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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逗神惹鬼

半天云里落下一个旱雷

那日的事说法多得很:有人说是半天云里落下一个旱雷,不歪不斜砸在日本佬的洋驳子上,“轰隆”一声响,几里外都听得到,一下就把洋驳子炸没了。还有人说:火雷是从水里冒上来的,离洋驳子后头几丈远,在那水浪头上打滚滚,追得上去,“轰隆”一声,洋驳子炸得飞起来,眨眼功夫,水面上再看不到一块木头片子,霎时风平浪静。大家最信得过的说法倒是对岸何家人传过来的:日头快要落山的时辰,日本佬的洋驳子离开徐寨码头向城里开去,快要沉到西山岭下的日头照在鹭鸶河上,天上一朵朵红云直往河里飘。不晓得什哩鬼,那天断暗才开出两三里路。何家人看到日本鬼子走了,胆大的都跑出来,爬到河圩上看。徐寨火焰连天,浓烟熏得天上漏出个无底大洞,横梁断裂,砖瓦相撞,劈里啪啦,火焰子在岸上跳,在河面上跳,烧得河水通红,水里的鱼吓得往滩上蹿。有人叫了一声:“去救火啊!”人都忙乱了起来,胆大的男人走下圩子到河边,划了船过来帮忙救火。船到河中心,只听得半天云里马蹄子“的的”响,有人说还听到了马“呀呀”叫,就见一条火信子从西北云上射到河下来,顺着河道往上首栽过去,只听到火光一闪,“轰隆”一响。当时大家都一心忙着去救火,没哪个顾得去管炸雷的事,到好晚才晓得那是日本佬的洋驳子被炸沉了。

日本佬来徐寨的事,说来说去就那几回有嚼头。要写么?嘿嘿,光绪手里,我们徐寨倒是出过一个秀才,东头那个牌楼就是他中了秀才后建起的。三房里为了供这个人读书,花了无数银钱,年年要拿出上百担谷请座师,还要五六十两银子去拜宗师,三房里就这样败下去的,几代都穷得翻不了身,秀才倒是中了,后来到头发白也没图到个长进,有什哩用?我们太公是武功出身,哼,想改门风吃笔头子饭,没那便当的事。我们徐寨共有四房,照谱上看,太公有三个崽,我们是第二支发过来的。老辈子人说,太公享世是在河北,过了几代,金兵入关,一大家人就流落散了,河南有,四川有,听说福建还有。我们江西这一支,是徐骏亮、徐骏光两兄弟,挑着换货担子从湖北这边走过来的。他们走到这鹭鸶河,一连下了三日大暴雨,躲在一个小草棚里缩了三日,暴雨过后,水流遍地,蛤蟆鱼子在地上打滚,多得吓人。两兄弟肚里饿得要死,捡了鱼子蛤蟆一锅煮,实在好吃得很。有这个命活,何苦去做浮萍飘荡,就在这里不走了,围起几亩田,安了家。后来两兄弟都娶了亲。老二徐骏光就只生了一个女儿,嫁到对岸何家,倒是给何家生了好多崽,对岸姓何的那样多人,都是我们那个姑太婆传下的。老大徐骏亮生了三个崽,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一房、三房、四房。那二房是啷来的?老大三个崽没几代就发了很多人,造起了这徐家圩,田里煞硬每年有收,下湖又打得鱼,手上都有了些钱,年老些的人就论起要建祭祖的祠堂。说话就到了乾隆年头,派了人上河北老家去续谱,寻到老家,那里就只剩得一户香火,日子过得打落壳,我们这里去的人接了家谱,带了这家人过来。本该立他为长房,他不敢当,只作为老二徐骏光的继嗣坐了二房。啷不敢坐长房呢?一个是他从外乡来,独门独户,啷坐得住上首。二个是按辈分算来,他是“金”字辈,小得很,我们这边金字的爷才刚刚出世呢。到如今他那房的辈分还要小些,那年法生驼子当生产队长,五十多岁了,派起工来,喊比他后生的人都叫爹爹叫叔,指派人的事辈分小的人不好做。三个是呢,照老规矩,族长要长门长房来当,他是存谱继香火的门头,照谱查过去是太公的嫡房嫡孙,论说该他做族长,他晓得镇不住,才不敢当。从这回续谱起,族长就不再由房头上出,只请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做。

继了谱,建了祠堂,又请做菩萨的老座来,照老谱上画的样子塑了太公的身像,供在祠堂的神龛里。我们徐家太公这像塑得煞是威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右手高举一根闪光的金鞭,左手捋着一把油黑的胡子,一身银白锁子甲,威武得不得了。还雕了一匹马供在神龛子下头。族上置了几亩公田,照顾个把孤老头守祠堂。当真是太公有灵气,没过几代子功夫我们这徐家就发到了上百户人家。先头徐骏亮两兄弟安身的那个草棚子,两根人字架子搭几块禾草棚,是洲上胡家人来这里放鸭遮风避雨的棚子。后来盖起了木头屋,做了砖瓦屋,发了人,屋越来越多,顺鹭鸶河挨过去,靠河一排,是万历年建的码头。这码头一起,上首下首来往船子就在这里歇脚,过往的客人也在这里宿夜,街上就有了客栈、酒铺、杂货铺、肉铺、京果铺、茶铺。清兵过江后打到我们城下,我徐家就修起了村圩,辫子兵硬是没打进来过,直到雍正手上我们徐家人才剃头。从那后,四乡八里就叫这里做徐寨。想想看,日本鬼子七八个子人就到我们徐寨扬场舞掌,做族长的圆根侉子啷不哭。民国十四年这里建过镇,从城里派来过两任镇长。镇长来这里都是挂挂名的,派粮派丁都要族上说了才算数。日本鬼子来的前些日子,镇长早就跑了,那年圆根侉子主事当族长,七十多岁,一脸雪白的胡子。房与房之间,说是一家人,还是有隔碍的,小支小房总要受些大房的气唦。日本佬来的头些时,一房和四房就差点子出人命。

一姓内也有大的吃小的

一房里是个名分上的老大,只在给太公上香时起首磕头,这一房几代没发到人,强壮劳力少,上起阵来总要差些事。那年一房里冬生子罗汉牵头,起了一伙网下湖打鱼。我们徐寨,除了做田就是下湖这两脚事。那漳汊湖是徐寨人跟洲上胡家人打过一回大阵夺来的。当然是硬了骨头欺弱人,把人家老根子手上的东西抢来了,别处人就更不敢下这只湖,碰到就要驮打。徐寨一姓内也有大的吃小的。一房弱,做网上的事都是到别个房里去搭伙。有一回子,冬生子罗汉恨网上分红不公平,跟人干了一仗,斗气退伙出来不做,在屋里又坐不住。他就邀拢本家几个后生,要自己起一伙。

“我们又不瘸手拐脚,又不是哪脚事做不来,操他娘的,要处处去上人家的舵,受别人的气。”他对几个后生子说,“我们就不晓得算计呀?做什哩要看人家的牙巴骨里动?”

冬生子罗汉不是个自在人,要不啷叫他罗汉呢?十几岁就出去跑江口,见倒是见过世面,三十七八还是寡卵一条。有在外头见到过他的,说他发了财坐洋包车,也有的说他穷得在街上捡香烟头子。这年他才叫花子还乡,回家打鱼作田。他到家的那日,大家在码头上都看到,就只一身洋布褂子一把伞,胳肢窝里有没有夹黄带白别人就不晓得了。等要置网凑钱才现了底,他去找老五撮撮子借钱。老五把钱放到他手上,心疼得跌脚,骂他:“在外头闯了这多年,手上一分钱都没有呀?你硬是只罗汉呐!”从这起,大细老少都叫他做罗汉。

罗汉一上劲,当真就把一班子人鼓动起来了,都从原先的伙里退出来,凑起钱来买船、买网,打了一挂爆竹就下水。你在这里乒乒乓乓闹,人家都在那里看,就晓得你是想斗气,想比试,想抬头。你不服输,别人哪就是王八操的崽?要是这桩事打一路里不惊不觉做过来,别人也不会跟你斗气。从冬生子罗汉这一挑头,大家倒真的记起来,一房里确实是从来没在本房里起过网,要是这伙网是缓缓子起来的,别人也不会去计较。你这下子,跟人干了仗,又唆得一些人退了伙,你这里爆竹一响,人家就晓得是什事。你越要斗气,人家就越要抹你的脸。好,等你的船一下水,人家就撵上来了,你在哪里下网,人家就专门驾船往你那里撞。你一房本来就弱,又一口气把别三房都惹翻了。啷舞得人家赢?头日下水,网就叫人家用篙捅破了。冬生子罗汉还是不服气唦。他也是个莽长莽大的人,量算打得几个子人赢,撑起一只船往别人网上撞,这下祸事就来了,几根竹篙照他一个人身上打,是好汉也难敌众手,他又一向在外,没做过几日田里水里的事,有功夫有力气一上船也是多余的。西头长根太岁一篙捅过去,正捅在胸面上。篙头子几厉害,梭镖样的,罗汉仰面朝天从船上跌到水里,在水里又驮了好几篙,哪个吃得消?落后被人救得来归,打得一身紫伤。

过后有人叫长根太岁去给冬生子罗汉赔个礼。这太岁反头一拗:“要打就来,我怕他个卵。”话传来传去,传成:“我就要打死他个卵。”一房里有不忿气的,对罗汉说:“你就这样叫他打了?侄子打叔,徐寨街上有这个道理?”罗汉只是嘿嘿一笑,把伙上的人叫拢来,只谈打鱼的事。该啷办呢?散伙吧,花了这多本钱,总不能白白丢掉。就是屋里殷实不在乎这几个钱的,哪个后生又缩得进头回老伙里去?吵破面子总得争口气吧?争气的难处是,你是一抬网,人家是十多抬,轮流跟你来事,人家照样打鱼,你就下不得网。罗汉睏在床上哼了几日。他提了一包换财(糕点)跌跌撞撞走到木水聋罐子屋里,趴在聋罐子面前连连磕头。

“做什呀?佬呀,你这是做什哩啊?”

“细叔救命,救救命。”

“吃饼呀,吃什饼?”

木水老棺材聋头病脑,眼睛倒是不太碍事,外头出了天大的命案,他坐在屋里也听不出个名堂来。他正坐在饭桌前抽黄烟,蓦失见到罗汉跌进门来跪在面前,不晓得什事,耳朵又听不清,一把搀得他起来,只当是他屋里有外甥过门,送饼来吃,也用不得这样三跪九叩。等罗汉在他耳边哑起声叫了一晌,才听清楚是要请他到网上去。

“我这大年纪,佬呀,啷上得船?”

“不要你做重事,你只坐在船上敲闹。”

“那不是叫我去吃冤枉?做不得做不得。”

一抬网八个人,打鱼时分在两只船上,一边四个,各人分工一点也不马虎:头一个是扯脚,最要有力气,扯起脚纲收网主要是他;二个是撑船,要晓得鱼路,看得准时机;三个是捡泡,给扯脚的打下手;四个是敲闹,最轻松,只在放网下水后,拿两根棍子坐在船头上不住手地敲打,乒乒乓乓,吓得鱼在网里乱撞。这四项事是轮流做的,入伙的个个都是壮劳力,事才做得成。要是一个人专来坐在那里敲闹,别人就要多着累,所以聋子说吃冤枉。不错,也有九个十个人一伙的,多出来的人要去卖鱼,鱼不谈给贩子,伙里人去卖,红账上高些,主要是掌握行情,下不下湖,下什哩网。也有人不入网伙,专门蓄船只贩鱼卖,二丑牯那几年就专做鱼贩子。冬生子罗汉的主意是不错的,情愿叫个老骨头上船来吃冤枉,也不能散了伙,钱蚀得,气蚀不得。要是请动了这只聋子,到船上一坐,就是个压邪的菩萨,哪个敢来捣乱?聋子那房大发得快,只他本家四兄弟,关起门四五十口,打开门走得出二十多条扁担,哪个敢动他一根毫毛?

聋子请动了,不着累的钱哪个不想赚。他一上船,再没有人来逗祸。不过说呢,牛奈绳不何,人奈命不何,发财要碰世运,冬生子这一伙,刚刚赚回本钱,鱼就打不成了,有鱼在手上也卖不出去,日本鬼子打到城下了。

那日,冬生子网上鱼打得分外多,总有三四百斤。二丑牯只贩了他这伙的鱼,一大早驾了船上城去。一溜水路,三个时辰得到,打回头更快当,不消两个时辰。徐寨的鱼贩子和网上的人卖鱼,大都是头日夜里上路,一早到市上,鱼是一条条卖到人家菜篮子里去的,这样卖鱼,一个人一日销不得几多,还累得要死。二丑牯精得很,早就跟一些酒楼饭馆采买师傅打了联手,船一到城边码头靠岸,接鱼的人就来了。要是某日没有接头的,他就倒给鱼行里,再末是谈给二道贩子,绝不自己上街去叫卖。这只丑牯喜欢吹牛皮:“一只只去卖?打摆子哟!掀到行里少赚几个,自自在在,落得功夫上堂班子里去玩一晌。”总算下来他确实要比站街边的鱼贩子还要多赚些。这是个绝精灵的家伙,他屋里兄大丑牯就不行,差事得多,网上轮到他卖鱼,他让给别人去,自己留在船上做重事。一样父母生,性子截然两样。二丑牯是个眨眼睛偷得你眉毛走的角色。头几回他刚做生意也只贩得百把斤,到城里去站街边子,几趟生意下来心里就度出了主意,钻到馆子里去跟人家拉生意,不到半年功夫路子就叫他打通了。这鬼东西,是铁门板他都钻得进。

昨夜里日本鬼子打进了城

那日夜里,他划了船往城里去,还没上去几里子路,就看到河岸上一伙人,驮包挑担,拖儿带女,顺河圩往下头来。那伙人看到二丑牯的船就大声招呼。

“船子,渡我们过一下岸啊!”

“我们多给你些钱!”

二丑牯左右一看,前不巴村,后不搭店,半路里叫过岸,心想,这伙人是做什的?听说多给钱,又想,顺便的钱不赚白不赚。他的船刚靠岸,一伙八九个人就都要上。

“不行不行,船上鱼多,你这些人要做两回渡。”二丑牯拦住要挤上船的人。

一个立在后头的老头子问:“过岸往东走是不是陈家坊?”

二丑牯笑了:“你们走错了,陈家坊是顺凤尾河往下走,这里是鹭鸶河。”

一伙人听了瞪眼张口没了主意。老头子说,昨夜黑日本鬼子打进城了,我两家好不容易逃出城,摸黑走过来,要到陈家坊投亲,不想走到这里。二丑牯到圩上指了路,一伙人千恩万谢,向南去了。

徐寨啷没听到信?说起来伤心,落后我们才晓得,日本兵是从王家渡打到城下的,国兵还没接火就退却了,他们是从西头退却往山里跑。日本佬一进城就把来往水陆路封死了,所以我们这边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二丑牯当时听了,心里头打起官司:今日这鱼是“四鲜楼”定要的,不送去嘛失了约以后这头大生意就丢了;送得去呢,他要是关起门也逃难走了,那就白跑一趟。白跑一趟算小事,要是日本佬把鱼抢去,回头啷跟网上对账?鱼抢去了也算小事一桩,要是日本兵把我头上吃饭的家伙缴去那就得跟阎王对账。二丑牯是个有钱赚不怕脱头的人,一边想还一边扯劲往上划,一边划呢就一边自己壮胆:操他娘,怕什哩!去看看那日本狗穴崽几个头几只手,胆小发不得财,说不定这一船鱼送得去得三倍的钱;要是遭了抢,叫罗汉去问日本佬讨账。日头出水,到了叶家楼,离城里还有七八里子路,他老远就看到叶家盘子边上立了好些穿黄皮褂子的人,最艳眼的是那栋三层的旧楼上摇头摇尾飘着面旗子,一块白布上一坨大红圆。学生在街上烧日本货,总要把这种膏药旗丢到火里,他问过学生,晓得那是日本国旗。他把桨翘起搭到船帮子上,是往前去呢还是回头呢?他又骂自己,操他娘,走都走到这里来了还又转头呀!叶家楼在河左岸,二丑牯把船划靠右边;想挨着右岸划过去。那边埠岸上立着两个日本兵哇啦哇啦叫了起来,他不应声,硬着头皮往前划。日本佬看他不答白,“砰、砰”两枪就打了过来。

“嗨呀,老天哪!”不要命的二丑牯后来对徐寨人说,“一下子把我的魂都吓落了,两颗炮子‘啾、啾’从我耳朵边上梭过去。”二丑牯年轻时喜欢吹牛皮打白话,叫人相信又不相信。他一头栽进水里,手扶着船帮子,半日不敢伸头出来透气,船子顺水往下漂。他说:“那阵子,机关枪炮子在船头上打旋旋,炸得船板嗵嗵乱响,河里的鱼都吓得往水面上跳起老高。我在水底下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一条光明大道在我脚下亮开,前头像是有马蹄子‘的的’响,我就一路里走过去,孙猴子遁水下龙宫只怕就是这样的。以前,荣生黄病老讲太公显灵我总不信。”

他说就是这样一直到大湖口上才出水,驾了船倒回头来归的。这话也是半真半假,船漂不大半日,总该升出头来看看到了什地方,走熟了的路,看一眼就晓得。他是天断暗后才把船系在码头上的,这样讲又有几分真,从叶家楼下来,船顺水漂快当得恶,要不得那久,想来遁开的水路到底没有旱路上好走,或是他果然从龙宫打了一转归来。很多人都记得清楚,那日是七月七,对岸何家唱《牛郎织女》,为这事他打了他老婆一场,七月里的天,酉戌之交才得断暗,船子从叶家楼漂过来不要两个时辰,除不是太公真的带他到龙宫去走一趟。鬼晓得他啷样在阎王堂前磨不半日来。他把船系在码头上,就上冬生子罗汉屋里去。

“罗汉哪,鱼没卖成,拿还你。”

“你嚼病话。”

“还有功夫嚼蛆,命都差点子送了。”

“莫瞎扯,等下我们到祠堂里去对账,没有钱你不得过身。”

“鱼都在码头上,你去叫你网上的伙计挑去。”

他说完就走了,撑得罗汉瞪起老大眼看他。罗汉摸不着头脑,不急找伙上的人,自己先到码头上去看下再着。

二丑牯一脚高一脚低走到自己屋里,那时他跟他兄分了家脱另过,贩鱼赚了钱自己做了栋屋。进得家门,黑灯瞎火,不晓得什东西在他脚下一绊,一跤栽倒在堂屋里,这回真把他的魂吓落了,连滚带爬从屋里出来,扯起喉咙叫他老婆。

“堂子,堂子啊——你死啦?就死到土里去啦,操他娘要死……”

邪气绊了他的脚,他去骂老婆,骂得她几日之后当真就死了。当时,隔壁大脚姆妈听到叫,走了出来。

“堂子到何家看戏去了,饭菜都有吧?冷了我来给你烧一灶。你啷今夜就归来了?”

二丑牯一听,浑头冒火,哪还有性气吃饭,气冲冲跑到码头,要划船到河对岸寻他女客来归。刚过河圩踏下坡子,一伙人就围过来。

“啷个鬼呀,你二丑牯今日卖不掉鱼,当真是狗不吃屎。”

“哪个说日本佬进了城?怕是你半路上听到邪风响,吓得跑回头?”

“这船鱼你明日还送去吧。”

二丑牯不答他们,直走到船边,解开麻索子,跳上去。

“鱼还没挑走?罗汉,我跟你说过的,你们不把鱼挑走,也莫想问我要钱。”

他划了船,一刻时功夫就过了岸。到了何家寻唱戏的场子容易,要从看戏的上千人里寻个人出来就不容易了。我们乡下唱戏,选个场地,搭个野台子,做戏的、敲锣打鼓扯胡琴的都在那几尺台面上。何家那个戏班子是很有些年头的,不过唱来唱去就是那几折戏,《方卿戏姑》、《卖水记》、《窦娥冤》。那天唱《牛郎织女》,七月七,年年唱这则,戏文都熟,台上做戏的唱,台下看戏的也唱,加上旁边大声叫卖五香瓜子,叫卖洋烟茶蛋,倒也蛮热闹。那哪是看戏,乡下人,没去处,图个热闹。二丑牯就在人堆子外叫起来。

“堂子——”

出来一个女子,不是。

“堂子——”

又钻出两个女人来,都不是。

“堂子——”

转到另一边叫,走出一个,还不是。名字叫堂子、堂婆子的多哟。那年月穷人家有几个是崽大了用花轿娶亲?都是从小抱个童养媳配的。生女的人家也不养,这里送那里撂,好多送到育婴堂里。有些人家抱童养媳,是一开首就打算做亲的,女崽子从娘屋里抱来,两亲家就走往。有些人家抱童养媳,不一定是给崽配亲,养大做事,又不想叫她娘屋里讲话,或是穷得狠,没人愿把女给他,就都到育婴堂里去抱一个来,嫌了她,娘家不晓得,死了也没人问上门来。这些童养媳蛮可怜的,畜牲都不如,连名字也没有,都叫堂婆子、堂子。徐寨就有好几个堂子,西头禾崽女客,三房里根生媳妇,还有几个,怕叫混了,别人谈起她们都在前头加上她公婆或是她男客的名字,丑牯堂子,禾崽堂子,根生堂子,她自己屋里的人当然不加。上千人里头叫一声“堂子”,走出七八个女子来算少的。二丑牯叫了好一晌,才把他的堂子叫出来。他走上前,二话不讲,一把揪住堂子的头发,拖起就往河边走。堂子可怜,连哭都不敢哭一声。等他们走到河边,哪有他的船?埠岸上排了十多只船,他一只只走上去看,都不是他的。

船叫长根太岁跟金仔孱头划走了。这两只元宝戏看了一半出来,看那船上装满了鱼,眼睛都爆了,想顺手捡个便宜,就把船子划走。船到码头上靠岸,冬生子一伙人正等在这里要挑鱼,认得是二丑牯的船,就来要把鱼挑走。

“做邪,是要抢还是要打?”

长根元宝是个没事也要寻祸的太岁,啷能让捡到手的鱼叫别人挑走?横眼睛一瞪,举起手里的桨就要打人。冬生子网上的人晓得这太岁是个祸斗把子,就都退回到码头上来,只有冬生子罗汉走上前。

“佬呀,这船鱼是二丑牯贩得我网上的,他今日没卖掉,刚刚叫我们来挑走,他又划起船过岸去了,叫我们在这里等不一晌。”

“我不管二丑、三丑,这鱼是我跟金仔的,你想挑走?”

“这船明明是二丑牯的,啷不管?”

“鱼是你们的?你叫叫看,叫得应,你就把鱼挑走,叫不应,你们都去归困觉。要帮我挑也做得,一担鱼一个角子脚钱。”

“佬呀,你不能这样不讲理哟!”

“哪个不讲理,你娘只鳖,要打就来,不怕你人多!”

“我这里人多,没哪个跟你动口动手。你才仗得你房上人多,在这里强行霸道!”

长根太岁再不答白,扎紧腰上的围布,跳上岸来。他只当又像上回那样在船上打架,得了便宜,这回又要逞强,挥起拳头直捣罗汉的门面。旁边的人都喊:“不要打,不要打!”想上前拖架。

冬生子罗汉闪身躲过那恶拳,对走过来劝架的人说:“你们都莫靠近来,等下他会说我们许多人打他一个。”

那天好晚了,一牙子月光照得河里银亮,两个人在码头上交手,圩子上的人都只能看清影子晃动,一个蛮里蛮气拼命扑打,一个活手活脚做功夫。几招较过,只听到长根太岁“哎哟”一声“叮咚”栽倒在石板地上。他翻身爬起来,口里操操骂骂,跳到船上拿把桨来。岸上的人又都叫冬生子罗汉快些走。罗汉叫他们站开些,叮嘱他们千万不要上手。只见太岁操起桨,跳过来,朝罗汉劈头就砍。

“乖乖,我一来归就听人说你是徐寨的立地太岁,没有人整得你服,今日你算是有运气,碰到我手上,爷老子好好教教你。”

长根横扫竖砍几桨打过,罗汉的毫毛也没碰到一根,他心里就有些发虚了。这只元宝那年子只有十七岁,头大胚粗,他仗着房下人多,又是受宠的长孙子,从小就很无聊。

“金仔!你这只死孱头,竖在那里相,还不上前跟我打他娘个鳖!”

金仔孱头也就拿起桨过来,罗汉网上的伙计不让了,七八条扁担排过去,把他堵在码头河线子上。那边几下手脚过身,太岁的桨不晓得啷个就到了罗汉手上。那元宝死到临头还牙胶足,困在地上嚼硬话。

“打呀打呀,是爷的崽就砍下来!”

“你这龌龊东西,莫肮脏了爷老子的手,今日留你一条狗命,让天收你去,太公名下是见不得你这样的后代。”

罗汉把手上的桨往旁边一撂,叫一声:“挑鱼走,伙计呀!”搭起双手企在太岁头边,像座黑塔一样抵起了半天的星,河风吹动他的衣衫,月光牙子穿破一片薄云,罗汉煞像是在腾云驾雾。

长根太岁嘴上没服,心里头晓得了冬生子罗汉不是软货,那两下手脚一般人不是敌手,要在徐寨镇上充大王不扳倒他怕是不行。这是他困在码头石板上度的主意。就在他们打架过后没几日,日本鬼子就到了徐寨。

东洋人古怪的眼睛看他

那日长根和金仔几个人坐在牌楼前补网。吃了早饭没过几久,日头半天高,码头上蓦地“嘎哇——嘎哇——”两声怪叫。一个后生子说:“耶,这是什哩鬼叫呀?”别人就都笑话他:“来捉你的鬼。”有人解说是肉案子上杀猪。洪生杀猪刀子逢三六九就钩一只猪来杀了卖,这伙后生子边补网边算日子,那日是十一,不该杀猪。我们乡下作兴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阎王放鬼,七月十五关鬼,人也过鬼节。长根太岁就嚼笑话:“这是哪家的鬼,喉咙太急了些。”他们正在这里相互取笑,就听到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咚叫,一刻时树呀屋呀都撼动起来,牌楼顶上两片瓦也抖到地下跌碎了。

宝生屋里的细脚子阿婆牵了她七岁的外孙,从街头巷里跑过来,差点子被他们的网缰绊得跌倒。老太太口里含萝卜样说念。

“日本佬来了,日本兵来了!”

几个后生子瞪得老大眼看他婆孙俩跑远去,还没听清是什事,又有两个后生子从巷里钻过来。

“长根哪!日本鬼子来了,啷办?躲不躲?”

坐着补网的后生子都蹦起来,陡然听得街上的脚步打在砖墙上,像纷纷飞来的石头块子一样弹着人的脸,弹到胸面上叫人透不过气。猪像蛇一样穿过巷道,拱到自家草窝里去了;猫在屋脊上打滚,蹿到树上再不敢下地来;鸡飞过院墙,眨眼功夫闪得无影无踪;狗像鬼捉住一样怪叫不停,更加叫得人心惊肉跳。“砰通”一声炸响过后,一伙后生子插在地上,半日不晓得动桩。

“哐——哐——”

西头传过来锣声响,长根太岁才回过神,像往常要打架那样扎了腰上的围布。

“你们都去归,我到街上去看看。”

“我同你一起去。”

太岁的尾巴子金仔孱头跟着他背后,穿过巷走到街上,劈面就看到泉子鸦片烟打着锣从西头走过来。

“哐——哐——”

“都到祠堂面前去啊,大细男女都去,走啊,到祠堂里去啊……”

“哐——哐——”

一个日本兵驮管枪在泉子鸦片烟后头,黄衣裳一忽一忽,牛皮带子一闪一闪,枪上的刺刀划得人眼睛生痛,皮靴子敲在麻石上把街面都踏斜了。等到鸦片烟走过来,太岁站到街当心。

“老侄子呀,叫人到祠堂去做什呢?”

照辈分排过去,长根还真比泉子大一辈,不过,年纪轻的长辈是不用老年人的口气叫下辈的,像他这样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子叫个四十多岁的人“老侄子”,要么是亲亲热热地玩笑,要么是恶意了。

“日本皇军有事,叫大家聚齐。”

“你在外头当了这几多年野鬼,今年阎王放鬼把你也放到阳间里来了?”

“你别说笑话,快些到祠堂里去。” 泉子鸦片烟打着土味很足的官话,“别”成了女人下身谐音,“说”成了血的谐音。

“你才鳖血卵血!你个王八蛋,做了日本佬的干崽把祖宗都卖了,还在爷老子面前别官腔,你给我死远些。”

“后生崽哩,不要这样恶劣,搞得日本人起了火你得不到好处。”

“老子今日就是不到祠堂去,你叫日本佬来咬爷的卵。”

太岁拗起头就回身往巷里走。金仔孱头一直望到那个日本兵,傍在街边的墙角上,看到长根回头走了,就不晓得跟他走好,还是跟泉子鸦片烟走好。那个东洋人用一双古怪的眼睛看着他,金仔就缩起颈,大热天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上起了鸡皮皱,双脚打摆子一样抖动。泉子鸦片烟打着锣往东头走去,日本兵踢橐踢橐跟在他后头,最后又斜了一眼过来,斜得金仔孱头死命里吸了一下鼻涕。

长根回到自家屋里,硬是不到祠堂里去,那日祠堂门前的事他一点都不晓得,过后才听到别人告诉他,要选一个维持会长,没人愿当,鸦片烟扯了老五撮撮子出来做会长。

“嗨,没人当?要是我去了,没人敢出头我来当。我先不先就叫泉子鸦片烟鬼在太公面前跪三日三夜。”

七八个鬼子坐一只汽划子走了。族长老爹爹圆根侉子坐在太公神龛子前捶胸顿脚哭。一面膏药旗插在祠堂前头,风刮得它来回飘动,一团火在白布上烧,做旗杆的那棵茅竹栽在河圩上,画龙点睛走过来一片白云,这茅竹就像驮不起那白布上的火,要向祠堂门头上打过来。长根走到旗杆下,想爬上去把膏药旗扯掉,听到圆根爹哭太公,说是东洋鬼子敢来这祠堂面前插旗子,我这样后代没有用。守祠堂的荣生黄病又在那里拖人去看:“哪哪,太公脸上一条条汗滴,就这样挂起膏药旗,不是骑在他老人家头上屙屎呀?!这个家风转不得,不能让人欺,吞下这口气,不是太公的种……”

当日夜暗边子,长根太岁不做声地走进二丑牯屋里。二丑牯正坐在饭桌边吃酒,堂子刚刚弄好一盘鱼从灶屋里端出来。

“长根呐,是什邪风吹得你来?”

“嘿,嫂子,我是嗅到你这里香气来的。”

“来得好,陪你丑牯哥吃一瓯子。”

“那我就不拘礼了。”长根看到二丑牯不答他,早巴不得堂子叫他坐,接过筷子呷了口酒。

“丑牯哥,那日实在对不住你,我当真不晓得是你的船,夜上认不清,你想下看,好歹我们都是一个头门的兄弟,我偷别三个也不会到你头上弄手脚。我啷样也想不到你会把一船鱼搁在手上过夜,更想不到你会搁一船鱼在河圩下跑去看戏。你二丑哥做生意的算计,这一条鹭鸶河上哪个不晓得?天哪天,我啷敢偷到你头上来啰!”

二丑牯是个听不得三句好话的人,特别是长根这样裂破头的元宝崇他,啷不快活?

“算了算了。堂子,煎两个蛋来。那日碰到鬼,鱼没出手就来了归,叫罗汉挑去,他们啰七八嗦,我划起船就过了河,横顺给他交代过的,蚀掉了不关我卵事。你把船划走了,弄得我跟你嫂子搭别人的船过来,想好生生打她一餐也没打成。”

“做什呀?”

“我想进城一趟,找泉子鸦片烟。”

“找他?”

“找他。想求他谋脚事做做。”

“哼,你不用来我面前玩花枪,你肚里肠子转几道弯怕我不晓得?”

码头上打架的事,那日二丑牯一到街上就听到人说了,他笑:这回倒真是立地太岁碰到护法罗汉。今日罗汉刚刚来把船借走,他又跟在后头来要船,想搞什名堂?又有消息传来,日本佬进城的那日,好多人都跟国兵后头逃难走了,一些大铺家货栈都没人管,胆大的人都发了财。

“瞒不过你老兄,事成之后我总不会让你吃亏。”

“你自己网上有船,啷借我的?”

“我屋里爷今日一断夜就把船锁起了,别个网上的人都不好说话,问过一个还要问二个,一点子小事舞得逗神惹鬼。说来说去,我不求你还求哪个……”

“算了算了,我不会上你的舵,我还要劝你一句,凭你这躁的性,怕有三条命也要送完,你还是自自在在到屋时坐庄。”

堂子端了蛋过来,打横坐下吃饭。长根太岁没话说,喝掉一瓯子酒就起身走人。第二日,几个后生仔寻长根太岁,满徐寨镇连影子也找不到他的,把他娘和几个婶急得死。素常他是个不落屋的元宝,夜里多半在祠堂里过夜,他娘气得骂:“你个短命鬼,自己屋里又不是没困处,要死到别人窝里去喂虱,活过了头自在些去死,莫叫爷娘跟你劳神……”骂过几回,太岁答都不答她,他爷又从不管他。头日夜里没归家,又是热天,一家人照常没张他的意,这一日整天寻不到人才着起吓来。祠堂那头又叫太公不见了,你说他娘啷不落魂,就像疯了一样,从东头找到西头,从河岸边找到村后头,颠着双小脚满镇子乱转。

从早晨起,街上的人都像失了魄,一齐涌到祠堂里。守祠堂的荣生黄病趴在神龛子前哭天抢地,吭吭唱唱说不清楚。神龛子上层的太公不见了,下层的马也不见了。几个好事的半大后生仔子本想叫长根哩一起去寻太公和马,这才找他不见的。那一日就跟要塌天一样,祠堂里叫没见了太公,这一家又哭没见了太岁,到下午又听到喊族长圆根侉子要死,叫了几个人去移棺材,纹丝也抬不动,木头棺材戆重?先头有人猜想是不是长根那伙元宝把太公和马弄走了。现在圆根爹爹困在床上口吐花泡泡,说他看见太公骑马走,他跟了一晌,太公骑马一纵就飞过了河,在河对岸,金鞭一晃就无踪无影……说得活灵活现,人们才想,长根那伙元宝再顽皮也是不敢搬起太公开玩笑的。

又等不一夜,不见人来归,长根娘才记起他的尾巴子金仔孱头,天没光就跑到金仔屋里,只赖着问他找人。这孱头不经吓,逼到头上就说出来:“前日半夜时,他带了一把杀猪刀子,上城里去了。”夜里长根太岁从二丑牯屋里出来,凫水过河,在何家埠岸边偷了一只船,划到这边,寻来金仔孱头,拉他上船说到城里去走一转。金仔先是答应了,船划出三四里路,他又生死要退舵不肯走。气得太岁一脚把他踢到水里,腰里扯出杀猪刀:“你回去要是告诉人,转头我就来捅掉你。”

长根娘就跑去问开肉铺的洪生杀猪刀子,是不是在他这里借了刀。洪生咬口不认。前夜里太岁找他借刀,只说是自家有只猪发蔫,刀拿走过后不见还,今日又听得他走了人,晓得他是拿刀去闯祸。本来撑得起肉扛子的洪生也是个辣大王,要不的话,强人来钩了两挂肉走,你啷问他去讨账。太岁跟他是一个头门的,从他手里拿的刀,麻烦事也少不了他。认不得这个账。

这时,街上又有人在叫:“太公归来了,太公归来了……”长根娘听到喊,想是自己崽来了归,丢开洪生赶紧往祠堂跑。祠堂里里外外都是人,齐刷刷地在那里跪着,她里外走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伙女人都跟着哭得伤心,几个细伢子在祠堂门外叫起来。

“喂耶,那上头挂的什么东西呀?”

“快些来看哪,茅竹梢子上挂了个人头!”

人都围来茅竹旗杆下,但见得上头的膏药旗没有了,确是一颗血糊糊的人头呆在竹尖上。原先是几只鸦雀“呱呱”叫着围着竹梢子飞,惹得几个细伢子抬头去看,立时都轰叫开来。

满镇子飘动的嘴巴把风吹到了二丑牯耳朵里,吓得他跨出房门就往祠堂跑。先头听人叫喊太公骑马走了,今早又汗毛水流归来,神气活现。他是个走码头的人,心里自度事情蹊跷,碍着祖宗家风的规矩口里不好说,就没到祠堂里去看热闹,现在听说出了人命,马上想到长根太岁借船的事,想必是他做出了手脚,只怕是真把冬生子罗汉的头割来,或是反遭了罗汉的手,哪个的脑壳脱颈都不是善事。他耳朵闭气跑到祠堂面前,人们还都围在那茅竹竿下。日头从东边射过来,竹竿把血红的天分做两半,黑糊糊的人头悬在当空,几只鸦雀不怕人,绕竹竿飞,时不时飞过去啄几口那人头。

有个后生子发一声喊:“呔!这不是泉子鸦片烟鬼么?”

年长些的人这才都认出了果然是泉子。他是二房里的人,爹爹手上在徐寨镇算是蛮富实的人家,从小拿泉子去读书,不成正果,到他出人掌家,没指望他发,倒是坐吃山空,嫖赌逍遥,吃鸦片烟,把家财都败光了,所以人都叫他泉子鸦片烟。日本佬来的头几年,不晓得这个败家子到哪里浪去了,这回贸然带了鬼子回家来。老辈子人都说这是太公显灵正家风,提他见了阎王。正在给后生的谈鸦片烟鬼的事,老族长被人搀得来。

“那是泉子的头呀?”他一脸白胡子抖个不住,抬手指着那头,“死得好,不爱脸的东西,敢在太公脸上揩屎,太公叫你几时死,你就莫想活两天。”

他跪到神龛子前,朝太公磕了三个响头。冬生子罗汉走到他身边。

“爹爹,族上该把他的名字除掉吧!”

“是哪是哪!荣生嘞,拿谱出来,勾掉徐立泉的名字,祖宗都不认他这个后,我们还留他做什呀!”这老族长头日还一口口子气死不闭眼,今日又泼活,在祠堂里走进走出,扶都不用人扶。

这里忙着翻谱,门口长根娘又号天大哭起来。刚才找不一圈没见到崽她就哭开了声,一听说竹梢子上挂了人头,急火攻心,立时就人事不省。几个女人又是捶她的背,又是掐她的人中,手忙脚乱舞了一晌,总算把她叫醒了来。人家告诉她,那是泉子鸦片烟的头,她还将信将疑,让人搀着抖手抖脚走到茅竹竿下。那头血糊糊的,不晓得他们凭什眼目就认得这是那该死的鸦片烟鬼,她眯起眼绕几圈也分辨不清是不是人头。她杀鸡都不敢看的女人,哪里见得这个东西,一身冷得痉,要不是念着自己的崽,刀割到她颈上也不敢睁开眼看。越辨不清越不甘心,看得她眼泪直往外冒,想张口大哭,又怕这不是自己的崽,人哭他算哪桩?

从这颗头换了日本佬的旗子这件事看,该是泉子的头,长根遭了人害,那人也不会这恶的心割了头挂到祠堂面前来,他又没犯族上的事。冬生子罗汉不晓得中了什邪,脚拐打跪三步两丈窜到长根娘身边。

“嫂子,长根还没来归啊?”

“是呐,叔哎,两日没见到他人,他爷和几个叔都寻他去了,到现在都不见归来。这都是哪里的事哟!我的崽呀,心肝肉呀……”

“莫哭,嫂子,你放心,我包他不会有事。你回屋里去,我这就给你去找人来归。你总大胆放下心来。”

这里刚刚把长根娘劝走,长根那裂破头的元宝就从码头上过来了,顺着河圩走到祠堂前头,场地上的人看到他两眼发绿都有点着吓。他立在圩堤上,木木地把那竹梢上的人头看了好一晌。冬生子罗汉反背起两只手,踱到他面前。

“啷样,后生的呀,有本事赖在城里莫来归嘛。你死不成莫把你娘吓死了!还在这里望什呢?认不出这颗头来?”

“让你先走了一脚,落得你夸大话。”

“你那臭脚,跟到背后我就嗅到了腥,好生生子练不几年跟我来。”

“莫急,总有一日要好好跟你较一盘。”

“少啰嗦,去归吧!你娘还在屋里哭,我去寻你爷和你叔。”

场上的人们听他两个打不一晌戏故,都只听得些子眉眼,又都闹不清头脑。他两个分头走了,人也都慢慢散开去。几个后生子钻进祠堂里,嚼不半日太公杀泉子的事,又问荣生讨出一副牌九来打。那时晚禾刚刚栽下去,田里没有几多事做,要是往年,这正是下湖的好日子,大网小网都下去得,搞到开镰收晚禾。收起晚禾,还有些时下得湖,一直打到大寒,湖里就难得下了。闲起来,勤励的就捡粪积肥,或是买线子织网,修修农具家伙,预备明年开春的事。懒些的呢,就去打牌赌钱。打鱼跟作田一样,是发不了财的,“鱼死眼不闭,屋里等着下锅米;鱼活眼不眨,勤励有得吃。”日本佬一来,打了鱼还要着惊着吓去卖,没有愿下湖去挣那几个发不得财的钱。后生的闲得身上骨头疼,早早把牌九摸起来了。这牌九一打,就不晓得天昏地暗,有人在这里打得九日九夜不出屋。荣生黄病本是服侍太公的,现在服侍这班赌鬼,从赢家手里拿了红账,去打酒剁肉,炒菜弄饭,赌饿了的人都来吃,吃了又去赌。这好过了住在祠堂后头的相生驮背子,他那屋角上的茅厕生意分外好,一日积得起好几担肥。老辈子人见了,睁只眼闭只眼不太管,一辈一辈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啷样好去管儿孙?只有女人们最恨这个赌窝,头一是那些当了家的年轻女人,男人输了钱好吵架,男人夜夜不落屋,那才叫有气没出处。不过呢,这些时的男人们赌钱,不比往年腊月里,不在乎几个角子输赢,自有他们的想法子,只不愿对女人们说破罢了。

那日赌到半夜时,只听到东头镇子边狠叫,喊得分外吓人,三更半夜,外头有点子响动都会震得家家屋柱发抖。想想看,日本佬刚来过,别个地方又传过来信,鬼子时常半夜里打进一个村盘子,烧屋,杀人。哪个心里不怕?这些人在这里赌钱,一是无聊,二来也是怕夜里有事,哪会像往年冬下聚赌,一赌就入迷,祠堂外天塌下来也不晓得。今日一听到外头人叫,都搁下牌九,散在桌上的钱也不顾,跑出祠堂来看动静。

天上没有月光,外头很暗。只听得东头过来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咚咚咚的脚步声比打鼓都响,好久才看到几个人影子从圩堤上走过来。

七嘴八舌的都问:“什事呀什哩事呀?”

那伙过来的人一连声叫:“煞打到了!”

“打到哪个?哪个打到了?”

“长根打到了。打到长根太岁。”

那五六个人走过祠堂门前,原来是那伙日日在一堆瞎戆的元宝。后头跟了一伙出门看动静的。长根太岁是叫人驮着走过去的。金仔孱头落在后头,大家把他扯进祠堂里。

“太岁啷等煞打到的呀?”

“打到脸,嘴牙齿,流不好多血。”

“在哪里打的?”

“东头禾场上。”

“你们夜昧三更跑到禾场上去做什事?”

“去,去玩。”

“玩?!”

孱头挣脱人们的纠缠,赶紧跑了。祠堂里的赌鬼们才记起来,长根这伙人年年赌钱都少不了一份的,这些日子一回也没来玩过,夜夜到禾场上去什名堂?过了好几年这事才说破:练打。徐寨人称武功谓“打”,老辈子人讲,原先徐寨练打远近都蛮有名的,太公是武功出身,啷不要把武功传下来。当年徐骏光两兄弟从北走到南,手脚上没有功夫还行?那几代练得勤,大清兵都打不进寨,武艺不高啷吃得消。自从出了个不上台盘的秀才,只过了几十年子,武功差不多都失掉了。到长根这伙元宝出世的年月,有几个老人还会几手,上了年纪也都不太练。长根爹爹在那辈子人中功夫还算好的,他从爹爹那里多少学到了一点子,爹爹过世就没人教他。要想充王,就要打得人赢,他就老想练出大打来。那日夜里在码头上,跟冬生子罗汉一交手,人都晓得了这只罗汉打好大。冬生子早年在家,就跟他爷学过打,玩得两下,在外头浪不这多年,只怕是拜了高手,才练得那样好手脚。长根太岁那日叫罗汉打得趴在地上,当时心就服了,过后一有机会就跟在罗汉后头,想拜他为师学武练打。罗汉理也不理他。末后把太岁搞毛了:“你不教,老子自己来练。”他就邀起五六个跟他玩得好的元宝,每日夜里到东头禾场上,舞手弄脚。内中也有一两个从上辈手里学过几下的,比比扳扳,取长补短,舞得还真有滴子意思。这日夜里玩得兴起,长根太岁嫌短手不过瘾,要练长手,他就叫细禾子拿条扁担,自己手里拿一条长凳子。扁担打,凳子防。起先细禾子不敢真打,比比划划不上劲。太岁凳子往地上一墩,要细禾子走开,叫金仔孱头上前。金仔,人都叫他孱头,他晓得什轻重?拿起扁担劈面死命地捅过去。太岁虽说是他们当中最强的一个,到底功夫不过硬,凳子舞过去没挡住扁担,门面四个牙齿就过了别,一下子人事不知。这班后生子一看不得了,就乱叫乱喊起来。细禾子最灵泛,驮起太岁就走。路上,太岁醒了,唔唔呀呀,叫大家不准说出去,要讲是煞打到的。

长根娘听说是煞打的,又吓得死,一日上三回祠堂给太公上香磕头,又到对岸何家去请道士,忙不几日,太岁又泼活,落了四个牙齿,说话不关风,别的倒还不碍事。

又听到一串马蹄子踏动

满镇上又传说:太公托梦到圆根侉子,说是日本鬼子还要来,要大家张防,鬼子来了,后生男女都要躲起。日本佬要是问泉子啷死的,就说是我太公收他走的,我徐寨本家的事,不关别人相干。

果然,日本鬼子又来了。还没等那汽划子靠到码头,人们在街上早就大呼小叫起来,男女老少跑得忽动。满镇上鸡鸭猪狗嚎叫时,二丑牯堂子跟大脚姆妈还在碓间里舂米。大脚姆妈是去对眼啬鬼铺子里打酱油,路过碓间拐进来帮堂子的忙。那是一个脚碓子,咚嗵,咚嗵,两人一边舂米一边说话,外头的动静就没听到。等到街上跟发了火样把她们吓出来,人都快跑光了。大脚姆妈提着酱油,堂子从她们身边挤过去。大脚姆妈撞得一跤跌在街心里,一个细伢子赶了条牛过来,牛不敢跨过她走,只是“哞哞”叫。堂子要顾到肩上的米担子,急得上前不是,退后不是。大脚姆妈还算是个麻辣人,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手上的酱油瓶子磕发了裂,流了一手酱油,随手把瓶子丢到街边上,破瓶子叮当一响,马上就有河里汽划子杀猪样“嘎哇嘎哇”来应。赶牛的细伢子吓得哭起来,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哞”一声钻进街边的墙里去了。堂子挤在人中,好不容易挤到边上,跟着大脚姆妈走进巷里。

“喔啷,你还顾得那担米呀,快搁下来跑。”大脚姆妈回头看到堂子,泼命叫起来。

堂子也不晓得陡然哪来的劲,挑担子走得飞快。她两家挨边住在镇子北首,屋就在往北下湖去的路边。她们远远望到一大伙人在那条路上跑,翻过圩堤,向漳湖里去了。湖里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躲起千百人不在乎。

“呜呀,你还在这里挨挨挨,快些下湖去,米我给你挑进屋。”

“不行了,你看。”

两个日本兵顺圩堤跑过来,把下湖的路堵死了,“叭勾叭勾”对湖里打了几枪。

“该啷办?该啷办?快些。”

“你也快些去躲。”堂子把米挑进屋去。

“我一个老妈子,怕他做邪!”

大脚姆妈转身就看见几个日本鬼子在前头几家打门,把人赶到祠堂那边去。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呀里呀啦说着洋话,边扯边推把她赶到前头巷口,一伙人从街上走过,有个日本兵端枪在后头押着。先头那个日本兵又转身向她两家的屋走去,大脚姆妈心里就打起鼓来:堂子这回当真要死相。堂子从小抱来,丑牯屋里没嫌过她,十七岁跟二丑牯拜堂,生得蛮秀气,全徐寨没有几个后生女人能跟她比,她要是在码头上洗衣裳,河里来往的船子都划不动。二丑牯对她管得紧,向来不准她出镇,不准她看戏,不准她下湖。她那日原想二丑牯当夜不会来归,偷去看了一场戏,没想他半路碰到日本佬打转了头,驮了他一餐恶打。这大脚姆妈五大三粗像个男人,那时五十来岁,做事快手快脚很麻利,是三矮子黄老鼠从外县讨来的。山里女人不裹脚,上辈的人叫她大脚婆子,晚辈子人就都叫她大脚姆妈。

她一边走一边心里度主意,瞅眼看那日本佬,刺刀一道电光打来,叫人从头发皮子凉到舌头根。望定前头拐弯去处,她咬牙骨,一闪身钻进对眼啬鬼屋后院篱门子里,那时秋丝瓜正长得旺,竹篱子上爬满了丝瓜藤。她仄身在篱门子后头,听得外头脚步走过。那日本佬的高皮靴子踩在巷里的泥地上跟打鼓一样嗵嗵叫,转弯走到街上,踩在麻石上,咯哒一响又跟着吱呀一声,像远远听老五撮撮子水碾子房里舂碓,双跟船子打鱼敲闹一样,吓得满湖的鱼纵出水面跌进水中。一只螳螂站在一片丝瓜叶上瞪着一对灯笼样的眼,磨搓着那一双带刺的大刀,“嚯吱嚯吱”,直叫人心里发麻。她闭起眼睛,不晓得等了几久,等到耳朵里一点子动静都没有,才挣硬劲把头伸到篱门子外头看了一眼,从巷里到街上,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她才赶紧出来往自己屋那边跑。咚咚几大脚打得巷里铮铮铛铛响,吓得她住了脚竖在墙边好一晌动也不敢动。落后,只听得“砰”的一声炸响,跟鹭鸶河里发大水一样全镇子都抖了起来,祠堂那边大哭细嗷的叫声从一家家的屋脊跳过,掀得瓦片子叮当啷乱响。那时好像又听到一串马蹄子踏动,一根金鞭在半天云里车轮子一样转,照得丝瓜叶子一片片都像燃烧的火苗,一条三丈来长的黄气从天上向镇子后头栽下去。大脚姆妈魂飞魄散,赶紧扯起脚往前跑。走到二丑牯屋面前,就见门口那块青石板上一大摊血,石板下泥地上也流的是乌黑的血,腥气冲得人打恶心,她差点子要吐出来。她口里喊了两声“堂子”,双脚就跨进了门,堂屋里不见人,她又撞进房里,劈面看到堂子吊在梁楞上,上下衣裳撕扯得遮不住身,嘴上满是血,舌头拉出口外老长。大脚姆妈手忙脚乱把堂子解下来,又哭又叫,天哪,人都死得冰凉,哪里叫得她醒。她到门外去喊人来,镇子上的人全都像火烧屁股一样到处窜动。

日本鬼子走了。一个挂洋刀的鬼子军官把老五撮撮子的脑壳砍了,又开枪打死了五婶,就是刚刚大脚姆妈在巷里听到的那声“砰”响。老五死得冤啊,砍下的头飞上了屋脊,喷了那鬼子军官一脸一身的血。日本佬把圆根老爹爹捉走了,凶多吉少。那两日,无论男女老少,一见面开口就谈鬼子杀人这件事。女人们对二丑牯堂子的死谈得越发多:见过她尸身的人说,东洋畜牲淫奸了她,恨得她一麻索子上吊。有人又说不是这样,鬼子强她,她不从,还咬下了鬼子的卵子,鬼子吊死她的。对她门前那摊血,人们更加说七说八,堂子身上半点伤也没有,那血是哪个的呢?是鬼子的,又没见鬼子的尸身。有人说是太公气不过,显灵来救堂子,一金鞭打得那个日本鬼子吐血不止,这畜牲是爬到码头上去的,有人在路上寻到一溜子血迹。有人更说得越发活灵活现,说是东洋畜牲把堂子按在青石板上,当着日头做那龌龊事,蓦时一道金光打下来,就把那东洋畜牲的卵子打掉了,血流不止。还有人说亲眼看到堂子跪在地上对天磕头,谢过太公搭救,才进屋去上吊。太公看她是个烈女,就让她过了,要不的话大脚姆妈是赶得及救她的。又有些人疑惑,太公啷不搭救老五撮撮子呢?就有人出来解说,老五做人太啬太恶,借谷放债不认亲,亲兄弟都莫想沾他一粒米,荣生黄病到他碾房去打短工,一日只挣一升米,气不过,每日给太公上香都要咒撮撮子几句,太公就不熬念他了,先撂下他去救堂子。

躲到湖下逃难的人们夜里来归,徐寨镇是哭得灶里的火也点不着,眼泪把街上的石头都浸胀了。

兵荒马乱,老五俩妈佬子的丧事办得很马虎,本当要等他大崽大艾子来归抱灵牌子下葬才是正分道理,他屋里没人敢进城去报丧,天色热,等不得,木水聋罐子做主,由细艾子抱灵牌送二老入土。

那边哭着埋人,这边哭着叫人去找二丑牯来。大丑牯和丑牯嫂才哭得伤心呢!二丑牯比兄嫂细十多岁,爷娘又死得早,堂子从细抱来,就是丑牯嫂带大,当真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二丑牯能干了,不愿牵带六七个侄子的负担,兄弟翻脸分了家。到底是亲兄亲弟,丑牯嫂一听大脚姆妈报信,就连滚带爬哭过来,箍着堂子的头“心肝肉哇”叫得转不过气来,跟哭亲生女样。可怜大丑牯生性老实坨子,只晓得抹眼泪。几个侄子几路里哭着去找二丑牯。二丑牯好晏才来归,进屋一看堂子的惨相,扑在老婆身上“哼”了两声就闭了气,几个人上前,把他抱到床上,灌了几瓯子水才醒过来。大家劝了他好半日,他一句话也没说。到半夜时,帮忙的人都走了,丑牯嫂到灶屋里弄了三个荷包蛋端过来,他人就不见了,里外喊来喊去,也没人应,赶紧叫人去寻,满镇上寻遍了也寻不到他。大丑牯一点主意都没有。

来了个第一回上族谱的女子

第二日日头当顶,码头上的人们才看到二丑牯哩划了船从上水过来,哪个都没想到云香坐在他船上。

要谈起这个云香,事就多了。她是二房里寿子的女,文化蛮高,听说日本佬来前在省里一个衙门做书办。她屋里和乡下不太来往。寿子早年就跟他爷进了城,开一间染房,到寿子当家时,作兴青洋布,染房生意不好。寿子只生了这一个女,当然是宝贝样,一劲里拿她读书。寿子屋里的事,乡下不太晓得,只二丑牯跟他有走动。云香头里到乡下来过两回,头一回是寿子爷三佬子过世,寿子俩妈佬子带了女来送丧。那时云香只有九岁,作的新打扮,穿海军蓝裙子,黄袜子,黑鞋子,头上扎朵白绸子,雀雀子样的。不几日子功夫,她就跟镇上一伙半大的女仔合熟了,这下好咯,一个个都要把裹脚布抛掉,生死不肯再缠脚,跟云香的帮,穿起黄袜子,黑鞋子,裙子一刻时还没有敢学。屋里丧事办过,她又穿出连装裤子,花纱袜子,红皮鞋子,头上还扎白绸子。乡下妹子更加眼红,跟帮就莫想。这是穿着上,还一桩呢,从码头埠岸的石头上,栽下河去洗澡,这就没哪个敢学了,那伙女仔子就只站在岸上笑,看她玩水。徐寨老规矩,女人是不做水里事的,下河洗澡谈都不用谈。她第二回下乡,有十七八岁吧,那真是像朵花一样!她是专到乡下来玩的。乡下女子这个年纪都嫁了人拜了堂,啷能像八九岁子那样跟她玩。她从城里到船上带了一只脚踏车过来,在徐寨街上一骑,锃亮的镀了电的车子,招得人都来看,后生仔都不敢上前跟她答白,那年子跟她帮放脚的女子也都只站在街边的自家门前同她打一声招呼,断不敢跟她去疯玩。徐寨土街的麻石铺得不平,脚踏车骑起来七颠八拐,看的人都生怕她跌跤,硬是有鬼,她就不翻下来,一直从西头骑到东头。她说是来玩的,办的一桩事叫全徐寨人通通吓了一跳,祖坟山上的死人怕也都吓醒了。她大摇大摆走到族长圆根侉子屋里。

“公啊,我要上谱。”

“妹子,你哇什呐?”

“我要跟崽哩子样把名字写到谱上。”

“哪有戆个事,女子是从来不上谱的哟。妹子,你是来嚼笑话吧?”

“我不是嚼笑话,女姓得徐,为什呢不上得谱?给我上一个名字嘛!公啊,我大名是徐立云,学校里就叫这个名。”

“你在城里长大,不晓得家乡事,我来说给你听。妹子呀!不错,你是姓徐,等哪日你嫁了人,比方姑爷姓张,你就叫张徐氏,是姓张不姓徐了。一样的,有张家女嫁到我徐家来,就叫徐张氏,我也就正分道理把这徐张氏写到族谱上,算我徐家人了。你呢,妹子,是不能上我们徐家谱的。”

这一讲,就把云香急得跺脚哭,说了一大套男女平权,崽女都一样,花木兰代父从军,穆桂英挂帅,女子为什上不得家谱?太公是不是亲笔写了女不上谱?说得再有理也枉然,哭得再凶也没用,圆根侉子捻着白胡子,只说:“妹子,莫哭,来世投生,还到我徐家来做崽,今日莫哭。”

落后是有些文墨的大发子扁头给她出了个主意:她是个独生女,爷娘也都没有望头了,寿子三兄弟都没留到一条后,要给云香招一个郎,生头个崽姓徐,后头生的跟郎姓。郎是绝对不能上我们徐家族谱的。徐雄寿一支要在谱上不断线,要么打望丁,要么以女代子。圆根叫了几个老辈子人打商量,答应以女代子,族谱上第一回有了女子的大名,徐立云。徐寨男人都有大名,除不出外读书做官,这大名只有两回用处,生时上族谱,死时立碑牌,再不就是后生子嚼笑话互骂时提一提,平常没人喊,只用小名,成年男人有诨号,甚至后辈也叫长辈的诨号,不过在诨号后加上辈分,比方:侉子公,聋罐爹,撮撮子伯,丑牯叔。这徐家的辈字是太公亲手写定传下来的。冬生子罗汉只三十多岁,跟聋罐子同辈,啷那高辈分?几代都穷的人家辈分总要大些,为什呢?穷人家穷得童娘子媳妇也养不起,讨老婆就更不用谈,拖到四十五十岁,不晓得从哪里摸到个瘸拐瞎眼女人来,传得一条后,代代这样穷,三两代就上百年。富足人家嘛,崽到十七八岁就给他娶亲拜堂,二十来岁子就有崽,细人子有个三疼两热也拿得出钱请郎中抓药,保得长大,代代紧接着生,一百年要发四五代,辈分当然就小。

云香跟丑牯本不是一房,二丑牯跟她屋里多走往了几回,就显得比同一个头门的人还亲热。她这回下乡,说是来给堂子婶送葬,一到镇上,听说老五两口草草入土,她把四房里的人骂得死。“国难家仇,死了人啷能这样不做声埋掉?族上的人、头门里的人是不是都蔫了气?”老五的大崽大艾子比云香早个把时辰到镇上,一来就跪到爷娘坟上哭得爬不起来。云香高低要把堂子的丧事办得有脸有面,说她是我们徐家殉国的烈女,一点都马虎不得,还一定要在谱上载一笔,千古流传,世世代代都要记得这件事。在祠堂里,木水聋罐子那些老辈子人木头木脑,不晓得做什好,只是肯头缩颈听云香解说。一大帮后生的都跟着云香嗷嗷叫。长根太岁没门牙,说不清:“云香霞霞(姐姐)讲得好!我们还要请画西(师)把堂子嫂的像画出来,贴在这七(祠)堂像(墙)上。”算起来,长根比云香要大一辈,叫她姐姐,当然是格外敬重。

当日堂子的尸身就抬进祠堂,门前搭起一个大灵棚,会做篾的人一齐动手扎了好多纸人纸马纸房子,灵前摆起猪头三牲。从来只有族长才得在祠堂里入棺,其他再有福有命的男人都不行,女人更不屑谈得。大细老少都说徐寨出云香这样的女,老规矩只怕是年年要改。这话传到云香耳朵里,她说:“我们老家风我一点都不敢碰,只为我们徐家办几件好事。”本该由大丑牯叫个崽来给堂子做孝子,云香又不让,过房崽的名分她要来做,丑牯两兄弟晓得拗不过,由了她。她就照男的衣装戴起孝来:白褂白帽,披麻穿纱,头顶草箍,脚蹬草鞋是不能穿袜子的,她那双脚细皮嫩肉,新草鞋又扎脚,走起来一步一歪,祠堂内外走了几头,血就把草鞋染红了。人家劝她换女人孝服白布鞋,她又不肯,硬说孝子就要像个孝子样。在灵前,但凡是有吊丧的来,她一点都不马虎,三跪九叩,口哭亲娘,哭得鹭鸶河里的鱼都不敢游动。大丑牯俩妈佬子先头没让他崽扶灵心里好不舒服,落后看到云香作古认真哭得戆伤心,也就不太计较,热心办起弟妇的丧事。这日一大早,哀锣唢呐就响个不停,祠堂里哭声一阵接一阵,人来人往流水样不断线,二丑牯四乡八里人眼都熟,不晓得几多人只要一听到信,老远也赶来奔丧。远近来的人看了,都说:这丧事的确办得好脸面,就是前头几个老族长过世,也没有这样光景。

这边忙办丧事,那头冬生子罗汉呢,邀了网上的人下湖去打鱼,一夜打了三四百斤,全送到祠堂里来,拿一半给洪生杀猪刀子换了一只大肉猪,二丑牯尽腰里所有办酒待客,镇外来吊丧的客都吃了一餐走。这里安排妥了,冬生子罗汉还要大家下湖去,伙里的人就不大上紧,打起的鱼拿哪去卖,白累死。云香抽空叫罗汉把几伙网上的人叫到祠堂里,说是打来的鱼全部归她包销。一些人答应了。还有些人想,云香这回跑到乡下来给堂子送丧,哪管得了城里的事,她又没做过生意,这包销的买卖,是赚是蚀就难讲了,她把鱼收去,销不掉,或是日本佬抢得去,蚀了本,我们啷好问她讨账?不挣那个钱,自在些。二十来个愿下湖的人是几个网伙的,冬生子罗汉叫大家合起一伙,长根太岁又不答应,他要自己叫几个人扯起一抬网,果然有七八个青皮后生跟着他就走了。那些老沉些的人就跟罗汉合一抬网。

黑云中间有道金光一闪

罗汉、太岁两伙人,抬了网,撑起船,夜暗边子下的湖。两抬网都攒起了硬劲,要比比试,闹棍敲在船上,把湖底震成了无数黑洞,鱼只怕都从洞里躲起了。那日拂了一日南风,天气闷热得很,鱼沉脚,打不半夜,下不二十多网,两头网上都只扯起几只鲢皮子。一弯月光像鱼一样在半天云里梭,不明不暗照在湖里,湖面上的水跟玻璃一样平光平光。船上的人一身身倒汗,鱼这鬼东西也跟人一样,它有它的水性,天色逼热呢,它就沉到湖底躺在泥巴上不动,泥巴凉快;要是天色好呢,它就到处梭动,找食吃,扯网这才好捕它;天再冷些,水冰凉,鱼也沉脚不动,打鱼也不能用扯网,拉缆绳,看浑水翻花,用软罩去捉它。那夜天作怪,打不大半夜没扯到几条鱼,冬生子罗汉急得跺脚,差点子船底板子跺通。

“老天啊老天,你想逼绝我徐寨人哪!”

收起网,望着当天顶的弯月,冬生子罗汉立在船头上对天大叫:“太公啊太公,今日你这些子孙打鱼不是为了下锅米呀!日本佬杀了我三个人啊,你晓得不……”

罗汉咬牙切齿地嚎叫,网上这伙刀割鼻子不眨眼的男人,一个个跪在船上,唔唔哭起来。果然就哼动了天地,太公当真又显灵了。只见北边一片黑云盖过来,陡然南风不吹,即觉老远老远马蹄子踏在麻石上的响声,震得水面颤抖不住。半天云里一声马叫过后,黑云中间有道金光一闪,船上的人就只听得湖里内三层外三层的水响,北风吹起来了,打起的浪比船都高,一下子就不晓得有几多鱼抛出浪头上,对到北风叽呀叽呀地叫。

罗汉扯起喉咙喊:“下网啊,下网啊……”

网像乌龙一样往水里窜,搓得湖水也喳喳喳的叫,水里打起一个个旋涡,像一条条巨大的鱼在张口吸水,好多鲤鱼在漩涡上翻跟斗,鱼鳞射起一道道刺眼的金光。网下到缰头,泡筒浮在水面围起的一圈,内中像一锅煮开了的水,雾气就腾腾冒上来,飘飘忽忽,船子像在半天里云雾中划动。

两抬网上二十来个男人的喝叫声碰在一起,发出刀枪撞击样的火星子。碰晕了头的鲤鱼、青鱼从水中跳起一丈多高,想飞过泡筒逃走,半空里又像撞在铁板上一样,“铛”的一响,重又掉进网里的水中。

网一下到水里去,就只兜过几丈子远,船再划不动,网内跟烧开了一锅粥样哗叫。该有多少鱼围在里头?敲闹的金仔孱头越发即觉怪,两根闹棍打在船上不像往常“嗵咣嗵咣”响,而是“得磕得磕”跟马蹄子在麻石路上跑样的声气,响得人心里发毛,鱼啷吃得消?孱头生怕船会一下子裂开两片,心想住手不敲,手就像鬼捉到一样刹不住,连片的响声不断气。

船划不动,就收网。冬生子罗汉这两只船上,长根太岁那两只船上,压过风浪的喝叫,一声比一声高,一片雷响,人都疯了。两下哩泼命扯网,那鱼就跟到流水一样,哗哗哗地往船舱里跳,一刻时就一隔舱。只下了三网,四条船上的舱都满了,总有千多斤。怪又怪在驾船往回走,眨眼功夫湖里风平浪静,日头出得来,芦苇荡里的野鸭子就呱呱叫得漫天都是,不晓得是鱼吐的血还是霞光照的,满湖里鲜红,鱼腥气冲得人直打喷嚏。

四只船弯过圩子口,从鹭鸶河里划到镇边码头。打鱼的男人们都回屋里去吃饭,云香、二丑牯找人送鱼进城。冬生子罗汉在祠堂灵棚里寻些酒饭吃了,要带船进城。长根太岁一直缠在二丑牯、云香身边,左一个“二丑哥,带我去嗄。”右一个“云香霞霞,让我跟你去嗄。”两个人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说定了:“去做得,进了城,不叫你走动,你一脚都不准离开。”把个太岁快活得连连啄头:“那还用谈,那还用讲。”长根娘气得好恶,拖着云香千叮万嘱:“妹子呀,你不晓得嘞,他是个不长眼睛耳朵的元宝喔,虽说他算你的叔,到底年少无知,有什事你要管到他,出门在外,又兵荒马乱,凡事就不拘辈分,你只管骂他。”云香就说:“姆妈你放心,鱼一进城我就叫二叔带他来归,不会让他久留。”

四只渔船是当午离开码头向城里去的。大艾子衣襟上披着麻,到码头上来送云香。

“云弟一路小心,抵城之后,速往茂源接洽,四船鲜鱼,量其不会袖手。”

“兄所嘱咐,弟谨记了。礼兄留步。”

“愚兄孝服在身,恕不陪行。”

“祖父祖母仙逝,甚可泣也,圣人有言,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望兄节哀。我辈悲愤之切者,祖父母屈死洋人刀枪之下,天乎?命乎?国难家仇,已刻骨矣!”

起先,船上和岸上的人,听这两人咬文嚼字,就很好笑,论说,他两人辈分叔父侄女,却又称兄道弟,就很好笑。后来,看到大艾谈呐谈,谈得伤心哭,哪个又好笑得起来?只有跟着抹眼泪。

“愚兄先前甚是糊涂,对东亚共荣怀存稚望,方今亲睹血染徐寨,雄礼枉为人子,今生今世愧对父母之灵,恨不随先人而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兄保重,弟去也。”

四只船打起桨,一溜排开,向城里划去。大艾子转身朝镇西头土府里去。那是全镇最大的一栋屋。老五刚当家时,手上只有几亩田,他一撮撮子大,丈开两手没有五尺长,一上船更是一钱力气都没有,他发的哪路财呢。这个老抠鬼,一粒粒谷抠,抠生抠死,当真是打赤脚烤火,饿肚子放债,春荒一担谷,秋收对头利,几厉害!他讨起债来六亲不认,亲兄亲弟借债隔夜都要算利。没几年子功夫就发起来了。他不像打鱼的,钱来得容易花得快,他是一粒粒抠出来的,啷舍得大手大脚花出去?五婶前后生了两个崽三个女,长首子是个女,生下没几日就塞到堂里去了,老五几恶个心,送到育婴堂的女崽子九死一生,他屋里又不是穷得饿肚,生头一个女都不养。大崽就是这个徐雄礼,小名大艾子,七八岁时,老五刚刚发起来,还是咬起牙送崽到城里去读书,虽说借住在亲戚屋里要省些,一年算下来也要十多担谷,那真是割撮撮子身上的肉啊。老五不是孱头,晓得家业还想要发,死站在徐寨啷行?要有文墨,要买卖进城。这大艾子倒没枉了爷的苦心,读不中学,到茂源里学了三年徒,就出来自己做,老五拿出本钱,买了铺面,先开了间米油店,老家这徐寨屋里有碾房,生意当然好做些,落后又开了一间京果铺,一间南货铺,头一年的进账就比乡下多,钱又转回来盘田,乡下的基业也就越发大了。民国十七年从泉子手上把这档新土府买过来。五婶第三胎生的是女,老五会算计,到下任家寻了一户富实人家,女换媳,配了大艾子,这媳妇一直住在乡下,老五怕她耽误大艾子做生意,没让她进城去,实际是要卡住大艾子。第四胎是细艾子,老五没拿他读书,在乡下作田。他说爷偏心,叫老大去城里读书,留他在这爬泥巴吃苦。老五气得躁:“你晓得爷个卵!城里做生意戆容易?不要花心血?你这孱里孱气的相,叫你去,莫把我的老本蚀光!”细艾子是老实崽,只是口里说说,做起田里的事来跟条牛一样,一年到头破衣烂衫,只有正月初一看到他穿没有补丁的衣裳。第五胎正好又是个女,给细艾子换了媳妇。

大艾子走到自家门前,住了脚,看到大门飞檐两角上龙头,抑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土府坐北朝南斜斜子向东,是请过三个地仙拿罗盘打定的。进头门是前堂,两边是东西前房,第一进天井两边是偏房,再过去是中厅,两边是东西夹房,第二进天井两边又是偏房,后头才是正堂。堂面很大,摆得下六桌酒席。上首神龛里供着祖宗灵牌,撮撮子两老的灵屋子摆在两边,男左妇右。正堂两边厢房,老大居东,老二居西。我们乡下把四面砖墙中有天井的大屋叫土府,这样的土府镇中还有一栋,年头很长,屋上长起的草都遮得雨。大艾子这栋土府当时在镇上是最阔气的,日本鬼子这一来,他晓得这屋长景不了,啷叫他眼泪不涌?

田地,哪来的强盗也抢不走

他进得门来,把全家大细都叫到正堂。大艾子有一崽一女,细艾子两崽一女。他屋里还请了两个长工:一个是本家三猴子癞头,专做田上的事;二个是对岸何家的力根眼屎,只做碾房里的事。大艾子像爷,细细个子,“矮子矮,一肚的拐”,人没有五尺长,肚子里的鬼主意就不晓得有几多,细艾子像娘,特长大,心眼子比哥哥直性。两兄弟头夜里忙不一夜,在后头菜园子里打了一个坑,把黄的白的埋起了,值钱的皮子细软全都塞进后夹墙里。到底读过书有见识的人,量事总要比一般乡下人看得远,真是没福的人祸事多,有钱的人心思多。人都叫齐了,他一个个支派。

“咳!看来这栋屋是难保了,只好顾人要紧,好在田、地,哪来的强盗也抢不走,祖业还保得住。老二,你划只船,把她两姆婶五个细人子送到你嫂子娘屋里,下任家偏远,日本鬼子一时半时还去不了。另两条船,三猴子兄弟你着个累撑到荡里去藏起;那三条牛,你都牵到洲上去,带些木条子去搭个棚,在那里住些时再着。有牛有田将来就不愁。力根兄弟你把碾房里的谷米都用砖头码起,收熨帖,你就回何家去,照应你自己屋里,告诉你们何家人也都要张防点子。看看过些时我这里能开碾你再来。”

分派已定,全家拜过祖宗,拜过老五二老灵位,分头去了。大艾子关好自家的头门,就到镇上去走动,圆根族长捉走了,他就先到全镇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木水聋罐子屋里。聋罐子正坐在屋里挤虾仁,大艾子晓得他耳朵碍事,进门就扯喉咙叫他。

“细爹爹!就你一个人在屋里呀?”

“你来啦,佬呀,你坐呐,坐呐。你总是那多礼,读了书的人好,敬重老人家。”

“你这大年纪,也歇下子啊,你看你这双手,都叫虾子扎烂了。”

“你城里的生意还好吧?天收的日本佬,叫我们不得安生。”

“叔呢?”

“你说什呐?”

“大毛子叔到哪去了?”

“噢。你看哪,田里没有事,打了鱼呢,绝兜的日本佬进城,有鱼没卖处。你叔带了他两个崽,拿虾网下湖抄虾子,挤些虾仁晒起,冬下里要卖得出去,也有几个钱办年货。”

扯嗓子谈了几句,大艾子就起身要走。

“急什呀,你还坐下子吧,佬呀,等你婶来,给你烧碗汤吃,她到河下洗衣裳去了,啷还不来呀。你总是这样,每回来口都没打湿一下就走,叫我过意不去。”

聋罐子一直把他送到院子门口。这大艾子呢,是个恶有心机的人,他来乡下的日子不多,一个月回把子,每回来只住两三日,全镇不论哪房,比他辈分大的人家他都去走一走,说几句话。正月里呢,还给这些大辈一人一包换财拜年,哪怕是比他年纪小在困桶里的伢伢子也不漏过。镇上的老人都说他是个有福有量做大事业的人,比他爷老五要大方得多。乡下人眼浅,就不晓得那老五是一滴油一粒米抠出来的土财主,在乡邻族众面子上硬抠;这少东家呢?打的是大算盘,不计小账,乡下人好像得了便宜,都愿把谷籽送到他手上,他批给别的店,转手发财,几厉害!

走了几家,就到了他三伯屋里。一栋茅草屋,进门满面乌黑,屋顶上吊下的根根禾草,缠着缕缕蜘蛛网,粘着禾穗样粗的扬尘,站在堂屋当中打个啊啾,就会落你一头一脸的灰尘。他叫一声:“三伯!”就听得房里几声咳嗽。

“哪个?噢,大佬呀,我就起来。咳咳咳……”

“你莫起来,莫起来。”

大艾子走进房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隔了好一晌,才看清困在床上的三佬倌坐起来,把一件挂葡萄样的破棉袄往身上披。老五老五,五兄弟,那三个,一个在鹭鸶河淹死了,一个病死了,一个十八岁出门死在外乡,就淘得老三老五。当年两兄弟分家,都只几亩子田,老五几年子发起了。老三一年年败下来,先是一亩一亩卖田,老婆生崽叫生生娘子捉去了,落后连一栋瓦屋也卖了。二三十年的功夫,等老五成了全镇的首富,老三成了最穷户,一个爷娘生的两兄弟,活命就差这大的事。

三佬倌先头有个女,嫁出去了,现今落得孤身一人。人家说他养错了这个女,才穷的,老五就不养,生了三个女一个都不养。这时,三佬倌一个人病在床上,满房里秽臭,大艾子鼻孔不敢透气,屁股不敢落凳,没说几句话就要走人。

“你把东西捡顺一下。说不定日本佬哪日又要来,再来就不善了。等下我叫三猴子过来,带你到洲上去,你两个人做伴在那里住些时。”

“我哪都不去,咳咳,大侄子,管他日本佬来还是月本佬来,死了罢,咳咳咳,活在世上驮罪……”

大艾子出了三佬倌的茅屋,顺街朝东走,又进了几家门。末后,就到祠堂里去。守祠堂的荣生黄病比大艾子要大一辈。荣生可怜,两岁爷死了,三岁娘过世,他本家个叔火根拐子收养他,到十来岁子,得了黄病,如今晓得这叫肝炎,倘先哪晓得,只叫蔫病懒病,吃得做不得。有一回子,偷了一个过社的糯米团子吃,婶把他打出门,缩到祠堂里,跟前头守祠堂的六宝倌做伴。六宝倌一死,他接脚。这守祠堂嘛,只是每日给太公上三道香;种那族上六亩公田,收了谷,卖了,开去香火钱,剩下的都归他,要年成好,一年也落得到七八担谷。农闲了他做不得重事,也下不得湖,就到老五碾房里打短工,虽说老五心恶,除开吃,一日也挣一升米,要会算计呢,日子蛮好过,一年总存得些钱,娶个亲,管她寡的麻的,有个女人务家,过得起上好的日子。他好,手上有几个角子都拿到牌桌上抹掉。他还日日在太公面前咒老五心恶,人家都说老五是他咒死的,要不,太公会眼瞪瞪看日本佬在他面前杀他子孙?

大艾子走近祠堂,就见门前圩堤上那面膏药旗懒心惬意地飘着,风吹得它呼啦呼啦的响声叫人后脑皮子发麻。

“格、格、格。”就在大艾子走进祠堂时,荣生黄病正在给太公上夜香,木鱼敲得耸动人的耳朵。

这日夜里二更天,又刮起了老北风,乌云铺天盖地从北首压过来。就跟上年子破了圩堤样,鹭鸶河的流水和漳汊潮的风浪响得吓人。镇上,风刮得砖瓦乱飞,家家屋柱屋梁呀呀唱曲子,雨落得像铜豆子打在瓦上,雨水从壁板缝里直往屋里涌。起先大家都只怕是过龙,家家户户打铜盆、敲升筒,磕求龙王发发善心,龙尾巴翘高些,莫带倒房屋。敲了一晌,风雨不但没停,闪电打雷越发厉害了起来。到半夜时,大家就听到外头不单是风雨哗叫,街上有马蹄子跑过,“的的”越听越清楚,越听越多,越听越响,从门缝里和格子眼里还看得出,那些闪电是从地上射到天上去的。分明是马铁蹄在麻石上打出的火呀!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晓得这是太公显灵作法,喝叫:“不要敲敲打打!”拉了儿孙跪到祖宗灵牌下,口里只念:“太公保佑……”跪在堂屋里念不半日,外头风还是风,雨还是雨,雷打电闪不断,念得声气哑了还是那个样子。当然了,虽说家家屋柱屋梁呀呀叫,那夜全徐寨没刮倒一栋屋,最差的屋也立在原地没动。这当然是太公显灵。三老棺那样的茅屋,摊到一场老北风怕是一根草也剩不得。人也是个怪东西,吓恶了心就不着吓。当时,外头过龙样的风雨总不断气,胆大的细人子眼泪还没干,就睁大眼从壁缝里向外看。外头本是天扣到锅里一样黑咕隆咚,等到电光一闪,就看到怪事了:一条条特大的鱼在石头街上梭来梭去,那些鱼也邪气,不在水里啷游的呢?雨是落得大,也没大到街上的水有戆深呀,这些鱼又是啷样从鹭鸶河里爬上岸的呢?后来老辈子人说,那鱼是太公向龙王借来的兵,所以要作法起水路。那鱼都是大海里的精怪,不是我们下河下湖能打起的鱼。那些鱼的样子的确不一般,红的鲜红,黄的金黄,绿的碧绿,白的煞白,不晓得几好看。那些好奇的细人子总想看看太公骑马到底是什样子,徐寨的人从来没养过马,又是四面水路,骑马的绝少会从这里路过,人们只在画片上看到过马。马到底是啷样子跑的呢?太公神龛子下层摆着的那木马,人平常子看到它是纹丝不动的,作起法来是什样子?有人在街上的麻石上看到那马的脚蹄印子,那要多硬的脚、多大的劲才踏得出来?好奇的人向外张望了半日,总只听得马蹄响,总只看到蹄铁打在石头上闪出的电光,就是看不到马身子。好奇的人更想看看太公现出的法身,老辈子人讲过几多几多太公现形,到底没有一个人敢拍拍胸说:“我亲眼见过!”传来传去,越传得凶就越叫人心里见怪,也就有人越想看个的确。

竹梢子上挂了三颗鬼子头

那日夜里风呀,雨呀,雷呀,电呀,都是没有见过的吓人。怪就怪在第二日,要是第二日清早祠堂门前茅竹梢子上不挂起三个日本佬的头,人们就不会好久好久都不忘记那一夜的风雨。当然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要不是那一夜斜风大雨,雷电交加,第二日那三个东洋鬼子的头也显不出邪气。那夜五更子天风雨就住了,人都担惊着吓在自己屋里转不一夜成天,风雨过后才上床睡觉,一倒得下去就都像死猪样,挨到好晏才爬起床,等到街上人都浮动了,日头照到祠堂的墙脚。

好多人在对眼铺子门前吃早饭,把个荣生黄病围在当中。

“我一打开祠堂的大门,即觉一股邪气冲过来,我大喝一声,‘呔!’就看到那旗杆上一串血淋淋的头,日本膏药旗当然是没有了。我心想,上回是泉子鸦片烟一个人头,这回一串!又是哪些人呢?我走出门去看,才望清是三颗人头,人头下吊的是三双高皮靴子。还哪来的,就是鬼子兵穿的靴子唦!这不是三个日本佬是什人呢?这就是上回日本佬到我们徐寨欠下的人命账嘛!我心里有了数,转身进祠堂给太公上香,嘿,说你听也不相信,那匹马一身水流,神龛底板子上也淌满了水。再看那太公,一身蟒袍没一块干处,胡子上水滴水滴,金鞭闪闪发光。你们都说昨夜里刮龙风,落暴雨,请天作证,我一点子都不晓得,要是打谎明日我就遭雷打死。神龛子里的水哪来的?亏你说!取三颗日本佬首级来,容易的事?神龛子里的水全是汗!要不祠堂别处地上啷一滴水都没有?六宝倌爹爹早先子跟我说:太公和他的马当然是木头雕的,这是替身,原身藏在里头,那是看不见的魂。太公但凡是要出门,作起法来,原身就走了,留在祠堂里的替身呢,会跟肉人一样扯气出汗。我在夜里当真听过那马扯气,出汗也看过几多回,没见这回出恁多汗。太公气恶了心嘛,路又跑很多,当然汗出得凶。走了走了,我这要去弄饭吃,肚里饿死了。”

大家都拉着黄病不让走。对眼啬鬼从来没有戆大方过,把一大碗饭端到黄病面前,上头还搁了一块生黄生黄的脚板萝卜干。他先抓起萝卜干啃了一口,嚼得嘎嘣嘎嘣脆响,惹得身边好几个没吃早饭的喉结不停地凸上凹下。

“老天在上,我不敢打谎,我当真一回都没看到过太公的原身。谈不上着吓的事,我在他身边困不四十多年,做梦也没看到过他一回。说也不该,昨夜里太公动身,照理,我该听得到一些子动弹,我要是有一句白话就会死,一点点子声气都没听到……”

荣生黄病坐在对眼门前足足嚼了一日。

他这一大套病话对徐寨人讲不要紧,这黄病胆大,当日本佬的面也讲。东洋鬼子第三回到徐寨,是在那串人头挂起后没几日的事,鹭鸶河上洋船杀猪样叫的时候,徐寨的男女老少早都跑得一干二净,躲进了漳湖的芦苇荡里。有人从祠堂门前过,进来劝他一起走,黄病说:“有太公在,我怕他日本佬来咬卵。”

日本佬这回来的人多,四五十个,一进徐寨就满街乱窜,打门打壁。漳湖里的人都听到高皮靴子踩得麻石叮当响,石头抖动得满湖的水发黑。镇中,那些鸡呀、狗呀就在日本兵的裤裆下钻来钻去,把那些日本兵搞得手忙脚乱,那些猪呀、牛呀就不要命地在巷里撒起脚跑,把好几个日本兵冲倒在地。鬼子兵就拿枪上的刺刀朝这些畜牲身上捅。硬不晓得几怪,这些畜牲在鼓起眼跑也好,刺刀捅倒它在地上打滚也好,没有一只叫出一声来。荣生黄病第二日对徐寨人讲这日日本鬼子来,怪事出得最多。鬼子头回来,街上连根鸡毛都寻不见,人都只怕鬼子来抢东西;这回,晓得日本佬来抢东西是小事一桩,就只顾得人了。畜牲不叫一声,硬是怪。还有,那日街上红苍蝇、红蜻蜓、红蝴蝶子不晓得有几多,跟着浑身流血的畜牲满镇子飞,血把青砖墙都染紫了。没过几久,漳湖里的人就看到镇上烈焰腾腾,人们这才望着那火哭出声来,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跪在船上鸡啄米样朝天磕头,口里只念:“太公保佑……”火最先是从镇中几栋茅屋子烧起的,像三佬官那样的屋,点个火星子,眨眼功夫内外都着。火顺着一家家屋檐向两边延开,日本佬又扯出着火的棍子,跑开了四处去点燃,街两边的屋就都烧起来,腾起的黑烟遮了半边天,漫散得有好几里远,漳湖里的人都叫烟呛得咳。后来何家人说,乌烟子把他们的脸都熏黑了。

荣生黄病第二日对镇山的人说:“外头放火的事我一点都不晓得,几个鬼子一上岸就到了我祠堂里来。一个当官的问我,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不晓得。又问门前三颗人头是什么人拿来的?我说我不晓得。又问前些日子有哪些人进过城?有哪些人从城里到乡下来过?我说我不晓得。日本佬就问我晓得什么呢?我就跟他们讲我是守祠堂的,只晓得服侍我的太公,不晓得外头的事。那个日本军官又问我……操他,我哪听得懂东洋话,他也不会讲我们中国话,他们是叫一个通事问我的:‘人都跑光了,就你守在这里不走,你这个木头太公就那样要紧?’我说,那是当然,木头雕的倒是不错,作起法来就不得了啊!我说,那日夜里我们太公作法显灵,风雨雷电打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我打开门就看到那三颗头。那个挂洋刀的鬼子军官听我一说,就要跟太公比比法力,扯出雪白闪光的洋刀就走到神龛子前,站到脚踏板上,举起洋刀,刀尖子正好撩到太公的蟒袍,没用几大子劲,就把太公捅翻了。容易?啷不容易呢,那时太公的原身有事出门到荡里保我徐家人去了,替身就是那木头一块,有什捅不倒的?太公是朝后倒下去的,虎皮椅子也一齐倒了,太公双脚翘起,蟒袍翻开,天啊,把那裆里的小鸡鸡子都露出来了!他屋里绝兜的日本佬看了,特笑,还有那个给我转话的通事,我想他只怕也是中国人,这不爱脸的卖鳖个崽,也跟到一起笑起来。笑得我浑身发抖,笑得我眼泪只往外爆,一股邪火冲到我头顶,走上前就撂了那鬼子军官两个耳瓜子!他扯出洋刀要劈我的头。我双手一叉腰,眼睛皮子眨都不眨一下瞪着他!他娘卖鳖,我怕死就不姓徐!鬼子军官硬是叫我吓到了,收起刀,从门外叫了几个鬼子兵进来,把我五花大绑送到船上。”

天晓得黄病说了几多子真话,几多子假话,有人确实见到他绑在那条洋驳子后甲板的系缆柱上,蜷缩在那里像条狗。日本鬼子走了之后,人都风快从湖里赶来救火。

火烧得凶啊,血流到哪里,火烧到哪里。树烧得墨乌,烧得雀子都死了一地;石头烧得通红,在街上走路都下不得脚;血顺着雨水沟流到河里,火也跟着烧到河里。河面上一球球的火,水都烧得往上倒流。烧得惨哪,好多人家片瓦不剩,大艾子屋里那栋土府烧得只剩几面半截子黑墙,别家的屋就更不消谈得。

独独祠堂没烧到

独独祠堂没烧到。你有什理由不相信太公的法力?祠堂西头的屋檐差不多接到保生子的屋檐,东头是九斤屋里的牛栏,茅草屋,挨得也好近,后头相生驮背子的屋也烧得根柴不剩,三面都烧得精光,火就是延不上祠堂的屋,你才说邪气呢!

从荡里回到镇上来,大细老少,没一个人哭,当真没有哪个人哭一声。想下看,在湖里,大家哭的眼泪涨起上尺高湖水,这时还拿什哩来哭?哭不出就只晓得救火。那些女人也不晓得哪来的劲,装满水的一口大缸,平常子她们两人也抬不动,她这时一个人抱起从河下一直走到镇子上,一下就把那一缸水全泼在火上。一些细脚子婆婆也陡然走路做事风快麻利,一手端起一个大瓦钵,两钵水泼得过去,“哗嗤”一响,火就熄了一小片。细人子都不晓得几听话,大些的带着细些的,细的躲在大的怀里,坐在火场地外,瞪着一对对乌黑晶亮的眼珠看着大人们救火,连那些只会吮手指头的伢伢子也不哭一声。天哪天,这场火你才哇烧得恶呢,火里的畜牲都少枯了,谷米都烧成了灰。人们肚里都饿,就把那烧枯的鸡鸭剥去一层壳来吃。衣裳被服肯定都烧得寸纱不剩,好在天色还热,要不那几夜不晓得啷挨过去。大艾子叫镇上的人到他碾房里去量谷,一家一箩,镇上有十几户外姓人也一样,一家一箩。他那碾房是水车盘转动的,靠在河边上,挨水,就熄得快,谷米堆得厚,几边里、顶上又都码了砖,难烧过,只焦了面上一层子。啷不记账呢?送是送,吃是吃,赊是赊。送,没有家家户户不分亲疏都送一箩的道理,穷人也有穷人家志气,不白要人家的东西。吃他的大户就更缺德了,人家跟我们一样遭了难,哪有趁火打劫的道理?算是赊的,大难当头人家自己叫开仓,下年子还他两箩也心甘情愿,就作借的了。徐寨的家风就是这样,什东西都要一清二楚,亲兄弟明算账,一报还一报,不想吃人家的亏,也决不多占人家的便宜。尽管说是借账,大家到碾房里去借谷时,总还是要讲几句热心话:“绝兜个日本佬。你一栋几好个屋,唉,一把火,几恶哟。”大艾子说:“不要紧,屋怕什呢,屋总是人做出来的,太公保佑,我们人都好生生的,日本佬烧得我们屋,抢得我们东西,地总抢不去,我们有人有地就不怕他。”

就在这量谷时,碾房里头的人听得河上水“轰隆”一声,比春上的雷声还要响,炸得地下的谷都蹦过人头去。当时,大家不晓得什事,过后才听说是那日本鬼子的洋驳子在河里被炸沉了。

忙不半夜,大多数人家都寻些烧剩的枯木烂板,镇外禾场上驮些草来扎栅搭起一个棚棚子过夜。有好多火堆里烂木头也找不出一片,又没禾场又没草,就到祠堂里来安身。人多,人挨人总算困平了。子时过后,刚刚静下来,一个人跌跌爬爬滚进了祠堂的门槛。困在门口的人都叫了起来。

“哪个,你是哪个?”

“啊呀,一身水流,这做什哩来呀?”

“荣生黄病!天哪,你这是啷啊!”

一屋的人全都爬了起来,把黄病团团围在当中。他不答白,唏呼唏呼吸着鼻涕,扒开身前的人,走到神龛下,见太公坐在那里自自在在,跟早先一样,身穿蟒袍,左手捋着黑胡子,那右手高高举着金鞭;马也站在神龛的下层,纹丝不动,浑身彩漆锃亮。他翻身跪下磕头。

“不用我说太公也晓得,今日鬼子把我捉得去,上香晏了些,太公莫怪。太公保佑我徐门一家代代老少男女家里屋外水下岸上田中湖内平平安安吉吉利利发财发人……”

他跟素常一样,一边烧香,添油,口里念念叽叽。最后“格、格、格”敲了三声木鱼,又磕了头。做完这些手脚,他转过身来,叫过圆根侉子崽来。

“快些去,你爷的尸身在码头上,快些去抬来,冬生子罗汉那些人都在码头上等你。”

立时就有好多人跟到圆根屋里的人跑到码头上去了。这荣生黄病钻到祠堂后边灶屋里,伸手到米坛里一摸,一粒米也没有,从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了个饱,回到神龛子后头,倒头就困,一阵子功夫鼾声就打得跟猪样哼叫。过后,人谈起日本佬的船炸沉了的事,才有人想起荣生黄病是啷逃脱的,问他,只说:“我磨断了反绑我手的索子,趁夜暗鬼子望不清,摸着船帮子溜到水里。游水上岸跑了来归。我游在河里,也听到一声响。当时也不晓得那是日本佬的船炸翻了。”再三问他都只是这样答白,问发了他的性,瞪起一双黄屎粑粑的眼:“我要晓得鬼子的船啷沉的,今日你不跟鬼话事!操的。”

第二日,日头当顶,天热得发燥,几个后生子跳到鹭鸶河里去洗澡,洗呀洗,二佬子蓦失叫了起来,像鬼打得样叫爬到岸上来。

“死人哩,死人……”

人都围过来问他。他说:“一个东西在水里撞在我身上,托出水面一看,是个死人哩。”有人就划了船追过去看,果然看到有个穿黄衣裳的东西在河里半沉半浮,用篙一拨,就浮到水面上来了。这才看清楚,那尸身上有黄皮带子,是个日本鬼子兵。船上几个后生子都叫起来,河岸上的人也叫起来,原来,看得一清二楚,河水缓缓地向下水流,穿黄衣裳的死尸躺在水面上摇摇摆摆顺水漂去。浪打在船帮子上,“的咯的咯”,日本鬼子的高皮靴子敲在麻石地上的声气留在徐寨街上,他们的阴魂顺着河水流到东洋大海去了。当顶的日头照在河面上,水波射过来万道刺眼的光,日本鬼子的刺刀划开了河水向日头伸去全熔化了,那些行凶作恶的枪沉在鹭鸶河里,如今要下到河底去也还摸得到。死尸顺着河流,一直漂到大湖里,经长江入海回到他东洋老家,也有人说肉身都喂了大湖里的鱼。后两三日,穿黄衣裳扎黄皮带子的日本佬的死尸还从河里浮出来,当然是一日比一日少,吓得崽哩子好久不敢下河洗澡,吓得女人好久不敢到河沿下来洗衣洗菜。一到夜里,来往船子划到这段子地方,就听得到河里鬼哭鬼号,阴风吹得船子只打旋旋,那是做恶事太多的日本兵死在河里做野鬼,魂魄不得回乡,在这河里哭,拦我们来往船子。对岸何家跟我们这里,胆小些的人夜里都不敢来往。胆大些的才不怕呢,划了船到河心,要是阴风作怪,只在船头上站定,大叫一声:“徐家太公来也!”立时风平浪静。你说怪不怪。要是夜里在鹭鸶河里打鱼,阴魂来捣鬼,叫一声“徐家太公来也!”不但是船子稳稳,鱼还打得特别多。冬生子罗汉说,那是日本兵的鬼魂受了太公的军令,老老实实给我们把鱼拦进网里。

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日本鬼子第三回到徐寨后,没再来过,也没派什人来我们这里查那些事。他舞不过来,我就晓得有好多村盘子,都闹了徐寨这样的事,胡家集、龙王阁、羊子洲、李子坊、生米街,他哪里顾得过来?那场大火过后,徐寨的人好几夜都困不着觉,过不几个月,人都听不得狗叫。直到鬼子投降,家家才收整火场地,有点钱的买木头买瓦,没钱的铲土砖割茅草,重新做屋。当然还有人连茅屋子都做不起,就住卷棚子,一直到解放后好多年还穷得翻不过身。

到那年正月里抬太公游行,木水聋罐子做了族长。那场火烧得恶,好多人流落他乡,不成为镇的徐寨,街也没有了。

(原载《虎门》1987年第4期)

我读《逗神惹鬼》

叶楠

鲁迅先生说过:“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我是赞同的。“不必亲历过”,怕是对所有作家都如此。即便是以写自传体小说的作家,也还是有想象的成分,这就是文学之所以谓之文学的缘故。

我是经历过日军进入、占领、掠掳、杀戮过程的目睹者,做过沦陷区顺民的人。所以,看过江水同志的《逗神惹鬼》以后,瞑目品赏,竟觉得他笔下的人物情状,酷似我家乡劫难中的人们。虽然两地各处南北,相距千里,我也并不觉得怪异,我们的民族是在一个相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以江水的年龄,肯定是没有亲历过中日战争的,然而他是生长在曾经发生过那场惨剧的土地上,乡里耄耆尚在。即便不在,在后代的心灵中,仍残留有家风的尘埃。一个民族不仅有遗传基因决定的延续,还有文化心理的积淀等。这也是一个民族异于他民族的因素。江水写的《逗神惹鬼》赖于此,意义怕也在于此。地处南国泽荡带有氏族社会残余的闭塞的穷乡僻壤的村庄,是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一个细胞。又是在腐败无能的政权统治之下,突遭兵坚马壮的日寇掠来,无知、愚昧、脆弱,暴露无遗,带有可悯意味的悲剧结果,是必然的。

全村供奉在宗祠中的家神——太公,在“太平年月”,维系着家族,又无法排解家族的分崩离析和明争暗斗。外族的入侵,又不能庇佑子孙免灾。然而,子孙们虔诚地(实则是一种虚幻的实用的希望)信赖着这个并不存在的灵魂,给予他的无所为以有所为的合理解释。这才是乡民悲哀之中的悲哀。

真正的力量,却来源于古老民族求生存的延续的本能和血液中的豪气。毕竟有高杆上悬挂的敌兵和叛逆者之头。

当然,当时的国土上,遍布着炽燃的抗日烽火,先锋队和觉醒的民族解放志士举起决战的旗帜,在战火中,在血腥气味中,高高飘扬。那是另一番轰烈的壮剧。江水所写的则是僻远一隅之地,也确实存在着的。

《逗神惹鬼》所发生的一切,并不算久远。那里当然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这篇作品,仍然是有着他的意义。民族仍需奋发猛进。就像我们现在还需要唱“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样。

另外要说的,这篇作品,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文笔也是很别致的。不失为一篇佳作。

读《逗神惹鬼》,心底涌起欢愉之情。青年作家选材和思考是值得称赞的。期待着更多的优秀作品问世。

(原载《虎门》198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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