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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第一本中文美国史著作(下)(2)

梁廷枏在个别地方也有误读裨著的情况。《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在述及马理兰州建立时谓:“崇祯五年(1632),有英吉利人禀王,欲居新国之极南。王果准奏,遂名其地曰马理兰。”不知何故,梁廷枏误读为“万历年间”(1573-1619),所以他在注释马理兰州确立之年份时,多了一番思量。

通过阅读裨治文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梁廷枏对美国甚或美洲的认识大大加深。他说:

六合之内……莫不奉一君主,柄其赏罚禁令而齐之……予盖观于弥利坚之合众为国,行之久而不变,然后知古者“可畏非民”之未为虚语也。

就是说,梁廷枏原先以为,君主专制是天经地义的,知道美国不行此制后,不但动摇了原来的看法,甚至很赞赏美国的政治制度。他在序文中写道:

彼自立国以来,凡一国之赏罚、禁令,咸于民定其议,而后择人以守之。未有统领,先有国法。法也者,民心之公也。统领限年而易,殆如中国之命吏,虽有善者,终未尝以人变法。既不能据而不退,又不能举以自代。其举其退,一公之民。持乡举里选之意,择无可争夺、无可拥戴之人,置之不有作威、不能久据其地,而群听命焉。盖取所谓视听自民之茫然可据者,至是乃彰明较著而行之,实事求是而证之。为统领者,既知党非我树,私非我济,则亦惟有力守其法,于瞬息四年中,殚精竭神,求足以生去后之思,而无使覆当前餗斯已耳。又安有贪侈凶暴,以必不可固之位,必不可再之时,而徒贻其民以口实者哉?梁廷枏认识到美国是法治而非人治、是民治而非君治、统领是任期制而非终身制。正因为如此,统领才能尽心尽责,社会才能稳定。这种认识在当时不可谓不深刻。可见,梁氏通过阅读裨著对美国民主政治的运作、防止权力泛滥的作用以及法制的功用都有所洞察。梁氏还从地理环境、政治、民情等方面探讨美国民主共和制确立的原因,这在近代中国是第一次。

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对《合省国说》的影响,但是很少人提及这本著作对梁廷枏《兰仑偶说》的影响。《兰仑偶说》卷二中,明确提及《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又几次出现《亚墨理格志略》、《亚墨理格合省志略》等书名。而在《合省国说》卷一中,作者有谓:

米利坚国人有以汉文自志其本国事者曰《合省国志略》,或自称合众国。

又梁廷枏撰成《合省国说》是在1844年,可能作者在《海国四说》完成(1846年)之前,不仅有《美理哥合省国志略》,还看到了1844年版《亚墨理格合众国志略》。不过,笔者发现从梁廷枏的上下行文看,他似乎又不确知《亚墨理格合众国志略》系《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之半部而已。

……与《美理哥合省国志略》所云禁额加及加特力教异。按:英俗弃加力尊波罗教已久,其说与《亚墨利格合省志略》合,从之。

……按:《美理哥志略》万历年间奏准女王往辟地名马理兰。而《亚墨理格志略》则事在崇祯三年。

如此一部征引《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的书,裨治文在《重刻联邦志略叙》中为何并未提及?或许与梁廷枏《海图四说》的知名度不及《海国图志》、《瀛寰志略》有关。

三、《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与《瀛寰志略》

受《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影响的另一部世界史地著作是徐继畲的《瀛寰志略》。

徐继畲(1795-1873),字健男,号松龛,山西五台人,出身于以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道光六年(1826)进士。道光十八年(1838)后,在闽、粤沿海任职十余年,官至福建巡抚。咸丰初因故去职,同治初年复出,五年(1866)任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十二年(1873)去世。

《瀛寰志略》是徐继畲1843年任福建布政使时着手编写的。他在繁忙的政务之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访问西人,耳闻笔录,披阅旧籍,推敲考订,第二年便写成《瀛寰志略》的稿本《瀛寰考略》。其后,徐继畲以《瀛寰考略》为草本,窜改增补,易稿数十次,历时五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五阅寒暑,公事之余惟以此为消遣,未尝一日辍也”,最终,《瀛寰考略》成书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共十卷。

该书是继《四洲志》、《海国图志》之后又一部较有影响的舆地学著作。如果说《四洲志》乃完全从西人杂志和书籍中翻译而来,《海国图志》则主要是一部西方史地资料汇编(魏源加少量按语),而《瀛寰志略》是中国人自己编撰的系统介绍世界史地知识的研究著作。书中所用材料,不管是得自书本,还是来自访问,徐继畲都经过认真研究,咀嚼消化,用自己的语言表述出来。该书叙述全面系统,重点突出,时代感强,全书以近一半的篇幅叙述欧美情况。作为世界史地著作,其成就超过前两种著作。

关于该书的写作起因和材料来源,作者在其自序中言道:

道光癸卯因公驻厦门,晤弥利坚人雅裨理……携有地图册子,绘刻极细,苦不识其字,因钩摹十余幅,就雅裨理询译之,粗知各国之名,然匆卒不能详也……并觅得泰西人,汉字杂书数种……余则荟萃采择,得片纸亦存录勿弃,每晤泰西人,辄披册子考证之,于域外诸国地形时势稍稍得其涯略,乃依图立说,采诸书之可信者,衍之为篇,久之积成卷帙。

从中可见,徐继畲撰书的资料来源有二:一是会晤美国人雅裨理和其他“泰西人”所得;二是西人出版的地图和“泰西人的汉字杂书”。关于欧美各国情况完全取自于这两条途径,徐继畲在《凡例》中再次明确表示:

泰西诸国疆域、形势、沿革、物产、时事,皆取之泰西人杂书,……

事实则多有可据,诸说间有不同,择其近是者从之,亦有晤泰西人时得之口述者,凑合而敷衍成文,期于成片断而已。

西方资料来源如此五花八门,因而在书中就“不复注其出于某书也”。

徐继畲所得泰西人的汉文杂书,以及所得新闻,应为早期来华传教士出版之书籍及报刊。雅裨理在1844年1月27日的日记中也写道:

不久前,厦门来了一位帝国的布政使,派遣他来的目的主要是为外国人的活动限制一个范围……一天下午,我们带了尽可能收集到的一般性资料送给他,我们答应送给他一些有关基督教的书籍。昨天已经为他捆了一包,其中就有《新约全书》和其他一些书。

徐继畲认为新教徒出版物讲述的事实“确凿可据”,而较早的耶稣会士印刷品多“夸诞诡谲之说”。这众多资料中就包括裨治文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裨治文在《重刻<;联邦志略>;叙》中曾提及:

是书初稿……乃海内诸君谬加许可,如《海国图志》、《瀛寰志略》及《大地全图》等书,均蒙采入。

许多学者强调雅裨理对徐著的重大影响,殊不知徐继畲并不认识西文,与美国传教士雅裨理的交往确切的只有三次。所以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新教传教士的中文著作转述的。只是他跟雅裨理有直接接触,所以他能把在书籍中所看到的内容加以验证。陈庆偕在该书跋中讲徐继畲如何“反复询译,参以史录所记,订其舛误”,确定最恰当、最合适的字眼来表达异域的文化、制度。因此,徐继畲的描述不是第一手的翻译,而是在其他汉语著作基础上的一种精心的重新描述。

《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之名未曾在《瀛寰志略》中出现,但从《瀛寰志略》卷九“亚墨利加”的“北亚墨利加米利坚合众国”一节的行文内容及结构安排,不难看出裨著的痕迹。

在其中,徐继畲共提到了他所知道的一都、二十六国及三部。在列出这些名称时,也还列出了同时代的对一地的多种不同译名。其中,出现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的二十六省的名称,均能在其中找到,说明徐继畲当时是看到了《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一书的。

虽然《瀛寰志略》没有像《海国图志》那样大段照录原文,并将《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书名列出。但我们在其行文中,依然可以找到部分字句转录裨治文一书的痕迹。已经有学者以缅因州为例作过一些论述,现在笔者以纽约州为例再作分析。

《瀛寰志略》在说到纽约州的地形时说“地形三角,幅员如中国之福建省”,这与《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所述“其大有如福建省也,通省图形如三角”,如出一辙。

在述及纽约州的历史时,徐继畲写道:

前明中叶,荷兰人寻新地初辟此土,名曰新荷兰。嘉靖年间,意大里幼民麇至,为荷兰佣。万历间,英吉利人亦至其地,经营开垦,日益富盛。顺治年间,英吉利王命其昆弟名约者主之,以兵力逐荷兰,尽有其地,名曰纽约尔。

《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则云:

明嘉靖二十四年,伊大里人始至新约基觅土寄居。后万历三十八年,有英吉利人活得逊者,亦至寄居,为荷兰复议,此际地属荷兰,故称之曰新荷兰。其后顺治年间,英吉利人逐而之他,由是英吉利主得其地而分封于昆弟名约者。后英吉利与荷兰久战争其地,终为英吉利所得,故兹名之曰新约基。

可以看出,《瀛寰志略》中的这段文字,只是对裨著略作改动而已。又如,在论述马萨诸塞州的文化设施时,《瀛寰志略》称:

有大书院六所,藏书楼数处,一楼藏书二万五千册,官吏、士子皆许就读,惟不准携归。

而《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写道:

书房数所,内一藏书之室,置书二万五千册。各房共计所藏公书约七八万本。其书官员士子皆可进观,惟不能私携回家而已。

两相对照,不难看出,所述内容基本一致。相关例子在《瀛寰志略》中还有许多。

另外,《瀛寰志略》的叙述方式,也有仿照《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的影子。《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在记载每个州的各自情况时,采用的顺序是先简要说明这个州成立的历史,然后是该州的地理方位、幅员、自然环境、物产、鸟兽、商贸、人口、行政区划、省城、官员设置、行政机构、学校、慈善机构等方面的情况介绍。

而《瀛寰志略》所采用的叙述次序则是地理方位、幅员、自然环境、历史、物产、商贸、会城(即都城)、学校、官员设置、人口等方面。虽然二书所记述的方面不尽相同,但《瀛寰志略》所论及的内容都未超出《美理哥合省国志略》所记的范围,且在细节上亦没有后者详尽。可见,《瀛寰志略》应是以后者为蓝本来确定论述的内容的。

在徐的著作中,对美国给予异乎寻常的注意,分配给美国的篇幅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国家(共10128字,与它最接近的英国只有7488字)。这表明,作者对裨治文的历史著作——更全面的资料,十分信赖。

《瀛寰志略》对世界各国政治平实记述,但对中国人最感新奇的西方议会制度和美国的民主制度,则详述其政治运作状况。

徐继畲论美国政治制度:

顿(华盛顿)既定国,谢兵柄,欲归田,众不肯舍,坚推立为国主,顿乃与众议曰:“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牧民之任,宜择有德者为之。”

仍各部之旧,分建为国,每国正统领一,副统领佐之,副统领有一员者,有数员者。以四年为任满,亦有一年、二年一易者,集部众议之,众皆曰贤,则再留四年,八年之后,不准再留。否则推其副者为正,副或不协人望,则别行推择乡邑之长,各以所推书姓名投匦中,毕则启匦,视所推独多者立之,或官吏、或庶民,不构资格。退位之统领依然与齐民齿,无所异也。各国正统领之中,又推一总统领同,亦以四年为任满,再任则八年。自华盛顿至今。顿以嘉庆三年病卒,开国六十余年,总统领凡九人。

在中国无力抵挡英国的船炮后,徐继畲认为华盛顿如同中国古代圣贤,高于中国的曹操、刘备和陈胜、吴广,乃西方古今人物之首,而且气概绝伦,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作者盛赞华盛顿:

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

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

徐继畲论华盛顿的这段文字是中国人首次评价美国总统和美国政治。现在看来,仍然是比较中肯的,它比较公正地概括了华盛顿一生的功勋和品德,同时也反映了在封建专制末期,中国人对民主政治的向往之情。

在《瀛寰志略》中,徐继畲清晰而准确地告诉国人,在大清之外,地球上另有一个与中国完全不同的崭新世界,一个富强民主的近代世界。徐继畲对美国民主制度的赞赏、对华盛顿个人品格的钦佩在当时知识分子中是绝无仅有的,代表了当时士大夫对美国社会的最高评价。因此该书“甫经付梓,既腾谤议”,但在大洋彼岸引起不小的反响。在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的推动下,美国政府于同治六年(1867年),特将一幅华盛顿的画像赠给徐继畲,成为中美关系史上的一段佳话。

四、对其他人的影响

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前人关注较多的是裨治文著作对《海国图志》、《合省国说》、《瀛寰志略》等书的影响,也发现了王韬对该书的高度评价。但是《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对19世纪后半叶的历史影响的研究,尚有深入分析的余地。

鸦片战争后,中国传统地理学逐渐向近代地理学转变,但是文献考据仍然是中国学者研究地理的主要方法之一。笔者发现不少学者就是以《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为底本校释其他史地著作,特别是有关美国地理知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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