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有人问我,你盼望什么?
我说,回家。
“你最强烈的盼望是什么?”
“回家。”
二
永定河畔白茫茫的沙滩延伸着无尽的荒凉和寂寞。沼泽地里,三棱草的细茎依然绿着,顶上的黄色小花却早已不知去向。一片稀疏的芦苇垂着灰蒙蒙的绒穗,无奈地飘摇着。亏得它细弱的身躯有那么好的弹性。
寒风一阵阵叫嚣,像水果刀似的,将一座座高大的沙丘一层层削薄了。飞扬的沙砾,无情地鞭打着沙滩上一群衣履破旧、挥着铁锹、推着小车的人们。
在将沙土装满木板手推车后的间隙里,我望着远处的沙丘,望着永定河大堤上像轻烟一样漂浮着的柳树行子。我想着一张扑克牌—红桃Q,那两张鲜亮的小嘴儿呈现出意义不明的微笑,睡梦中还不时吸吮着,好像在贪婪地寻找母亲的乳头。每逢这时,我都会觉得那飞扬的沙砾,锋利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掘开脚下的沙土,将我的思念深深掩埋起来。
三
每晚,熄灯钟敲响后,在黑暗的床头,便亮起点点小小的火光。卷烟、烟斗、喇叭筒同时喷出苦涩的气息,不时地照亮一双双模模糊糊的眼睛。
我看不清,但我知道,那一双双不时被火光照亮的眼睛,依然是呆滞的,然而瞳孔里有生命的活力在闪耀。
我看不见,但我知道,尽管屋外的寒风像一只暴戾的怪鸟,在宽阔的河谷里飞驰嚎叫,然而他们的脑海里正映着一幅幅亲切温馨的图画——简陋暖热的房间。亲人的面容。无拘无束的叹息和说笑。火炉上水壶里咕嘟嘟的水声。白菜汤清甜滚烫的气息。
我想念那张扑克牌—红桃Q。
正是我来五七干校那年,妻生下一对孪生女儿。她们是那样娇小。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一模一样。将她们头对脚地错开摆在小饭桌上,恰恰像一张扑克牌—红桃Q。
若在太平年月里,也许我不会把她们太放在心上。可那几年,我心里空空荡荡,有如不见底的古井。我担心,有朝一日我会被这口井吞没。于是,这张扑克牌,占据了我空虚的心。在每晚熄灯后的黑暗中,我获得全部身心自由的当儿,神经松弛得像一片夏日的浮云,任我甜蜜地忆想那两张鲜亮的小嘴儿,稚拙舞动着的小手儿,甚至尿在我身上的温热,忘记了现实生活的压抑、沉重和无望。
倘若有一面镜子,一定可以看到那时我脸上的神情是十分温存的。那温存,会闪耀在我的五官上,脸庞上。
思念,山火一般的思念,在自由的黑暗中积聚着,汹涌着,终于奔上沙丘下苍白的小路,奔上铺着粗粝石子的乡间大道—我想回家!回家!
四
每月一次的寒假,是五七干校学员们最巨大的最热烈的盼望。
最愉快的话题,是议论假期的即将来临。
最懊丧的事情,是假期的突然取消。
在那片荒寂沉闷的沙滩上,如果突然飞翔起真挚的欢声笑语,那是连长正式宣布了放假日期。
理发。剃须。脱下补丁累累的破旧衣裳。一位不大驯服的年轻女教师,竟然披上了干校禁穿的毛料大衣,精神抖擞地四处串门。总是拉着长脸不说不笑的炊事班长,亲自骑车从二十里外的北藏驮回一扇猪肉。节俭度日的人也丢下喇叭筒,买一盒恒大牌香烟,津津有味地吸起来。平日装聋作哑的老人们,苍黑的脸上现出一丝丝令人动心的微笑,四处溜达。不知哪位京剧爱好者,忘情地唱起样板戏。那高亢激越的唱腔里蕴含着一种浓重的苍凉意味,给大沙滩上突然出现的梦一般短暂的欢乐里,隐隐注入一组不和谐的音调。
我站在宿舍前一棵凋零的柳树下,想着我心爱的扑克牌,心里充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甘甜和幸福。那种心境,是其他任何时刻我都没能体味过的。
五
在苦难的充满惊惧的日子里,在至爱亲朋音讯隔绝的日子里,在事业像擦鼻涕纸一样被扔进垃圾箱的日子里,家—曾是我们心头惟一的梦境,惟一的圣火,惟一可以停泊的安全港湾。
如果说,在那野蛮愚昧的年代中,人们的理智没有被彻底碾碎,信心没有被最后摧毁,人性的光辉没有完全泯灭,那是因为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个家庭里。
家,意味着爱心,意味着慰藉,也意味着责任。
人对家庭的责任感与对社会的责任感,应该是一致的,常常是一致的。
家,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古老。
家,比现存的一切社会制度都要长久。
六
那年,有人问我,你盼望什么?
我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