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形势很复杂。你冒冒失失说出来,自己是痛快了,却很容易变成别人攻击的口实。”
“攻击什么?”
“很多。周先生,你大师兄……这里,你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对吗?”她鼻子一酸,还是道:“这里是很多人的希望,虽然它不一定真能给人带来什么,但是,有一个希望总是好的,对吗?”
穆冲含混地应了一声,似懂非懂。
“还有你二师兄,他要你继续保护……那个人。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现在面对着一个大难关。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它确实存在,就像走在悬绳上,每一步都触目惊心。我知道他一直想找一个最好的结果,让所有人都不受伤害,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哪里真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在绳子那一端等着他呢?他想保住所有人,其实连他自己也未必保得住,要是你在这时候帮不了他,反而给他添乱子,他真的会有性命之忧的。唉,他还真是难啊……”她说着说着,竟有些出神了。
他忽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你了。就是你!”
“什么就是我?”
“二师兄说,他这次押镖出来,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我现在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你!”
朱阿秀脸“腾”的一下烧得通红,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胡说八道!”停了一会儿,却忍不住问他:“他又不是会说疯话的人,怎么就会说这些的?还说什么了?”
“他这话是对着她说的,也是对我。他说心里面有了一个人,但心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对她不起。他……他让我们在他面前,都毋庸觉得羞惭。”
“是这样子啊。”
她就这样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但穆冲觉出来,这沉默里充满了失落的情绪。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她说。
两个人一面说着话,从葫芦嘴里走出来。朱阿秀忽然“咦”了一声:“他怎么在这儿?”
她居然看到了李揖唐。他站在葫芦嘴外面,一处很浓的阴影里,若不是朱阿秀眼尖,还真难发觉到他。感觉上他像是站了很久,但来了这里又不进去,似乎很犹豫的样子。看到朱阿秀发现他了,李揖唐轻轻咳嗽两声,转过身,径直走开去了。
朱阿秀心里奇怪: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2
李揖唐是想来见周汉城的。
在万延春及春山堂诸人面前,他是堂堂的军师,运筹帷幄,无所不知。可是在另一面,他却越来越迫切地想和周汉城好好谈一谈。他有太多的问题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他之前也见过些革命党人,大多是奉了上级之命,来春山堂做打通、联络的工作,同他所习见的会党兄弟相比,除了所在“堂口”名称有别以外,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同。直到这个人来了以后,革命党这个抽象的名词,才在他心目中一点点变得充实了。这是一个他陌生的世界,很多东西一时难以领会,然而当坐拢到一起听周汉城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却禁不住会想去相信,这个人站立的地方,是需要他仰起脸才能望到的。这感觉无论他钦羡还是厌恶,都确实存在着。他经常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出言同他辩难。偏偏越是如此,内心深处的反抗就越强烈:或许,我要做的只是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低下头来问他,然后,我就会知道我一直想知道的,在葫芦嘴所发生的变化背后的秘密,甚至于,更多……为什么不呢?
今晚上不是他第一次被这样的想法驱使着走到这里来。但也就走到这儿为止了。再往前……前面像横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在那些秘密里面,有一点不问可知,那就是,所有的答案,都一定会和他同万延春在春山堂所建立的体系背道而驰。他何尝想局限在墓碑镇这一隅,又何尝不想突破瓶颈,走到更高的一层上去,然而,他很清楚一点,他只有联合春山堂才能成事,即使上面那一层看得更远,风景更好,他也必须先小心翼翼地待在这一层等待时机。这一层才是他的根本。他不会改变立场,也不想让任何人猜疑他会改变。至于亲眼看到周汉城一手完成的从无到有的过程,他只能承认,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这是不是也反过来让他更厌憎这个人呢?
他走回来。经过内城的时候,看到万延春一个人站在垛口后面:“你来得正好。今晚我没过门的儿媳妇在葫芦嘴挑事,要造这场婚事的反。你听说了么?”
“有这样的事?”李揖唐笑笑:“小女孩受了些委屈,就做些出格的事也不稀奇。”
“她自己闹当然不打紧。但她的闹法却是,想拉拢春山堂和长枪会的弟兄私下订约,约定从今往后,再不许自讧内斗。这还罢了,她却把周汉城提出来做号召,倒让我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前台是朱阿秀,后面却是他在挑头呢?要是他想借这个机会,把山上的弟兄笼络过去,可就是一件大事情了。”
李揖唐想了想,摇头道:“周汉城未必不想,但这个节骨眼上……我觉得不大可能。堂主毋庸多虑。”
万延春没应声。他指了指内城下的镇子给李揖唐看。
——镇上的灯火稀稀拉拉。而在周汉城允许晚上开放葫芦嘴以前,可完全不是这样子。
李揖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堂主担忧,也自有堂主的道理。周汉城在墓碑镇人望太高,终归不妥。而且,不管是不是他在背后指点,会众间私订盟约,此风万不可开。……这样罢,我们先派人了解内情,若不牵涉到周汉城,便不必惊动他,一面暗中瓦解订约的事,一面正好借起事为名,全山大举操练,让弟兄们没有余暇在一起聚会。另外,不妨再派几个人去,看葫芦嘴那些人愿不愿回归本部,一起合练,如果他们肯散开来,抱不成团,周汉城也就无足虑了。虽然以周汉城之才,不会看不出其中奥妙,但我们师出有名,他谅也无话可说。”
万延春精神一振:“军师高见。”
正说着,忽然底下有个人急忙忙跑上来,乃是李揖唐的一个心腹,跑到他跟前低声说了两句。李揖唐面色大变:“响了?”
“响了。”
他忽然想到这心腹是从内城下面跑上来的,又是一惊:“不是上面?”
“不是。”
“你头前带路,我们走。”他慌慌张张向万延春一抱拳,更无余裕多说一句什么,转身便走。万延春从未见他像这样张皇过,欲待问他,两人早已走得远了。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三
李揖唐这一去就是大半夜。万延春心里忐忑不宁:什么事能把他惊成那个样子?然而到吃早饭时候,李揖唐便出现了,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同昨晚匆匆离去时判若两人。
“昨晚上你说的,我已经跟朱老大那边打过招呼,他很赞成你的意见。”
“嗯。”李揖唐在桌子前坐下来,用勺子舀了一小碗白粥,就着咸菜吃。
“那,你的事呢?”万延春忍不住问。
李揖唐笑笑:“是有一点小麻烦,不过,已经没事了。”他慢慢把那碗粥吃完了,忽又加了一句:“如果有谁问起山上有人失踪的事,不论是哪一个,一律抓起来见我。”
万延春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李揖唐却也不再说了。
3
白天,葫芦嘴训练如常。春山堂和长枪会也各自部署会众操练。墓碑镇上少有的一派厉兵秣马的景象。万延春和李揖唐仍是把周汉城和朱乾振请到一起,商量举事的诸般细节。
葫芦嘴那边,因为白剑声陪了周汉城去,训练临时改由马凤云负责。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起事的事,七嘴八舌,都很兴奋。
“我问个事。”铁生忽然提了个问题,“这仗要真打起来,咱们算什么?”
“算什么?这什么话。”
“先生讲过,革命不光是发动咱们这样的。我总觉得,革命和造反还不太一样,那是个新东西,得由新人来干才像话。你说新学生,还有那些军队里的,光想就觉得他们……他们跟革命般配!再看咱们,现在算好的了,先生没来以前,山上山下,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金标笑话他:“你这是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啊!我就不信了,合着先生当面说好听的,背后嫌弃咱们?哪能啊!”
“我不是这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是越学吧,越觉得看这山上四周围都开始扎眼了,不对劲儿了。我想过问下先生,但,没敢……唉,反正,要是早遇上像先生这样的,我就不上山了,直接干革命党去,也不用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众人听了他这话,心里都是一凛。其实这些日子里耳濡目染,很多人隐约也有此念,只是连自己也不觉得,这时被铁生一语道破,大家心底忽然极清晰地冒出这个念头来,把自个都吓了一大跳。“铁生!”
讨论的气氛被打破了,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便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报告马凤云,春山堂和长枪会派了两位大头领来,请他出去相见。马凤云赶到营门口,见外面候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袁应泰和阮曾三。他心里欢喜,道:“怎么是二位哥哥!今天山上大演武,我道你们脱不开身,怎么就会过来?”
袁应泰笑道:“听你这话,像是我们来得冒了,你这儿不欢迎哩。”
马凤云笑道:“哪有这回事。”说话间,将几人迎进来。葫芦嘴众人拥过来见礼。随同他俩一起来的几个,马凤云虽都见过,却不熟悉,这时见众人向他们行礼问好,才知道居然是此间不少人在帮会里的顶头上司。
“来找周先生?”
“周先生现在正和几位当家的商量大计。我们是来找你的。”
“我?什么事?”
“找你喝两杯,不行吗?马上就要同省城一起举事,以后未必有空,走,咱们哥仨一起喝酒去。”
袁应泰是不会做戏,硬努着做戏。马凤云看阮曾三。阮曾三低着头,一言不发。
马凤云知道这里面有事:“好,我陪二位哥哥几杯。”心想:旁人来不好说,袁阮二人来,就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总还有个商量余地。将这边的事托付了老梁头,自己跟着他俩出了营门。
正如他所料,同袁阮二人一道来的那几个,一个也没有跟着来。
他们早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一路上袁应泰都在拿他打哈哈。“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他说。
他们在酒馆里坐下来。是他们的老位置。
“省城要动真格的了。我已经派了人递消息去,让那边的兄弟对源盛镖局、白老爷子多照应着点。你放心。”阮曾三说得轻描淡写。
马凤云心里感激:“多谢三哥。”
这是他早在担心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阮曾三就先给他办了。这是他阴差阳错交下来的两个好兄弟。起初他们怀疑他,防范他,但一旦交了他,就是真的对他好。可是……
其实,他此刻矛盾的情绪要比从前好了一些。这个变化是从他知道省城即将大举的那一刻开始的:如果官府有了远比墓碑镇更重要的目标要对付,就不会再有谁盯着他这个小人物,用他所关心的那些人来逼着他做事了。
他嘴角泛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笑什么?”还是躲不过阮曾三的目光。
马凤云摇头,只是笑。阮曾三望着他,慢慢地,也笑了。
“你又笑什么?”袁应泰问阮曾三。阮曾三也不答他,只笑。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马凤云,挠挠头,莫名其妙地,自己也笑起来。马凤云和阮曾三看他笑,自己更笑得响了。
三人大笑。笑声中,都干了一大碗!
袁应泰抹抹嘴:“这碗酒我可干得稀里糊涂的。”
马凤云笑道:“我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哩。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我记得回去的路不记得?你是在点我什么呢?”
袁应泰“嘿嘿”笑了两声,拿眼去看阮曾三。
马凤云又道:“周先生不在,你们把那几个撇在那儿,拉了我来喝酒。我倒问问看,这碗酒,它姓私姓公?”
袁应泰笑骂道:“妈的,姓私姓公?你喝着有觉得不对味儿吗?”
阮曾三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公事是有,但不是兄弟,也坐不到一块儿!来!”三人又干了一碗。阮曾三才道:“本来只是那几个来,没我们俩什么事。也是赶上了,一打听,周先生他们不在,你在。有你在,他们办起事来就不方便。可你要在,无论你站哪头,你也不方便。我们俩一想,得了,把你拉出来喝两杯。反正,这事你不掺和最好。”
马凤云越听越奇怪:“三哥你卖关子呢,这种囫囵话谁听得懂啊?”
阮曾三叹了口气:“唉,要说周先生上山,墓碑镇得这样一位高人相助,我们都应该高兴才对。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
袁应泰冷笑道:“所以才跟着弄出来结亲这档子事。”
阮曾三叹道:“结亲这事,早就订下的,办了也不能说不好。可少堂主不懂事啊……”
袁应泰道:“这事寸就寸在,周先生刚好新开了晚课,弟兄们晚上都可以去听,一聚就上千人。我不是说先生什么,但好家伙,晚晚都上千人,山上空了快一半啊,这是多大的动静!也难怪有人会多想了。这又等于是给阿秀预先安排了一个绝好的地方,一下子就把千把人给煽起来了。更要命的是,她还抬了周先生出来。这不是给先生添麻烦嘛!”
马凤云低头喝酒。山上形势微妙,他早心中有数。想到这些事件纷繁细碎,此伏彼起,互相催发,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局面一点一点往一个望不到的,然而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终点推去,他心里不禁又是烦闷,又是唏嘘。
袁应泰又道:“凤云,你见事比我明白得多,也轮不到我替你拿主意。但,如果你蹚得不深,是不是……暂时先把葫芦嘴的事放一放,你说呢?”
马凤云玩味他的语意,隐隐觉得不妥:“说了这一大通,还没到正题:那几个现在在葫芦嘴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