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师没能见到自己帮助过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诚然是个遗憾,但究其原因,不是简单地责之以“忘恩负义”便可以解释清楚的。我承认,生活中确有忘恩负义之人,也许,在那三十几个学生中就有。但他们没能应邀去看望老教师,原因可能多种多样:没收到邀请信,经济困难,大病在身,公务在身,或许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原因—生活中,意外确实太多。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如果他们有探望自己恩人的真心,即便不能亲赴东北,至少可以像那两位一样写封信说明不能前往的原因吧?没有。三十几个人都没有。为什么?我认为,他们是在逃避。
中国的传统道德中,有“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之说,我相信,这三十几个年轻人中绝大多数,对老教师都心存感恩之念,他们一定设想过,被知识造就过的自己,将来一定事业有成,出人头地,那时就可以风风光光地站在恩人面前,千倍万倍地报答自己的恩人了。遗憾的是,他们没能如愿。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跟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甚至还可能有人没有找到工作,有人仍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们依靠老教师的帮助圆了求学之梦,但没能飞黄腾达,他们要千倍万倍报答恩人的设想,破灭了,落空了。他们怨恨自己无能,他们自卑,觉得无颜面对自己的恩人。最终,他们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消失。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一些最基本的需求,如果得不到满足,他就无法正常生存,更无法健康成长。比如,温饱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爱的需求,生理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还有一项一直被我们忽视的需求—自尊。
一个人要活得独立,活得自主,活得自由,他就渴望拥有实力,拥有优势,拥有成功;同时,他还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尊重,赞赏,得到别人的积极的评价。这就是人所需求的自尊。
如果一个人的自尊需求得到满足,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分量,自己的价值,从而会满怀信心地面对生活,面对工作,面对他人。反之,自尊的需求受到挫伤,他就会觉得自己无能,无用,在旁人眼中无足轻重,于是便萌生自卑心理,在他人面前,再也挺不直身躯,直至逃避了事。他的自信,被摧垮了。
我所以反对媒体把困难学生频频曝光,就基于此。
这是伤害孩子们自尊的事情。“穷”,曾经光荣过,但那是在国人引以为耻的“文化大革命”中—三代贫农,苗红根正,夫妻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谁穷,谁就是毛主席的亲人,谁穷,谁就是共产党当然的同盟军。如今,穷不再光荣,守法致富才是光荣。特别是在当前攀比之风盛行的社会里,把一个孩子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让他们出现在电视上,不是因为他们做出了什么骄人的事迹,仅仅因为他们家庭穷困—这一举措的后果,记者们考虑过吗?无疑,这是对他们心灵的一次严重挫伤,而且,谁也不会知道这伤痛会折磨他们多久!设身处地,如果交换一下角色,在这个情境中,我们愿意将自己的尊荣向世人展示吗?
既然大家都认为援助困难学生是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的,义不容辞的,那么事情做完,就不必念念不忘,不必再说什么。要不,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在这里,我更要恳请学校里的老师们,千万不要拿社会救助跟受助的孩子们说事儿!否则,对孩子们最大的伤害,可能来自各位。
不要去打扰他们。记住我们的初衷,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读书,在付出同情心的同时,不要忘记对他们的尊重和爱护。