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艺术是唯一的艺术,因为这样的艺术发自内在,出自个体独特的,原创的,独立于其他人的情感,漠视周遭影响的,属于特征艺术,而特征艺术行将取代模仿艺术。”这段话是大文豪歌德说的。
歌德不愧为现代艺术的先知,不过,迄今为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观众仍然停留在模仿艺术阶段,人们对艺术普遍的期待仍然是美的传达。而且是具体的、模仿的美。
寻常人所喜欢的美是符合伦常道德和生理自然的美,这中间既有艺术美也有自然美。
自然美和艺术美其实都是人文概念,就是主观体验后认同的感觉总结,中间的自然美更见浅显,而人文美则要复杂些。久而久之,缺乏梳理和沟通,自然美和人文美就开始对立,其实,这可以看成是农业文明向城市文明过渡所不可避免的对立。
康德之前,审美是专制的,是受诸多规定的,因而艺术的标准也是专制的,思维是“学院派”的。《判断力的批判》之后,康德让艺术独立自治,此前的艺术总是在宗教道德和政治意识形态中寻找标准和依据,不仅必须代表某种审美观,还一定得符合统治者的伦常,遵循政治现实的逻辑。然而,没有任何意识形态、道德伦常、现实逻辑是终极的,生命在流动,世界在变化,一切也随之转换,发展,生出新的、更为多样的形式,比如,理性思维的科学逻辑就绝对不同于感性把握的艺术想象逻辑。鲍姆嘉通最早提出形象逻辑,但还不能改变艺术的低下地位,因为感性的是低级的,连儒家也有“俗工下吏”的说法,画家近于工匠,除非是当官做士大夫,感性最起码是低于理性的,传统上艺术的低下的地位由此而来。
历史上,艺术通过形象寓言,形象暗示意象,昭示一种道理,这是接受伦理的指令而行为,艺术没有独立的自身价值,是再现审美和一切感性结果的工具。在人类的生活中,文化、艺术的变迁其实是进化的标志,也是进化的指南和路标,造型艺术,说穿了,就是一种语言艺术,如中国的语言和书法,都是感性上升到极精妙高度的艺术结晶,同时又是对现象的说明、写照和解释,是主观与客观游戏的最完美总结,最后走向造型艺术和音乐,妙不可言。
模仿是人最本能的功能之一,回到模仿等于回到学习的源头。智者也模仿禽兽,如“五禽戏”,增强身体健康;但普通人的最大乐趣还在于模仿同类,这是人性中最不可克制的原始本能,真正能够焕发自身原创潜力的人是少数,人一旦开始模仿,就会沿着模仿的轨道走下去,终究猴子一个,所有的天才也曾经是常人,但他们的创作开始得早,莫扎特、海顿、贝多芬、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中国也有许多少年天才,但稍长时都被纳入做官的轨道,所谓仕途,就算死了。
也有通过模仿脱颖而出的,不是天才,是“秀”才,也很难得,也要大功夫的,有洪水般的人群趋之若鹜,可见模仿是乐趣,模仿成功是大乐趣。亚里士多德说,模仿是人的天性,又说,这乐趣来自审美体验,孔先生也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模仿后不断练习达到精湛,不亦乐乎!当然,你若只是狭隘地理解学习就是学书本的文字,那就是泥古,乐趣就少很多,甚至没有了。
这里的学,应当是广义上的,模仿美的俏的,学习好的妙的,以达精湛,从而见画中人思斯人之特征性格,不亦乐乎;见画中景思山水纯朴伟岸,不亦悦乎。说的都是审美和对精神的升华。
艺术模仿自然,包括七情六欲,体验为绘画和音乐和工艺,但形式永远在变化,这是生命的特征。自然永远在更新自己,弥补自己,艺术又何尝不是。艺术不是要教人如何去看,而是教人如何观。这是关键吧,我以为。
生命是最宝贵的资源,生命力的强度是测量天才的尺度!宽容的环境中天才容易产生,专制的环境中,天才死路一条。这里不是说的政治专制,而是文化专制,那种恨不得统一感情、统一习性、统一性格、统一思维方式、统一生活方式、统一爱与憎、统一梦想乃至统一生命走向的文化专制,才是一个民族最危险的敌人。
文化专制就像烧水壶底的水垢。清除是不方便的,但对水壶的寿命是关键的。
千年的孔孟之道,维护了民族的纯一性,但也洗净了民族的纤腻、精细、自由、好奇的感性潜能。
我们的尴尬乃至苦难都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但磨炼之后却没有报酬,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