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母者,哪个不曾为照料幼小的儿女请过几次事假呢!
或出于天灾人祸,或出于病痛缠身,总之,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忽然委顿了,需要你更多的关注,更多的爱抚,甚至需要你守在他身边,时时观察他的体温是否下降,呼吸是否变得均匀……于是,你去找头儿请假。
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理所当然的事并不总是被人认可。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对“理”的解释,本就大有不同,有时甚至各执一端,根本无法沟通。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有三年时间我是在五七干校度过的。
我们的干校在永定河古河道的大沙滩上,距北京城一百多里地。我们用铁锹、独轮车之类的原始工具平沙包,修水渠,在沙滩地上种水稻,种西瓜。精疲力尽后,吃俩窝头,一箸子发霉的老咸菜,然后还要参加无止无休的阶级斗争。今天批斗这个,明天又揪出那个,惶惶不可终日。
干校规定,每半月放假一次;农忙期间,一月一次。在那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极端贫乏的年代里,心灵上又无时不笼罩着不知何时便会祸从天降的阴影,家庭就成为人们唯一的圣殿了。离开家,不仅痛苦,而且迷茫。但比起一些中央单位的“五七战士”要远去河南、江西等地“继续革命”,我们又算是幸运的。
不过,对我们连里的几位年轻母亲来说,这却不够。
当时她们的孩子都只有三四岁,她们来干校后,孩子多由家中老人照看,一旦孩子患病,很自然的,便有长途电话或告急信件飞到连队里,年轻的母亲拿着信,忧忧惶惶地去找连长—按照我们连不成文的规定,事假要连长批准。
那位连长,解放初是一家私营商店里的小店员,在历次运动中都有很杰出的表演,入了党,提了干。我们认识他时,他已颇有些官气了,下巴总是刮得铁青。大概在他的仕途中,从未有过管辖一百多人的显赫,而且在他的部下中,上至区里的部长、局长、法院院长,下至我们这些从大学里出来的知识分子,应有尽有。非凡的自我感觉,足以有意无意地扼杀他脸上本就难得的笑容。我不止一次觉得,他的脸就是一张大字报,时时刻刻都在莫名其妙地批判着什么。
在前来请假的满面忧戚的母亲面前,他更是一脸的“文化大革命”。他总是训斥她们:
“为什么还不明白!同志,五七干校是继续革命的加油站!五七战士的最高任务是‘斗私批修’!‘斗私批修’就要触及灵魂,现在正是考验你有没有继续革命觉悟的时候。”
说到最后,他还会像电影里的首长似的,说声“乱弹琴”,把哭哭啼啼的母亲打发出来。
类似的情况发生多次,害得那几位年轻的母亲,一提请假,就胆战心惊。我们纵然同情,甚至义愤填膺,却无能为力。
那时,我的两个孪生女儿才二三岁,妻子带着她们住在我父母家中,算是有个照顾,即使孩子有些小灾小病,也都可以应付。
不过,倘若孩子病重些,家里便狼狈不堪了。一则,每患重病,两姐妹一定无一幸免;二则,身为中学教师的妻子,忙于复课闹革命,忙于“斗批改”,每天早出晚归,不能常常请假。妻本来是个非常温婉、柔顺的人,“文化大革命”中经历的一些事情,却逼得她学会了在必要时的强硬。她当然听我说过我们连里年轻母亲们的不幸,但有一次,她却接连给我们干校办公室打了两个长途:“母国政的两个孩子都病重了,让他赶紧回家。”
听这口气!
口信传到后,我心急如焚。
在干校里,每晚熄灯后,昏暗中我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两个胖乎乎活泼泼的小女儿。那时,前途一片迷蒙,朋友久已断了音讯,除了《毛泽东选集》《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别无读物,生活犹如一面冰冷的水泥高墙横亘在眼前,再也看不到别的色彩。惟有亲人的眼睛里还有火花在跳跃,那也是一闪即逝的—有谁还记得那十年间正直的中国人忧愤茫然的目光吗?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小女儿是无忧无虑的,天真无邪的。她们的笑,她们的哭,她们蹒蹒跚跚的举手投足,都以一种奇异的力量打动着我,使我暂时忘记现实的愚昧和丑恶。和她们在一起时,我是平和的,快乐的。我思念她们,不论在地头儿,在沙滩上,在宿舍里,只要空闲下来,我的眼前便飘动着她们娇小的身影和童稚的笑声。知道她们正在被病魔折磨着,我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飞回城里,抚摸她们胖胖的小手,亲吻她们光滑的额头。
我没有立即去连部请假。
我是父亲,他们有更充分的理由拒绝我。
我得动动脑子。
回家去看望两个可怜的小女儿,这是确定无疑的。如果那位青下巴连长不准假,我也会扬长而去,只是这样做的后果有点儿不好收拾。
只要走进连部,就要有请下假来的把握,否则,稍安勿躁。连长刚愎自用,俨然金口玉牙,一次被他驳回,便再也难有回转的余地了。
我神思恍惚,一心谋算着怎样对付连长,在食堂排队打晚饭时,竟然两次掉队,直到后面催促,我才醒悟过来。
老天不负苦心人。我忽然想起,前不久《人民日报》为纪念“六一”儿童节,曾登了一篇文章,题目似乎是“要把孩子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之类。我灵机一动,惊呼一声,端了窝头和棒糁粥跑回宿舍。
我在旧报纸堆里搜寻着,还好,那张报纸还在,没被哪位仁兄派别的用场。我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果然,像每个节日的应景文章一样,老生又常谈了一回。
我如获至宝,抄起报纸,直奔连部。
那时的《人民日报》非同凡响,其所表达的观点与中共中央的红头文件可等量齐观。它与《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合称“两报一刊”,专门发布当时权威部门的种种命令和指示,炙手可热。
向连长请假当然要准备碰一鼻子灰。我要镇静,把《人民日报》上的观点用我的语言表达出来,他一定会脸红脖子粗地批判我,那时我再把报纸放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他批判的是《人民日报》—那准是出好戏。我有把握—这类人肯定是不读书不看报的。
毕竟我太善良了,到连部门口,又改了主意。我不是来斗气的,是来请假的,何况出他的洋相,何必节外生枝?
简陋的连部办公室里,连长披着棉军大衣,嘴上叼着一支又长又粗的“大炮”,端坐着,漫不经心地瞟我一眼,理也不理。
我也不理他。
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着我们连上任不久的指导员。这是位黑胖胖的老同志,“文革”前是区委的部长级干部,前些天刚刚结束对他长达几年的“审查”,除担任我们连的指导员外,还被区革委会任命为干校五人领导小组成员。
我把《人民日报》摞到他面前:
“不知您看过这篇文章没有?”
他让我坐,我不坐。在一场不知激烈到如何程度的辩论开始之前,我认为站着比坐着好。
他的眼睛又细又小,不知是睿智还是狡黠。他对我笑笑,还露出一颗在新中国里少见的金牙:“这篇文章好长,以后再看吧。有什么事,你直说。”
“至少您看看这个标题。”
“我看了。”
“我两个女儿都病了,”我说,“我要请假进城。”
无需扭头,我知道连长一定在他的椅子上蠢蠢欲动了,不能让他先插一杠子。我接着说:“我们一为孩子的事情请假,连里就让我们‘斗私批修’,就是说,连里认为孩子是我们的私有财产;可是《人民日报》上说,要把孩子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是说,《人民日报》认为孩子是属于无产阶级的。这是两种观点,现在请你们任选其一,不能两个理儿都占。如果你们让我‘斗私批修’,我的女儿死了我都不管—现在不管,永远不管;如果你们说孩子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就要回家。”
我听到连长的桌子上“咚”地响了一声。话已至此,还有什么顾忌的?我估计,再借给他点儿胆子,他也不敢跳出来跟《人民日报》唱对台戏!
指导员笑眯眯地看着我:
“母先生,不就是请几天假吗,何必剑拔弩张的?我当是造反派又来批判我哪!”
听说他小时候只在乡村读过两年私塾,他戏称我为“先生”当然是对知识分子善意的调侃。
“多少女同志,哭哭啼啼来请假,你们都不准,我不认真行吗?”
我瞥了一眼连长—岂止下巴是青的,脸儿也变青了。那双瞪得溜溜儿圆的眼睛,喷着怒火,像要把我火化。我知道,像他这样每每有机会晋升的干部,“组织性”一定极强,在干校五人领导小组成员面前,绝不敢自作主张。
请假获准了。指导员异常慷慨,没有让我限期返校,而是说“孩子好了再回来”。
天已经黑了。为了安全,我应当明天清晨启程,可是想到两个小女儿正在病痛中挣扎,我火急火燎。她们需要我。
我取出自行车,在沙滩上推了三里路,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乡间土路上颠颠撞撞地骑了二十多里,终于骑上了有零星灯火闪烁的柏油公路。
我心里踏实了。前面虽然还有一百多里地的路程,那算不了什么,我就要抚摸到我的小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