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现今价格昂贵的野生大黄鱼及小黄鱼,在宁波沿海的寻常百姓家的饭桌上经常能见到,那时候显得珍贵的海鱼,是至今在市场上已几十年难觅身影的毛鲿鱼。每当人们慨叹野生鱼稀少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勾起记忆深处对毛鲿鱼的回忆。
捕捉毛鲿鱼的主要渔场是在当年舟山群岛的册子岛周边海域,我在童年时曾经听渔民说过捕捉毛鲿鱼过程中的趣事。每年春季的鱼汛期,在公和母的毛鲿鱼找朋友结亲的时候,他们用橹摇着小船,带着渔网去海中的一片礁石旁,当耳朵贴着船的把柱,听到公的毛鲿鱼在海底岩石旁追逐母的毛鲿鱼,发出阵阵浑厚的“嗷嗷”叫声时,将渔网撒布在礁石周围的海底,游历的毛鲿鱼会误入网眼,鱼鳃被套住而动弹不得时,就束手就擒了。
毛鲿鱼有点像鮸鱼,但鱼身灰褐色或褐色,俗称“大鱼”,成鱼体长堪比少儿的身高,达1.4米以上。毛鲿鱼全身是宝,鱼头可用酒糟糟着吃,鱼肉可以清炖或红烧,然而这些都不是珍贵的,珍贵的是有“海洋人参”之誉的它的鱼鳔。传统制作毛鲿鱼胶的方法是剖开鱼鳔,除去血管及黏膜,洗净、压扁后,日晒成淡黄色、角质状有光泽的鱼鳔干,民间为“去火气”,习惯将之贮存在米缸底里,让大米压之3~5年,然后取之熔化作鱼鳔胶食用。自古以来,这种毛鲿鱼胶都是人们滋补养颜、延年益寿的经典补品。据药典学巨著《本草纲目》载,此胶有补精益血、强肾固本及滋养经脉之功效,尤以褐色的毛鲿鱼胶滋补功效最甚,世俗更推崇这种毛鲿鱼胶的助长青少年身体发育之用。我在少年时期就曾服食过“下山”(我们本地人对舟山群岛的称谓)阿伯送来的这种珍贵的补品。
那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已经12岁的我身材矮小且瘦弱,我的祖母因出生于中医世家,自幼耳濡目染,加之得到太外公的言传身教,懂晓医道,知道毛鲿鱼胶的补益作用,常常念叨:“要是有‘下山’的亲戚就好了,办一只毛鲿鱼胶来给我们阿毛(我的小名)补补。”不想事有凑巧,有了机缘。
在平日里,会扎针和采集草药调治一些常见病的祖母,因为人热心肠,乡邻们但凡有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总习惯上门找她老人家,她也从不推辞,总会帮他们解痛祛病,在乡邻们眼中,她老人家俨然是当地一位乐做好事的“乡间土郎中”。在这年夏天的一个闷热午后,门外响起几个乡邻高嗓门的呼叫声:“三婆婆(称呼我祖母),三婆婆!”随着呼叫声,几个乡邻合力抬着一个口吐白沫、皮肤古铜色的中年汉子进屋来,他们告诉祖母,“我们在街上赶市日,出街口时在路边看见救回来的,不像是本地人,想请你老发发善心”。经过祖母针刺及拿捏人体经络要穴的急救,外乡客慢慢苏醒过来,祖母一边用汤匙喂他喝着自采草药配制的凉茶,一边安慰道:“小兄弟不要焦心,你这是中了‘痧气’,如不嫌粗茶淡饭,宽心在我们家休养,待身体恢复了元气再走。”中年汉子连连向周围的人致谢,自述是“下山”册子岛上来的渔民,一早在集市上卖掉了鱼鲞准备返家去,不想刚出街口就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不省人事,感谢众人相救。汉子说着要跪下去磕头,被众人拦住了。一连几日,祖母调治病人用的除了自采的草药外,还有医家推崇的“米参汤”——煮饭熬粥时,在表面凝结起的一层“米油”,本地人也称为“粥引汤”。为取这层“米油”,祖母特意嘱母亲在每天早晨熬煮一大锅子浓稠的粳米粥。
“下山人”在我们家待了两宿,第三天上午执意要回去,临行前还执意要认祖母为干娘,祖母拦不住,客人跪地向祖母磕“响头”。论序,客人比我父亲年岁大,祖母让我叫“阿伯”。“下山”阿伯豪爽地对我祖母说:“干娘,我看侄子体格单薄,在发育前要给他补补。我家里有块压在米缸底五年多的褐毛鲿鱼胶,待到冬至脚跟,我带来让侄子吃。”祖母一听能得到平素念叨的毛鲿鱼胶,居然还是其中珍品褐毛鲿鱼胶,大喜过望,直率地说道:“难得你有这份情义,但这样珍贵的……”在一旁的母亲闻言早已心花怒放,顾不得礼数,迫不及待地抢过祖母的话尾道:“阿伯的情义,我们领了,但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是一定要付钱的。”
在这年的冬至前,“下山”阿伯果真带来了一瓣毛鲿鱼胶,椭圆形的,四十多厘米长,如手掌般厚,淡黄色,角质状有光泽。“下山”阿伯对祖母说:“不知干娘想给侄子甜吃还是咸吃。甜吃呢,用锯锯成麻将牌大小,熬煮熔成羹时加糖,冷却凝结成鳔胶,分次取用时小刀切块,加热溶化食用;如咸吃,鳔干锯成细小的短条,温水泡发,摊晾沥水,在柴火烧灼的热镬中,用食盐粒炒胖后嚼食。”祖母一听笑起来:“你倒是蛮内行,我想给你侄子甜吃。我去隔壁木匠师傅家借把细锯来,就依你说的,帮我把这块宝贝锯开。”随后,祖母将一块块鱼胶埋在米层里以备渐次取用,又仔细地将一些锯下的胶末收集在一只茶盅里。母亲取出一沓钱硬塞给下山阿伯表示谢意,而阿伯说什么也不肯接受。祖母见状,捋下从做媳妇起就套在手腕上的玉镯,郑重地递给阿伯道:“这是给我那位未见过面的媳妇留作纪念的,你不要见外,要帮我带回去。”
我从这年的冬至日开始服食毛鲿鱼胶,祖母每次从米缸里取几块鱼胶放入盛了少许水的砂锅里,砂锅炖在盛水的铁镬子里烧煮,使鱼胶隔水熔化,然后加入冰糖及捣得细碎的核桃肉,熬煮至冰糖溶化,核桃肉酥熟,取出砂锅使鱼胶冷却凝块。一日早晚两次,祖母都用小刀切取些许鱼胶块放入有盖子的茶盅里,煮饭时搁在镬扛(在铁镬子内圆弧面上放置的竹编的格栅)上蒸至溶化后,让我空腹用汤匙舀食。每服完几块鱼胶,祖母都要停顿几日观察我的“胃口”、“气色”后再继续。这瓣毛鲿鱼胶足足让我吃了一个多月。
此后,“下山”阿伯来柴桥街赶集市都到我家歇宿,祖母每次会向阿伯通报我吃了毛鲿鱼胶后的身体状况,笑盈盈地告诉他“胃口好,不再‘看羹吃饭了’”、“人比以前结实有力气了,能挑起两大半桶水的水桶担了”,等等。每次阿伯到来,还给家里的饭桌上添了不少“咸下饭”。在阿伯回去时,祖母总要让他带回一些我们买的诸如肥皂、毛巾及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品,以及我们自家生产或制作的干蚕豆、黄豆、烧酒杨梅及年糕等土特产。
祖母作古已有半个多世纪,至今,我虽未去探访过“下山”阿伯家,但心间却是常常怀念起人间的这片真情——想起当年“下山”阿伯和那瓣弥足珍贵的毛鲿鱼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