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轻轻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灯太暗,葱儿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他在吃力地说话。葱儿连忙把耳朵伏在觉儿的嘴旁,老板娘也连忙把煤油灯端到床前。只听觉儿断断续续地说:“夫人,李涛死了……对不起。”
如雷轰顶,葱儿头一震,两耳什么也听不见了。
“夫人。”老板看到她的表情,焦急地叫道。
葱儿定定神,又把耳朵伏在觉儿的嘴边。觉儿指指老板,轻轻说:“弹弓……”
老板连忙从桌上拿过一个弹弓递给葱儿。葱儿接过来,眼睛睁得老大:弹弓血迹斑斑,但葱儿还是认出这就是自己十年前上房揭瓦时的玩具之一。她泪如泉涌,哽咽难言。只听老板又叫了一声“夫人”,她闭闭眼,把头伏在觉儿嘴边。
只听觉儿断断续续地说:“弹弓李涛让我……交给你。那晚……我们逃走后……李涛带我隐姓埋名,治好了……我的伤。我们参加了……合作军。可是李涛……很不快乐,他的性格……变化很大,整天呆呆地坐着……谁也不理,大家都不……喜欢他。后来……人们无意中发现他……武功枪法很好,又看他冷冰冰的,就怀疑他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我气愤不过,和诽谤李涛的人……打了一架,说我们来自……正规军,都是……明昌国人。他们又说我们……动机不纯,怀疑我们刺探……他们的消息。李涛沉默着……任他们欺负着。
后来……在一次和日本人的……战斗中,他奋勇杀敌……一个人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整个儿成了……一个血人。战斗结束后,大家都……争着给他……输血、疗伤。可是李涛趁人不注意……就把吊针……拔了,他似乎……不想活了。这次上级命令……过江北,他的伤……还没好,我们抬着他转移。在东南地区密林中……我们遭到了正规军的……伏击。我们连只有我一个人……跑出来了。李涛不顾有伤,挣扎着射击,整个人被打成了……血窟窿。他临终时……把弹弓交给我,让我告诉你,来世……‘结发为夫妻’。
夫人,我们很……难过。李涛临终时……还笑了,说‘没有死在……日本人手里,却死在……本国人手里,而且是兄弟一般的林子京和……景天翔。’夫人,我们真的很难过,看着司座……和景天翔指挥部下……向我们射击,那种感觉……真的……很痛苦。夫人,我……不行了,也不想……活了,你要好好……保重,找机会……逃出去。我和李涛……下辈子……还……保护你。”说着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觉儿,李涛!”葱儿伏在觉儿身上嚎啕大哭,声音撕心裂肺,发疯般地摇撼着他的遗体。
由于天还没大亮,人们还没起床,葱儿的哭声显得特别大。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哭声悲痛得把人的心都能揪出来。老板和老板娘也在旁边抹着眼泪。
老板轻轻地走上前,轻声说:“夫人节哀,死者已矣,夫人还要注意保重身体。”
葱儿不理他,依旧悲愤地哭着。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嚎啕大哭过。娘死时没有,被妓院老鸨贩卖时没有,入伍后被亚当斯****也没有,以及后来峰海会战受伤时也没有,甚至在听到亲身父母惨死和受林老爷****时也没有这么呛天动地地哭过。
她放声大哭着,老板和老板娘怎么也劝不住。两人又不敢用强。正在面面相觑,门“哐啷”一声被掀开了,钟连珂带着卫兵和丫鬟冲了进来。
看到葱夫人趴在床上一个人身上嚎啕大哭,钟连珂惊讶地走上前,低声叫道:“夫人。”
葱儿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眼前晃动的就是李涛血肉模糊的身体和注视着自己的满含深情和绝望的眼睛。她心里揪痛难耐,大哭着:“李涛,觉儿,我好恨,我好恨!”
钟连珂吓了一跳:他还从没有见过葱夫人这么失态过呢。他双手轻轻揽住葱儿的肩膀,用力把她搀起来,说:“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葱儿抽泣着,全身颤抖,牙齿咬得紧紧的,喃喃地说:“我好恨,我好恨!”
她死死地盯着钟连珂,那满含强烈恨意的眼光让钟连珂打了一个寒战,他小心翼翼地叫道:“夫人……”
葱儿猛地挣脱他的手臂,大喊道:“我好恨!我要去找他们评理。”说着猛地扑到觉儿身上,泪如雨下,喃喃地说:“觉儿,你等着,我马上回来。”说着就跳起来向门口跑去。
刚跨出两步,胸口猛地一阵揪疼,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钟连珂连忙跨前一步抱起她,命令道:“叫医生。”说着头也不回地向豪宅冲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葱儿一个蹦子跳起来,迷迷糊糊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向门外跑去。
守在门口的钟连珂和丝绸铺老板娘连忙拦住她,齐齐叫了一声:“夫人。”
葱儿的头脑似乎有了一丝的清醒,她淡淡地问:“你们守在我卧房门口干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回答好。
葱儿冷冷地对站在一边的丫鬟说:“茶花,伺候我洗漱,我要出门。”转眼看见老板娘,她口气温和了一些,说:“谢谢你让我和觉儿见了最后一面。请你和你丈夫安顿着把觉儿埋葬了吧,我回来后必当重谢。”说完不再理旁人,吩咐小梅、茶花伺候她洗漱。
钟连珂暗暗心惊:夫人眼神疯狂,神智似乎有些不清醒,他想报告给司座又不敢,左右为难。他正对着葱儿关闭的房门发呆,便听见楼下的呼唤声,他连忙跑下楼去。
原来是林子焕醒了,可能饿了,正大吼大叫地胡闹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钟连珂看得厌恶:这个闲得没事干的二少爷,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不在自己家里呆着,到这里搅什么浑水?夫人倒把他当个值钱的宝贝似地疼爱,对他关心备至,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她什么时候关心过他钟连珂了?对他一直冰冷有加,把他不当人似的。
他本想训斥子焕一顿,但想起葱儿的警告,便咽下一口气,冷冷地吩咐:“带子焕少爷去吃早餐,夫人今天身体不舒服,另找人陪他散步吧。”
下人答应一声“是”,正要带子焕走开,葱儿正好走下楼来。她看见子焕,悲伤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轻轻走到子焕面前,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轻轻说:“子焕,好好听话,让刘叔带你去吃早餐,我有事出去一下,回来陪你散步。”说着流下泪来。
子焕呆呆地看着她的泪脸,“嘿嘿”一阵傻笑,口齿不清地说:“葱儿抱抱。”
葱儿点点头,哽咽着说:“我马上回来陪你。听话,啊?”说着擦着眼泪匆匆离去。钟连珂连忙和几个侍卫跟上去,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当院。
等葱儿和丫鬟都坐上了车,钟连珂低声问:“夫人,去哪儿?”
葱儿闭着眼睛,淡淡地说:“找林子京。”
钟连珂不敢答话,示意司机把车开向景天翔驻地。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葱儿已经距离景天翔的驻地不到三百里路了。从昨天早晨告别觉儿到现在,葱儿粒米未进,嘴上起了许多大水泡。钟连珂劝说不动,只好命令司机加速赶路。
在一个行人络绎不绝的官道边,他们的车被两个面貌丑陋的男青年截住了。那个个子稍矮的男青年央求道:“长官,你们是到东面去的吧?能不能带我们一段?我们找正规军中的景天翔景团长,他是我们的表哥。”
钟连珂一听他们找景天翔,犹豫了一下,看看葱儿。葱儿闭着眼睛没有做声。钟连珂一挥手,那两个年轻人连忙感激地爬上车。
增添了两个人,车内有些拥挤。钟连珂示意两个卫兵站到车门外的踏板上去,让那两个青年坐到后排,自己坐在司机旁边。两个丫鬟依旧一左一右地陪侍着葱儿坐在第二排。
钟连珂发现那个个子稍高的男青年在上车时看到闭目合睛的葱儿的面相,眼中惊讶之光一闪而过,他心里一沉,暗暗留心着他的动静。
下午六点多钟的时候,他们距离景天翔的驻地只有一公里的路了。钟连珂示意司机停下来,在一家饭馆吃顿饭。葱儿面目憔悴,心口绞痛难忍。
钟连珂看她脸色不好,不安地问:“夫人,你没事吧?我听说司座在这里视察,具体地方我也不知道。我们到了景团长驻地后再打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