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乡村生活时,常见人在水田和水沟壁的孔洞中钓黄鳝,自己也乐于其中。然而在岁月的变迁中,我足有二十几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没想到近日意外得到了钓黄鳝的眼福。
一个周日上午,我正在乡村的一处树荫遮蔽的河塘边垂钓,一辆前挂塑料编织袋改缝的提袋,后座挂了一个塑料提桶的自行车来到我近旁停住,骑车的男子矫健地下车,操着半生不熟的宁波话问询我曾见有人在这一带钓黄鳝否。来人中等个子,身材精瘦,白衬衫贴身,敞着领、胸,只扣了底下的两粒纽扣,双袖高卷在肘关节上,下着浅灰的长裤,裤管反卷过膝盖,头戴一顶橘红色的硬塑料帽,从帽檐未压住的鬓角里露出的灰白色头发估计,年龄在五六十岁,全身外露的皮肤呈现油光的古铜色。在我否定的回答后,只见他利索地下河察看河塘的垒石缝,返岸后不管腰围以下的湿漉漉,去塑编袋里取出一罐养在泥土粒中的活蚯蚓和一摞钢丝钩,将一条条蚯蚓串扎到一根根钢钩上。
见是钓黄鳝,一种久违的激动,以及对在河塘里捕钓的好奇,使我人在钓鱼,而“心”却飞向一旁,渐渐兴之所至,索性“不务正业”,“鸣金收兵”,饶有兴趣地观看起钓黄鳝来。
虽然钓黄鳝于我并不陌生,但这回看到的确实让我长了见识。钓黄鳝师傅使用的一端弯圈、另一端弯钩、40多厘米长的钢丝钩虽与我们以前的一样,但弯圈用一截线系着一块狭长的薄薄木片,当串扎上蚯蚓的钢丝钩插入水面下的垒石缝中,木片就成了漂浮在水面的显眼“鱼漂”。钓黄鳝师傅笃悠悠地坐在河塘边上,目注鱼漂,口中发着引逗黄鳝觅食的“嘘嘘”声。我在满腹狐疑中向他请教:“黄鳝咬钩了,你赶得及吗?”“黄鳝嘴馋,咬钩了,一时半会不松口,瞧见木片被拖近石缝了,吸支烟再下去也不迟。”钓黄鳝师傅胸有成竹地回答我。
说话间,有三个鱼漂被拉近石缝口,他敏捷地下河,左手指循线捏住钢丝往外拉,顿时一条背绿褐、腹灰白、拇指粗的黄鳝被从石缝中拉出水面,他迅即用弯成钩状的右手食、中二指去紧紧地箝住,上岸松手放入塑料桶中的塑编袋内,随之又如法捉上了两条大小和颜色同前一条相差无几的黄鳝。他一边往塑料桶里添加少许清水,一边喜滋滋地说:“今天顺利,三条黄鳝至少半斤重。”又经验老到地告诉我:“放钩就咬食的多是这种小不点,大家伙得耐心地等上半小时或一小时。”说着仍复怡然自得地坐在河塘上,吹起了引逗黄鳝的口哨。
我由衷地佩服师傅的技艺,我们以前钓黄鳝与之相比真是望尘莫及的“小儿科”。彼时,钓者自始至终都须手持钓钩,在黄鳝有可能藏身,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孔洞里,循环往复着渐进或缓退的动作。在整个过程中,人都蹲着或俯伏着,劳累固然,然而失望中的劳累尤使人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软弱无力,哪及得上这位师傅潇洒和惬意;钓黄鳝的工效更难相提并论,彼时的一根钓钩怎能比得上眼前一字排开的十根钓钩的收获?虽然萍水相逢,但对方的直率颇使我好感,我与他开玩笑说:“老哥,你今天可‘打牙祭’了。”不料他笑着回答:“哪能呢,我一天的收入还指望它们呢。”此后,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叙述使我恍然大悟:他的钓黄鳝不是我们彼时的一种业余爱好,而是当作一项职业。他原在湖北老家务农,因人均仅一亩耕田,平日里以捕鱼捉虾为副业,听说宁波经济发达,将自家责任田让给兄弟们耕种,同妻子带了一双儿女辗转来到宁波这片热土。瞬息十年过去,舒心的是宁波这方水土养育了他们的儿女,兄妹俩高中毕业进了电子企业工作,踏实好学,现在都成了企业的骨干,收入不错。妻子也进了一家企业做清洁工。他自己曾在建筑工地工作,儿女们觉得他这一年龄干这样的工作太辛苦,有能力养活他,说啥也不让他去干了,干脆替他辞了工作,而他自己只想趁身体还硬朗再帮他们几年。一次,他意外地在河塘里钓上一条黄鳝卖了二十几元钱,见野生黄鳝这么值钱,这边的河、渠、塘又多,干脆每日里换着地方捕钓黄鳝。去年从清明开始到立冬,一天收入多时一百多元钱,老夫妻的收入一年下来扣去开支,还能积存一万多元钱,他准备以后贴补孩子们买房。
钓者的叙述戛然而止,他目视河塘下,高兴地喊出声来:“朋友,有看头了。”原来有一块鱼漂正慢慢地往石缝逼近,从容不迫的他下河去捕捉。骤然,我心跳加速,猎获物竟是一条婴儿手臂般粗、棕黑色的大黄鳝,放入编织袋内,蛮横盘曲的它将原先几条小的逼压在身体下。兴高采烈之余,我祝贺他卖个好价钱。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今春也钓到这么一条大的,有八两多重。至于价钱么……”他感叹不已,“野生的稀罕物,对陌生的人要价当然高,而熟人要讲情,我听说房东家正需用这种稀罕物,就立马送了过去。说实话,我是实心实意地想把这条大黄鳝送给他们,虽抵不了他们在平日待我们的情,但好歹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结果,你猜怎么样?你们这儿的人既重情又重礼,房东家硬要我收下几百元比市价贵得多的钱。”
我脱口对他说:“你认为我们宁波好,就从你们这一代开始成为宁波人好了。”钓黄鳝师傅开怀大笑起来,笑过后直率地说:“儿女们是新一代的宁波人,他们的后代注定是土生土长的宁波人,但我们这些老的还是眷恋着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