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过去的这个春节前的腊月廿八,我又和家人们在儿子早已预订的酒店里吃“年夜饭”,移风易俗的人群熙熙攘攘,我深感今昔巨变,情不自禁地勾引起以往岁月里的“年夜饭”的记忆,尤其是难以磨灭的童年时代。
在我们乡间,习惯称过春节为“过年”,大家对过年都极为隆重,家中除尘掸扫、置备年货之后的头等大事就是整治“年夜饭”,一般都在腊月廿六至除夕的几天里进行,而我们家在祖父母在世时,年年固定在除夕夜,按两位老人家的话说是:年夜饭,年夜饭,应该是一年里最后一夜的夜饭。我们小孩子家天天掰着手指头翘首期待“过年”的,头一桩要事也是这餐“年夜饭”。
年夜饭的菜肴是农家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当年在我们家有两款“艳压群芳”的馋人美食,一是发散着浓郁的诱人香味的一大碗油黄发亮的“真牺”(完全阉割去性)红毛雄鸡肉。这只大公鸡白天放养在竹林里,夜晚进鸡笼栖息,肥肥大大的十几斤重,是祖母辛劳了一年的成果。另一款是父亲和伯父掏池塘捉来的“过年鱼”——如小孩子腿粗的乌鳢鱼烹调的熏鱼,经过早稻草火灰熏烤过的油煎鱼片,同样散发出令我们馋涎欲滴的浓香。这两款美味虽同许多佳肴一样也是自产自销,然而在平时是无福享受的。
年夜饭的“闹猛”场景是我们孩子家盼望的。祖父常年住在我们家,因此伯父一家来我家吃年夜饭,人丁兴旺的十几口人聚在我们家的堂屋里,虽然室外朔风凛冽,但室内却如现今开启了空调那样地暖和。伴随着明晃晃的烛光和烟雾缭绕的香火,还有齐齐整整的满八仙桌供奉祖先的菜肴,祖父率领着尊幼序列的一大家子人,毕恭毕敬地跪拜叩首。祭祀过祖先之后,年夜饭就开始了。祖父和父辈们,及15岁以上的大哥大姐们一起围坐在上首的八仙桌(祖父很开明,不排斥女孩子)四周,品味着自家酿制的醇厚的糯米老酒;祖母则指挥担任“大厨”的母亲和“帮厨”的伯母,在连通堂屋的厨房里,不失时机地进展着“锅铲碗盆”间的交响乐,流水般地添增着一款款变着花样、不断更迭的菜肴;而我们几个小伙伴则聚坐在下首的一席长板桌周围,八仙桌上有的菜肴一样不缺,只是量的多少而已,大家鼓起腮帮,津津有味地咬嚼,不时大呼小叫。
更多的时候,是努力消灭各人面前堆叠的一大摊炒花生,剥开花生壳,在忙不迭地塞香喷喷的花生米入口的同时,不忘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了上席的大人们的说话。
祖父在平日间就喜欢喝“慢老酒”,年夜饭中更是浅酌慢饮,其间还细细地盘问起父辈们旧年的收成和新年的打算。趁此机会,长板桌上的小朋友们玩起了“剪刀、拳头、布”的划拳游戏,划拳输者让胜者刮鼻子。年岁最小的我,鼻梁被哥哥姐姐们一次次地刮得红疼时,就央告改变“惩罚”的方式,容许我输拳时往他们口中送进我的劳动果实——剥出壳的花生米。非常幸运的是这一建议被采纳,哥哥姐姐们常常惬意地眯起眼睛,张开口,候等我投进去香甜的花生米……
祖父在喝酒至面红耳热之际,喜欢说笑话和讲故事取乐,记忆深刻的是当年讲“田螺姑娘”的故事。祖父讲述的这个美丽的民间故事,是我最早见识的版本。传说古代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光棍,虽然人生得不错,诚恳厚道,干活有力气,但因家里穷,无钱娶老婆。这年逢大旱,久不下雨,在他劳作的田地旁,有一口快干涸的水塘,在水塘底的一捧浅水中他见到有一只大田螺,螺壳的绝大部分露出水面,受着炙热阳光的晒烤。后生家起了恻隐之心,立马捡起大田螺,回家放养在厨房的大水缸里,每隔几日还不忘换上新鲜的清水。转眼间过去了几个月,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后生从田间回家,总会见到饭桌上已有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等着他,起初还以为是热心的邻居们做的好事,但问遍了左邻右舍,所有人都摇头否认到过他家。为弄清事实真相,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劳作,却比平日提早返回,回到家从门缝往里窥看,忽然间见水缸里冒出一阵青烟,青烟散去,一位漂亮的姑娘走到灶台开始烧制饭菜。不晓得这米、肉、菜是怎么来的,只见她随拿随有,瞬息间,桌上就有了同平日间一样丰盛的饭菜。正当她准备返身回到水缸去时,后生猛然冲进去抱住了她,并迫使姑娘说出了实情。原来她是田螺精,因后生不但救了她的命,又好心养她,特来现身报恩。自此,田螺姑娘和后生成了恩爱夫妻。正当大家沉浸在这一美妙的故事中时,与我同年生、稍大我几个月的堂哥突然嚷起来:“阿爷,我以后能碰上漂亮的田螺姑娘吗?”惹得席上席下的所有人大笑不止。祖父笑着告诫我们:“不管是否见得到,但做人一定要像田螺姑娘所喜欢的那位后生一样有一副热心肠。”
年夜饭,名曰“饭”,其实除了祭祀用饭以外,最终大家不吃饭,是吃年夜饭的压轴节目——年糕汤。除夕的年糕汤异乎寻常,容存白玉般的年糕片的汤水,是烧煮红毛雄鸡溢出的鲜美汁卤,溶化的鸡油在汤液上溢着黄莹莹的油花。盛上桌的一碗碗年糕汤散发的氤氲热气中,裹挟着错综的香,有诱人的鸡汁卤的独特浓香,有年糕的醇厚馨香,有刚从自家田里割来的“落刀鲜”青菜的清香,丝丝缕缕的香在室中弥漫,直扑人鼻腔。在除夕吃的年糕在我家是特制的,通常的晚稻米之外掺入了“桂花糯”米,比普通的年糕软糯,而制作时负责捣舂米粉团的父亲又舍得花力气,米粉团在捣臼里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捶打,制成的年糕比平日所吃的滑溜得多,但却“滑”而不“硬”;年糕不但是用模板印出来的,而且不同平日里使用菜刀随意切片,而是手捏年糕条在箍桶师傅用的平刨上推切得厚薄划一,因而年糕汤中的片片年糕是软硬一致。烘托白玉般的年糕片的青翠欲滴的叶菜,也非日常吃的“小郎菜”、“矮脚青”之类的寻常品种,而是乡间习惯“炒菜不放油,菜自身会溢油”的“盆子油菜”,那是祖父的功劳,他老人家为了除夕的年糕汤能用得上,特地挑选了背风向阳的山麓的一畦地,喂足了肥水,精心栽培……
除夕的年糕汤,常常在亲近的左邻右舍间互送,我们小孩子家对这种差事“当仁不让”。祖母用蓝边大碗盛好了一碗碗的年糕汤,让我们用红漆提桶装了每户人家一碗的去分送,而提桶只有一只碗的空间,我们小兄弟们前呼后拥地要来来回回好几次。除夕的年糕汤是难得的美味,而人们寄寓其中的愿望更是美好,按祖母的吉言:吃过除夕的汤年糕(高),大家生活会年年高。
童年时温馨的吃年夜饭的情景瞬息过去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仍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