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当代著名现象学派美学家米盖尔·杜夫海纳在描述审美经验时指出，“感觉只有当意识的所有能力都在感觉中得到显示时才能在这一经验中出现”。在杜夫海纳看来，审美感觉（当然也包括艺术感觉）是一种既能充分展开又能对意识的所有能力进行反思的知觉。这个见解与康德的看法是一致的。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一书中提出了“自由美”问题，他认为鉴赏判断是一种“以静观一个形象而自娱的想象力之自由”的审美活动。在这里，意识的所有能力都在对对象呈现出开放，当各种能力的运用被升华了时，它们才能自由协调，从而唤起完整的愉快的感觉。
这说明，单纯的知觉是不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觉必须是意识的所有能力的全部参与。对于作家的经验世界来说，作家超越原有的知觉经验而进入另一个新的经验世界时，它首先就显示出一种对作家知觉经验结构的反省的判断力；正是由于这一反省，才使得作家意识中所有能力都有可能被运用，从而构成一种能够自由协调的综合性知觉——统觉。
统觉在心理学上的意义，指由当前事物引起的心理活动同已有的知识经验相联系、融合，其目的在于更加明显地昭示事物本质的现象。这个意义对于作家的知觉经验来说同样是适用的。如果说，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在构筑他的最初的经验世界时，统觉的作用也许并未充分显示出来；那么，当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进入深层调整阶段以期超越原来的经验世界，这时统觉便在形成作家的整体性心理经验的过程中充分显示出它自身的意义。从这点上说，统觉所联结的，是作家在连续不断的观照现实世界中所引起的新的知觉经验，同原有的知觉经验的一种关系。作家意识中的所有能力，正是在统觉的作用下，协调于新的经验世界的形式中。
那么，这种统觉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当然，我们并不可能排斥它在心理学上的意义，然而作为作家经验世界中的一种整体性心理经验，它还有为作家的主体能动性所把握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就是“我思”，它成为作家意识中的所有能力——知觉、想象、概念——进行综合的基础。这便是所谓的“统觉”，也就是康德“先验分析论”中的“自我意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为了揭示主体中“先验统觉”的“自我意识”，曾提出了“范畴的先验演绎”问题。“先验演绎”中的一个突出方面是“主观演绎”。在“主观演绎”里，康德着重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了主体能动性的三种综合：即“直观中把握的综合”、“想象中再造的综合”和“认知中概念的综合”。在康德看来，我们之所以能由知觉、想象、概念而认识一个对象，完全是由于主体意识中有一种所谓主动的统一性将它们联结综合起来的缘故。这种“统一性”就是上述的“我思”，亦即“自我意识”，康德正是用它来说明统觉对于所有知觉、想象、概念的综合作用；而知性认识与对象相一致的客观性这另一方面属于“客观演绎”问题，康德也是用作为“统觉”的“自我意识”来保证的。因此，康德的“自我意识”较之笛卡尔的“我思”的一种进步意义，在于它揭开了人类认识中的一个本质问题，即具有逻辑意义的一般认识形式问题。
拨开笼罩在康德先验认识论体系中的不可知论的迷雾，我们便看到康德关于主体能动性的三种综合，对于我们研究作家的整体性心理经验（即统觉）具有一定的认识作用。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的深层调整所构成的新的经验世界，无疑也是作家主体能动性的综合的成果。如本章的第一节所述，作家在直观并判断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它是用感性直观所提供的现象作为材料，同时用它本身的观念（“理性概念”）作为形式，利用这些形式把材料统一起来，超越一般的知觉积累方式而构成特定的经验世界。知觉和概念的综合作用，在这里显示出了它的意义。当作家的这个经验世界无法完满地解释现实世界的深层意蕴时，作家的艺术追求必然要求他突破经验世界的有限性，建立艺术感觉的新起点。在这一新起点上进行知觉经验结构的深层调整，以达到超越原有的经验世界、建构新的经验世界的目的。这时，作家在连续不断地对于现实世界的观照过程中，除了继续运用知觉和概念的综合作用外，它还必须运用一种创造想象力，与知觉、概念相连接而成为综合认识现实世界的某一个对象的“自我意识”——统觉。这样，在具有知觉、想象、概念这三种因素的统觉的整体性作用下，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的深层调整才有可能，新的经验世界才能够得以形成。
当然，我们提出“统觉”问题，与康德的出发点是不同的。康德是从解释他的先验认识论的立点出发，企图借助于“统觉”达到调和经验论和唯理论的目的，结果反而陷入了不可知论。而我们是从解释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的深层调整这一立点出发，借助于“统觉”说明作家经验世界的超越和更新的目的和意义。因此，我们的本意是不必把超验性设想成对经验的一种彻底超越，即彻底抛弃原有的经验；而是注重于运用想象的能力，突破经验的有限性和羁绊，建构新的经验世界。
想象力在康德哲学中，被解剖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再现想象”，即把各种感情表象的回忆再现出来；另一种是“创造想象”，即在一定经验事实的基础上，通过一种非逻辑的直觉思维，呈现出对于感性的某种主动性和自由感。艺术正是选择了后者。正因如此，歌德的自信并不会使我们感到特别的惊讶：“我不想追究在我自己身上经验和天生的东西是否结合在一起。但是我知道这一点：如果我和一个人谈过一刻钟的话，我（在作品中）就能让他说上两个钟头。”而莎士比亚在谈到诗人想象力时那句脍炙人口的话——诗人的眼睛“能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看到天上”，同样能够为我们所理解、所接受。
然而，问题并不在于我们能否理解和接受作家的“创造想象”，问题在于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在调整过程中，能否将“创造想象”与知觉、概念相连接而综合成为一种体现他的整体性心理经验的“统觉”，并由此为他的经验世界的重建提供一定的形式。因此，“创造想象”在作家经验世界中的作用，就是依靠情感本身的力量，对储存在大脑中的种种意象（不论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加以重新改造、组合以至变形，产生出一种全新的形象的活动。从这点上说，“创造想象”的激发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作家已有的知觉经验，一是作家的全部思想和机能（即意识的所有能力）。丹纳认为，作家的最初的感受不是静止的，它“影响所及，全部思想和机能都受到震动”，正是这样，作家才有可能在他的头脑中“把事物重新思索过，改造过，或是照明事物，扩大事物；或是把事物向一个方向歪曲，变得可笑”。这实际上体现了“创造想象”是在作家原有的知觉经验基础上，改造、组织甚至“歪曲”对象的一种自由创造。它既不能彻底抛弃知觉经验，又不能为知觉经验所囿。它在同作家已有的知觉、概念相连接的过程中，始终是以一种整体性的心理经验（“统觉”）去规范作家的知觉经验结构的深层调整。
“创造想象”与作家原有的知觉、概念所构成的“统觉”，并不是去复合作家已有的知觉经验，而是去扩大并深化知觉经验。它所提供给作家的，是对原有知觉经验以某种形式的调整，从而给新的经验世界的建构以某种“模型”。实际上，现实世界中有许多对象，在作家最初的知觉经验中，并不可能一下子都被感觉到，甚至往往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对于这种情形，简单地用“经验世界狭窄”之类的微词显然是不够全面的。美国小说家詹姆斯特别强调作家的主观经验，他忠告作家应该“做到一事不漏”地“根据你的经验写”；但在谈到经验的无限性时，却又陷入了困境：“你要写一部好小说，非有现实感不可，但是很难给你开一张处方来使你产生那种感觉。……说写作必须根据经验写，这是很好的，而同时又并不解决问题。”他承认“人性是无边无际的，现实的形式是无穷的”，而人的“经验是无限的，永远不会完全”。在他看来，经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它就像一只悬在感觉的房间里的大蜘蛛网，用它的丝去扑抓每一样临空的东西，是根本无法抓完全的。不过，詹姆斯毕竟意识到了作家的想象力的作用，他说：“这正是心灵的气氛；一个有想象头脑的人——尤其是有这方面才能的人，会汲取生活中最模糊的暗示，把空气中脉搏的跳动揭示出来。”按照詹姆斯的理论，我认为，作家的知觉经验，不仅取决于他的经验世界的空间，而且取决于那种所谓的“心灵的气氛”。一位作家倘若只是具有他一定的经验世界空间，那么在他的知觉经验中也只能有一团团猜不透的感性材料，这是很容易导致创作中细节的罗列和堆砌的，而意识不到浸润在这其中的深层意蕴的。
因此，强调作家必须具有一种“心灵的气氛”，实际上是要求作家能够用整体性的心理经验（“统觉”）去抓取、发现、把握他的全部知觉经验中的象征意蕴，即对于人与现实世界的相互交流中所显示出来的意义的象征。
作家的整体性心理经验，并不是指望作家能够吞噬世界上全部人类经验，事实上，那只能是一种幻想。作家有可能感受比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比已完成的艺术作品的范围所允许包括的都要多的生活经验，但作家在获得这些经验的时候，完全取决于他的感受的深度和力度。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说过，作为一个艺术家，“人类经验的无限可能性和他的感受的深度和力量同样重要。我现在也相信，对艺术家来说，认识一百个纽约的活着的男人和女人，懂得他们的生活，深入到他们不同性格的深处，比在街上看到七百万城市居民，从他们身旁走过或同他们谈话，要重要得多”。沃尔夫的感受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作家的感受力，不仅仅在于认识现实世界中人的外面生活，更为重要的在于认识人的内面生活。作为作家的整体性心理经验，它的主要着眼点并不是某些客观、外在的现象，而是人自身的内心世界。对于人的内在世界的把握之所以比对于人的外在世界的把握更富有深度和力度，是因为人的内心与世界的相互交流所显示出来的意蕴更能体现出世界的本来意义。在我国当代文学创作中，描述由于扭曲的时代所造成的人性扭曲的痛苦的作品并不少见。而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为什么容易使人想起连鲁迅都感到它太惨苦了的但丁的《炼狱篇》，还想起卡夫卡那部在异化社会重压下人的《变形记》，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精神审判所和被拷问的那些极端痛苦的灵魂呢？刘再复对此作了极为精辟而且精彩的评论：
《活动变人形》中的人物，处于三重的精神牢狱中（即由恶劣的社会环境、古老的文化观念和自身的心灵所构成的地狱——引者），这是由他们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外地狱与心灵的内地狱构成的。王蒙比一般描述人间痛苦的作品更深刻之处，就在于他不仅描写人间表层性的痛苦，即物质性的外地狱的痛苦，而且，他还写了深层性的痛苦，这就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文化观念所积淀成的内心地狱。这完全取决于王蒙的整体性心理经验。作为一个勇于挺进到人的灵魂世界的作家，王蒙一直以一个大爱者的身份去背负着人类痛苦的十字架，对于一切的丑恶勇敢地进行了精神审判，同时，也在自己内心中审判自己，在精神上承担那些变形的人物的一切痛苦和罪恶。在对于荒谬的变形、变态和变质现象的鞭挞中，反映出作家深沉的、炽热的爱，反映出作家积极的人生态度。所有这些，对于一个缺乏心理经验的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而王蒙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对于那些变形的人物具有整体性的心理经验（他自己就曾经是在那个地狱中生活的一员）。
作家的整体性心理经验在建构新的经验世界的过程中，具有二重性的结构：一是生命的感受；一是理智的感受。只有生命的感受而没有理智的感受，作家的经验世界就容易停留在原来的层次上，达不到揭示世界本来意义上的深度；同样，只有理智的感受而没有生命的感受，作家的经验世界也会变成一个仅存外形而内容干枯的感受的躯壳。因此，生命的感受和理智的感受必须在作家的观念（“理性概念”）下统一起来。王蒙对于他笔下的那些变形的人物当然充满着一种炽热的生命感受，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从这些变形的人物身上，感受到了造成这种人生悲剧的不是别的，正是特定的社会制度和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这样，对于内地狱的感受和对于外地狱的感受都被统一到作家的一个重要观念中去。这个观念就是：通过对荒谬人生的揭示，激发人们去对我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去对人的正常生活和正当权利作出呼唤。这一切，无疑使我们意识到：王蒙的经验世界不仅是他自己的经验世界，而且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经验世界。这是因为王蒙在感受历史和感受现实的时候，他的整体性心理经验反映了我们大家共同的思想意识。王蒙的艺术实践，使我们看到：作家的经验世界，既是在对生活的外部观照、又是在对生活的内面审视的整体性心理经验过程中，超越原来的知觉经验结构，达到新的建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