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景色宜人。正在准备庆祝建都850周年的北京,熬过了酷暑盛夏的困扰,又展现了它明媚靓丽的风姿,吸引并接待着五洲四海、络绎不绝的游客。我刚从宁夏开会归来,也明显地感觉到北京已进入气候最美好的旅游高峰季节。坐在写字台前,阅读着近期收到的函件,不时接听来自各方的电话,为奔走相告的喜事而欣慰,为远方亲友的病危而担忧,更为回族穷困地区的脱贫振兴而鼓舞。
在话筒里,还听到来自吉隆坡的长途电话,口音很陌生,自然有些纳闷,因为我在马来西亚的朋友,或已经相继归真作古,或早就转寓异国他乡,连几个熟悉的留学生也都毕业离校,各有高就。但由于入耳的第一句话是“赛俩目阿莱衣库目!”便感到格外亲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更何况这是穆斯林同胞!
听过简短的“自报家门”,脑海中立即反映出“刘宝军”这样一个眼熟、耳熟的名字,记得仿佛见过他用英文写的一本大作,题为A Glance At Chinese Muslims (《中国穆斯林一瞥》)。尽管与作者素不相识,具体情况也不甚了解,但一通电话、一声“色兰”、一番交流,彼此间似乎已产生“相知相识未相逢”之感。北京与吉隆坡两个都城的距离大大缩短了。人们常把初次会晤、话缘投机的新朋友描述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而我和这位刘宝军先生,也算得上“一听如故”“交谈恨晚”吧?电话里顺便问了一下刘先生“高寿”?方知他刚跨入“不惑之年”,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回族作家与学者。至于迢迢万里来电话的意思,是希望我为他的新著《悲越天山——东干人记事》撰写序言,并表示很快就会委托回国的亲戚把稿子送达。三天后,我便接到由他表妹赵文捷小姐转达的著作——图文并茂、印刷清晰的初稿本。
我一向有利用失眠之夜倚枕看书的习惯,说不定多会儿眼睛疲劳,感觉麻木,就进入梦乡;但有时却越看越清醒、越兴奋,睡意尽消,当天晚上正是这样。摊开《悲越天山》稿本,翻过一页又一页,久久不能合眼。似乎跟作者一起,在吉尔吉斯,在比什凯克,在托克马克游历考察;似乎跟作者一起,在东干人聚居区,在英雄白彦虎的后裔家里,在讲地道陕甘方言的穆斯林弟兄之间访问交谈。直到凌晨,连文字带图片,居然看了多半本。但其余部分,由于琐事缠身,而且又再次离京远游,仅能挤出零散时间,陆续翻阅完毕。
宝军先生的祖籍是甘肃张家川,主要在大西北学习、成长,对陕甘地区穆斯林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对他们的思想感情以至方言土语都十分熟悉。他在西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又到国外深造,是人文学博士。身为虔诚的穆斯林学者,以东干人为研究课题,他似乎具备更优越的有利条件。他曾多次深入中亚有关国家作田野调查,积累了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完成了这本著作。我感到汇集成册的这二十几篇文章,是散记,是游记,是访问记,是实况写真,是报告文学,是随笔特写。其中有几篇,可以说是东干人的患难史、心灵史、血泪史。虽属专题单篇,各有其侧重点,但内容可分可合,连贯性很紧密。尤其是其中有关往事追溯、反抗清廷、殊死搏斗、攀越雪山、流亡迁徙、异域立足谋生的篇章,尽管写的是历史,是一百多年来的轶闻旧事,但作者感情特别投入,下笔落墨,饱含激情,如泣如诉,深切反映了作者与那些悲越天山的东干人,与英雄白彦虎所率领的起义军,以及他们世世代代始终惦记中华祖国的子孙,心心相连,息息相通,呼吸在一起,心脏、脉搏跳动在一起,宛如描写他自己亲身经历的鲜活感受。例如《我来了,我回来了》这样的篇章,可歌可泣,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其他篇目,还向读者介绍了中亚地区与东干弟兄有密切联系的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的人文地理环境、风土人情,与近百年来历史的演变发展,从沙皇俄国,到十月革命,到苏联解体,到当前现状,都有所涉及,使读者获得不少知识,对东干弟兄在这一百多年的苦难经历与沧桑巨变的缩影,也略知梗概。
宝军不愧是文史高才生,有较深的文化底蕴与素养,有广博丰富的知识与见闻。在他的大作中,举凡引述历代有关的文献资料,古色古香的名家名作名句,苍凉悲壮的边塞诗,激昂慷慨的词曲,乃至东干人的诗歌创作,信手拈来,运用自如,穿插得体,水到渠成,与史实相互验证;不时还夹杂着他自己笔酣墨饱、有感而发的即兴诗词,更觉相得益彰。尤其是看到那些东干人中迄今仍在广泛流传的歌谣谚语,竟然跟目前陕甘宁以至今日回民地区熟知的内容完全吻合,或大同小异,确实令人感到亲切而又惊奇!一百多年了,到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本色不改,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还那么浓烈!总之,在宝军笔下,真实地反映和勾勒了东干人祖先悲越天山、艰苦创业,子孙万代慎终追远、不忘根本、保持本色的气节。他的文章,朴实明快,融叙事、抒情、议论为一体,决不矫揉造作,但突出的特点是把自己摆进去,跟东干人甘苦与共,悲欢同享。而且,保持着客观、冷静、清醒的头脑。比如在列举古往今来国家民族安危兴衰的概况时,作者深有感慨地说:
“我明白了:五千年的文明,有光辉的历史,也有流血的历史,而历史本身是野蛮与文明、落后与进步的合成体。”
这是他思辨、参悟出来的哲理,作为《天山那边发生的事》一文的结束语,意味深长,耐人咀嚼。
在附录的参考书目中,作者列举了高文远哈吉、王国杰教授(汉族),已相继归真的冯增烈、杨兆钧教授,以及丁宏女博士等学者的名字,他们都是与我时有交往的教亲或学友。他们有关的专著或文章,出自对东干弟兄的关切,我也曾浏览过。而且,这些年来,我也曾经先后接触过多次来访的吉尔吉斯科学院通讯院士、德高望重的资深学者苏三洛·穆哈莫德·亚斯孜先生,在他逝世后,还有幸在宁夏回族自治区的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与他的遗孀会晤;我手头保存的一本被译成汉文出版的苏三洛遗著《中亚东干人的历史与文化》,还留有他夫人当场签名的手迹。此外,我还认识不少来华寻根觅祖、探亲访友的东干“朵斯提”,其中包括诗人和作家。而今,再看《悲越天山》,依然有许多新鲜的感受。总觉得宝军的新作,与他所参考过的那些著作相比较,取材角度不同,采集观感各别,表现手法互异,文字体例也各有特色,有的倾向于理论的探讨研究,有的侧重于史料的归纳梳理,彼此并不雷同重复。
相对而言,宝军的著述,却赋予更浓郁、更明显的文学色彩和感情因素,有其别具风格的韵味,也许,会因而增添不少吸引读者的情趣与魅力。
此时此刻,读过宝军的著作,双手捧着《悲越天山》的原稿,掩卷沉思,久久不能平静。身在中国首都,在这凝聚着、居住着全国56个民族成员的国都,感到北京美丽的金秋,确实政通人和,气象万千,爽朗舒适。时值旅游高峰旺季,来自海内外的游客,包括来自中亚五国的穆斯林,来自吉尔吉斯斯坦等国的东干弟兄。也计,他们正在这里,悠闲自在地饱览、赞叹着华夏的名胜古迹、山水风光。遥想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在专横跋扈的封建王朝统治下,在那血雨腥风、暗无天日的年代,清朝皇帝正是在这里,指使其封建爪牙,挥动屠刀,残酷地屠戮高举抗清义旗的各族人民。我们的东干弟兄,在英雄白彦虎的领导下,抛头颅、洒热血,百折不挠,付出惨痛牺牲和代价,悲越天山,沦落异国他乡,以谋取生存,用鲜血谱写了“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的史诗,用生命和顽强毅力树立了感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丰碑。重温并总结这一段辛酸的历史,曾几何时,貌似气焰嚣张、实际是在苟延残喘的清廷政府,早就被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彻底推翻,统治中华民族大地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也因之终结。而具有并坚持虔诚信仰的东干弟兄,却斩不尽、杀不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君不见,那生命力顽强的籽粒,经过暴风骤雨摧残,被挤压在墙脚,在荒野,在砖瓦间,在石头缝里,不是也在萌芽、在成长、在迎风飘摆、在向你点头含笑,以表示它们的存在吗?
借此絮絮叨叨作序之机,除向聚居中亚的东干弟兄致以真诚的问候,并祝福他们民族兴旺、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安居乐业、继往开来、与时俱进、两世吉庆外,也同样真诚地祝贺宝军先生的大作即将付梓,并殷切地期盼他有数量更多、质量更高的成果问世!
2003年10月2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