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梅赞美道:“真好看!”我们正专心地看着,小砖房里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相跟着出来了。那个男的先出来的,他俩也都是年轻人。男的说:“你们来干啥的?”我说:“来爬山的。”他点点头。那个女的胖胖的,她站在门口,用手拢着头发。我说:“你这可有水喝?”他说:“有。”我和云梅跟着他俩进了小砖房。砖房里除了凉床以外,还有几块红砖、一个茶缸和一个热水瓶。茶缸里有大半茶缸凉茶,我端给云梅,说:“云梅,你先喝吧。”云梅肯定渴了,她端起来,背过脸去喝了几口。喝过水,云梅就坐在凉床上了,那个女的也坐在凉床上。我坐在红砖上,那个男的靠门站着。我说:“你们这里咋还装了电话机子?”男的说:“防地震的,有情况俺们就打电话报警。”我说:“咱们这地震又紧张啦?”男的说:“上级不叫俺们随便讲。”我点点头。
二十
歇了一大会,我们才开始下山。下山云梅跑得很快,她的兴致特别高。她用兰花指捏着小手帕一舞一舞的。我在后面都看入迷了。但是一下到山底下,她就一连声地说:“累死啦,累死啦。”我说:“你们下午还排练呗?”云梅说:“那当然了。”
进了城以后,我们就分手了。但整个下午我都定不下心来。我不断地喝水,然后不断地跑厕所。其实我跑厕所只是个借口,我在楼道里这站站,那蹭蹭,有时还跑到外边的商店里转一圈再回来。
到下午五点来钟的时候,张新华跟出来了。他转到我前头,上上下下打量着看了我一遍,说:“陈军,你咋弄的?坐不住的样子。”我说:“没啥事,就是有点拉肚子。”张新华说:“不要紧呗?”我说:“不要紧,拉拉就好了。”到了厕所里,我说:“新华,晚上你弄啥去?”张新华说:“啥事也没有。”我说:“那咱们上机械厂看演出去,在屋里闲着无聊。”张新华一连声说:“管管,看去。哪来演的?”我说:“还是昨天那几个宣传队。”张新华说:“管管,看着热闹。喊家生几个呗?”我说:“喊着,一块去。”
回到会议室,才坐了不到一分钟,张新华就传了一张纸条给蔡家生。蔡家生把纸条藏在桌子底下看了一会,又不动声色地传给了他旁边的王景伟。王景伟也藏在桌子底下看了一会,看过以后,他可能有点太兴奋了,他故意夸张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手,把纸条传给了何国达。何国达看过了又传给我,我偷偷在桌子底下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晚上吃过饭咱们几个上机械厂看演出,统一行动!“统一行动”四个字划得很粗,惊叹号描得更粗。看完以后,我慢慢地抬起头来。我们几个人的眼光一下子都碰到了一起,王景伟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直咳嗽。宰秘书一点都不知道,她还是抱着文件只顾读。
二十一
晚上我们一吃过饭就往机械厂去了。
机械厂在城东关,从凤凰饭店往东一条路就到了。我们到机械厂时天还大亮着,但机械厂的篮球场上已经布置好了舞台,电线和电灯也拉好了,舞台下放了不少长条凳,长条凳的四周用彩带团团围住,有十几个戴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员站在场子里,不准人进去,很多小孩聚在场上,但是都进不去,只能往带子里钻一下马上再逃出来。
我们来到场子外边,隔着彩带往里头看。王景伟伸伸舌头说:“这看得还怪紧呢。”我说:“俺们先占上好位置吧,不然等一会人一多,就挤得看不见了。”张新华说:“对对,俺们先占上好位置,里头肯定不叫人进。”我们在离舞台比较近的地方占好了地方。愣站了一会,蔡家生说:“干等着急死人,俺上那边小店里看看去。”何国达说:“俺跟你一块去,看可有卖烟的,买两包烟来吸。你三个占住位子。”
说完,他俩就往小店那边去了。我们又站了一会,他俩还没回来。张新华说:“陈军,刘新民对象的事听说闹到省里去了。”我说:“咋弄的?不是刘新民害的呗?”张新华说:“不是的。”王景伟插进来说:“你俩讲的可是干湖庄那个叫人害死的女的?”我说:“就是的。”王景伟压低声说:“俺听讲是叫原先县里的一个常委害死的。”张新华也小声说:“原先是县里的常委,后来拔到省里去了。”王景伟说:“坐飞机上去的呗?”张新华说:“不坐飞机哪能上这样快?”我说:“那他咋能跟她挂上钩的?”张新华说:“他原先就是她们那个大队的书记。”我听得直眨眼,真没想到还有这回事。我说:“那闹到省里他咋办?”张新华说:“听讲这件事叫省里扣住了。”王景伟说:“俺也听讲叫扣住了,扣得死死的,后来叫一个管档案的透出来了,管档案的叫关起来了。”
二十二
正说着,蔡家生跟何国达回来了,他俩还真买到两包烟。我们拆开烟来吸,吸了不到一分钟,场子外头就开始上人了,这都是从机械厂外头来的人,还有东郊的贫下中农,有扛条凳的,有拿小板凳的,还有搬砖来的。一会就把场子围上了。我们几个占了好位置,都互相挤着,以防叫人冲散了,不过一般的人也不敢来跟我们挤,见到我们就让了,我们也不去挤别人。王景伟闲不住,他还协助工纠队员维持秩序,指手划脚,大喊大叫的:“都不准进去,俺看哪个敢进去一步,进去一步就抓起来!”王景伟喊了一会,我们觉得怪好玩的,也都跟着喊:“哪个敢乱挤,把他抓起来。”
我们这样一喊,还真起了不少作用,原先乱挤乱搡乱推的地方,现在都老实下来了。有一个年岁比较大的工纠队员到我们跟前问:“你们几个是下放学生呗?”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张新华说:“就是的。俺们在县知青办写材料的。”那个工纠队员说:“你们没有座位呗?”我说:“俺们哪有座位。”王景伟说:“你可能替俺找几个座位?”那个工纠队员说:“你们就站在这里,等人都坐齐了,俺给你几个找找座位。”说完他就走了。
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又帮着维持了一会秩序,这时场上开始热闹了,工人都排着队进场了,一排一排地往下坐,一会就坐满了大半个场子。后台也嘈乱起来,可能是宣传队的来了。我们都使劲往后台看,但什么也看不见。正看着,那个年岁大些的工纠队员急匆匆地过来了,他走到我们跟前说:“你几个进来,把场子管管,等会演出开始,你们就在位子上坐下看。”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忙不迭地都打彩带底下钻了进去。我们进去以后,在圈子里七推八弄,就把人弄整齐了。这时天也慢慢黑了,几大盏灯哗地一下子都亮了,把场上,特别是舞台上,照得刷亮。彩带外头的人都安静下来,小孩子也被大人打的打,骂的骂,不叫唤了。我们赶紧各人找个位子坐下来。
二十三
节目还是昨天看过的,但是我们像看新节目一样,看得眼都不眨。看完演出都快十一点了,我们一路走一路大声地议论着,说得热火朝天,大街两边的人都朝我们看。我兴奋得一点都不想回去,走到十字路口,我说:“你们回去吧,俺上俺亲戚家看看。”张新华说:“那你啥时候回来?”我说:“俺也说不准。”说完我就一个人往南走了。
到邮电局大哥那里说了几句话,我就推了自行车,一直往南骑,很快就到了人民招待所。人民招待所在马路边上,马路上有点黑,但离招待所老远就看见招待所大门上一盏灯亮光光的。我在招待所大门口下了车,心想,不知道云梅她们可回来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云梅她们可会把我轰出来。但我只想了一下就不想了。我骑上车子就进去了。
人民招待所里只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其他的都是平房。院里亮着好几盏灯。我才到第一排平房,就听见云梅和张晶晶大声说话的声音了。我心里猛地一惊,可是这时候再刹车也刹不住了。我刚一露头,云梅、张晶晶和另外两个女的就一下子都看见我了,她们就站在路边上。云梅吃惊得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了。我连忙说:“你们演过了呗?”张晶晶看看云梅说:“刚演过。你咋来了?”我说:“俺上泗州俺同学那去,正好路过人民招待所,俺就进来了。”张晶晶又看看云梅,吃惊地说:“现在上泗州去?深更半夜的?”我说:“那怕啥。”云梅说:“可是骑自行车去?”我说:“就是的。”张晶晶看看云梅说:“你可跟云梅讲话了?”云梅听张晶晶这么一说,抬手推了她一把,红着脸说:“去你的。”我心里怦怦乱跳,赶忙说:“俺走啦。”
云梅、张晶晶和那两个女的都看着我。我手忙脚乱地上车出了招待所,在马路上猛蹬起来。骑到没有房子的野地里时,我才慢下来。我心里快活极了,嘴里唱着歌,轻轻松松地往前骑。
二十四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听了张新华和王景伟的消息,我觉得上次是我错怪了刘新民,应该去看看他,再说今晚我精神又特别好。
我晃着上身往前骑。也不知过去多少个村庄了,也不知骑了多少里路了,不知不觉前头突然到了旗杆庄的庄头了。狗离着老远都汪汪汪汪地叫起来。村头黑影里有个人讲:“那哪个?”离庄越近路越不好,我一边歪歪扭扭地往前骑,一边说:“俺。”那个人讲:“过路的呗?”我说:“不是过路的。找人的。”那个人讲:“找谁个的?”我说:“找你庄刘新民的。”那个人讲:“刘新民哪,刘新民上速州了。”听了他的话,我赶忙下了车,说:“他啥时候走的?”那个人讲:“走两三天了。”我说:“他可讲啥时候回来了?”那个人讲:“俺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
我没进庄,掉头又往回骑了。虽然没见到刘新民,但我一点也不泄气。我一路骑,一路大声唱着歌子,背诵着毛主席诗词,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磬城。
二十五
三天后,云梅她们走了。
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天下起了中雨,云梅、张晶晶和好几个姑娘跑到凤凰饭店来了,她们的头发梢都淋湿了,一进来她们就不停地笑。
王景伟说:“你们来没事呗?”张晶晶白了他一眼说:“那有啥事。哎,你们还得住一段呗?”我说:“谁知道知青办咋安排的。你们回去散不散?”云梅说:“一时还散不了,还得上各大小队演出哪。”王景伟说:“你们还能老演这几个节目,再多排几个就是了。”张晶晶说:“哪有时间,演出安排得这样紧。”张新华讲:“你们要演好了,还能上地区演哪,听讲今年下半年地区又要会演了。”张晶晶说:“那也摊不上俺,还有县剧团、县文工团呢。”
说了两小时话,她们又冒着雨跑走了。
她们走了以后,张新华问我:“那个云梅就是你们那队的呗。”我说:“她刚来的。”
二十六
可能是云梅她们要走了的缘故,这一晚上我都无精打采的,也不想多说话,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雨时大时小地又下了一天。第三天是星期天,张新华他们一大早就都跑走了,各干各的事去了。何国达回队拿东西去了。我什么也不想干,这蹭蹭,那站站。后来我想,反正下雨没事干,不如到公社跑一趟。
说走就走,我连晌午饭都没吃,穿上雨衣就跑下了楼。出门时我又想,要不骑自行车去吧,但去公社的路很孬,一下雨都是泥,十有八九自行车不能骑,不如步行保险。
走到城外我打起了赤脚。我把鞋在手里拿着,走得飞快。过了磬西闸,我就上了土公路。
从县城到公社大约有三十里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秋庄稼早都长起来了,高粱和玉米地一片一片的,把人的眼都遮得放不开。到了公社,我想云梅她们肯定就在公社大院里,我就直接去了公社办公室。但是云梅她们一个都不在。我在公社院里转了一圈,管秘书也不在,我认识的熟人一个都不在。我又回到了公社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农村妇女坐着纳鞋底。我说:“你是谁家的?”说着,我就在管秘书的办公桌边坐下了。她说:“俺是管秘书家的。”我说:“管秘书他们都上哪啦?”她说:“他们都上马圩子大队开会去啦。”
马圩子大队也是我们公社的一个大队,离公社不远,有四五里地。我说:“你可知道公社宣传队上哪啦?”管秘书家里的说:“宣传队也去啦,一块去的。”这时我看见管秘书的办公桌边上有一个旧文件,我很想看,就顺手往外拉拉,原来是老早以前的一个文件。我心里一紧,这是中央的一个文件呀!我抬头看看管秘书家里的,她只顾低头纳鞋底,一点都不注意我。我连忙瞟了文件几眼。中共中央文件
中发〔69〕55号
毛主席批示:照办。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命令
边疆各省、市、自治区各级革命委员会,各族革命人民,中国人民解放军驻边疆部队全体指战员:
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和党的“九大”精神的指引下,在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鼓舞下,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欣欣向荣,各族革命人民紧密团结,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国内外阶级敌人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美帝、苏修正加紧勾结,阴谋侵犯我们伟大祖国。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越来越疯狂地在我边境进行武装挑衅。印度反动派也在伺机妄图扰犯我国边境。
我们伟大祖国的边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党中央命令你们:
一、……充分作好反侵略战争的准备,随时准备歼灭入侵之敌。
二、大敌当前,全体军民要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共同对敌。……
三、驻边疆部队指战员必须坚守战斗岗位,……密切注意敌人动向,作到一声令下,立即行动。……
四、……任何另立山头,重拉队伍,都是非法的,要强令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