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少年外婆家”。我小时候最喜欢走的亲戚就是我后所的外婆家了,特别盼望每年的“夏至杨梅满山红”的时候,同表姐、表弟们一起去杨梅山上看管杨梅,每年的这个时候是我们孩子家“疯玩和饱享美食”的节日。清晨,东方刚露鱼肚白,我们就上了杨梅山,等到下山吃晚饭,连外婆家餐桌上的菜都快分辨不清了。终日饕餮的是不伤脾胃,反而能生津止渴、健脾开胃的水果之王杨梅,还有外婆为我们准备的丰富食物:应付胃口大开的一饭篮既当午饭又作点心的高粱米粽和糯米赤豆粽,更有一包用粗盐粒炒熟的特产“闲食”——当年刚采收的倭豆(蚕豆的本地称呼),豆壳斑驳的焦黑色间杂着几点绿。此外,外婆还特为我准备了一茶壶开水。
外婆家的杨梅是本地的三个品种,一是成熟早,成熟时色泽乌黑,果汁多,酸甜适中,我们称之为“木坑”杨梅的“荸荠”杨梅;二是肉质较硬、紫红色的“盘松”杨梅;三是个大,成熟时粉红色中透紫的“大岙”杨梅。我最喜欢的是这种“大岙”杨梅,不只是喜欢它个大,进口醇甜而有一股鲜味,使人吃起来“爽”,更因为它的成熟季节迟,相比最早的“荸荠”品种的成熟期推迟了半个多月。看管“大岙”杨梅时,正赶上学校放暑假,不会像看管其他品种的杨梅那样只能挑星期天的日子,使人不惬意。
杨梅成熟的季节是杨梅山在一年中最具活力的季节了,半个多世纪前的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清晨,刚近山脚未及进山,从山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朋唤弟声,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声调不一、随意抒怀的山歌声,交织成一片喧阗直钻耳朵;扑入眼帘的是飘拂在山间如白色罗纱帐般掩眏的淡淡晨雾,缀嵌着星星点点红色、紫色的一丛丛墨緑色,自山脚绵延向山腰深处,一拨拨笑意吟吟的来山上摘杨梅、吃杨梅的人沿山道上下不绝……
每家每户的杨梅树丛下都铲除了杂草,地坪一概被其主人家修理得干净平整,仔细的人家还铺上了草席,为的是方便收集掉落到地上的果实。而看管杨梅的多待在附近的看管棚里。当年外婆家的看管棚就搭在一株大桂花树下,骨架是树干,盖顶的是芦苇编织的草帘,棚里面的地上一角,铺了让人坐上去舒舒服服的、下垫干草的草席。看管棚除了让看管的人居留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避雨。杨梅成熟的季节刚好是江南的“梅雨”季节,穿上簑衣、戴了竹箬帽的人不怕雨,但离开了枝干的杨梅娇贵,一淋雨就“掉价”,有了这个棚,摘下的杨梅就会进棚避雨。在看管棚里当家的都是清一色的孩子家,这些小主人都有“绅士风度”。每每杨梅成熟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多少不等的外来亲戚到山上来“吃杨梅”,因培育的杨梅树相邻,多有误采到邻家的,但这些小主人都会信奉一条“吃不论,驮不肯”的不成文规矩,绝不会声色俱厉地给来客难堪。让这些小主人行使职权的目标,是那些上山来采摘已“盘”好的杨梅树上杨梅的“盘客”。
“盘杨梅”是杨梅山上沿袭的一宗买卖双方在现场预先估算的交易,卖主基本上是那些家中缺少正劳力的人家,而买主多是外地来的客商,担任估算的中间人则是请本乡本土中有经验的公道长者。当杨梅树上结的杨梅果子渐趋圆润、泛显红色时,这宗买卖就开场了,估算者根据杨梅树上杨梅的品质,能“上篮”的杨梅的实际数量,以六折计树上的挂果重量,然后在综合上年的市场价、本年的预测价基础上,商定双方认可的价格,从而确定“盘”妥的金额,买主当场向卖方付全额若干折扣的定金,余款在杨梅收获完后付清。“盘”过的杨梅树上的杨梅就由这些“盘客”自己来采摘。看管棚里的小主人们“看管”的就是这些“盘客”,防止他们“越界”来“顺手牵羊”。
在杨梅山上,我们的第一项工作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摘最好吃的杨梅,落地的杨梅一概不吃,专挑树上果大、色纯的“挑子杨梅”,攀爬上树去吃个够,再摘下树来储在草棚里“流水”享用。当年数我爬树的功夫最棒,往往上树采“挑子杨梅”非我莫属。通常表姐、表弟俩在树下指挥树上的我采摘,当我将这些“挑子杨梅”送下树给她们品尝时,喜欢逗表姐开心,给表弟吃的杨梅常是个大汁甜的,喜得表弟甜甜地一迭声夸“哥哥好”,而递给表姐,甚或硬塞到她嘴里的,则往往是个小酸涩的,不但逼得表姐当即“哇”的一声吐出口来,而且常酸得她龇牙咧嘴。几次故技重演,惹得表姐脸上“多云转阴”,在她鼻翼翕动,眼看要“下雨”时,我即刻“见风使舵”,挑最好的杨梅讨好表姐,直至她解除“警报”,“转阴而晴”……
虽然我作弄表姐惹她不高兴,但她还是挺喜欢我这个表弟在“吃杨梅”的季节里去和他们为伴,因为更多的时候,我带给他们的是欢乐。这要归功于我带去的几本“小人书”和肚子里的一串故事。“小人书”中不但有表弟喜欢的“三毛流浪记”,表姐爱看的“田螺姑娘”,更有姐弟都爱看的“林海雪原”,而我绘声绘色讲述的“杨家将”、“水浒一百零八将”等故事,更使他们百听不厌,并讨得姐弟俩大献殷勤:表弟时时拣“挑子杨梅”塞我嘴里,表姐则不时将剥去壳的炒豆递给我嚼食,然后又贴心地递上茶壶让我“注一口”解解渴。我声情并茂的故事演说,常招引来左邻右舍的小主人们带着自家的“挑子杨梅”来“串门”。而我一看捧场的观众增多,情绪犹如添上干柴的火焰呼呼往上“窜”,说故事的声调足比之前提高了八度。表弟是个“人来疯”,一见到这一大摊子的“挑子杨梅”,喜不自禁,他往我嘴里塞杨梅的频率竟“水涨船高”,较之前不知提高了多少倍,加之其间夹杂着嚼表姐递上的炒豆,顷刻,满嘴牙齿根酸坏得连“水浒”故事中“狮子楼”的“狮”字音都不能咬准了。
我们在杨梅山上的又一项工作,是同大人一起往挑运下山的杨梅篰里装杨梅。外婆家的杨梅出路如同当地农户,除了一部分馈赠亲友及浸几瓶家常的烧酒杨梅外,舅舅和舅妈也挑去交易,零售的挑到柴桥街、穿山道头、大榭渡口去,成批“拷”掉的则在后所村集中的“城门头”集市上。但舅舅挑去“下山”(对舟山群岛的“桃花”、“六横”等海岛称谓)地方“以物易物”的杨梅篰里的杨梅,是绝不会“劳驾”我们,让我们“染指”的,舅舅说:“渔民兄弟们热情,豪爽,做人都要‘以心换心’,赤诚相待,去‘下山’的杨梅篰里的杨梅都要底和面一样,只只能看上眼。”每年,舅舅挑去的是杨梅,挑回的往往是“虾皮”(小虾干的俗称)、“烤头”(黄吉鱼、小梅鱼等)、乌贼鲞、黄鱼鲞等干货“咸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