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六年春季的一天,在意大利TIVOLI,德国画家路德维希·里希特约了三个要好的画家朋友出门写生。当他们选定了要画的风景之后,里希特宣布当天画画的原则: 忠实不苟地再现对象,即四人面前的自然景观。他要大家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不准加入任何主观的取舍或渲染,做眼睛最忠诚的臣仆。就是说,只准再现,不准表现。规矩宣布完毕,四个朋友,面对同样的风景,有说有笑地开始作画。没想到,半天下来的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 难道他们画了不同的风景?事实上,面对同样的风景,四个朋友尽力做了最客观的记录,或者说,最客观的“主观”记录。原来,他们每个人的画面所呈现的风景,除了大型略有所同外,布局、设色、氛围等画面因素竟完全不一样,就是说,他们事先约定的要客观再现,竟没有兑现。不过我们要说,幸好不一样,如果四个人画出完全一样的风景画,似乎等于说,这四个人成复印机了。人非机器,稚童也知道的事情。
绝对客观再现是不可能的,除非摄影。真实反映对象的自然主义,如实反映事体的现实主义,在绘画上,其所谓忠实于对象的说法都是需要大打折扣的。主观就是天然。中国工笔画讲究如实再现,唯妙唯肖,丝毫不爽,有些画师是拿着放大镜作画哩,但出来的作品,观众一看,说:“好!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正确地说,观众叫好的原因,倒不是因画得一模一样,很可能是因为画面设色或气氛营造的关系。仅仅为画得像叫好是极端幼稚的审美行为,因为这无异于稚童看图说话。
我们的感官意识,眼睛,在这里已经体现两种功能: 主观审美意识和客观习常意识。习常意识,顾名思义,习以为常的感觉,它帮助我们认识把握对象,好比认识你太太你先生,你的睡衣你的袜子,一旦认识把握,你的头脑就告诉眼睛,任务已经完成,感觉立刻停止,意识不再深究。但审美意识不一样,它必须独自走更远更深,是一种探索行为,仿佛王安石说的一句话:“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游褒禅山记》)审美意识就是这样,好像不太容易的事情。而且,这种感觉,它并不帮助你方便生活,它可能根本就与生活无关,它只要求你调动精神,做无限联想。中国人是实惠民族,把有用无用看成生活的最高价值标准,会问,这有什么用?答案是有用,但绝不实用。审美的目的甚至也不完全在于成人伦助教化,而在于帮助人拓展意识,挖掘意识无限的空间。要知道,人类的一切都产生于意识,之后才变成现实。意识是万事之源。人类的进化在于意识的进化,其他一切皆不是终极。夸张点说,瞎耽误不少真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