林,低沉、回转、悠远。

黄股长却听到背后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

“老郭头——”

这声音像一头受伤的饿狼发出的嗥叫,使黄股长浑身震颤。他急促地向后转身,只见团长趴在地上。

他跑过去,搀起了小个子团长……

团主力车队18时20分开动了。

(原载《北京文学》198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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