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吮吸用牙压住的柔滑、鲜嫩的螺肉,筷子轻轻夹拉去后端薄薄的贝壳,无论鲜食还是盐渍食,肉质绵韧、脆美怡爽的滋味都令食者大快朵颐,这就是我们宁波人餐桌上的佳肴——黄泥螺。
黄泥螺生长在海滩涂上,每年的3~11月生长期中皆可捕捉,品质以春秋两季的“麦黄泥螺”与“桂花泥螺”为好,尤其是“麦黄泥螺”。每每海水退潮、滩涂裸露时就可去捕捉泥螺了,但捕捉的方式全然不同于捕捉那些迅捷出没的“沙蟹”、“红钳蟹”及弹跳能力超群的“弹涂鱼”,不需要高超的技艺,只需用手就可去一一捡起。因为泥螺都悠闲地趴在滩涂田上,至多缓缓地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匍匐爬行,根本不会临阵脱逃。
泥螺在滩涂上的尊容,除了海滩边长大,且常下涂者以外,一般食者都无缘得见,但我曾幸运地有过一次现场接触。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农历四月半时的周末夜,与在镇农机厂同做车工学徒的师弟,去他家边上的海涂里捡夜泥螺,现场见识并体验了一回此中的甘苦。
下涂捡泥螺,必不可少的是盛泥螺的“挈档桶”(形似水桶的手提小木桶),而常下涂的“行家”会带上在泥涂里助行的工具——“泥船”。那晚,我师弟的肩膀上就挎带了这件工具:全身木质,模样略像今天儿童玩耍的单脚踏板车,不同的是底面呈似船的圆弧形,无轮子,比踏板车大,并且装把手的立柱位置从端部移到了中间。和其他的下涂人一样,师弟在泥船的把手柱侧,我在挈档桶边,都挂上了一盏时下已成了“古董”的照明灯。别看这盏灯土里土气,其貌不扬,却有节油和不怕风吹两大优点,因此享誉乡里。灯体是透明的圆玻璃瓶,类似如今腐乳的包装瓶;作挂攀的铁丝圈紧勒在瓶颈上;作灯捻的是一截浸在占瓶容积四分之一的煤油液里的棉纱线,线的另一端伸出油面,被挂在瓶沿上的灯捻调节装置所裹套,在瓶腔中央稍露头,点上火即燃烧发出光亮。这就是捡泥螺的一些“行头”。
那晚捡泥螺的许多“第一次”,至今犹津津乐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在夜晚站在人类为阻挡海水进犯而构筑起来的陆地最前沿关卡——高高的海塘上,观赏捡夜泥螺的人群在海涂上活动的壮观场景。只见在广袤的滩涂上,点点光亮可与天空中的繁星媲美,光点交织成的图案变幻不定,时而如花形:似菊花,似喇叭花……渐渐成几何形:状如菱角,又成五角星……那晚是我第一次脱了鞋袜,赤着脚板亲近退潮后的海涂田,领略到了脚踝倏然陷入泥泞时,脚上的汗毛齐刷刷地做起“体操”时的感觉。更有第一次得到泥螺这种劳动果实时的快感和喜不自禁:在节约灯的光照中,见到了泥地上一只只水灵灵、玉青色的泥螺的“富态”,大的如乒乓球,小点的似一元金属硬币,任凭我用手去拿捏,肌肤领受到的一次次软滑的感觉,传导至心间演变成了绵绵涌动的喜悦。
下涂捡泥螺的体验,使我对这种美味的食品,在大快朵颐中增加了得之辛劳的认知。在泥涂中跋涉、弯腰、捡拾的动作,时时都在考验每一个要将泥螺捡入挈档桶的人的体力。当时,我已有做车床学徒一年的经历,深感手臂、肩背、腰板协同工作的车床操作之累,但比之捡泥螺,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晚捡泥螺的过程中更有意外可贵的感受,就是我逞强滑行泥船“出洋相”。眼见师弟两手握把手,一脚踏在前面放了挈档桶的泥船板上,另一脚在泥地上用力后蹬,如燕翱翔,雄赳赳,气昂昂,英姿飒爽,从未踏过泥船的我,争强好胜之心上涌,竟不听师弟的劝阻,居然想模仿他的姿势滑行,结果非但未“出风头”,却“嘴啃了地”,连节约灯里的煤油都泼洒殆尽而熄了火。师弟快速跋涉上来帮我抹去身上的涂泥,在扶起泥船时,还不忘往我脸上贴金:“师兄的架势比我刚上泥船时强得多,要是像我们村里人一样常下涂,熟能生巧,师兄这么聪明的人滑行起来,我们肯定赶不上。”一刹那,我感觉到脸上从未有过的火辣辣的臊热。
师弟的话令我无地自容,我想起了自己往日的骄姿。师弟与我同龄,称我师兄是囿于跟同一师傅学艺。按工厂里“先进山门为大”的传统,我比他早进门半年,碰巧他心眼实在,动辄张口“师兄”,叫得自然亲切。而我妄自尊大,特别恼火他钻“牛角尖”,问些“深蓝色与浅棕色的切屑,显示的刀尖温度哪种高”之类我自己在当时也搞不清的问题。在他刚操作车床的第一个月,央我校验他用经验量具卡钳测量的孔径正确性时,我竟然叱他:“榆木脑子!你不会用塞规去孔里试一试吗?”而听了瘆人话语的师弟,他那张圆脸依旧“晴朗”,明亮的双眼上未见丝毫怨艾,居然恍然大悟地一拍自己的前额:“你看我这脑子,要不是师兄提醒,真还一时想不起来。”在附近听见我们师兄弟说话的师傅插了句话:“老话说得好,‘熟能生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要取长补短。”
彼时正趾高气扬的我并没有被师傅“熟能生巧”的话语点悟,而捡泥螺这晚,“滑泥船逞能却嘴啃地”后,重闻“熟能生巧”这句老话,特别是从我一向惯于颐指气使的师弟口中说出这句经验之谈,心中的震撼之强烈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